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江百萬坐在金元寶寶座上,怒聲道:「你們這群飯桶,查不出雲中飛的底細嗎?」

老三江萬財武功最好,江湖朋友最多,他愁眉苦臉地道:「雲中飛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江湖中沒有人認識他,就連官府衙門也抓不到他。」

江百萬氣得捶下椅子扶手,隨即低頭查看有無損壞,「他昨天到驛館下瀉藥,害一隊軍爺們拉肚子,結果軍爺大人說什麼也不肯付房錢。萬富,就是你的驛館嗎?又做賠錢生意了?」

老五江萬富哭喪著臉,「就是我的桃夭驛館,軍爺押了三個充軍的犯人,聽說是被東廠陷害的大官,結果軍爺只顧著拉肚子,犯人沒看好,逃之夭夭了。」

「又怎知是雲中飛所為?」

「驛館有五間茅廁,每間牆上都畫有一朵雲,據來查案的大人說,的確是雲中飛的真跡。」

江百萬搖頭嘆氣,「雖然雲中飛不是針對我們,可是白白損失一夜的住宿費,唉!」

「請爹息怒。」江離亭站出道:「不要為住宿費這等小錢傷身。」

「是啊!還有比雲中飛更傷腦筋的事情。老六,你偷采銀礦怎麼會被發現?還用老大的船運貨?我去求助朱皎瀾大人,他說他也愛莫能助。」

江萬貴戰慄害怕,一跤跪了下去,幾乎要哭出來,「當初,管銀礦的寇公公收了錢,要我隨便挖,怎知他今年獅子大開口,要求加三萬兩過路費,再加兩成分紅。孩兒不依,他就告到上頭。」

江百萬道:「怎不把他殺了?」

「失手了。」

「笨蛋!」江百萬怒道:「結果讓他告到朝廷,可知對巨浪幫的聲譽影響多大?以後我們也別做生意了,大家坐吃山空,全都餓死吧!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你們一個個辦事不力,心不狠,手不辣,又怎成得了大事?」

江萬貴哭道:「爹呀!不能讓差爺把我抓去,聽說是處死啊!」

「兒子是我的,我會自己捏死,不會讓別人處死。你們說說,有什麼好方法嗎?」

眾人低下頭,沒有人說話。

江百萬道:「就知道你們沒有我精明能幹。解決的方法很簡單,只要能讓巨浪幫擺脫關係就好了。」

江萬金喜道:「我知道了!就是找一個替死鬼。」

「沒錯。」江百萬分析著,「朱大人說,巨浪幫一定要有個人出來頂罪,承認他是幕後主使者,就是他利用巨浪幫來牟取私利,一切與巨浪幫無關。如此一來,朱大人也好跟上頭交代。」

江萬貴爬了起來,「那要找誰呢?」

「這次不能找小嘍羅,官府不會相信。要找一個在幫中有相當地位、又肯為本幫犧牲的人物。」江百萬一雙鷹隼似的眼睛搜尋著,部屬們各個垂下頭,深怕被他點名。

「咦?陸先生,你不是準備退隱嗎?」江百萬終於找到對象了,其他人偷偷鬆了一口大氣。

陸勝原嚇得結巴,「是……是,屬下在巨浪幫……二十五年……江山代有才人出,是準備退隱了。」

「這些年來,你領的薪俸不多,還要養活一家七口,真是辛苦。為感念你為巨浪幫奉獻二十五年,我打算送你五百兩安家,如何?」

「多謝幫主!屬下不敢要。」陸勝源嚇得直發抖。

「你嫌五百兩太少嗎?好吧!再加五十兩。」

五百五十兩換一條人命,還是不值得,陸勝原道:「幫主,屬下尚有妻兒,請幫主體諒屬下多年苦勞,就讓屬下全身而退,五百五十兩,屬下是絕對不敢要的。」

江百萬不悅地道:「向來巨浪幫有人退隱,都是拿著包袱就走路,今日送你安家費,你還跟我推三阻四啊?算了!最多給你六百兩,然後在巨浪幫英雄榜留下你的英名。」

「屬下不敢要此殊榮!」陸勝原汗流浹背,一心想要擺脫苦差事。

「陸勝原!」江百萬半閉著眼,歪起一邊嘴角,露出邪笑,「本幫待你不薄,如今請你為巨浪幫效命,你竟不知感恩圖報?」

陸勝原嚇得跪下,「幫主饒命,屬下願為巨浪幫盡心儘力,可是這是殺頭死罪,求幫主放小的一命吧!」他一再拜揖。

江離亭心裡著急,挺身而出,「爹,陸先生是孩兒的親家,也是你的親家,看在這一層關係,頂罪之事,還請父親大人從長計議。」

「你有親家,我還有五、六十個親家呢!我管不了那麼多。」江百萬換個姿勢,傭懶地卧在金元寶寶座上,「老六!事情是你惹出來的,六百兩從你的盈餘里扣除。其他人願意幫陸先生一家的,自由樂捐。」

