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所思
九月秋意濃,樹木紛紛落了葉,隨風翻飛。
年近四十的男人盤腿坐於枯葉飄下的地上,長到肩下的紅髮凌亂披散,俊美的臉龐神情獃滯,面對一骨灰罈子,看出神了,他久久不言語,有的,僅是抓起酒壺、對嘴猛灌,過多的烈酒自唇邊溢出,往生出鬍渣子的下巴流過……
不知經過多久?他終究按捺不住滿腔抑鬱,苦悶吐露:「玎妹,我真想你,你不在了,我就……」他對著骨灰罈,一顆心慌慌的,虛懸著,碧綠兩眼已然泛紅。
「我願意拿任何東西來交換你能活過來,即使老天要拿去我這一條命都行,我只希望你回到我身邊!」一邊自言自語的時候,他也一口喝光剩下的酒,卻怨嘆仍舊無法長醉不起,還是清醒,要繼續承受失去摯愛的苦痛。
日照西移。
十數個壯漢持武器躲在暗處,監視骨灰不離身的人,此刻,他們要對付的敵人,是稱霸西域的黑鷹教護教左使,伏羅。
「老大,真要動手嗎?」一群人裡頭還是有懷疑。
「當然要動手!伏羅的老婆剛死沒多久,現在正是他最脆弱的時候,我們人多勢眾,此時不殺他,更待何時?」為首的漢子咬牙切齒,抓緊利劍,悄聲下令,其餘人都聽他的,開始往不同的方向接近、包圍伏羅。
秋風蕭瑟的吹著,帶來肅殺氣息!
伏羅感應到了,卻一動都不動,只專心眼前的骨灰罈。
直到一伙人全現身了,把伏羅圍在圈子裡,他還沒動靜。他們有一種被瞧不起的感覺,其中的老大忍不住率先吆喝:「伏羅!」他劍尖指向蓄著一頭囂張紅髮的西域人,大罵:「你殺我兄弟,今天我們來找你討回一條命,以祭我兄弟的墳!」
許多聲音在伏羅的耳邊吵吵鬧鬧,一下說他們是哪幫哪派的,一下說他殺了誰,他們要他償命,他根本不在乎誰是誰,只被他們攪煩了,火氣上升,卻見骨灰,想起玎妹說過……
羅哥,殺人很不好,你能不做嗎?如果不能每一次都做到饒恕別人,至少在你殺人之前,先深呼吸幾口,把怒氣降下來,這樣的,你想開殺戒的心情一定也會跟著減低。
他想著她,照她的話去做,先深深的呼吸——
「喂,你這傢伙啞巴還是聾啦?聽到我們老大說話沒?」
周圍的人卻不識相,還越來越過份。深呼吸對他沒有用,瞪著一隻靴子逼近,要碰到玎妹,他旋即伸手去抓腳,使內力逼對方倒栽蔥似的往後飛出、狠跌一跤!其他人見狀,武器在手,叫罵更厲害。面對喧囂,他老早丟掉了玎的勸告,怒火中燒:「你們不要吵,他媽的通通給我閉嘴!我與愛妻在這裡好好的講話,沒空理你們,你們也別再來打擾,快滾!」
「呀啊——」壯漢們沒走,反而怒吼、亮出刀劍,試圖用人海戰術,速戰速決的殺死敵人。
伏羅抱住骨灰罈,雙腿一個騰空,以渾厚內力逼得覆蓋他頭頂的刀劍出現破綻,他得以趁隙逃出,幾個飛身翻騰,兩腳再落到地面。
他們看他將骨灰罈用布包住、迅速綁在身上,還抽出刀子,「大伙兒上!」當首領喊出,大家全抓著武器、沖向他!
「鏘、鏘、鏘……」利刀激烈碰撞隨著伏羅以寡敵眾,應付四面八方來的攻擊而發出響聲。
一會之後,他們驚嚇憑人數多竟然還不能佔便宜,全被伏羅一一的反擊!有些人醒悟他們不自量力,竟敢來挑戰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才起退縮念頭,身上立刻挨刀子,一命嗚呼!
