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縱使迷濛,視線內依舊闖入了不少景物。
唐燁飛睜開眼時,發現自己依然躺在將軍府內的房裡,若非身上到處疼痛,而且房內那些原本被衛士打爛的擺飾都換上新貨,且都是價值不斐的好東西,他大概會以為自己之前作了個惡夢,夢見宮內的公公帶人來搶金狁。
可是瞧瞧眼前這一切,看來他與金狁所經歷的事,並不只是個惡夢罷了。
「金狁?」唐燁飛忍著痛,很想起身卻辦不到,只得呼喚著金狁,希望他來尋找自己。
他知道自己昏過去,但依眼前的情況來看,自己和金狁應該都被帶回將軍府,那麼金狁呢,他在哪裡?
「你的寶貝沒事。」刑尚清原本正窩在桌邊看書,一聽到唐燁飛的聲音,就立刻走回床邊。
「王爺?」唐燁飛疑惑地瞧著刑尚清,不懂他怎麼會在將軍府里。「你說……金狁沒事?那麼金狁在哪?」
「他好象很怕血腥味,待在這裡一直不太舒服的樣子,所以我讓下人另外準備了房間給他。」刑尚清說的輕鬆,模樣倒像把將軍府當成了王爺府,態度極為自然。
「怕血嗎?那他傷著沒?」
雖然平時不太與刑尚清深交,但此時唐燁飛也只能問他,畢竟刑尚清算是朝里唯一與他沒有直接利益關係的人,與他相交這麼久也沒有背叛過他,所以他的話,應該還算可信吧。
「一點傷也沒有,你還真是把他保護得滴水不漏。」
對於冷血到有名的唐燁飛居然寧可自己受傷,也要誓死保護金狁的狀況,刑尚清在感到不可思議的同時卻也覺得佩服,看來他之前猜的沒錯,唐大將軍是用真心在愛著這個男寵。
「那就好。」唐燁飛鬆了口氣,畢竟在昏倒之前,他就一直掛著金狁的情況,得知金狁平安,總算安心一點。
「那麼……皇上那邊?」
解決金狁的危機,接下來自然是要對付皇帝,反正只要有人想與他搶金狁,是誰都不饒的。
「你是要問皇上想抓金狁的事吧?」
刑尚清替自己拉過椅子在床邊坐下,彷佛這事敘述起來頗長。
「雖然有人在皇上那邊亂嚼舌根,說你養了匹神獸,想讓自己長生不死,甚至取皇帝之位代之,但瞧你現在傷重的模樣,這謠言自然不攻自破了。」
倘若金狁真能讓人長生不死,那唐燁飛還會讓那些衛士們砍成這副半死不活的德性嗎?
所以想當然爾,這話一定是胡扯出來的!