江離亭又急道:「請爹爹三思,這可是人命關天……」

「離亭,你今天別跟老爹掉書袋。凡我巨浪幫人都要有一個認知,那就是隨時為本幫犧牲奉獻。」江百萬看了一眼陸勝原,吩咐左右兩個大漢,「孔五、尤歷,你們扶陸先生起來,待會兒我親自送到朱皎瀾大人那兒。」

陸勝原全身虛軟,連饒命也喊不出來。他這一生為巨浪幫賣命,竟落得女兒為妾、老命陪葬的下場,他招誰惹誰呀?六百兩就賣掉他的清譽和性命,以後叫盈兒她娘怎麼活下去啊!?歡、喜兒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多可憐啊!

他忍不住老淚縱橫,「幫主啊!你好狠!我跟你拚了……」

孔五、尤歷一人抓住他一手,緊緊地箝住他,往後面拉去。

江離亭十分不忍,卻是無能為力,父親的決定是皇命、是天令,只能聽從,不能反抗。在父親心中,所有部屬都是工具,拿陸勝原換六哥,根本就是無本生意。

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巨浪幫,他還能再待下去嗎?

***

陸家的餐桌上愁雲慘霧,盈兒陪著母親哭了三天,歡、喜兒也不知所措地跟著哭;吉、慶兒則天天跑衙門打聽消息,今天傳來一個惡耗,朝廷為求儘速斷案,決定三日後處斬。

盈兒跳起,悲憤莫名,「什麼儘速斷案?還不是朱皎瀾和江百萬作賊心虛,趕緊殺人滅口!」

陸夫人抓著盈兒,「是我們命苦啊!」

這幾天,他們求見江百萬,可他卻是避不見面;找七姨娘,她也愛莫能助,而他幫中其他長老更是爭相走避,陸勝原做了大家的替死鬼,誰還敢出面講話?

更可惡的是江離亭,從頭到尾不見人影,也沒有上門安慰。

盈兒用力一拍桌子,「全是江離亭害的,他說要安排我們離開,卻拖拖拉拉的,把爹也拖下水了。」

「盈兒,不能怪他,大少爺還在盯你,七少爺也是保護你啊!」

「我不要他保護,我要他還我一個爹!」盈兒說完,立即奔出門,往梨香院而去。

梨香院燈籠高掛,亮如白畫。院里百花飄香,醇酒笙歌相對,偶爾傳來女子的嬌笑聲和男人划酒拳的呼喝,亦有談古論今,熱鬧非凡。

盈兒聽著這一切,只覺刺耳難受,父親含冤入獄,如今在牢房受苦,巨浪幫的人卻不曾聞問,只知道飲酒作樂。

蔡掌柜見到盈兒,連忙上前問候,「七奶奶,來梨香院有事嗎?」

「江離亭在不在?」盈兒面無表情的問。

蔡掌柜嚇了一跳,「在……在,可是他和二少爺、三少爺在會客。」

「叫他出來。」

「七少爺走不開,那幾個是差爺,不能惹的。」

盈兒還沒聽完,就往裡頭跑去,看過每一個房間、每一個亭子、每一棟樓閣;蔡掌柜跟在後頭勸阻,也有幾位姑娘跑出來拉她。

盈兒急忿交加,就是想找江離亭吵架,她一撞開蓬萊軒的雕花大門,就聽到江離亭哈哈笑道:「有趣!原來遞解欽犯過程如此驚險,馬爺,來,我敬你一杯!」

馬爺才舉杯,盈兒已怒氣沖沖站到桌前,紅棉停止唱曲,屋裡十來個人都在看盈兒。

「江離亭,我要你還我爹來!」石破天驚一吼,雙手就要掀桌子,幸好姑娘們眼明手快,及時拉住她,「盈兒姊姊,不要啊!」

江離亭忙拱手向客人賠罪,「小妾無禮,壞了爺們的興緻,我先喝一杯賠罪。二哥、三哥,得罪了。」他匆忙飲下一杯酒,又道:「紅棉,你繼續唱,紅桃、海棠,接著跳舞,要讓爺們開心,我馬上回來。」

