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開車的是喬治。他們一行三人在距離MAURICE不遠的停車場下了車。六點半開始的營業時間才過了幾分鐘,他們已走到酒吧前。
何彩雲好奇地張望著。嗯,入口設計得很別緻,通往地下室的階梯,點著一盞盞造型各不相同的蠟燭。顯然這也是唯一的出入口,萬一發生火災……
哇!今天鄉下土包子頭一回進大觀園,可是冒了生命危險!
易凡在前頭帶路。因為樓梯狹窄,不容兩人并行,喬治只好跟在後面,接著是何彩雲。仍是她一貫簡單舒適的穿著打扮,談不上型款,圓圓的臉上一雙明亮的眸子四處張望著。他們來得早,酒吧中除了服務生之外沒幾個人。她眼明手快地發現一個極佳的位子--一張寬大的半圓形沙發,就擺在已經開了的大尺寸液晶電視前。看了一眼片頭,她立刻認出是勞倫斯奧立佛主演的老電影「蝴蝶夢」。她很喜歡這本小說,電影拍得也不錯。她覺得自己好歹勝過女主角一點--她的字寫得挺好看的,至少人家不能用字如其人來形容她……
她今天當然不是特地跑來夜店看一部老電影的。今天的主角是喬治,易凡和喬治上酒吧來慶祝生日,順便也帶她來開開眼界。至於她願意跟著來,主要是沖著這裡的東西好吃。易凡老是故意向她提起,AURICE的乳酪焗烤茄子如何如何,墨西哥卷餅又如何如何,這個壞心腸的傢伙明知道這種同志酒吧不適合她來……
不適合她來,服務生也沒阻止她進來,只是用奇異又略帶不屑的眼光瞄了她幾眼。
仔細一想,能讓她感到興趣的似乎總和吃脫離不了關係,就連沈閱明,看起來都很可口……
她猜想這家酒吧的客人一定也會覺得他可口,是一道超級大餐……
她坐在沙發的一頭,那對愛侶像連體嬰似地昵在另一頭喁喁低語。何彩雲一邊喝著易凡幫她點的水果酒,名字好像叫做SANGRIA,真的滿好喝的。紅葡萄酒很香醇、梨很甜、蘋果很脆,她很快地把水果帶酒喝個精光。看著空著的杯底意猶未盡,易凡也挺機靈,還能一心二用,又幫她點了杯蘋果馬丁尼,還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她猜想意思大約是沒有人真把水果拿來吃吧!
她淺嘗了一口馬丁尼,不大喜歡它的味道,立刻把杯子放回桌上。青蘋果看起來很不錯,她咬了一口,有點酸,別有風味。她一口接一口咬著蘋果,雙眼專註地盯著螢幕,劇情正發展到高潮,潛水夫在遇難的小船上發現雷貝嘉的遺體……
酒吧中忽然起了一陣騷動,除了正忙著看電影的何彩雲和那一對愛侶之外,其他客人紛紛轉頭去看剛走進酒吧的陌生客人。
他的黑髮理得很短,中規中矩的髮型,炯炯有神的雙眸在人群中搜尋著,挺直的鼻樑下,兩片形狀優美的唇正不悅地緊抿著。上衣沒有敞開三顆扣子,只有第一顆沒有扣上,微微露出一小片麥色的肌膚,讓所有人看得垂涎三尺……
最好的是,他獨自一個人……
他敏銳的眼神很快地發現目標,眼中有短暫的喜悅,卻立刻又消失了。他發現同坐在沙發上另一端的親密身影。
眾人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沒有誰說得准他的對象是易凡或是喬治,許多人猜測是喬治,這下子易凡可遇到強勁對手了。
他並沒有馬上去找易凡或喬治搭訕,反而轉身往就近的吧台高腳椅一坐,點了一杯純威士忌。他啜飲著威士忌,仍不時留意著電視前的沙發,唇邊揚起一抹似乎覺得有趣又有些寵愛的笑容。
只有他的寶貝小何,會到了酒吧這種時髦地方,還拿著蘋果咬得喀吱喀吱響。
幾句低語傳到他耳邊。
「……不會吧?他看的好像是那個女的……」
「……怎麼可能!太沒品味了吧,MAURICE出現這種恐龍妹實在破壞它的格調……」
「這……說的也是,不過要拆開易凡和喬治這一對可不容易,我看今晚這位帥哥也未必能夠如願……」
「……我賭他可以,瞧他那長相那身材,說不定還能一箭雙鵰……」
易凡?喬治?沈閱明皺著眉。和易凡摟摟抱抱的那個男人便是喬治嗎?他一進門便發現這是家同志酒吧,易凡為什麼要帶小何到這種地方?還把她扔在一旁孤孤單單地看電視、啃蘋果,自己卻當著她的面和一個男人卿卿我我!小何會和他同居,當然是愛慘了他,可是她怎麼可以讓自己這麼委屈?