「真是的!我就跟皇上說了,金狁只是你的男寵,不是傳說的神獸,那些人居然硬說金狁是神獸,還能夠幻化為人形,真是荒謬!」
由於刑尚清與唐燁飛的交情不錯,所以曾在皇帝面前幫唐燁飛說過好話,無奈皇上氣到胡塗,認定了唐燁飛一定藏起那不死妙藥,所以才派公公來取,因而無端惹出這些麻煩事。
「是嗎?」唐燁飛聽著刑尚清的回答,心裡依然擔憂,無法安心。
「對了,那些長舌的太監和老談怪力亂神的宮醫,前幾日都讓皇上斬了,罪名自然是污衊大將軍你了。」
手中的摺扇揮了又揮、搖了又搖,刑尚清雲淡風輕地帶過,可表情看來卻是對自己的皇帝大哥有些輕蔑。
因為他很清楚,皇上只是在為自己的愚蠢行徑找個台階下,誰教他誤以為唐燁飛真有長生不死仙丹,而讓衛士們對唐燁飛這護國將軍又砍又殺的,現在弄清楚唐燁飛根本沒不死靈藥,而且華蒼國還是需要有才能的大將軍后,索性把自己的愚蠢行為推給那些鼓吹他把金狁抓來的太監、宮醫,然後再對唐燁飛大肆封賞,想掩蓋自己的錯誤。
「所以,皇上不會再搶金狁了,是吧?」聽到這兒,唐燁飛知道最危險的情況已然度過,因為皇上八成已信了他。
雖然說來可笑,不過皇上身邊那伙人其實並沒猜錯他的心意,他確實想成仙、想當皇帝,只是在得到金狁后,這黃袍加身的既定戲碼,卻完全變調走了樣。
「何止不會再搶了,皇上還把一堆有關金狁的傳說古籍都扔了。」
至於起因,自然是因為這些書害他差點為金狁的不實傳聞殃及無辜,讓護國大將軍被砍成重傷,所以拉不下臉的皇帝乾脆把責任都推到古書上,命人全燒了。
「不過,因為這兩天待在你這邊閑閑沒事做,所以我撿了幾本過來打發時間,翻過那些笑話之後,才覺得難怪你會被誤會,還真不是沒理由的。」
瞧那金狁少年恰巧是異色眼眸,還性善厭血,書中又寫著金狁能幻化人形,若非他原本就不信這些傳說,八成也會認定金狁就是書上的不死妙藥吧。
「聽起來好像是我自找麻煩一樣。」唐燁飛只是乾笑幾聲,沒再多言。
畢竟金狁是真、神獸亦是真,多說了只怕說溜嘴,到時候就算他不想成仙、當皇帝,只是想跟金狁在一起,大概也會給人渲染成居心叵測的叛逆份子吧。
「確實是自找麻煩,若是我,早給他改名了,成天金狁、金狁的喊,根本是讓想長生不死的人來偷來搶。」刑尚清無奈地搖搖頭,對於唐燁飛的招搖不知該如何評論。
「買來時……就叫這名了。」
唐燁飛當初也只當金狁是神獸,只差沒下鍋煮了他,又怎麼想得到為他起個別名?
「算了,反正是你的小金狁,愛怎麼叫我也管不著,不過你得小心啊,書上寫著吃了金狁的心就能長生,你可別哪天大意,讓人挖了他的心,到時你想救都救不回來。」刑尚清邊說,邊拍拍放在膝上的古書叮囑道。
「有這種事?」唐燁飛疑惑了一下,他記得自己搜尋來的古書里,沒半本寫著這樣的記錄啊。
看來,皇上與他查到的古籍並非同一批人記載的,因此內容也有所不同。
「果然鄉野記載沒個正式,這還真是本本不同。」唐燁飛的視線移向了他處,沒再定在刑尚清身上。
盯著床頂好半晌,由於意志清醒許多,唐燁飛也總算能夠整理腦海里那些古籍內容。
是了,如眾人所見,他受了重傷、沒成仙,所以古書上寫的「交心」一詞,自然是錯誤的,因為他雖與金狁交心,卻依然是凡人之軀,但是剛才刑尚清所言,卻讓他意外聽見了新的方向。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記載……
「這麼說你沒看過宮裡的書了?」
刑尚清翻開手邊的古書,心想反正是打發時間,索性念書給唐燁飛聽。
「這上邊寫著『金狁異眼,毛金似日,性善厭血,食果實清水,不噬血肉……』」刑尚清一一將重點讀出,末了又笑道:「對了,上邊還記載,金狁會說人話,亦能化成人形,人形的金狁發色沐浴在月光下就會變成金色,食其心能不死。想必皇上是見了這書才想搶奪金狁吧。」
「是啊……」唐燁飛只覺得自己的心在猛烈跳動。
原來,這才是正確的記載,不管是金狁的性情、食果的喜好,都與這書一模一樣。
那麼,食心得不死是真的了?