一個人倒下喪命,如同石子丟進池水裡,引起漣漪——其他人見狀,不復先前的兇猛,紛紛由攻擊改采守勢,在樹林中逃竄。
伏羅失去愛妻,胸中鬱悶一直無法宣洩,就有人喜歡選此時,找上門來挑釁送死。既然逼他開了殺戒,已經不能停止,他殺掉一人,再增一個,三個,四個,五個……一會之後,地上全是屍體,血紅一片,眼見最後一人慌張逃跑,他踏血前進,縱身追上去!
「哇啊啊——」倖存的人叫嚷,本能的舉劍擋下自空中而來的凌厲攻擊,踉蹌後退之際,緊抓武器的手也給對方的內力震得好痛。他瞠大兩眼,瞪著渾身狂氣、握一把沾血刀子的可怕男人,他開始後悔不該過來惹他。可人都惹了,他帶來的手下也全部死光,就剩下他一個,逃不掉,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攻擊!
壯漢的攻擊在伏羅眼中,猶如孩童打鬧的程度,他見招拆招,冷笑:「憑你這三腳貓的功夫也想殺我?」他隨手就學起對方的招術。
「怎麼會——」壯漢驚見敵人使用同他一樣的步法、一樣的攻勢,威力卻比他的強大數倍?逼得他處於挨打地步,不停後退。
「你想說,明明是你的招式,怎麼我要起來比你更行?」伏羅嗤之以鼻,在對方被他打掉武器、狼狽的讓樹根絆倒摔跤的當兒,他跨步上前,高舉刀子。
「不……不要……」壯漢恐懼叫出,死到臨頭,才想到伏羅武功極強,又擅長模仿對手的功夫,藉此來打擊之。他好日子不過,偏偏來惹這煞星!
對方驚恐畏縮,伏羅看了更氣,只想宰殺……忽地一隻紋白蝶翩翩飛來,經過他眼前,停在樹枝上。頓時,他整個人呆愣!
羅哥你看,好美的蝴蝶啊,我若能變成它,也要自由自在的到處飛,飛到你身旁找你玩……
甜美的嬌笑聲在腦海里回蕩,令他殺氣驟降。
「玎妹是你嗎?你來看我了?」他喃喃自語,不知所措。
在刀口下還留性命的漢子,他更是對突然變了樣的殺手惶恐萬分。他見他焦急追著飛走的蝴蝶而離開,過了好久,他仍然僵在原地,不敢相信他逃過一劫!
位於蘭州烏嶺的黑鷹教中,幾位朝廷官吏率領衛隊,專程前來興師問罪——
「朝廷官在這裡,東方翎竟敢不出來見面,豈有此理?」
「叫東方翎帶伏羅出來,給朝廷謝罪!」
任他們再嚷嚷,東方翎就是不現身,更別提伏羅了,只有數里的長老坐鎮甘泉堂上,對朝廷的人徐緩說道:「我們的教主另有要事必須處理,不方便過來見你們,而伏左使目前也不在本教之中。況且我們不明白,伏左使哪裡得罪了朝廷?」
「不明白嗎?哼,伏羅他干下臟事,自個兒最清楚!他本該好生護送遠從波斯國來的美女,入我大唐皇宮,呈交給陛下,可那傢伙色慾薰心,老早在途中輕薄過她,讓美人哭訴,陛下對這事情極為憤怒……」
同伏羅親近的一些部屬聽不下去了,大聲抗議:「笑死人啦,是波斯舞女一直去挑逗伏左使,說他長得帥、武功好,她喜歡他,不去唐皇帝那邊了,他不理她,她惱羞成怒吧?反過來跑去勾引隨我們一塊護送人的皇帝衛士。」
「對啊,你們怎麼不去問一問那些吃過甜頭還不吭一聲的衛士?」
