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妾將擬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休。
「迷兒這個名字不好,就是因為過於著迷,才會……才會招致這樣的結局……「風的聲音中充滿沉痛,」從今以後,你就叫謐兒吧……靜謐,情靜心靜,不要為了別人輕易付出一顆心啊……「怎可能?人的心常常不聽自己使喚,在不知不覺間,竟然就會跑到另一人那裡,不容挽回。
迷魂……遊魂歲月無限,獨自一人太過寂寞。縱是看過世事萬般,終也難抵情迷。
迷,怕是情不迷人人自迷。認準了一個人,便是鑽進死胡同,脫不了身,卻也不想回頭。有個人能去愛,有個人能去想,總好過獨身千年的茫然。
「謐兒姐姐……」朋叫著她的名,欲言又止。此時醉塵書齋只有他二人,子塵用過早飯後出去了,據說是準備成婚事宜。謐兒對那種凡塵之事並不在意,見子塵興高采烈,也便由得他去了。
「啊?」謐兒從沉思中醒過神來,看著朋,心中忽然一驚。
朋的眼深邃,種種複雜的神色藏在這雙眸子之中。那些神色她本是看不懂也不在意的,卻在此刻,真真切切讀出了其中感情——朋,他不是拿自己當姐姐看的啊……他的眼熾熱,帶著無盡的渴慕和無盡的心傷,是那種渴望卻得不到的心傷。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竟然用這種眼光看她?還是……打從一開始他便是這樣的神情,只是她不懂罷了。
現今,她懂了。懂情是由另一人而起,因子塵而懂朋之情,卻因情已給出,無法再回報朋。
苦笑,這世間因果一環一環,一人的因卻未必合得上一人的果。
「謐兒姐姐,你現在是不是……已經沒有靈力了……」朋雖知此話尷尬,卻不得不問。
謐兒沒想到朋會這麼問,臉上頓時嫣紅一片。這種閨房之私,姐弟說來已是尷尬,更況朋看她的眼光,並非弟弟看姐姐那麼簡單。而這眼光提醒了她:朋不是十一歲的孩子,他其實已經百餘歲了。
謐兒本來就臉皮薄,此刻臉更是紅得像是能滴出血來。朋看她神色,哪有不知的道理?嘆息一聲:「謐兒姐姐,你能快點找到束魂使嗎?」
「風?」今晨子塵倒也說過此事,他父母雙亡,也沒有什麼親戚,希望她能有家人主婚。她第一個想到風,但這婚禮是在人界,風身為束魂使多有不便。
且風忙碌無比,她不想為自己的小事麻煩他。當然,還有更深一層的擔憂——五百年前雨兒嫁袁正的時候,風曾極力反對,卻強不過雨兒的堅持。而後發生了那種事,風自是追悔莫及。他肯同意她嫁給一個凡人才見鬼!——不過他好像天天都在見鬼。
「不行呢,我是引魂,任務沒完成,怎麼能去見束魂使?」謐兒搖頭。
「謐兒姐姐,你難道不覺得張子塵很可疑嗎?」朋其實也看得齣子塵對謐兒的真心,但子塵身上疑點太多,他總覺得心慌,「你已經失去靈力,張子塵若像袁正那樣……」
「不會的!子塵不是那種人,他……」謐兒忽然說不下去了,記憶中似乎也有這一幕:一個女子傻傻的對她兄長說「不會的,正不是那種人。」然後將她情郎的剛直正義情深款款細細描繪,嘴邊笑意醉人。
一時間,時空重合在一起,雨兒和她的感情交錯相通。謐兒心一緊,像被人捏住一樣疼痛無比。
她若和雨兒相同,子塵……可會做那袁正?
忽然怕了起來,她不是雨兒,沒有她認準一件事不回頭的勇氣,沒有她不留後路的衝勁。她實在是怕得很……若子塵真的……她怎可能活得下去?
拚命搖頭,子塵不是那種人,絕對不是!
不可能會是的啊……子塵平時嬉皮笑臉,說起話來也常常是夾纏不清,朋原來很是看不起他。現在知道他在法術上深藏不露,自是不敢再輕視他。但他說他是通州第一才子一事,朋始終嗤之以鼻——哪裡有這樣的才子啊!