「對了,還有這本,寫的更是完全不同了。說什麼金狁毛金似日,瞳必異色,非白珠不食,非融雪不渴,肉可延壽;可另一本卻又說,金狁是神獸,唯雲霧方吞,與其交心能成仙……」刑尚清越念越想笑,索性將其它看過的書都搬來腿上讀了起來。
「唉!這一堆笑話就像你說的,每本寫得都不一樣,真不知道皇上若抓到了金狁,又能怎麼養、怎麼交心、怎麼吃?」
刑尚清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卻不知道唐燁飛已經明白,哪本書所記載的是真實,而且正為此陷入沉思。
「總之,皇上總算明白沒有可以讓他長生不死的金狁這回事。」合上書本,再看看唐燁飛,刑尚清總算是鬆了口氣。
其實瞧唐燁飛傷重至此,事實為何大家不用問也知道。
不管是要吃、要交心,唐燁飛既然握有金狁,一定會好好利用,讓自己成為不死的仙人,可他卻依然是血肉之身。
「我想,日後皇上應該會少看這些老笑話,多做些正事了吧。算起來,這事還得跟你道個謝才是。」
雖然他這逍遙王爺生性閑散無比,國家大事更是懶得操心,但至少他明白覆巢之下無完卵,倘若皇上成天顧著成仙、沒好好管理國事,讓華蒼國衰敗下去,那他也就別想逍遙過活了。
所以,對於讓皇上醒悟的唐燁飛,他的感謝之意可真是打從心底說出來的。
「不,能幫上忙,我這傷也算值得。」
唐燁飛說著違心之論,腦子裡想的卻不是那麼回事。
「你這忙幫得可大了。」刑尚清隨手將書本擱回桌上,起身笑道:「所以,接下來換我幫你了。」
「幫我?」唐燁飛納悶地望向刑尚清。
「反正你人都醒了,這華蒼國大將軍的身子我想是沒事了,所以我回宮去幫你再撈點好處回來。」
光是聽信讒言,就讓唐燁飛被那些太監、宮醫害到重傷,皇帝只是意思意思地丟了點賞賜,這哪成啊!所以,他一定要回宮幫唐燁飛這個還算談得來的朋友,多向胡塗皇上要點賠償。
「好處倒是不用,但是……多謝王爺。」
唐燁飛的腦子裡有著混雜的思緒,亂得他無法好好思考,現下刑尚清要回宮,正好給了他一點清靜。
「用不著謝,那我先回去,你好好靜養吧。」
說罷,刑尚清便轉身離開了房內,留下一腦子亂糟糟的唐燁飛,兀自思索他的問題。
咚咚咚……
敲門聲打斷了唐燁飛的沉思。
「將軍,您醒著嗎?」金狁的聲音跟著透過門板傳了進來,「王爺說您醒了,要我過來看看。」
「金狁,進來吧。」
唐燁飛有那麼一瞬間,很想下床去開門,把金狁好好抱起來看個仔細,但是身子卻疼到無法動彈。
推開木門,金狁端了熱湯進房,因為天色慢慢暗下來,還順手把桌上的油燈點燃。
「我本想替將軍送點吃的過來,但大夫說您昏迷多日,沒辦法馬上吃東西,最好先喝幾天熱湯和稀粥。」
「金狁,你怎麼……」
瞧著金狁順手而且乖巧的樣子,唐燁飛實在沒辦法把他跟先前只會要人抱和餵食的金狁聯想在一起。
「怎麼?什麼怎麼了?」
金狁坐在床邊,舀了一匙熱湯,替唐燁飛吹涼,再送到他嘴邊。
「你真的是金狁嗎?」
唐燁飛沒張口喝湯,卻是板起了面孔。
他所認識的金狁會哭、會撒嬌,還會抱著他拚命耍任性、舔他的臉,可不是這等乖巧又說話流利的少年。
「將軍懷疑我?」金狁拾起臉來望著唐燁飛,還頗不以為然的挑了眉,嘴角甚至勾起意味不明的微笑,「將軍,您倒是說說,除了金狁,還有誰能生得這樣的紫綠雙眸?」
「你……」
唐燁飛瞧著失去單純笑容的金狁,雖是一樣的紫綠異眼,但是金狁的表情卻顯得驕傲,語氣不再甜膩而是冰冷,那眸光里更藏滿了心機,看起來……
雖不令他喜歡,卻也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邊見過。
「你不是金狁。」
唐燁飛瞪著那雙眼,覺得自己彷佛從紫綠的瞳仁中望見了自己。
是了,那是他的眼神,是他在算計著一切的笑容,可為什麼會出現在金狁身上?