「格老子的,我們跟著伏左使出這一趟任務多辛苦,都瞧見了,波斯女人淫蕩,還對皇帝漫天扯謊,她才該殺頭謝罪!」
面對粗魯叫罵,官員只認定魔教就是魔教,縱使黑鷹教藉著同皇帝達成協議,開始接下朝廷指派的保鏢任務,用以取得正當酬金,他們也不會從此由黑漂白,妄想變成武林正派。
「你們講再多都沒用,快叫他們兩個出來!」
段三少躲在帷幔後頭,同東方翎一樣,都聽見大堂上的一切情形。
「你要出去見官嗎?」他轉頭問身邊的人。
「我出去做啥?有長老應付那些無聊人就夠了。」東方翎撇嘴。想這陣子著實發生不少事情,先有他被陷害,困於洛陽,幸得段三少相助,才能回蘭州,後有爹的二老婆慕阿嬌害死了爹,他的異母弟弟東方焰與叔叔東方狼牙霸佔教主位子,中原各門派還來圍剿……
索性這些問題都一一解決了,之後,焰雖然招來哈卡夏國王阿羅斯進攻烏嶺,終究沒能奪下此地,焰也隨著阿羅斯的離去而遠離黑鷹教,他也終於能再重新當上教主,掌握教務。只是,教中經歷幾次動蕩,弟兄折損許多,女眷和孩子們多辛苦了。
為了給教眾休生養息,也為了日後的生活穩定,他已然痛定思痛,不想繼續走父親打劫殺戮的路子,與人多結仇怨,讓外界視黑鷹教為邪魔歪道,欲除之而後快。他才去向唐皇帝妥協,願意幫助朝廷安走通往西域的絲路,換取正常買賣的機會。但是……東方翎不免嘆道:「要做正經生意賺錢真難,賺朝廷的錢更難啊!」這一次伏羅護送波斯女人去長安,就是一例,明明是人安全抵達皇宮,酬勞也拿了,就此完成任務,兩邊相安無事,居然又會從無中生出事端!
虧他花費許多唇舌才說服了弟兄們棄打殺而走正道……這下子官員來鬧,以後要大家繼續接朝廷的生意,加倍困難吧?
尤其是伏羅,不知他心裡想什麼?若不是用教主名義找他,他不會待在教中,行蹤比以前更捉摸不定。打從丁玎姐被慕容阿嬌的人殺死之後,他什麼都沒說,悲傷也不表現出來,仍舊同平時一樣的做事,他越加擔心這位忠於父親、也諸多關照幫忙他這新手教主的兄長,怕他是壓抑情緒,連帶會影響他同玎姐所生的唯一兒子伏玦。
妻子去世后,伏羅沒再多瞧過兒子,十歲的孩兒想必不好受。東方翎嘆氣,段三少也跟著嘆了一口,見派出去查探的幾個人回來了,他忙問道:「你們找到伏左使了?」
「沒有……」他們搖頭,對教主和段三少說,仔細查過整座烏嶺,都沒有左使的人影。
完成護送波斯人的事,將酬勞交給教中之後,伏羅也好多天沒回來了,也沒回應教主命令,他不在,丁玎的骨灰罈也不在,他帶著她,去哪兒?東方翎與段三少面面相覷。
朝廷的官還賴著不走,東方翎煩了,索性離開甘泉堂,直往後山的涼亭而去。
一會過後,有人趕來通報:「教主,伏左使的兒子留字條……說要離家出走!」
「什麼?」東方翎詫異,抓來字條細看——
阿爹討彥我,我就梨開:永遠不回家,誰都別來找我!
幾個字旁邊沾到兩三滴墨汁,還有錯字,不算美也不能說很醜的字跡,讓東方翎確定是伏玦親筆寫下的。一個伏羅不見蹤影已經很麻煩,伏玦也要有樣學樣?他忙問拿到這張紙的人,伏玦真的走了?他說真走了,到處找過,就是找不到人。他再問他,玦兒何時走的?去哪裡?
