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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我死了。死在一個乾涸的水塘中。我用力掙扎了最後一下，然後我知道——我死了。我不能再動，但我仍在身體之中，我能看、能想，再過不久，我的魂魄將煙飛雲散。忽然我看到了他。

他額上有個朱紅印記，他笑，唇紅齒白。

他不知道我死了……他聽到我最後掙扎的聲音，以為我還活著，因為他笑得如釋重負。他捧起我的身體，帶我到一處水邊，將我放進水中。

我的身體開始下沉……不斷下沉……

水很安靜，不會動一般安靜……如此安靜的水，名叫弱水……

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而我是尾已死的魚。

今天天氣頗好，崑崙金光都能照到弱水之底，難得的好日子。

呵欠連天，身邊龍首妖一起打了個極大的呵欠，難得我們住在弱水之下，否則必定是個滔天巨浪。

弱水，入而墜之，如羽毛者亦不可免。來一個落一個，來一雙落一雙。

不管花草樹木妖精鬼怪，或者是想爬崑崙成仙的人，只要來了，就算是直著進來，也是橫著進了龍首妖的肚子，它什麼都吃，儼然守著妖精本分。

我是弱水神，天下三千弱水三千個神靈。

弱水可以淹沒一切進入的生物，第一個陷入弱水的靈魂就是這個弱水惟一的神。龍首妖不算，它是土生妖怪，算不上神仙級別。

我在崑崙西南這處弱水裡……已有千餘年。我原是魚，死時被人放入弱水，才終於成神。

龍首妖興奮異常，叼了脖上鏈條放在我手，要我拉他透風。

它是個好孩子，雖然有頭無尾，還是勉強短頸穿鐵鏈，我千餘年寂寞，全靠他來排遣——雖然那是他將所有墜入弱水的東西全吃了的緣故……

拉了龍首妖，我邊打呵欠邊行向水邊。

那時候我看到了他。

龍首妖興奮過度，一頭撞到光禿岸邊，嚇煞一行神仙。

「小小弱水水仙，竟然驚嚇於眾，不在水底好好待著做什麼？」為首的開口，我卻認得是每年都來崑崙的高辛氏長老。他身後兩個年輕人，一個做火正(註：1)打扮，另一個卻穿得尋常。

我只看見尋常的那個。

他微笑著看那把牙齒咬得咔咔響的龍首妖，一抬頭對上我，額心一點，紅得惑人。

朱紅顏色…—千年之前，我曾見過如此笑容。唇紅，齒白，是他嗎……是他嗎？我心中一顫。

"老火神，你說的什麼，我是小小弱水神不錯，你要到崑崙，偏偏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我若拉你下水，憑你重量還不是一落到底？」

我口出狂言，老人家立刻兩眼翻白。

做了神仙還如此氣量狹小，氣得飛不起來落了弱水也是活該。

我偷眼看他，他卻笑，拉了長老衣袖勸解一番，長老橫我一眼，不再看我，一行三人里騰起兩位，飛向崑崙去了。

他卻留了下來，站在岸邊看我。

龍首妖赫赫地叫，欲衝過去吞食之，被我一掌打下弱水。

「你不跟他們去，」我終於對他開口，他一身粗布藍衫，英俊一如我記憶之中。他是否還記得……那一尾小小白魚?

「兄長與長老都是仙，我是凡人，因此渡不過弱水。」忐忑間，他微笑回答。

「你想過嗎？想上崑崙嗎？要去的話，我帶你去。」

如此激動，嚇了他也驚了我自己。初見面就熱情如此，他定然當我別有所圖。

「我不去，我不想做神仙。」他卻笑得開心，伸手向我。

「你不過成仙千年，能上來嗎，可否陪我說話，等他們歸來?"