盈門的文士以及賀禮打破了朋的藐視,儘管不像,但這個叫張子塵的人,還真的是眾名士口中的大才子。看著一個個年逾不惑之人拱手跟他稱兄道弟的,朋不禁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謐兒問過他,既是文士,為何不考取功名。
「呵呵,我不是說過嗎?我就是寫文章不講規矩才會落第的啊!」子塵仍是嘮叨,讓兩人剛剛升起的一點敬佩之情頓時消失,「糟糠兩個功名字,為之要我違心屈顏,我做不到。張子塵自有其文筆,不喜歡偽道學就是不喜歡,朱老夫子又頂個……呃,又是什麼東西!」差一點說出髒話,子塵忙忙改口。
謐兒似笑非笑:「我覺得我對你了解得很少啊,張大才子!」
子塵驚得手心出了冷汗,見謐兒神色並無不悅,方才放心笑道:「那麼,現在開始了解,算遲嗎?」
子塵父早亡,幼時家貧,后得機緣學藝讀書。十七歲逢大考之年,入場半個時辰便要交捲走人——當然,走是走不了的。據說簾官看了他的文章之後為難至極:若論文才思想,滿場挑不出可以與他相比之人,但這文章……分明不合體啊……主考官之一的內閣大學士是愛才之人,特特來探訪子塵,表明保舉他的意圖。
子塵淡然一笑答道,他只是想看看這江山萬代的朝廷到底要什麼樣的人才,順便開開眼。現在既然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想看的都看過了,多留也是無益。不等皇榜貼出,竟然徑自回了通州。
經此一事,子塵文名頓起。通州及其所在行省本就是出文人的地方,當今聖上昏庸無能權臣當道謀害賢良,一些文人骨氣錚然,竟不以做官為榮。子塵此舉大快人心,眾名士紛紛來訪,很是熱鬧。雖有一些「忠於」朝廷之人冷嘲熱諷,他們卻也不顧,往來反而更加頻繁。直到近年來才少了些人——子塵開了醉塵書齋,眾人怕擾他,也便少走動。但既得到子塵娶妻的消息,自然還是要道賀的。
「你……當真不想為官?」謐兒有些怔然,她是一個自認附庸風雅的鬼,宋朝時也認識一些文人——當然,別人不認識她就是了——無論怎樣的文豪,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終生營營,也不過就是功名權勢而已。
子塵緩緩搖頭,然不知謐兒之意,心中畢竟忐忑:「謐兒,你是想讓我做官嗎?如果你要的話……」
「笨蛋!鬼還在意你那一點功名不成?!」謐兒佯怒,止不住唇邊笑意。
這個男子,竟然真的是將那世事榮華看作糞土呢!那麼,成仙得道,他也該不會去想才是。
勾起嘴,美麗的笑勾去了子塵的魂。適才的能言善道成了張口結舌,手緩緩伸出握住謐兒,謐兒微微一縮,臉上紅暈。子塵的手堅持著,謐兒也不再躲閃,任由他握著。
盈然在心的,是那一種充實感,心,由這交握的手而充實。付出與得到,擁有與被擁有,竟然是那樣純然的安心及快樂。
忽然明白了本來覺得很蠢的韋莊那闋「思帝鄉」——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休。
雨兒最後的無悔,也只是因為在杏花滿頭的春日,見到陌上那風流倜儻的少年,那一瞬間的心動,便延伸到了永遠。付出的感情,便是經歷了再多的傷,也是無怨無悔的。
她相信他,她無悔。手中的熾熱提醒著她曾有過怎樣的狂熱,她為他成為一名女子,她認定了他。
他……絕對不會負她的。
「張公子,你不是真的要娶別人吧?你是愛我的對吧?是謠傳吧?沒有這檔子事吧?張公子……」推開門的是洪靜蓉,打破了屋裡的一片寧靜溫馨。謐兒心中一慌,放開了子塵的手。
謐兒失去靈力以後便顯了形態,子塵總是擔心她會出事,很少讓外人見到她——畢竟狩鬼還在,誰知道會不會使出什麼陰毒手段來對付她?此刻見洪靜蓉進來,他臉色一凝,將謐兒拉到身後。
洪靜蓉沖得急,幾乎是穿過朋的身體到了子塵面前。子塵見她表情無異,暗中鬆了口氣:「洪姑娘,請問您有什麼事情嗎?」
「你要娶的就是這個女人?」子塵動作雖快,洪靜蓉還是看到了謐兒。她眼中帶著怨恨的,緊緊盯著謐兒,尖利的眼神似乎穿透了子塵的身體,「哼,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嘛!」
謐兒打了個寒戰,不自覺的瑟縮一下,子塵感覺到她的恐懼,一張臉沉了下來:「洪姑娘,請您注意您的語氣。謐兒是我唯一心愛的女子,是我要娶的人,」
「那我呢?」洪靜蓉殺氣騰騰,「張公子,我一直喜歡你,一直希望能嫁給你……你……你怎麼可以……」
謐兒身子一僵,本來緊貼著子塵後背的身體向後移了移。子塵心中慌亂,表情也嚴厲起來:「洪姑娘,請您不要亂說,張某從來沒對姑娘做過或者說過什麼不當的話,沒有給過姑娘什麼承諾。姑娘此言,有些過了。」
「可是……你一直對我很親切很好的……」洪靜蓉顯然不知道子塵的性格,對於不重要的人,他的溫和便是淡漠,「要不是那個女人,你一定會娶我的是吧?