「我不是金狁,那會是誰?」金狁聳聳肩,看唐燁飛似乎沒打算喝湯,乾脆把湯碗往桌上擱。
「這問題,我倒想問問你!」唐燁飛咬著牙硬是撐起一隻手臂,伸手往身旁的金狁探去,揪住了細瘦的手臂說:「你是誰?金狁呢?」
「你說是誰就是誰吧,反正將軍不信我,我說破嘴也是一樣的。」
用力一扯,金狁將手臂從負傷虛弱的唐燁飛手中抽了出來,表情淡漠的站直了身子,更往後退了兩步,沒再靠近唐燁飛。
「要不我脫了衣服變回貓形,這樣你就沒得懷疑我的身分了。」
稍稍拉開衣領,金狁等著唐燁飛的決定,倘若唐燁飛一定要親眼見到神跡才肯相信,大不了回復原形就是了。
「用不著,就算你會變成貓,也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金狁。」唐燁飛定眼瞧向他,「再說,如果你真是金狁,性情為何與之前完全不同?」
狡詐、耍心機,還與他爭吵,這些都不是金狁會做的事。
對於這個問題,金狁沒開口回答,只是冷冷的睨了唐燁飛一眼。
他從桌上揀了本書,翻開其中有關金狁的記事,扔給了床上的唐燁飛。
「你自己看吧。」
「這……」
唐燁飛勉強爬了起來,翻開書後,才發現正是對金狁記錄得既詳細又少錯的那本古籍。
不過,裡頭除了刑尚清方才念給他聽的部分之外,還有一段金狁忌諱血肉的傳說。
金狁不只是因為性善所以不食生腥,更正確點說,金狁乃是天地自然交合孕育的靈獸,所以血肉對金狁來說便是毒,雖不至於讓金狁死亡,但是一但沾了血肉,就等於染上那生物的習慣、氣味,所以假使碰到的是普通又溫馴生物的血,影響倒不大,但若是嘗了虎豹豺狼的血,那麼其陰狠殘忍的特性,便會蓋去金狁的靈氣。
簡單說來,因為金狁在唐燁飛受傷倒地時,曾為了喚醒他而舔了唐燁飛的傷口,進而舔食了血液,所以原本的單純性格,也在瞬間變得與唐燁飛近似。
只要是唐燁飛懂的事他都懂;唐燁飛的心狠手辣,他也能夠模仿得維妙維肖,所以此刻要裝成乖巧的樣子並不是難事,但是看在對他有情有意,時時刻刻注意他的唐燁飛眼裡,金狁卻幾乎是判若兩人了。
「那你……」唐燁飛丟下書,腦子裡儘是混亂。
血!金狁是因為舔了他的血,所以受了他影響,怪不得性情大變。
多可笑啊!他就是為了金狁才受傷的,可在他的拚死保護之下,金狁卻變得不再像金狁。
這就是他背叛金狁的處罰嗎?因為他自始至終,都未能以真心誠意對待無怨無求的金狁,所以現在才會變成這樣?
「我怎麼了?」金狁往椅子上一坐,和唐燁飛說話的語氣傲慢又冰冷,「不就是像了唐大將軍的金狁,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我還真是頭一次……這麼討厭自己的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