點頭如搗蒜，身後龍首妖終於浮起，哼唧連聲，外帶額上大包一個，大是不滿。

於是我陪他等長老，等到日落，那兩人才歸來。

我從此魂魄不齊。

龍首妖最近時常興風作浪，來往仙人衣角被咬過數次，留下牙印斑斑。

我卻無心理睬那個東西，我只掛住心上那一點笑。千年前千年後……同樣的笑容，同樣的硃砂印記。

他說他是火正的弟弟，兄長名叫重黎，崑崙封了，是祝融火神。

「我不想做火神，哥哥做了神，從此再不能靠近自己所愛之人，成了神仙，就要與同等的神通婚，與人……再是不能。」

他的笑容如從弱水之下看明月，我看得痴了，竟然忘記與他應對，直到他兄長與長老一同歸來。

我問龍首妖什麼是愛。它搖頭連連，只赫赫叫喚，原來最近沒有痴心妄想的人落進弱水，它餓得發慌。

我不知道什麼是愛，因為我的本身不過是條魚，因此我不知什麼是愛，路過弱水的神仙不說，落進弱水的人不能說，我始終不知道。

縱然……已經千年……

我開始想他，一天天地想，於是過了一月又一月，整整一年之後，他又來到弱水岸邊。

龍首妖最開心，難得我願帶它出來，它又撞上岸邊。

「你……來了……」我說不出話，卻笑得眼都張不開。只有安靜的弱水和聒噪的龍首妖知道，我等他等得如此長久……長得我按不住心中喜悅。

「見到我，你很高興嗎，」他笑，如微風拂面而過。

我只點頭，靠到他身邊去……

那次，我問他下次什麼時候來。

他笑，問我想他什麼時候來。

我說最好天天，每天都來……最好不過。

為什麼，他笑，問我為什麼……我於是語塞。

為什麼我想見他?為什麼想天天見他?

「我想見就見，你愛來不來。」我轉身，竟被他這一問逼得茫然無措。

那日回了弱水，水底冰冷，無聲……

又過了多少日子，我不知。我只知道每天早上崑崙金光照耀，黑夜水中漆黑一片。

龍首妖卻忽然安靜下來，不再來煩我。它如此反常，我就不能不管，我偷偷地跟著它，才知道原來它戀上一隻鳥。

一隻曾經落入弱水的鳥。

那是一隻金色的鷗，翅膀折斷了，落在弱水中。

素來見什麼都吃的龍首妖卻急急推它上岸，還尋了些崑崙那面掉進弱水的果子給它。龍首妖雖然丑怪，卻只想這隻鳥快快好起來。

你愛它嗎，我問龍首妖。

它不知我在說什麼，依然搖頭。

我卻知道，我愛上他。

若有一個人，你只想著他好，你就開心，那隻能說是愛。

三天後，他來了。他在弱水岸邊喚我，我遊了出去，他招手，我卻不過去他身邊。

「怎麼?"他側頭問我。

「你愛我嗎，」我問。

忽然就這麼落了淚，我竟然泣不成聲。

我的淚模糊了眼，我眼見他跑了過來，一踏進弱水，他就沒了頂。

我急忙撈他出來，放到岸邊，他咳嗽幾聲，蘇醒過來。

「你哭了。」他伸手摸過我臉，我臉冰冷，他手滾燙。

「你跳下去做什麼？不知道那是弱水么，便是神仙，離水面近了也被拉下去，況且你不過是人。」我大聲吼叫，聲嘶力竭。

「因為你哭了。」他卻只是笑，捧住我臉，眸子對上我……

「你知嗎，見你第一眼，我就想起一條魚，千年之前我見過一條白魚，那魚將死了，就在弱水邊一個水坑之中。我以為它死了的時候，它卻奮力跳了一跳，我未曾見過那麼頑強的魚，於是我將它放進崑崙新湧出的弱水之中……每處弱水中第一個靈魂，將成為弱水之神……你知么，原來我已等你千年，你是它嗎？從第一日見你白衣形貌，我就知道是你!"