盈兒吼道:「我不是你的妾!」

「出去,出去再說。」江離亭指示姑娘們快推盈兒出去。

幾位差爺饒富興味地瞧著,紅棉忙打圓場,「是七奶奶,她不喜歡七少爺和我們在一起,常常來鬧呢!」

差爺們笑道:「我家也有悍婦哩!」

江萬銀和江萬財也爭著道:「我家小妾醋勁更大!」

紅棉手指在琴弦上一撥,響起行雲流水的清脆樂音,「讓紅棉唱一曲為爺們解悶,回家以後,餘音饒梁,悍婦也變可愛了。」

蓬萊閣響起鼓掌聲,然後就是酒杯交碰,歌樂飄飄。盈兒聽了,憤憤地道:「江離亭,這就是你的生活,紙醉金迷,諂媚無恥,沒有人格!」

江離亭站在門外,「隨便你罵,我向來如此。」

見他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盈兒更生氣了,「你陷害我爹,我還沒跟你算帳!」

「陸先生的事,我很遺憾。我也求過情了,可我爹這樣決定,我要如何改變?你們拿了六百兩,我另外會再送五百兩給你。」江離亭沒有什麼表情,好像是在買賣貨物。

他竟然如此無情無義?果然……這就是江離亭的本性,巨浪幫的七少主!

他當然是向著巨浪幫,她父親的性命算什麼?不過是幾百兩銀子而已,盈兒氣得流淚,「江離亭,我終於看清你的真面目,枉我……枉我認識你十五年,以為你對我們陸家很好。可是一旦發生事情,你就像沒事人一樣……」

「不是我不肯幫忙,是我幫不上忙。陸先生倒楣,他死了,我會為他上炷香。」江離亭搖搖頭。

「江離亭,你太過份了!」盈兒全身顫抖,舉起手掌就往那張臉甩去,又狠又重,好大的一聲響,「我爹也是你的岳父啊!」

江離亭心一緊,但仍摸摸臉頰,「我還沒叫過他岳父呢!」

「你到底有沒有心肝啊?」盈兒的手好痛,又辣又熱又麻又刺,心頭也是虯結如絞。

「盈兒,你爹都已經在大牢里,罪證確鑿,我實在無計可施。」江離亭雙手一攤,「我送你回去,明天我會再送五百兩給陸夫人。」

「誰稀罕你的錢!」盈兒大叫著,「我不要你們江家的臭錢,上面都是血!」

江離亭比個噤聲的手勢,「別大聲叫嚷,客人都聽到了。」

「江離亭,你心中還是只有梨香院?難道人命不比你賺錢重要嗎?」盈兒幾乎無力再與他爭吵,「我拜託你!再去跟幫主說。」

「官府都定罪了,他們為了面子,不可能翻案。更何況,還有誰要去做替死鬼?」

這是什麼世界?盈兒突然放聲大哭,任江離亭怎麼勸也不停,紫薇等幾個小姑娘圍了過來,幫忙勸著,「盈兒姊姊,不要哭了,我們都是苦命人。」

盈兒聽了,更是抱著姑娘們痛哭,江離亭輕嘆一聲,轉身離去。

紫薇拉拉盈兒,「盈兒姊姊,不要在這邊哭,好多客人都不高興了,到紫薇房裡吧!」

盈兒任幾位小姑娘拉著,仍是哭得聲嘶力竭,到了房中,幾個小姑娘上上下下哄勸,又是送茶,又是送巾子,小小年紀卻因生活困頓,變得成熟懂事。盈兒想到歡、喜兒也將是如此命運,又是陣陣椎心刺痛。

原想江離亭能幫上忙,誰知他推得一乾二凈,最後希望破滅,她要如何回

哭得累了,浮香和疏影扶盈兒上床,為她蓋上被子。盈兒已是三天未曾合眼,此時昏昏沉沉,似醒還睡,驀然身子一顫,人就醒了過來。

小紫薇睡在她的腳下,其餘三個姑娘擠在另一張床上,瞧她們天真無邪的睡容,盈兒心中不免慨嘆,她們年紀雖小,卻比她堅強多了,也許有朝一日離開梨香院之後,她們更能在這混亂的塵世生存下去吧!