被問的人答不出來,段三少回想:「我中午去找過玦兒,看見他好好的啊,吃完午飯,就跑去跟其他的孩子玩在一塊……」
段三少再說,伏玦雖然年齡小,可脾氣倔強,說到就要做到,他會留下字條,就不會是玩笑,只躲在教中某一處,要別人找到他。他必定碰上極不開心的事,逼他臨時起意,真做出了離家出走——東方翎聽見,很是緊張,推斷:「三少,你中午見過他,表示他在中午過後才走的?那麼他就還沒離開鳥嶺。」他命令手下:「你們出去找人,還要通知山下的守衛注意進出者,發現塊兒,立刻來告訴我。」
眾人得令,分頭行事,段三少見東方翎等不及,忙著下山,他趕快跟上去。
因為伏玦,大夥動員了,怎麼都要找到人。
天空陰沉沉的,夾帶冷涼的秋風吹來,教人打個哆嗦。
曲曲折折的礫石小路的盡頭,隱約出現兩條黑影,不一會,黑影變得清楚,能看見是兩個人,一人走在前面,為背後的那人帶路。跟在健步如飛的孩童身後行走的男子,年紀二十八,黑眼黑髮,一半的長發挽起抓髻、用玉簪固定,卻顯有點亂;幾根髮絲落在細緻秀逸的臉龐,沾到灰塵,一身白色袍衫也沾了上塵。他顧不得儀容,抓緊包袱、忙跟上前頭的棕發孩子,卻已經累得頻頻喘氣。
終於……他帶他走到黑鷹教的地盤,總算能停止腳步,他忙調整呼吸,仍然不能休息,再往守衛站崗的地方前進,孩子卻面露慌張,拉著他、躲到岩石後面?
「你怎麼啦?」
孩子嘟起了嘴回答:「舅舅你去,我不進去了……我寫過字條說永遠不回家的。」
溫文儒雅的男子明白孩童尷尬,要離家出走,怕不是真心的吧?他微笑:「你沒回家啊……你是在這兒遇到我迷路了……好心要幫我帶路才回來的……而我要來的地方……剛巧是你的家……如此而已……」他替他找理由,很想完整的講好一句話,卻止不住喘吁吁的,這裡的氣候、地勢、塵土……都教他不適應,第一次見識啊。他打起精神了忍耐,一面牽起孩子的手,「跟我一起進去吧……」話落,他帶他走向……
正當大夥都在尋人的時候,伏玦突然出現,而且他旁邊站一個人,竟是同伏羅已經死去的妻子長得一模一樣!
外來之客被看呆的守衛盯得不好意思,張嘴想說,卻吸入風沙,引起一陣咳嗽,一會,才能講出話:「我找東方教主……麻煩各位大哥去通報?」
同一時刻,東方翎和段三少被守衛們的騷動引得回頭看,當他們望見伏玦與他身邊的人,也都驚訝的張口結舌!
來者是丁玎的親弟弟,丁子淳,遠從長安家鄉過來蘭州。
「你是玎姐的弟弟?你同她生得一模一樣?」
每個人瞅著他,都不相信,了子淳只好解釋:「我和姐姐是……只差了少許時間出生的雙胞眙……自然長得一樣。」
黑鷹教上下都知道丁玎是長安人,卻一點兒都不曉得她有個孿生弟弟,不曉得她家是出了名的書香門第,她的父親還是一位翰林院學士,為皇帝草寫詔命的宮?
大夥都圍著涼亭,張大嘴巴,打量坐在其中的人,彷彿在看一種新奇的玩意兒。
東方翎見丁子淳直喘氣,臉色發白,衣裳沾到塵土,想他過來這的一路上,必定辛勞。他關心出聲:「你臉色不太好,哪裡不舒服嗎?」
丁子淳搖頭,說只是身子骨一向弱,又加上長途跋涉太累了,只消休息片刻就好。此時,他總算見到黑鷹教的教主,心裡很希望這一次前來,能再看到姐姐,她平安沒事,並非……可從教主口中,卻再一次證實了姐姐已經死亡,是在一場清理教內衝突的意外之中喪命!
