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隨著陳朗的移近,朋心下一凜,他本來站在謐兒和子塵身後,此刻上前一步,擋在二人身前。他修練也有百年,因是在謐兒身邊,靈力比一般百年之魂還要高出很多。但他是循正道修鍊,比起陳朗行妖道而練出的靈力差得甚遠。現下謐兒暈倒,子塵是一凡人,他雖知不敵,也要護得他二人安全。傲然直立,卻只能擋住子塵半身。
子塵抱緊謐兒,眼越過朋盯住陳朗:「她不是什麼雨兒,你恐怕是認錯人了。」
「她怎麼可能不是雨兒?一樣的相貌,一樣的職位……看到那一幕,她會暈倒……她怎麼可能不是雨兒?」陳朗眼神極其溫柔,仔細的看著謐兒,似乎要把她每一點都印在心裡般。
子塵見他眼神,心中不快,手臂收緊,硬是將謐兒臉藏入懷中:「我不管曾經發生過甚麼,她說她不是雨兒,她就不是。你們的恩恩怨怨我沒興趣,但如果你傷害到她,就休怪我無情!」
朋聽了這話,雖在這種情況下,也不禁幾乎笑出聲來。子塵一弱書生,就算有些許靈力,目能見鬼,也不過是通靈罷了。陳朗懷著一腔怨氣修鍊五百年,子塵哪裡是他對手?
他回頭掃了一眼,忽然愣住了:子塵凝神而立,一雙平素充滿笑意的眼此刻發出冷冽的光,總是向上勾起的唇抿成堅毅的弧度。他抱著謐兒,雙臂有力,似乎怎樣都不會放下她。他只是隨隨便便站在那裡,全身卻散發出一種不可侵犯的氣息。朋何嘗見過這樣的子塵,心中驚詫。
適才他所感覺到的奇異氣息,果然是這個男子身上發出的——陳朗暗咐,催動靈力,卻什麼都感應不到。面前這男子身上似乎沒有半點靈力,但那種氣勢……陳朗打個寒戰,這男子靈力未必比得上他,但他給他的感覺是不可侵犯的。
他直盯著他:「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子塵愣了下,「張子塵,一個偶爾會見鬼的普通書生。」
「怎麼可能……你定當……咦?你要幹什麼?」陳朗見子塵轉身欲走,問道。
「當然是回家。你把人弄暈了,還不許我帶她回家休息嗎?」謐兒身子其實極差,真不知道朋這小子跟她一百年都是幹什麼吃的!
「不……我不會傷害她……你把她留下來好嗎?我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會傷害她的……」陳朗大急,生怕這一放手便是永訣,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過再一個五百年。
「這樹林這麼陰暗又潮濕,哪裡是病人能待的地方?」子塵甩個他一個白眼,竟然仍向前走去。
動武?不動武?陳朗心中閃過兩個念頭,手伸出去又收回。
謐兒安靜的躺在子塵懷中,雙手緊緊抓住子塵衣襟。子塵走路的時候難免顛簸,她一旦離子塵胸膛遠了,秀眉便會皺起,手抓得更緊,像是孩子一樣的依賴。
——她,竟然是這麼相信這個來歷可疑的男子……五百年後,仍然是沒有他的機會是嗎?
陳朗收回手,覺得自己才是可疑而無關的人,苦苦一笑:「等她醒來,你可以讓她再來這林中嗎?告訴她,故人找她一敘。」
「你為何不來我的醉塵書齋?」子塵見他動作,鬆了口氣,他剛才其實也是虛張聲勢,心中其實半點把握也無。他法力雖強,卻從來沒有和人或鬼動過手,對自己的實力並不清楚。況且陳朗和謐兒顯然淵源甚深,他也不知怎樣做才是正確的。
陳朗苦笑益深:「我要是出得去這樹林,早就出去把狩鬼殺個乾乾淨淨了,還用得著等狩鬼使出法術才將他們引至此處再殺?」他的靈力是取巧而得,但冥界哪裡有那麼多巧可取,得到靈力,自然要為之付出代價。
「……那好。」子塵應了一聲,不顧朋阻止的眼神,「但我只能告訴她,至於她來不來,還要由她自己決定。」
「不來也好……就讓她把往事全忘掉吧……她裝作不認識我,不正是這個意思?」陳朗止住腳步,目送子塵和朋的背影。子塵懷中,是他至愛的女子,卻始終不屬於他,「相見爭如不見……知道她活著,對我而言,已經是最大的幸福了……」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靜。
「師弟,你知道你師兄都喜歡些什麼嗎?」「天涼了,這是給你師兄做的……你喜歡什麼顏色,師嫂給你也縫一件吧?「」師弟,你是不是對街頭楊家姑娘有意思啊?「」師弟……「十六的月極圓,他的酒卻早就醒了。袁氏雨,她總是這麼笑著對別人說自己的名字,她只曾對一人鍾情,即使那人背叛了她,臨死那一刻,她竟然還是讓兄長饒過他。
她對他陳朗,何曾有情!