你對我的心意我知道……張公子……我相信你一定是有苦衷的……是不是這個女人逼你,你才對我說出這些話?張公子,我什麼都不怕,你儘管……」
子塵無奈到了極點,真想不到一個人怎麼可以自己編故事編得這麼圓滿。多情是可以自做,做到這種程度卻也是了不起。
「張公子……」洪靜蓉也顧不得以前的扭捏,撲了上來,「張公子,我知道你很無奈,我可以委屈作小……」
「夠了!」子塵感覺到謐兒的震動,再也無法忍受下去,「洪姑娘,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這種話對你對我對我的妻子都是傷害,請你自重!」
「你……你竟然為了那個女人凶我……你從來不曾對我大喊的……」洪靜蓉伸手抓住子塵胳膊,「張公子……」
子塵一甩手,洪靜蓉被他甩了出去:「洪姑娘,我張子塵只愛我妻子一人,也只會娶她一個。如果我以前的什麼言語或舉動給了你錯誤的聯想,我道歉,但請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下去了。我們夫妻還有事情,恕不遠送!」
洪靜蓉獃獃站著,只覺得一股力送過來。她本來已被子塵推到門邊,這一來正好被推出門。門在她身後掩上,她怔怔的,沒有移開步子。
「謐兒,你不要生氣……我知道我以前對別的女人態度有點太溫和了……我以後一定看都不看,說都不說……見到別的女人就走開……」子塵見謐兒臉色不豫,有些慌亂了。
「哼!拈花惹草,張大個還真的有本事!」朋冷冷說道。
子塵看向朋的眼神幾乎是祈求了,朋看他眼神,心下一軟,不再多言。
子塵對謐兒的感情,是他看得出來的。即使嫉妒,他也只能祝福。
謐兒搖搖頭:「不是你的錯,我只是有點不安罷了。」她對他的信任,還沒有小到可以被這麼一個莫名其妙女子打破的程度。但是,心中的不安早就存在,一點小事都可以引發出來。
「是我的錯。」子塵回身抱住她,「讓你不安,是我的錯。我沒有給你安全感,沒有讓你全心信任,是我不好……謐兒,不要不安……有什麼問題,有什麼風雨,讓我來面對,好嗎?」
她怕的,她的身世,她的身份,她的一切一切,都是這個世界上不容的。她不是正常的人類,無法像洪靜蓉那樣坦然的面對所愛的男子。她怕的,怕得很。
可是,貪戀著溫暖懷抱,貪戀著人的體溫,怎樣也不舍離開呢……這懷抱,能不能讓她霸住一生一世?
她不知道,可是,她希望。五百年來第一次的希望。
也許有了正式的名分,她也便不會這麼不安了吧。
子塵是這麼想的,所以,放下了手頭一切事情,連狩鬼的問題都拋在一邊,專心的準備婚事。短短几天,竟然準備得差不多了。
大紅的蓋頭綉著精美無比的龍鳳呈祥,紅色嫁衣襯出謐兒白如玉的肌膚。眾賓客知道子塵對謐兒的重視程度,也不敢亂說亂鬧,禮成便擁著他們進洞房。
放眼望去,竟然還是一片大紅。謐兒輕輕皺了下眉:「子塵,其實我不喜歡紅色。」
「不喜歡?」那她怎麼一向都是紅衣?子塵話到嘴邊,忽然想起那可能與謐兒的死有關,又將話掩下,「你今天忍一晚,我明天把這些東西撤下,好嗎?」
「我是不是很任性?」謐兒問道。
「哪裡有?謐兒是天底下最不任性的人了。」子塵擁住她,「我張子塵何德何能娶你為妻,當然要好好珍惜了。」
「貧嘴!」謐兒啐他,子塵知道她思慮已去,手開始不安分起來。
「子塵……」謐兒低下頭。
洞房花燭,這紅色竟也不會顯得刺目。反是一種溫馨溫暖包圍。
手臂有些發麻,是子塵的頭枕了一晚的結果。他鼻息均勻,睡得像個小孩子。
手臂緊緊環住她,怎樣也不放開。
「子塵,天亮了呢,子塵……?」
子塵眉頭忽然一擰,從床上猛的坐起,幾乎撞上謐兒。他臉色忽然鐵青,拿起床邊的衣服給謐兒穿上,自己罩上長衫,下了地。
「怎麼了,子塵?」謐兒蹙眉問道,她也聽到腳步聲,卻不知子塵為何如此凝重。
「謐兒,你在屋裡不要動,更不要出去!」子塵說著,便欲出門。
「師弟啊,不用勞煩,我們已經到了。」門外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子塵回手握住謐兒,手心中竟然有冷汗沁出。
門一開,只見門口站了有十餘人。當先之人手中拿著一把劍,劍身紋路細膩。
那人把劍立起:「狩鬼門門主何問先特來斬妖除魔,屋內鬼怪,還不速速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