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一夜無話,對大多數人而言,亦是一夜無眠。江陵侯派人去查十幾年前舊事,已是夜深,又是舊事,本該不易查的。然而當初的那些人都在江陵,很少有離開的,加之那次事件本就是故意為之,很多人都記得其中的不自然之處。例如金府那位小姐當晚出來好幾次,她的丫鬟也到大廳晃蕩來去。

那金小姐已經嫁了人,孩子都老大,少女時期的刻骨銘心瘋狂迷戀,到如今早已淡漠得差不多了。因此當第二日早,江陵侯在門外求見時,原來的金小姐現在的郭夫人愣了下,方才臉色變白。

如此自然不需要什麼嚴格審問,幾句話便把事情經過全數說出來。事情倒也簡單,金小姐暗戀蔚疇,提親不果——蔚疇自覺妻妾已然不少,並不打算再娶,何況也不能委屈了金小姐。於是她不甘之下,竟然打算生米煮熟。

只是一名未出閣的女子還能做什麼?再好的計謀不過是閨閣之中的自我猜想,只是葯的分量便掌握不準,之後更是步步疏漏。蔚疇都回了府,兩名女子還在團團轉。

幸好事情並未敗露,雖然不知後來蔚疇到底怎麼解的藥性,但這顯然不是小姐丫鬟能知道的範圍了。

蔚疇低下頭,聲音從低處傳出:「你的異想天開,害了一個完全無關的女子一生。」

「當然,我也是太過疏忽了……」他道,神情黯然,「如果我當時能多注意點,如果我當日能發現異狀……」

春藥不是毒,只是催情,因此他並沒有注意。侯府很安全,根本不可能會有宵小進來,所以回了府上就不在意身體的一些奇怪之處。於是事情發生了,而他竟然全然不知。

由此害了一名女子一生。也害了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十數年。

「小眉,你是不是一直很恨我?」偏廳之中,蔚疇和蔚凌坐在展眉身邊,旁邊是拂塵。

展眉搖搖頭:「我原來並不知道,後來知道了,但是很快就覺得不對,因此一直沒有時間去懷疑。」

「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嗎?我希望你能在這裡住下,你今年也十八了,在這裡待上一年半載,我為你找個好人家……」

展眉搖頭,打斷蔚疇的話:「我目前並不想嫁人,你……就不用為我考慮了。」

實在是叫不出爹來,只好帶過稱呼。蔚疇皺起眉來,卻自覺沒有立場責問,只好道:「那你願意在這裡住下么?我想彌補一下我的過錯。」

展眉看著他,低聲道:「錯么……也談不上多大的錯誤吧……」她頓了頓,「不過我本來就打算過完冬再動身,可以在這裡待上幾個月。」

「小眉——」蔚凌衝口叫她名字,「你過幾個月要去哪裡?」

「去塞外。」展眉答道,「去看看遼闊天地。」

「那我陪你去吧?」蔚凌道,「我在江陵也待的太久了,你是自己去還是和別人一起?我也一起吧。」

「我自己去。」展眉道,「我想自己去比較自由,你們看到我武功了,並不需要別人保護才是。」

說到武功,拂塵方才想到有問題還沒有問,道:「我一直沒有問,你這一次突然消失,是去了什麼地方?你是被他們抓走的?」

「不,我是自己出去的。」展眉道,「我想要去找康貴算賬,於是跑出去,找了幾天都沒看到他。後來發現他們和陸羽志,陸羽志被他們下了毒,我聽他的聲音是當初對我們示警那人,於是裝作不會武功被他們捉到,就這樣。」

拂塵只覺心冷,自己的憂心自己的苦苦等待,只是一句就這樣。他便是淡淡一笑:「我知道了,蔚姑娘這一次替我捉到這麼多影門餘孽,實在是立了一大功,我該多謝蔚姑娘才是。」

這二人氣氛不對,蔚疇和蔚凌馬上感覺出來,父子二人對視一眼,心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齊齊道:「那個……我們有事先出去,你倆慢慢談。」

兩人迅速出去,關上門之後,蔚凌對著父親道:「看來他們兩個……倒是有問題呢。爹,恐怕我們還是很快就會把這新得來的妹妹嫁出去啊!」

蔚疇點點頭:「雲公子為人溫和做事穩重,真把人交給他,我也放心。」他嘆了口氣,看向遠方,「真沒想到到了這年紀還會忽然得到一個女兒,我著實對不起她,只希望能做些什麼……不過她性子似乎很強,可能也不會接受吧?」

「嗯,我記得當初我得到紫電劍的時候,那把畫影跟著一起到的。我嫌那劍太丑,順手給了她……」蔚凌回憶起往事,微微出神,「那時候的她小小的,但是眼神很利,表情恨是倔強,而且一點都不討人喜歡的樣子,也不道謝……雖然我本來也是當垃圾扔給她的……「「只希望她不要和她娘一樣,太過倔強,什麼都不說……若她娘當初過來指責我罵我一頓,我又怎麼會這麼多年毫不知情……」蔚疇嘆息,「等他們談完,我得問問她娘的墳在什麼地方,過去請罪。」

那邊拂塵和展眉兩人卻是沉默不語,半晌,拂塵方才道:「你打算以後就在侯府住下了么?不回蘇州了?」

展眉側過頭去,側面看不出任何錶情來,沉默片刻,答道:「也許。」

「侯爺是很好的人,蔚凌雖然有些年少氣盛,不過向來吃軟不吃硬。和他們相處起來應該會很不錯。」拂塵站起身來,從懷中拿出一個藥瓶,「我這裡還有些解毒藥,我也用不到,都給你吧。」

「我不要。」展眉手一推,正推在拂塵遞過來的手上。拂塵本就有些恍惚,一個沒拿住,瓷瓶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拂塵只覺心痛,似乎是給出的心被生生摜到地上一般,露出的血肉被摔成模糊一片。傷心傷到極點,便是一片茫然。

苦苦一笑,俯身去拾那些瓷片,因為除此之外,竟不知還能做什麼。離開吧,可是這一刻卻不捨得。他想起他對自己下的決心,便想即使不能被接受,也該說給她知道。畢竟她在這裡住下之後,也許便不能再見了——她有了爹,有兄長姐妹,武功又強。他,還有什麼必要留在她身邊,還有什麼可給予她?

