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雷鳴山下。
紫殞勒住馬,她的坐騎是無觴送她的逐風,不知為何,逐風極明白她的舉動,只要她一個命令甚至一點示意就會乖乖服從。現下逐風乖乖立在山前,紫殞仰首,看進雲霧之中。
「這是瘴氣,你莫要離得太近。」無觴策馬到她身邊,拉過她手中韁繩,轉而向後,「雷族平素都藏在雷鳴山上,山外施了各種仙術和機關,小心傷到。」
「沒有殺氣。」紫殞忽然說道,無觴微微吃了一驚:「什麼?」
「這座山上,沒有殺氣。」紫殞轉頭看無觴,「雷族真的在這裡么?為什麼我感覺不到山上有殺氣?
我們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無觴臉色微地一變,隨即笑答:「紫殞,我就算再沒用也不可能認錯雷鳴山吧?難道在你心中,我是會迷路的人么?」
「可是好奇怪,明明外面施了仙術,看不透迷瘴,可我還是覺得這裡沒有戰意。」紫殞鎖眉,「還有那個五靈陣什麼的,真的是結在山上么?我怎麼不覺得?」
「雷族結界是很厲害的,你感覺不出山中情形也是正常。」無觴答道,「雷族多年來蟄伏於此,這次叛亂,也是在左近殺仙奪物,紫殞,你的感覺出錯了。」
「……也許。」紫殞揚鞭落下,讓逐風飛在半空,打量著這座山。透過毒瘴,能看到裡面,卻是山水秀麗,樹木鬱郁,甚至能見到未成形的精怪嬉鬧其中。紫殞心中一滯,嘆道:「這樣活著不好么?為何一定要打來斗去的?我聽說下界人都憧憬仙界,若他們知道咱們這般……」
無觴輕輕笑了:「紫殞,難道你不知,天規之一就是『物物相剋,無能得脫』么?天界仙人若想活著,就必須拿起兵刃!」
紫殞一怔:「為什麼?」
「青火和紫火互斗,雷族襲擊風族,有南軍就會有北軍,有天帝……」無觴頓了下,「就有帝君。紫殞,仙人長生,你有否想過這仙界哪裡來的那麼廣闊?不斷有精怪修成仙,又有天仙出生——雖然對於『清心寡欲』的仙人來說,生子的可能相對少些——你以為他們都住在什麼地方?」
紫殞心中驚甚:「你是說……天界的戰爭,是為了……」
「強者生,弱者死。天界,一直如此。」無觴道,眉間有淡淡冷意,「所以說天界紛爭永不停,才會有那麼多散仙去下界。否則,你以為他們為什麼好端端的天界不待,硬是要去人間尋一處所在?」
紫殞只覺全身發冷,雷鳴山側吹來的風讓她不住顫抖:「我……我以為這些征戰,只是偶然才會發生……」
「那你以為,風族是怎麼成為天界之首的呢?」無觴微微笑著,問道,「紫殞,下界的人都說天上住著神仙,在藍天白雲之上,逍遙地生活著。你以為,這可能么?」
「白衣仙子,羽衣霓裳……這些,都是人的幻想。實際上,每個神仙,都是血染紅的顏色。」他忽然出了神,「不過,也有不一樣的人……即使滿身是血,也是純白的顏色……」那個當真相信戰爭是保衛天廷的人,那個雖具有軍事天分卻天真無比的人。她只看著眼前能看到的事情,所以她天真,所以她清澈。
他是怕血的,也只有她會對他說,他全身都是血腥,還假惺惺裝什麼怕血。是啊,他只是厭惡血,厭惡自己手上沾血。但他對眾生從無悲憫,而她有。
他從不親手殺仙,因為他不用,不是因為他不忍。她則滿手血腥,因為只有血才能避免更多的死亡。
於是最後,她染血而死,他潔白著雙手,活下來。於是,他讓自己滿身是血。
「靈夕,你和我,是誰折磨誰。」他低低問道,眸光落在紫殞身上。
紫殞卻只是獃獃看著眼前這座山:「我,為什麼要打這一仗?」
仗,自然還是要打的。紫殞是將軍,無觴是帝君,天帝已經下了詔書討伐雷族,他們不可能臨陣脫逃。儘管紫殞很想這麼做。
為保護自己而戰和主動去殺戮是不同的,當對方舉起刀子的時候,乖乖引頸就戮是傻子。但是自己先舉刀,而且是沒有理由地舉刀,就成了壞蛋。
理由是有的,天廷現在奉風無咎為天帝,他下的詔書自然就該人人聽從。可這天帝之位本是風族搶來的,別人想搶去,又有什麼大不了?不過都是打打殺殺罷了,她為什麼要為別人的野心動手?