為她們拉攏被子,盈兒起身離去。此時夜半,梨香院早已熄燈休息,盈兒在黑暗中摸不清方向,沿著小徑走著,最後碰到了一堵牆。

原來她走到後院了,這裡正是江離亭的幽竹居門口。

正想往回走,又記起江離亭方才的淡漠無情,她轉身用力擂著那道紅門,「江離亭,你讓我睡不著,我也要不讓你睡著!」

她陸家的人輾轉反側,他江家的人卻是高枕無憂,她不讓他安睡,她就是要吵他。

「江離亭,你給我出來,做縮頭烏龜啊?你貪生怕死、無情無義、寡廉鮮恥,你不敢出來嗎?」

門裡沒有反應,可見他不是睡死了,就是不敢開門。

盈兒更加用力敲門,「你成天躲在梨香院,胸無大志,沒有男子氣概。只會作詩喝酒,我看你一輩子醉死在溫柔鄉,水遠被我陸盈兒嘲笑吧!」

門內還是一片死寂,只有周遭的蛙鳴回應她。

盈兒氣急了,想到不得探望的父親,想到可恨的巨浪幫,她猛踢猛打,「江離亭,你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我恨死你了!」

她雙手擂得紅腫,邊打邊哭,索性又坐在門邊大哭,可是盈兒體力不支,哭到最後,她累倒在門邊了。

***

天空剛露魚肚白,有人輕輕跳進幽竹居,正待進入小竹屋,側耳一聽,發現門外有異聲,他趕緊進屋換裝。

過了一會兒,江離亭打開紅木門,盈兒順勢往他腳邊倒下。他連忙扶起她,「盈兒,盈兒,你怎麼了?」

她不是在紫薇她們房裡睡覺嗎?他接觸她冰涼的身子,再摸摸她的額頭,竟然滾燙如火!

江離亭抱起她,心裡又抽痛起來。

將她放在竹床上,為她拭去臉上的涕淚,瞧見她紅腫的雙手,他又是一陣心痛。盈兒,你當真如此恨我?你是不是在外頭等了一夜,也罵了我一夜?

他打了幾條濕巾子為她敷上額頭,再找出藥膏,為她塗抹消炎。愣愣地望了她一會兒,才輕輕掩了被子。

「江離亭……我恨死你……」她囈語著。

江離亭無奈地為她再理理被子,轉回桌前坐下。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要趕快將他所見到的畫下來,再來細細思考。

天仍未全亮,盈兒迷迷糊糊地醒來,看到有個人影伏在桌前寫字,看他大筆揮來揮去,又好像是在作畫。蠟燭照亮了桌前,也照亮了他的臉。

那是江離亭!是她從未見過的江離亭!同樣是這張臉,但是臉上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肅穆,那是一種沉穩的感覺,好像是在他倆洞房花燭夜,他曾經一閃而過的神情。

盈兒閉上眼,又再度睜眼。他是江離亭沒錯,他的左頰仍留有她的鮮紅指痕,此時他手上又拿著另一隻筆,沾上硃砂墨,在紙上點著。他似乎在想事情,眼睛始終來回在紙上掃視,久久才又拿筆畫了幾條線。

盈兒實在看不懂江離亭在做什麼。她逐漸清醒,氣惱著怎會被他抱進幽竹居?他安睡了一夜,一早就起來作畫,真是好興緻啊!

盈兒突然想起,又是新一天,父親的性命也少了一天,她緊張地爬起搖得竹床吱咯作響,「我要回去,我不要睡你的床!」

江離亭掩了桌上的紙張,撿起從她額頭掉落的濕手巾,「我送你回陸家。」

「我自己會走,不用你送!」

「盈兒,你病了。」

「病死也是我的事。」

「可是我會心痛——」

「江離亭!」盈兒跳到門邊,紅了眼眶,「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輕薄我?你就是想盡辦法,無所不用其極欺負我,對不對?以後我爹死了,你更不會讓我走了,你就是想得到我,跟你大哥一樣無恥。」

「盈兒,我說過,我絕不強迫你。」

「你們江家只會空口說白話!什麼肝膽相照?最後,竟然把我爹給逼到死牢。我爹為你們巨浪幫辛苦工作二十五年,最後還賠上一條老命,你爹還有沒有良心?」

「他沒有良心。」

「呵!江離亭,你也承認了?你們巨浪幫!沒有人性,全是妖魔鬼怪,我恨你們所有姓江的!」

她要恨,全部都恨透了,江離亭心如刀割,但仍道:「回家去吧!去陪你母親。」

「不用你說。」盈兒撞出竹籬門,恨恨地跑出幽竹居。

心,真的會痛!江離亭暗自承諾著,「盈兒,我不會讓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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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鳥英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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