姐姐過世,已經是事實了。他忍住悲傷,也詫異安慰他的東方翎看起來比他小,該只有二十歲吧?他真有本事統領這麼多教眾?可這不是他要過問的,他來的目的只有……喉嚨突然癢起來,他又是一陣咳嗽,不能忍了,他向教主要來一碗水,同時道歉:「對不住……我……要先……先吃藥……咳咳…才能講話……」
所有人瞧著文弱書生解開包袱,拿出瓶瓶罐罐,將十多粒五顏六色、氣味清香的藥丸放在掌心,連著水一起吞了。
好多雙眼睛瞅著他,讓丁子淳緊張,更加不好意思。吃過葯,感覺好多了,也不再喘,他忙將來此的目的告訴教主:「姐姐有留給我遺書……應該是她事先就寫好了,她要我在她死後,立刻來這裡,把玦兒帶回長安,交給我的父母親教養。」
「姐姐畫了黑鷹教的地圖,我才能來蘭州,只是她要我看完信就燒掉,不能帶過來給教主查看了……我一到此地,就遇上朝廷軍封鎖道路,我是偷溜進來的,還看見你們與他們衝突!我躲起來,等平靜、沒有人殺人了,才又繼續過來,卻迷路了……」
憑丁子淳那一張臉,還有他能找到通往山上的路,足以證明他說的是實話。東方翎想丁子淳是在他沒和朝廷達成協議之前,雙方廝殺正烈的時候過來的吧?
「是我看到舅舅迷路,才帶他進來的,我沒有要回家喔。」一直默不作聲的伏玦終於開口了。
童稚言語讓大人們哭笑不得,幸好孩子找到了,人沒有不見就好。段三少注視緊挨丁子淳而坐的小男孩,要問他:「你為什麼隨便留字條,說永遠不回家?」對方閉緊嘴巴,一雙翠綠眸子賭氣似的瞪著地面,還兩手交錯在胸前,十足像是縮成小孩的伏羅。孩子不答話,他再說:「你突然不見了,不想你爹會擔心,我們也會很擔心嗎?」
段三少、教主,還有其他人都關懷他,伏玦是有歉意,但是,「阿爹他……」他悶悶不樂:「他討厭我,才不會擔心我!」
「誰說的?你爹怎麼會討厭你?」
伏玦沖著東方翎大聲說:「是小志說的,還有李平,阿梅……他們都說我娘為了救我,才會被慕容阿嬌殺死,所以阿爹討厭我,才會罵我,不理我。他們說我是一個沒了娘,爹爹也不愛的小孩!」
聽見話,眾人難過。東方翎忙斥喝:「沒這種事!你別聽那些孩子瞎說,你爹愛你,不會討厭你。」話出了嘴:心卻是虛的。如今伏羅不見蹤影,他想他一定還陷在妻子死亡的痛苦裡,沒法兒走出來!他不看兒子,更別提照顧,這是事實。
「那阿爹怎的都不理我?娘不在了,阿爹都不過來看我、不跟我講話?」教主只是皺緊眉頭,不能回答,伏玦更認定阿爹極討厭他。
他因為小志的話,跟他們打架,是丁子淳過來拉開他們,他們看見他,好像看見妖怪,嚇得跑掉,可他沒跑,他就盯著他的面容,兩眼已經濕,只感覺他輕輕的抱住他,溫柔安慰,他才不是他想的那樣,因為與同伴打架才哭,他是因為他……彼此交談后,才知他竟然是娘的弟弟,他的舅舅!他哭,舅舅也跟著哭,摟著他、對他說,他來蘭州,就是要帶他去長安,卻在黑鷹教的地盤迷路了。
而這麼湊巧,給他遇上迷路的舅舅,他望著同娘一樣相貌的人,認為是老天爺的決定,他脫口而出:「教主,三少哥哥,我想跟舅舅一起走。」
「你想跟著舅舅回長安?」男孩點頭,段三少再問:「確定嗎?長安離這兒很遠的,要一個月以上的路程,你去長安,想再回來,可不是走幾步路就能辦到的事,你真的確定要離開這裡?」男孩猶豫了,片刻,還是猛點頭,說要離開黑鷹教。
東方翎嘆氣。今日若是丁子淳沒出現,他還不知道丁玎的家世背景,那伏羅呢?他會知道她有一位孿生兄弟?他真希望伏羅人就在這裡,親眼瞧一瞧他的兒子,還有玎姐的家人。
他又記起一件事,詢問丁子淳,為什麼玎姐不讓伏羅知道他來帶走孩子?被問的人不清楚,姐姐的信中沒多說原因,只是告訴他,千萬不能去見姐夫,不能讓他知道玦兒要去長安。
段三少聽了,覺得奇怪,沒必要真的不通知伏羅,就讓玦兒走?