他手撫在我耳後，唇在我頸邊……

「我便愛你，如你所願，我便陪你，弱水之濱……」

唇舌交纏，我以為……我已經看到天地盡頭。

原來他是個心機深重之人。

千年前便算計於我，千年後終見成效。

我卻依舊是愛上那笑容。

龍首妖依舊赫赫大叫，它喜歡的鳥兒翅膀好了，天天也停在它頭上，它就頂著那鳥兒滿弱水晃蕩。

他搬了過來，在弱水之濱建了個小房，常常與我坐在岸邊，看龍首妖與那鳥兒纏綿。

纏綿的有何止龍首妖與鳥兒，我與他又怎生不是日日痴纏……生生地累計了千年相思，便是不說話，也能長相倚靠。

他的小房每每炊煙起，我就欣喜地陪他吃飯——我是不用吃的……既然是仙，就不食人間煙火。

「我不懂說什麼，我只應承你，我便是死，也不離開你。」繁星漫天，他說。

我靠在他肩上，暖意透過他的粗布衣裳，入心。但他終究無法陪我到地老天荒。

那日早起，龍首妖拉我袖口，似著急非常。

我知是他有異樣，上岸看了，卻見一群人在他屋前跪成一片。

「祝融——祝融——」人們口中呼喚，正是火神名號。

他站在門口，面前有板，板上橫卧，竟是他兄長重黎屍首。

「吳回，你是重黎親弟，除你之外，還有誰能擔負祝融之名?崑崙要你三日內到任。我全族性命，都在你手呵。」

長老開口，他猛地抬頭，看見一個呆然的我。

一面是我……一面是族人。孰輕?孰重？他作何選擇？

龍首妖蹭在我足邊，似也在催促我。我慘然一笑，鏡中花，水中月……千年不過煙雲散!

既然愛他，如何能讓他為難，我施施然前去，半拖步伐……

我原本最懶，能浮起便不走半步。如今我只望能拖延時間，便是多一秒也好。

終於走到他面前，我拱手施禮，「崑崙弱水水神，見過新祝融。」

我看見他眸中的不可置信，莫說他不信，連我也不信自己會如此說。

從此……一句話……天差地別……

但我知道，崑崙如何處罰對他們不服從的部族——他若不接任，高辛氏一族將盡滅。我不舍……他為我擔負如此罪責。

我只是不想——再也看不見他的笑容。

他看著我，安靜地看著我，良久……

「煩勞你，帶我過弱水。」他終於說出話來……我立刻全身虛軟！他允了，他就是上仙，我們從此不再有所交集。

我看著龍首妖，與他一起站在龍首妖的頭頂，送他上崑崙。

他換了火正的衣裳，血一樣的紅，刺入我心。

「你當真嗎，」他足終於登上崑崙時候，問我。

「當真。」我答，冷眼看他。

他轉身，遠遠而去。我一頭沒入弱水之中……

魚沒有眼淚，因為它在水中。

我沒有眼淚，因為我是一尾魚……

過了三日，三日之中，崑崙之上不斷傳來念頌之聲，我知道那是迎接新火神歸位的聲音，我痴痴伏在離水面最近的石頭之後，望他經過的時候，能看他一眼。

他終於來了，浩浩蕩蕩一群仙人送他，他經過弱水之上，突然停了下來。

眾仙不解，我從水面之下看他，他笑了，喚我：「若水——若水——」

他給我起的名字，之前我沒有名字，我和其他三千名弱水神一樣，只叫弱水神而已。

「若水，你不出來見我，想是不願見我，我允諾你事，卻沒有一日忘懷，既然今生緣盡，不如期待九天輪換，八部轉圜，如有來生，我依舊允你——生生世世。」他旋即抽刀，那刀金色，金光一閃，他的右臂立斷。

不等他右臂落入弱水，我一躍而起，接了他右臂在懷。

「你……」我涕，如雨……「為什麼？」

「因為你哭了，送我上崑崙時候，你哭了，只是哭在心裡！」他笑，血流如柱，臉色蒼白。

「我許了你，永不離開你。」

他伸出左臂，我欲握，他卻被一群神仙拉扯著去了，再也看不見。

我懷中他的臂膀，漸漸冷去……我卻覺得熱，滾燙熾熱，一如他的懷抱般……他許我一生一世呢……

我抱住龍首妖，又哭又笑。

又過了千年！

他的手臂，陪了我漫長歲月，直到有一日，他的臂膀在我懷中慢慢變做了一瓣蓮花。

司命星君前來找我，拿出一顆蓮子與我看。

「祝融已死，他將轉為蓮花現於世中。我不知他為何要為你放棄長生之壽，他最後心愿，便是問你，願否隨他轉生?"

司命神色異常，想是無法明白他的意思。

我卻明白。

我們都是仙，我卻離不開弱水，他來不了崑崙！

長生不是幸福，而是永遠的折磨。

我點頭，笑問司命，是否能選來生生為何物。

他勉強回應，以你兩千多年仙格，可以選，但不能是花草這類本有仙格的生物。

我做蛇。

我笑。

我做蛇，蜿蜒盤曲，才可以抱他在懷。

他做蓮花我做蛇，難道不好?今生他摟了我一世，我要抱他一輩子……

司命允了，我原神漸漸化為一點，收在他袖中。

聽說來世不記得今生，我不怕……來世你也愛我，就算你不愛，我也要賴皮到你愛為止……

生生世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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