他愈想愈是不舍,愈想愈是生氣,怒火一發不可收拾,他緊握著拳頭,不讓自己立刻衝過去痛打他一頓,眾目睽睽之下,小何會多麼難堪
終於他們結完帳打算離開了。易凡挽著喬治的手走在前面,讓小何像小媳婦似地在後頭跟著。沈閱明也很快地結帳向出口移動。
走完那一道燭光階梯,夜風迎面而來,時間還不算晚,易凡回頭道:「克羅蒂亞,我和喬治還想到別的地方續攤,晚上說不定就不回去了,妳自己先回家好嗎?」
何彩雲正想點頭表示同意,她身後迅雷不及掩耳的竄出一個人,迎面就對易凡揮出一拳,連站在他旁邊的喬治都來不及阻止。傻在當場的喬治回過神才扶住易凡,兩人一同抬頭怒視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暴力客。
易凡一看清對方長相,立時驚喊一聲:「沈總……」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第二拳緊接而至,狠狠擊中他的下巴。就算是上司也不可以隨便打人啊!喬治見愛人接連挨打,也加入戰局,三名大漢頓時打得難分難解,任憑何彩雲在旁大聲喊著要他們住手,卻沒一個人有空去理會……
最後三個大男人終於打累了,都無力再出拳,且全都鼻青臉腫。
「打夠了?」何彩雲冷冷地問道,恨不得上前再補他們一腳。這些男人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就在街頭上演一場拳擊秀?!
三個人同時心虛地看著她,易凡和喬治的表情還有些無辜,沈閱明則有些懊悔。見她寒著臉,雙手抱胸,站立的架式像是逮著犯規學生的女教官。
沈閱明先開口:「小何……」接下來卻無話可說。自己是怎麼搞的?他從來都知道暴力解決不了任何事,打這場架對小何有什麼好處?
易凡尤其冤枉。他和喬治合力對付沈閱明一人,算是略勝一籌。可是兩人圍攻一人,贏了也不光采。就算是上司,也管不著他下班時到夜店消磨時光吧。「沈總,你怎麼胡亂打人?!」
沈閱明怒哼了一聲,什麼胡亂打人,他打得有憑有據!這個易凡不開口也就罷了,一開口他就又想到他對小何的種種不是。他還有臉說話?姦夫就在旁邊!
「你不該欺負小何!」
這說的又是誰?
「沈總,你別認錯人了吧,我又不認得什麼大河小河的!」
沈閱明一聽怒意更盛。「小何就在眼前,你還敢狡辯?!」
就在眼前?這指的不會是克羅蒂亞吧?她在租屋契約書上籤的名字是姓何沒錯……「你指的是克羅蒂亞?我哪裡欺負她了?是她嫌房租太貴了嗎?這可以商量的嘛,怎麼就直接跟你告狀!」
什麼房租?沈閱明一頭霧水。難道他和小何同居,竟然還跟她收租金?該不會連家用都要小何負擔吧?!他愈想愈火,恨不得再揍他一拳!「你還要她付房租?!你是吃軟飯的嗎?!」
何彩雲已經看得不耐煩。「學長,我是易凡的房客,付他房租天經地義。我又不是地痞流氓,哪有租房子不付錢的?」
房客?「妳不是和他同居?」
「我從沒說過他是我的同居人。」她只是懶得否認罷了。
「妳……唉,小何,妳……是存、心氣死我的嗎?」
「學長,這關你什麼事?」
怎麼不關他的事!她沒有男朋友,沒有同居人,沒有快要結婚!他的小何還沒被人搶走!
沈閱明樂得想開懷大笑,揚起唇角,牽動瘀腫的上唇,他仍不顧疼痛地笑出聲來。
他那個變了形的笑容看起來真是滑稽,何彩雲忍不住也想笑。傻傻的學長,也不弄清楚對象,人家可是兩個對一個!
易凡和喬治相對苦笑,無奈地看著那旁若無人的一對。公司交由這樣一個痴傻的人領導,還外帶一個痴傻的女秘書,能有什麼前途?明明兩情相悅,克羅蒂亞幹嘛讓沈閱明以為她另有愛人?沈總也奇怪,喜歡就想辦法去搶啊,就這樣拱手讓人?