「既然玎姐有交代,她過世之後,玦兒必須回到長安家鄉,我們也只能遵守她的心愿,讓玦兒離開。」
「不會吧!」段三少更奇怪東方翎會這樣回答,忙阻止:「父子倆還沒見面溝通呢,你就要讓玦兒離開蘭州?」
「沒錯。」東方翎沉吟:「玎姐會這麼交代,一定有她的道理。而且以現在伏左使的狀況,他自顧不暇了,哪能照顧玦兒?既然玦兒的外公是翰林院學士,一定知書達禮,他在長安受教育,比我們這兒好多了,我認為他去長安挺不錯。」
啥知書達禮?好了不起嗎?許多人不以為然,很多意見,可教主仍舊決定讓伏玦離開,大家不好多說了。
丁子淳拱手作揖,就此謝過了,且婉拒教主要他留下來住幾天。他告訴他,他離家很久了,伯父母掛心,趕著回去呢,也想趁這天末黑之前,與玦兒離開鳥嶺。
東方翎捨不得孩子這麼快要走,卻仍然答應要求,叫手下去備馬車、水壺和乾糧。
從長安來蘭州的旅途上,諸多辛苦,如今事情總算圓滿達成,他要帶著姐姐的兒子,起程回鄉,雖然要再經歷一次辛勞才能回家,身體肯定更疲累,吃不消啊,他收起家人去世的悲傷,整理好心情,只想早點回家鄉。他也不會忘記姐姐,他向教主要她的棺木,一起運回家。
對方的話讓東方翎愣住,只能說:「玎姐已經火化,伏左使沒將她埋葬,而是帶走她的骨灰罈,目前他不在教中,我們也不曉得他到哪了?」
丁子淳呆了,沒想過這樣的情況,不知如何是好?
段三少忙代替教主回答:「丁公子,等我們找到伏左使,拿了骨灰罈,會再派人將玎姐送回長安家鄉,交給你們。」
「對啊,過些時日,我們會好生護送玎姐去長安城,丁公子不用擔心。」
也只能這麼做了……丁子淳信任同姐姐相處過的夥伴,再一次謝謝大家,隨即帶著伏玦上馬車。
浮雲悠遊於天空。
紋白蝴蝶忽高忽低的飛於空中,苦了地上直追趕的人……
伏羅看不見其他東西,眼裡只有蝴蝶,卻不敢伸手抓,怕驚嚇她,偶而得好機會,看她停在花兒上,停在石頭上,就要將她輕輕的包在掌心裡,卻又讓她飛走,飛到更高的地方,他急喊:「玎妹,等我!」她沒等他,飛向遠處。
陽光灑在大小不一的岩石上,在地面拉出長長的黑影。
一些人陪伴馬車慢慢的前行,只想再多看伏玦。
「你去長安,別忘了練好毛筆字,寫信回來給我們報平安?」
伏玦點頭,回答段三少:「我會寫信的。」他再瞧著東方翎,喚一聲:「教主,」對方看他,他想他去告訴阿爹,他到長安,他很希望他去見一見他!可這些話他講不出來,憋了老半天,只吐出兩字:「沒事……」
送得夠遠了,眾人隨教主而停步,讓駕馬車的人護送丁子淳和伏玦離開。馬匹挨鞭子,才要起步快走,卻嗅到血腥氣味而不安,「嘶——」的仰頭鳴叫!