三人走上雲白路,子塵感覺不到身後的氣息,方才鬆了口氣。那男子是友非敵,他有感覺。但是他對謐兒太過執著,謐兒性子強而軟弱,和他太接近的話,定非好事。況且……他們兩個在過去顯然有著千絲萬縷的糾葛,他……嫉妒。
謐兒……可會是陳朗口中的雨兒?那個被丈夫奪取所有靈力,還被其殺死的引魂使?她那小小的身子里,到底藏了多少過去多少傷心,才讓她每在觸到回憶之時都會暈倒?她那雙血眸……又是什麼跡象?
他不知道,可是,一顆心痛的擰了起來。她說她五百年來不曾到通州府,是因為早知道自己承受不了面對過去嗎?她……心裡是在愛著那個殺了她的袁正嗎?
搖頭,拚命搖頭。什麼雨兒不雨兒的,她說她是謐兒,她就是謐兒。她的過去怎樣都無所謂,她只要是他現在認識的謐兒就好。
「你……到底是什麼人?」同樣的問話,聲音卻稚嫩了許多。子塵跑著謐兒疾行,朋雖是遊魂,竟然有點跟不上他腳步的感覺。
「我?你的『張大哥』啊!」子塵露出慣常的笑容。
「張子塵!」朋冷下臉,不復稚氣,「別拿你敷衍那惡靈的語氣敷衍我,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你當我是白痴嗎?」成鬼之後幾乎沒吃過飯,那句「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的老話倒是可以省了。
「我是什麼人並不重要……」子塵凝視前方,腳下不緩,「而且,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麼人……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好……」
「那就是……我絕絕對對……不會傷害謐兒的!」初見謐兒時他便知道,他這二十多年等待的人就是她,他會用他所有的力量保護她!——或者說,不只是這二十多年……在他出生以前,在他混沌未開之時……他便在等著她了。以至於投胎之後,儘管他不記得任何事情,不知道他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苦苦等待的是誰,又是為了什麼,他卻知道自己在等……「為什麼你可以這麼輕鬆的說出這句話?為什麼?你有那個能力嗎?謐兒有著極強的靈力和性子,她……哪裡是你我可以保護得了的……」朋吼了出來,保護她……這是他的願望,但是,他沒有那個能力啊……「況且,這是她的過去,傷不到她的人,只會傷到她的心……怎麼保護……」
「她的心其實軟弱……也許她可以保護自己的身體,卻保護不了自己的心……「子塵表情極其溫柔,抱緊懷中的人,」不用多強,在她脆弱的時候,一個擁抱就好……讓她安心,讓她可以休息……「「一個擁抱?」朋忽然笑了出來,聲音極大,卻全是苦澀,「像我這種站起來還沒有她坐著高的人,怎麼給她一個擁抱?安心……怕是會更擔心呢!」
「朋,你跟在她身邊一百年,她對你的感情自是極深。但你一直是這樣的相貌,感情再深也只是姐弟之情,再難有其它。」子塵自是知道朋對謐兒的感情,但是身為情敵,他不會同情他……至多,只是告訴他一個事實罷了。
「只是弟弟……愛到這種程度,陪她如此之久,也只是弟弟……」朋喃喃,「一百年,照正常人的壽命便是一生甚至兩世,在我和她,卻只是姐弟相伴的一百年……」