不過他還有一個未婚妻,是個絕世大美人,克羅蒂亞不大像有能耐爭得過人家……
今天這場禍事真是好沒來由。
「喂,克羅蒂亞,妳可要好好把事情說清楚,別再讓人家以為我們是一對。」真是!以前還認為讓人誤會沒什麼,反正克羅蒂亞不在乎。現在才明白大有關係,他眼角的瘀腫和下巴的劇痛可是真實得很。
何彩雲歉疚地看他一眼。「易凡,對不起。喬治,對不起。你們要不要先去看醫生,醫藥費由我來付。」
誰會在乎醫藥費這種小事!易凡忍不住又瞪了沈閱明一眼,別再害他挨揍才是正經。「當然要妳付,還有妳這房客我不敢再留,妳另覓寶地搬家吧。」
何彩雲頓時傻眼!沒想到一向好脾氣的易凡會氣成這樣。瞧瞧他和喬治挂彩的臉孔,這也怪不得人家哪!
「知道了,我一找到地方就搬。」她還能說什麼?
「好,那我們走了。真是,無端端禍從天降!」臨走時猶叨念了兩句。
何彩雲回過身面對那個罪魁禍首。「學長,你怎麼搞的?真是!像個小孩子似的!」
沈閱明也是滿懷歉意地看著易凡和喬治走開。「妳啊,妳還敢說!還不都是妳誤導我的?妳怎麼可以讓我以為易凡是妳男朋友,害我……」又傷心又難受?「他有了別的情人,我哪受得了他這麼欺負妳。」
「你還有話說!你隨便打人就是不對,現在害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啦!」
「別擔心,我再去幫妳找。要不,妳知道,我那邊還有空房間。」
「別開玩笑了,我租你房子?那像什麼話!」
「妳可以租易凡的房子,為什麼不能租我的房子?」
「不怕學姐跟你鬧翻天?」
沈閱明聳聳肩。「反正她常常不在家。」
「那我更不可能租你的房子。」楚落雁再好的度量、再不把她放在眼裡,也不會容許未婚夫和別的女人同居一室。
沈閱明沒有堅持。他當然知道自己的提議是不切實際的希望。「那好吧,我先送妳回家,改天再陪妳找房子。」
「不用了,你還是先回家療傷吧。我記得有幫你們準備了一個急救箱,優碘紗布希么的應該都有。請學姐幫你處理一下。」
「唉,她今天不在家,過兩天才會回來。」他故意苦兮兮地說道:「我可以自己上藥的,只是裹紗布時有點不方便……」
何彩雲有點心軟,雖然他太莽撞,畢竟是因她而起。「那我跟你回去吧,你的嘴角腫成這樣,明天怎麼見人?」
沈閱明一點也不擔心明天見不見得了人,仍是不怕疼痛地對著她傻傻笑著。
何彩雲不大明白他樂個什麼。也許是因為她和男人同居真的讓他很不以為然。他的觀念和她爸媽一樣保守。虧他還是喝過洋墨水的呢。「那走吧,你還能開車嗎?」
沈閱明急切地點頭,不懷好意地偷偷瞄她一眼。小何沒有他在身邊還真是不行的,這麼容易上當。待會兒他要……
他要做什麼?別忘了還有一個楚落雁!他真的必須為了楚落雁放棄他唾手可得的幸福嗎?犧牲他並不能讓她得到什麼,頂多是她從別的許多男人那裡也能得到的自尊。他一定要消極地等著別的合她心意的護花使者出現嗎?等待是有風險的,萬一哪天小何身邊出現的男人,並不像易凡只是誤會一場……
不,他再也不要冒這種險了。
楚落雁早就是成年人了,她必須為自己的生命負責。他希望不會發生,但若是舊事重演,他也不會再把責任攬上身。等她這次回來,他要立刻和她解除婚約。
何彩雲見他突然靜默下來,似乎正在思考什麼重大的問題,臉上時而喜時而憂,然後是豁然開朗。她好奇地追問著:「學長,你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想妳啊!」他笑咪咪地回答:心裡想著待會兒怎麼引誘她……
她?她就在眼前,有什麼好想的?這人莫不是腦袋被打壞了。
「學長,你是不是覺得頭暈暈的?會不會腦震蕩?」她緊張地問,「我們先去醫院照個X光好了。」
「親愛的小何學妹,妳別窮緊張了。我活了三十年來,從沒像今天這麼健康過。」健康得可以徹底欺負她,「妳放心好了。」
「真的沒事?那我們還是儘快去處理你的傷口吧,免得災情擴大。」