「噓……」東方翎幫忙車夫安撫馬兒,它依舊緊張,蹄子在原地亂踏,任憑主人如何催趕,就是不肯前進。
發現異狀,段三少循著馬的視線望向前方,兩隻眼睛瞪大——
「翎,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
「那是伏左使!」其他人驚呼,同教主和段三少一樣都瞧見人。
蝴蝶由高往低飛行,避過一陣強風。
伏羅為著她,移動目光,也瞥見前方的馬車,車上坐著一人,那容貌竟是……見到活生生的妻子,他既驚又喜,不再專註旁的,意識來不及反應的時候,身軀已然自行動作,他奔往馬車!
「伏左使過來了。」段三少低呼,在他看來,伏羅神情詭異,身上沾血,手上握的刀子也有血跡,模樣嚇人。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挑這時候出現……他去幹了什麼啊,搞成那付德性?」東方翎更怕這樣的伏羅,看他背著骨灰罈,跨大步的直往馬車,他猜他定是瞧見丁子淳!一股惡感湧上胸口,他忙命令手下:「你們快帶丁公子離開,我們留在這裡。」
「我們十多個人留在這裡做啥?」段三少不懂翎為何嚴肅?
「防止伏左使發瘋。」東方翎瞪了旁邊的人一眼。
「啊?」段三少還是不懂。
「他老注意著丁子淳,那眼神很不對勁,怕他要對他不利……」
他聽翎說的,再望向越來越接近的男人,那表情是有那麼一點不對勁。他懷疑:「翎,你該不會說,伏左使要傷害丁公子?」對方的樣子是這麼回答了,他笑出:「不可能吧?」
東方翎皺眉,沉聲說道:「別說不可能。你不了解伏羅,他脾氣占怪,就算是以前做我爹的左使,我爹也要被他瘋癲捉摸不定的行為惹得生悶氣。教中人私底下常說,這世間上,只有丁玎一個人能治得了他的性子,他與她成婚之後,轉變好大,以前那火爆浪子不復見,他受她影響,脾氣也溫和了……可現在,她死了,他脾氣何時控制不住要爆發,恢復成以前的壞樣?沒人知道。」
段三少惴惴不安:「可是伏左使不致於會傷害玎姐的家人吧?」
「如果他不知道丁子淳是她的家人呢?」
段三少無言。
東方翎擔心:「我曾經見過一個喜歡伏羅的女人,她為了接近他,找人去綁架丁玎,把她藏起來了,再學丁玎的打扮,塗抹丁玎常用的困脂和香粉,去迷惑伏羅,結果卻被他殺成重傷!」
「重傷?」段三少驚得吞一口唾液,再問:「那丁玎被救出來了?」
東方翎點頭,嘆道:「當時,那個敢擄走丁玎、被伏羅殺傷的女人,沒有活過天亮就死了。」
聽完話,段三少打一個冷顫。如果真是這樣的,他可不要見到伏羅誤認為丁子淳故意裝成丁玎的模樣、拐走伏玦,要傷害他,造成無法彌補的後果!
此刻,伏羅怎麼想眾人不知。只是有默契的,他們全拿出武器,擋在伏羅和馬車中間。
去路被阻,伏羅不快,眼見馬車離他越來越遠,不能仔細的看一看玎妹,他吼出聲:「教主讓開。」
「伏左使請你冷靜!」東方翎沒讓路,抽出劍,監視著對方一舉一動。
所有的人僵在原地,都很緊繃。
「玎妹就在那裡,我要見她。」伏羅開口,兩眼仍舊盯住馬車。
「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馬車上的不是丁玎,是丁子淳,他是她的弟弟……」
聽到了,伏羅一愣,才不管丁子淳是誰,只知道他有玎妹的容貌!他不想再聽廢話,「讓開!」他說最後一次,對方不讓路,他索性運功、縱身飛到半空中,所有的人都來幫翎,刀劍盡出,要把他趕回原地?「呀啊啊啊——」他咆哮,內力震退數人,一手的刀子攻教主,另一手抓住刀鞘、回打段三少。
東方翎眼見段三少挨揍,同一些人跌到地上,他忙專心應付伏羅,同他對打。
伏羅知教主的武功極好,要贏過他,非得花好一段時間,而且還說不定自己會敗!他不想耗時,必須智取!