「火克雷,紫殞,我們可以用火攻破雷瘴。」無觴說道,手在新畫的地形圖上指點,「只要在山脈此處點起天火,應該就消除瘴氣。不過……」
「那山上精怪怎麼辦?他們並不屬於雷族吧,多年修練就快成形,難道我們就為了攻山把它們都燒死?」紫殞側頭看無觴,眼底現出極重的不滿,「無觴,這個將軍,我不想做了。」
「紫殞,你不要胡鬧……」
「我不是胡鬧!」紫殞打斷他的話,「從我有意識起,我就一直斗啊斗啊。那些人告訴我說紫火族已經在山前,若不能打敗他們,那麼就只能以我為毒引,用術揮毒殺死他們。我好不容易醒過來,我知道我不想死,於是我……呃,那話是叫運籌帷幄吧?我當時很多事情都不清楚,雖然會派兵布陣,但是太多地方都有問題。於是他們找來衛天將軍當初的陣圖和兵法給我,我學了,然後勝了。於是我開始覺得這人好厲害,我也要成為他那樣的人……」
「可是,沒有人告訴過我,原來我們必須殺來殺去,是天界的規律。我即使當了將軍,也不是為了讓天界和平,讓大家都過著安穩的日子,而是為了讓一部分人活著所以殺死另一部分?」紫殞說著,漸漸有些激動了,「我、我並不要這樣,這和我的想法完全不一樣,就像是我……像是……」她想著該怎麼說,想了半天卻沒有合適的比喻,臉有些脹紅了,表情卻更加著惱。
「就像是,想做英雄行俠仗義的人,發現自己其實不過是一名劊子手。」無觴靜靜說道,漆黑的眸子盯著她。
「就是這樣!」紫殞驚喜道,「你明白?」
無觴苦苦一笑:「我,是殤帝君。天廷之中,唯一可以和天帝抗衡的人。」他目光落在一旁,有全然的出神,緩緩道,「天帝,是我的哥哥,我們小時總在一起,長大之後卻必須分開。在爹娘死後,他成了天帝,我成了帝君。他是天廷第一人,我卻是唯一可以限制他的人。我曾以為我的任務是看好他,不讓他濫殺,不讓他倒行逆施,讓他成為好的天帝……後來我才發現,原來我存在,是為了和他作對,為了……和他拼個你死我活。」
「虧得我還去人間,去考查他們的官職,看他們辦事的章程,學習他們的經驗……原來我是什麼樣的人並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必須和我的哥哥為敵,直到我們中間有一個,或者兩個都死亡為止,像我爹那樣。」無觴淡淡說道,眼底什麼劃過,「我曾以為我是天界很重要的人物,我曾以為我和哥哥齊心協力,就可以結束這麼多年來天界的動蕩,我也曾在私下嘲笑過爹的無能……直到我自己坐上這個位置,我才知道,根本沒有什麼能夠改變這個世界,被改變的只能是我!」
無觴說完,只覺身心俱疲,靠著椅背,長長出了口氣。這番心思,他從未對任何人說起,壓在心中不知千百年,早已經壓得他想吐。天界諸仙人雖然也都是鉤心鬥角以求活下來,但他們畢竟地位較低,沒見過那所謂的天規,不知道上面那些冷酷的條文。而他從上而下,俯視天界種種,心中除了厭倦,更無其它。
「那你為什麼不離開?」紫殞問道,即使不能改變,也可以遠離,不是么?
「開始不離開,是因為身為帝君的我根本不能離開。後來不離開,是遇上了牽挂的人。最後不離開,是因為……有事情要做。」幽深的眼看著她,她不會明白,而他必須去做。
「那如果我要離開呢?」紫殞側頭問他,「無觴,我不想作將軍了,我想找一個僻靜的地方,作一名無拘無束的小散仙,可以么?」
無觴搖頭:「紫殞,你不要任性,莫忘了你的本體還在南宮,天帝手中。若你沒有受制於人,只要你一句話,天涯海角我都可以保你平安,可……」
「青拂是一個很簡單的人。她最大的牽挂,是青火族。你那次出兵,其實也是為了威懾她吧?即使天帝不相信你的話,她也不會拿我族命運來冒險,對么?」紫殞抬頭,問道。
「紫殞,你一向聰明。」無觴輕道。
「比之衛天將軍又如何?她也很聰明,但她不會想些鬼蜮伎倆吧?」紫殞不知自己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許是因為這幾個晚上闔眼之後,都會夢到無觴和靈夕種種。夢中的靈夕意氣飛揚,正如自己曾經猜測過的神氣。然而對她對她卻起了惡感。因為在夢中,更多是看到無觴的表情,無觴的行為,看到他隱藏的關心,和無奈。而女子,因著自己的堅持,在猜疑,在慪氣,在用有心或無心的態度傷害對方,連同自己。心中起了對靈夕的憤怒,也起了對眼前男子的憐惜,儘管只是隱約的想法,卻也足以讓她在此刻問出這樣帶著些許酸意的傻問題。
無觴聽出她口氣,反而呆住了。敏銳如他,怎可能聽不出紫殞的幾許妒意。他欣喜之下,卻也有幾分好笑:誰聽說自己跟自己吃醋的呢?