朋看子塵:「那你呢?你想和謐兒相守到老嗎?她是永遠不會死的,你卻會在二十年之後老去,四十年之後,你會老得滿臉皺紋,甚至連路都走不動……至多六十年,你就會死掉,再一世的投胎……謐兒,卻是永遠不會死的……她會想你念你,永遠的找你,但是……她永遠不會找到……「「有什麼關係呢?」子塵笑了,「只要謐兒願意,生,我陪著她,死,我陪著她。謐兒怕寂寞,我陪她到永遠也便是了。」
朋直視子塵雙眸,他的眼仍然幽深得難以看出情緒,但那一份執著,一份深情,卻是寫的清清楚楚的。
謐兒在他懷中不安的動了動,子塵無暇再與朋多說話,將她抱得更緊。謐兒夢中感覺到他手臂的力量,露出一個安心的笑。
生死相隨……那是他們的生死相隨,不是他的……朋心中大痛,怔怔的落下淚來。
「時日已至,該是我降妖除魔之時了。」
「今生已盡……我願魂飛魄散,也不要留著這心去轉世,再入這……渾濁世間……」
她只覺得心口空空的,身子似乎一點點向下沉,沉到連她都不曾去過的十八層地獄。絕望湧上全身,眼前一片紅光,血色模糊一切。眼中是淚是血,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手……一雙手緊緊握住她的,溫柔低沉的聲音在叫著她的名字:「謐兒,謐兒……」
是的,謐兒,她不再是迷兒,風把她的一切更改,讓她以鬼的身份遊走於人界和冥界之間。風讓她忘掉過往……呵呵,怎麼可能忘得掉啊……風知道她忘不掉,這次讓她來通州,是不是想讓她面對往事?藉此,真正的開始新的人生?——或者說,鬼生?
沒想到會遇上當年的人,揭開強掩住的傷口,才發現那傷其實從來未曾好過,甚至在看不到的地方流血化膿,腐蝕著她的心。
「謐兒,謐兒!」這個聲音承下她的傷,將她的心從極深的地方喚了出來,可這人……是誰?
「子塵?」謐兒睜開眼,看向聲音的主人。
子塵見她醒來,臉上表情一松:「嗯,是我。」
「我終於……找到你了呢……」
「我也終於等到你了。」兩人都是脫口而出,沒有經過半分思考,也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謐兒很快察覺自己失態,臉上一紅。
「謐兒,你又暈倒了……跟你說這樣可不行,你身體太弱了……我一會兒出去買點補品給你吃,你現在這裡休息……」子塵嘮嘮叨叨。
「那人呢?」
「嗯?」
「陳朗……他怎麼會讓你們帶我走?」多麼熟悉的屋子,竟然是在醉塵書齋。
陳朗盼了五百年,怎麼會放她離開?
「這個……他擔心你……我說要帶你回來養病……就說你身子太虛,應該多休息多吃東西……」子塵繼續嘮叨下去。
「他為什麼不跟來?」謐兒皺眉。
「他說他出不了樹林。」朋插嘴,以免二人忘了屋裡還有一人。
「土木之術是嗎?為了報仇,為了靈力,他還真的是什麼都不顧了啊!」
「他說等你醒來,希望你能再來那林子里,故人找你一敘。」子塵小心看她的表情,「謐兒,你和他……這個……是什麼關……」他想問他們的關係,卻不敢說出口。
「故人……」謐兒似乎沒聽到他的問題,「當真是故人呢!好!今晚我去!」
「謐兒!你剛剛暈倒!」連續兩天暈倒,竟然還要逞強。
「最慘的往事已經揭開,還能有什麼勝過那一幕的?」燈光,袁正的臉,劍氣,血……她記憶中的所有都已經出現,再沒有什麼傷口可揭了啊……「他等了那麼久,總得給他個交待才是……況且,我哪裡有那麼虛弱?我可是引魂使呢!」謐兒一笑,語氣中仍是帶著點驕傲的。
也罷!子塵心中暗咐。反正陳朗又不會傷害她,早日解決事情,謐兒該會早一點從她的痛苦中脫離吧!
然後……他就向她提親……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