利劍與刀刃交纏,不分高下,東方翎忙捉劍回擋對方攻勢,劍尖刺出,就要對上刀子,卻見伏羅陡地收刀,雙臂敞開了,全身都是破綻,一付要人宰殺的樣子,他心驚,不願傷了他,招式才頓了一下,竟然被對方的刀鞘擊中胸膛,「呃!」悶哼一聲,他痛得落到地上。
伏羅只想擺脫糾纏,沒用多大內力攻擊教主,見他不能再飛身追來,他趁機趕緊奔離,撲向馬車。
馬車疾馳,駕馭的人望見伏羅勢如破竹,朝他逼近,他不能控制馬匹驚嚇,同時出手勉強擋了對方几招,就被他的力道震得摔落車子。
見狀,丁子淳與伏玦大驚,馬匹無人駕馭,狂奔起來,橫衝直撞的,不一會就把他們甩出車外!
「小心!」丁子淳護住孩童,自個兒卻在地上連滾幾圈,渾身讓礫石撞得極為疼痛。他撐著身體、坐起來,感到黑影蓋住他?忙抬頭望,披散一頭紅色長發的男人如妖似鬼,朝他逼近!
「阿爹……」伏玦也望著父親,很害怕,不自覺躲在丁子淳懷中。
「走開!」伏羅把抱住玎妹的孩子扯開,拎小雞似的,隨手揪著男孩的衣領向上提。
「不可以……你快住手!」丁子淳不能阻止孩子被拋到空中,他見玦兒尖叫,又落到地上,卻沒摔著……他再看男人,像剛才那樣的,就是收放自如的內力?「你是……伏羅?」他瞠目結舌,不該碰上的人還是讓他碰上了,忽地,他有些明白姐姐為何要在信中警告他。
伏羅靠近看過,那漆黑氤氳的美眸,細緻秀麗的臉蛋,是丁玎!「玎妹,你總算聽見我的祈求,活過來了?」他哽咽,狂喜之中,已經分不清丁玎是幻化成蝶,飛來他身邊?還是天可憐他,要蝴蝶引路,讓他見到重生的她?他伸手,想摸摸她的臉,她卻怕得四肢並用而連連退後,他不懂:「為何你見到我就躲?」
神情可怕的男人手握染血刀子,衣服上也是血跡,彷彿從地獄冒出來的,如此恐怖,他當然避之唯恐不及。可男人直盯著他,碧綠眼瞳流下淚水,沒害他的意思,這又令他不解,好像他看見的不是他,而是……惻隱之心升起,他還沒回話,男人已經拉他起來,將他緊緊的抱在懷中!
東方翎看到如此的伏羅,猶豫了,他還是沒過去,也要其他人留在原地。!
「玎妹,我們又能在一起了,我好高興!」
男人溫柔顫抖的語調,與渾身散發血腥味落差極大。丁子淳恐慌,被高出他一個頭的伏羅太用力的擁抱,抱到快不能呼吸,即使吸氣,也都吸入血味,令人難受,況且兩個男人抱在一起,多難看!忍不住了,他掙扎,「姐夫快放開我!」抗議無效,感覺鐵般的雙臂收得更緊,像是要把他嵌入他的身體里,逼他吼出:「放開啦,我不是姐姐,我是……」陡地,兩片溫熱濡濕壓在他嘴上?
伏玦張大嘴巴,瞪著阿爹在親舅舅?
東方翎、段三少和其他人也望見怪異的畫面。
此時,丁子淳還被伏羅強吻。他不能反應,瞠大雨眼,就瞧見一張大臉貼著自己,在做什麼?「唔,唔!」嘴被吻住,他不能言語,更不敢呼吸,駭得拚命掙扭,歷經旅途勞頓的身子哪能再承受這又摔又驚嚇的?憋氣片刻,臉已然漲成豬肝色,終於禁不住了,頭好昏,眼前一片慘白,整個人也跟著暈眩,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