當然這種想法,卻不能顯露出來。他笑著,手從她臉側發邊拂過:「你是獨一無二的。」
無論是身為天仙,正直到不知時務的她,或是身世飄零,對他人處處提防的她,都是獨一無二的她。
差別的,只是因生活環境不同而導致的識見和處事的差別,靈魂並無改變。
紫殞臉微微紅了,無觴心頭一熱,忽然開口道:「紫殞,若此事完結而你我都安然的話,你願意作帝君的帝后么?」
「啊?」紫殞微微張開口,呆住了。
「我說,若雷族之事完結后,你我都安然的話,我們成婚好不好?」無觴笑道,眼神極盡溫柔。
她不是為了他這句話才去努力攻山的,絕對不是。
紫殞手中狼毫重重在紙上點了下,然後頹然趴在桌上。
自己當時的反應也實在太丟人了,從呆愣中恢復過來之後,第一句話竟然是:「可我本體還在天帝手裡——」這不是明擺著告訴他,若不是擔心天帝用自己要脅他的話,她是很樂意嫁他的么?
實在是……沒臉見他啊!
所以逃了兩天,躲著他不見面,胸口又痛了起來,倒不是單純因為沒有琴音調理的關係。這兩天閑著無事,去雷鳴山巡查了幾遭,又研究了下雷族靈術以及破解之法,漸漸胸中有了成策。即使不想作將軍,她也不想死,因此只能舉刀。只是,她會盡量把傷亡控制在最少之內……誒?類似的話,好像有人說過?在哪裡呢?
想不起來,紫殞把胡思亂想放到一邊,專心繼續研究地形圖。不得不承認火攻確實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山上精怪大多尚未修練成形,肯定是抵不過的。而他們,是她的同類。她,也不過是塊石頭而已。如果因一己私慾傷及無辜,那麼她與那些拿她煉毒的仙人又有什麼不同?
她長於軍事謀略,可她不喜歡殺傷。所以即使麻煩,她也要研究出其它方法攻山。只是,之後的殺戮,怕是避免不了的。
想起無觴的話語,她心底一冷,微微打了個寒戰。真奇怪,明明他的說法和所有人都不同,可她就是信他這話。青拂說天廷是正義的,天帝說他要她當將軍以維護天界和平,只有他說天界無正義,本多殺戮。而她,最是信他。
也許是她早已察覺。青火紫火二族相鬥,只是為了爭不周山。而被拿來煉毒的她何辜?卻成了犧牲品。所謂的天人啊,哪裡是青拂拿給自己的書上寫的模樣?
想起自己作為毒蠱受的苦楚,身體深處什麼又沸起,心頭悶悶的。她知道那種似是立魂之苦的病痛又要發作,忙叫帳外守衛去叫無觴來,自己則卧在床上,咬著牙苦苦撐著。幸好體內相鬥氣息在無觴月來的琴聲調養中已去了大半,發作起來不若之前那麼難忍。然而她之前發作,每每有無觴陪伴抱擁,他一旦不在,便覺空落起來。
果然,依賴這種東西,習慣了就難以拋下。而出生便寂寞的人,最容易渴求溫情和依賴。
緊閉雙眼,聽到腳步聲,被人抱在懷中。琴音在不遠處響起,錚錚平息了體內的異動。男子擔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紫殞,你還好么?」
她勾起唇:「我很好,你不用擔心。」
翌日,征雷軍在雷鳴山五處布下火界,由將軍紫殞發動紫火陣,破了籠罩著山的雷瘴。
而散去雷瘴的雷鳴山,並無人跡。
「就算是不想和天軍正面交鋒吧,可為什麼連家都不要了呢?」山水養仙,仙護山水,向來如此。找一處適合自己的所在並不容易,何況雷族在此多年經營,這麼消失不見,實在是有些說不通,「而且什麼五靈陣啊,言之鑿鑿說在這山上,哪裡有?山上除了空房屋和未成形的精怪之外,什麼都沒有好不好?」
「也許雷族另有打算,我們還是再去搜山比較好吧?」無觴道,「我以前曾經來過雷鳴山附近,但始終沒有上來過。」
「是她要攻打這裡之後么?」紫殞問道,想起了無觴和靈夕最後的悲劇,起因就是要攻打雷族。
「是啊。」無觴微微笑了起來,「其實那時,雷族並沒有謀反之心,是有人想除去靈夕……我其實早覺不對,卻沒想到他會對她下手,以至犯了大錯……其實我該想到的,他豈能容我勢力坐大?」