沈閱明似笑非笑地把她從頭到腳瞧了一遍,似乎正在評估等一下要從哪兒下手……好像都很可口。雖然不能確定小何是不是愛他,可是她肯定是喜歡他的。他只需要說服她,把喜歡變成愛就好了。
他奇怪的注視讓何彩雲心驚膽顫,不敢再說什麼:心裡想著待會兒一定要速戰速決,把他傷口料理好,就馬上走人。
沒過半個鐘頭,他們就抵達了何彩雲幫他精心布置的家。屋中的擺設以舒適實用為主。雖然當初不是為他量身打造,卻意外地合他心意。楚落雁覺得太樸素,不過因為她外務繁忙,也懶得花心思去做任何改變。
急救箱仍擺在原位。只是一些皮肉傷,沒十分鐘就全都上好葯,連紗布都沒用上。其實他自己就可以處理得很好,她覺得自己有點多此一舉。
「好了,我要回家了。」她把急救箱收拾好,迫不及待地宣佈道。她老覺得沈閱明的眼光像餓狼似的,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
「何必急著走?與其回去打擾易凡他們,不如留在這裡陪我。」他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因為幫他上藥,兩人本來就坐得近,他的頭略一偏,幾乎就要碰到她的臉頰了。
這下子,她真的肯定他沒安好心了,立刻想要起身逃回家,趁著自己的理智還一息尚存的時候。
沈閱明沒讓她如願。一隻手敏捷地環著她的肩膀,將她帶進懷中。「別走,妳不是一直想要聽我那個版本的浮士德嗎?今晚正是大好機會。」他貼得更近,兩片靈活的唇不時碰觸她白皙柔嫩的面頰,呼出的熱氣讓她的臉孔漸漸紅了。她僵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好、好吧,那你去放CD,聽完了我才回家。」這是緩兵之計,她當然不會真的和他一擔待三侗鐘頭。要放CD他總要起身的吧?那她就可以趁機衝出大門……
彷佛猜到她的用心,沈閱明微微一笑,空出一隻手去摸索遙控器。低沉的慢板響了起來,像是在沉思似的旋律緩緩流瀉,可是他一點也沒給她沉思的機會,手立刻回到原位,把她抱得更緊。貼在她頰邊的唇,毫不費力地挪到她唇上熱烈的吸吮……小提琴、長笛和單簧管的樂音全都融進他的心跳聲中,所有美妙的旋律彷佛全都是由他靠得太近的胸膛中發出,她分不清楚……
魔鬼梅菲斯特問著:你想要的是金錢,還是名譽?
她答道:我想要的是愛情……昏昏沉沉地抬手環住他的頸項,她聽不見浮士德回答了什麼……
天一亮就是破滅的時刻。
她隱約記得,沈閱明將她抱進卧室時,梅菲斯特正唱出這句歌詞。
夜光鬧鐘寫著三點二十分,離天亮不遠了。她把頭埋回他溫暖的懷中,如果正好是冬至,天可以亮得比較晚……
天亮得再晚,還是要天亮的。
他說的沒錯,楚落雁沒有回來。沒有回來打擾他的,和她的好事。
楚落雁顯然是常常不在家,常常讓他獨守空閨。他又為什麼找上她?
因為認定她很容易得手?因為她很方便?或者是因為認定她寂寞難耐?易凡不是她的愛人,沒有人看得上她,他順便做做好事,一舉兩得?
沈閱明仍沉沉睡著,睡得安詳寧靜,沒有一點罪惡感。他憑什麼毫不愧疚?因為楚落雁不會在意他出軌的對象是毫無威脅性的何彩雲?
腦袋中亂糟糟的,雖然身軀疲倦,她卻再也無法入睡。她嫉妒他能睡得安穩,幾乎想踹他一腳。可是她忍住了,吵醒他的後果難料。昨晚他顯然認為她是個很好的床伴,抱著也很舒服……
他一度汗濕的黑髮已經幹了,現在凌亂地貼著前額。她曾經不可自拔地沉溺其中,如今還是有把它弄得更亂的衝動……
天快亮了……
她輕手輕腳地從他懷中起身,一路找著遺落的衣衫,直到客廳沙發旁,才找齊了最後一件。然後她穿好鞋子,走出大門。
一回到家中,她立刻整理行裝,寫好辭呈,打算天一亮就把它送出去。她知道自己這樣做很不負責任,可是她一點也不知道要如何再去面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