紫殞激靈靈打個寒戰,側著頭:「你們……好歹是兄弟啊。」
無觴苦笑,望著雷鳴山主事廳中間懸挂的一幅人物像:「兄弟,又算得了什麼呢?」
「稟帝君……」響亮女聲在廳外響起,人卻沒有進來。無觴喊了聲,示意對方入內稟告,搖光方才進入,「稟帝君、紫殞將軍,在雷鳴山西側發現大軍行進過的痕迹,留影也顯示他們曾經從西離開,我們要追下去么?」
無觴看著紫殞:「你說呢?」
紫殞不知怎地臉上一紅:「我去西邊看看,再做決定。」
紫殞畢竟多了份謹慎,並未將大軍全帶著,而是分成幾隊,向西的由她和無觴帶領,人數最多。留守雷鳴山的則是搖光。
其實本應她和無觴分別帶兵的,但二人均未做此提議。幸好南軍北軍右營的將官大多是當年靈夕手下,隨便揪出來一個都可以獨立帶兵。練兵如斯,難怪天帝提防。
而兩人感情,終在暗中萌生。紫殞在夢中看多了靈夕的遮遮掩掩胡思亂想,堅決不讓自己有同樣的情態,因此雖然有些羞澀,卻表現出來。只是心中常常因這些夢而鬱郁,看著這男子對靈夕種種,便讓她懷疑她終不過是個替身。
輕輕挑眉,若他只把她當替身,她是斷然不會和他在一切的。她什麼都沒有,傲骨頭還是有兩根的。
不過……現在也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大戰在即,有些準備還是要做的。手下南軍被她清理了一番,凡是天帝那邊的人都去擔當無實權的職務,或者是加派精幹的副手以監視限制。
無觴勸過她幾句,怕她打草驚蛇,見她行動還不太張揚,也便罷了。紫殞的本體始終是兩人心病,紫殞明白若天帝知道他二人關係,定會以自己本體來要脅自己,到時候……怕是難以兩全了。
若為他而死,他會不會記得她比靈夕多些?
紫殞笑了,這種小女兒心態,當真不像自己會有的。她又不是什麼苦情女子,就別在這裡想些有的沒的的了。反正她在天界活了這些日子也是白得來的,還被人捧在手心裡疼,怎麼也該滿足了。
「紫殞,你看這琴。」一路上諸事不窮,行軍甚慢。天未黑已經紮營,無觴取來那具三弦琴給她看,「琴上三根弦,現在第一根幾乎已經半白了,剩下兩根還是透明的……」
紫殞一直未曾留意這琴,聽無觴說起,湊近一看:「呀,果然呢,看起來好奇怪。無觴,這琴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無觴方才想起得琴的時候兩人尚有敵意,他也未對她說過,於是道:「就是那次在不周山你昏迷之後……我當時抱著你,」他臉上忽然有了幾分赧色,「有人進來彈了這首曲子,留下這琴。」
「不會是天帝設計的什麼陰謀吧?」紫殞皺眉,她可不想像靈夕一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應該不是,玉衡說你體內有兩股怨氣,而這琴音是消怨氣的。」無觴道,手撫著琴弦,「起初的時候這根弦只有一點白色,現在已經變成這樣……」
紫殞心下一動,終於明白糾纏體內的是兩股怨氣。可……兩股?
「這身體真是爛啊……」她嘆道,「有的時候我會想,這麼爛的身體,還不如作為毒蠱死了的乾淨。
」
「別胡說!」無觴斥道,「紫殞,難道你還不明白,若沒有你,那我——」
本來是不惜這條命的,若不是因為她啊,他難道還怕死不成?以前不死,是撐著報仇,現在成功在即,想盡方法要活下來,是為了和她一起。
他盯著她,眼神認真無比:「你活,我活。你死,我不會比你多活半日。」
說完一笑,是啊,就算青拂拿紫殞本體要脅又怎樣?反正他們,只是要奪他的命吧?大不了,替她死了。他不一直這麼想的?
雖然,隨著她對他漸漸鍾情,他心下有了更多期盼,也希望兩人能一起活下來。但若二人中只一人能活,那定然是她而非他。
「我,亦然。」兩人對視著,紫殞忽然側過頭,輕輕說了句。無觴一震,胸中湧上狂喜。
若不能同生,何妨共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