正要開口說句喜歡,展眉卻忽然問道:「你……就那麼珍視他的東西?」

呃?拂塵一怔,並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什麼?」

「這解藥是你家王爺制的吧?因此即使瓶子碎了,也不能讓它落在地上?」

展眉笑問,眼底卻沒有半點笑意,「是這樣的么?」

「你說什麼?」拂塵完全被她說傻了,怔怔看著她。

展眉卻不再說了,垂下睫毛,潔白的牙咬了下嘴唇,印下深深的印子。拂塵只覺心疼,不知怎麼的便開口道:「展眉……」

展眉低著頭,也不理他。拂塵扯出一個笑,遇到這女子之後的種種映入心中。

他儘力補償她盡量討她歡心,然而沒有用處。她既然可以毫不在意地離開,大概……是不怎麼記掛他的吧?所謂的畫中感情,是他的錯覺吧?

「我喜歡你。」

說出來了,從此以後,便是再難相見了吧?反正也是再難相見了,就是真說出來又怎樣?反正她也是討厭他的,便再討厭一些也無妨。

「我並不想強求什麼,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甚至恨我,這都沒關係,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這一點而已。」拂塵道,看著展眉,露出溫柔的笑來,「我希望你能快樂,比任何人活得都好。展眉,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在人群之中,周圍的人在打你欺負你,你站在那裡,臉上只是無謂的表情。」

「那時候我就在想,怎樣這女孩才能有其它表情呢?她快樂起來是什麼樣子,她生氣是什麼樣子?然後我發現了畫影劍,帶走了你。」拂塵繼續道,「你說你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要。我又想,那我給你很多很多,你會變成怎樣?結果……卻是我把你幾乎逼上死路……」

展眉忽然抬頭看他,眼底是一些奇異的情緒,拂塵看到她眼內,卻不明白她的心情:「我知道我對你不起,展眉,我從不指望你原諒我。也許你這麼恨著也好,至少不會忘記我。我平生從來不求什麼,這一次也是一樣,或許要你記住,已經是奢求了吧?我……」

「不要說了!」展眉忽然大聲喊出來,「結果你還是內疚還是贖罪的心情,我才不要!」

拂塵愕然:「我?」

「要不是我那時讓你離開,自己把追兵引走,也許你在這件事情之後就會忘了我吧?給我些東西換取那本洗髓錄,然後繼續回去效忠你的王爺……」展眉聲音放得低了些,道,「只是我為了你,為了你的王爺而死去,所以你才內疚,才把你的命交給我的吧?說來說去,你的命只是從一個人的手裡到另一人手裡,根本不會回到你自己身上。如果那時跳崖的是別人也是一樣吧,你永遠沒有想要的東西,所以誰都一樣什麼都一樣,只要救了你就可以得到你的全部忠心,是這樣吧?」

「我……哪裡有這樣?」拂塵開口道。

「你就是這樣!」展眉打斷他,道,「你跟原來的我一樣……或者更可悲,我還只是個無奈的影子,你卻是自己選擇而成的影子……」

「娘臨死的時候,對我說,讓我看著蔚凌。我當時以為娘的意思是蔚凌給了我那把劍,是惟一注意過我的人,因此我應該照看他保護他……現在想來,娘的意思搞不好是我該恨他也不一定,因為侯……爹是在大夫人懷著蔚凌的時候強迫娘的……」展眉道,「總之很長一段時間我只看著蔚凌,我想我該效忠他,直到你帶我走,教我識字教我練武,讓我看懂了娘手記上的內容。那時候我方才知道我並不欠任何人什麼,我沒有理由認為自己是任何人的附庸。」

「可你不同,你會武你懂文,你幾乎無所不能,可是你只有你的主子你家王爺。」展眉咬唇,印下牙印,「他救了你,所以你把你的命給了他,你效忠於他,完全不可能背叛,完全沒有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要求……你表面看起來是個很厲害的人,結果比我還像影子。」

拂塵怔住了:「王爺救了我,然後教給我種種事情。我不效忠王爺,卻又去效忠誰?」

展眉偏過頭去,忽然落下淚來:「那你呢?你的生活你的願望你的快樂,在哪裡?」

「我……」

「你說你什麼都不求,你以為這樣的想法,是什麼?」展眉帶著淚一笑,「雲拂塵,你居然也能來同情我。我是娘告訴我不要求什麼,你呢?」

「我……」拂塵怔怔道,「那時候,我在一個個人販子手裡來去,不能有要求,否則就會被打。即使餓了病了也不能說,他們並不會同情我們,而會幹脆把作為累贅的我們……殺死……」

「所以效忠於你家王爺是么?因為這條命是輕賤的,沒有人在乎,連注意都引不起。所以一旦有人將你從這種情況救出,就會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對方的,沒有『我』的存在,只有對方需要的『我』存在,是么?」展眉笑笑,「所有人都欺負我,都認為我是孽種,是不該來到這世界上的,因此當蔚凌終於注意到我並且給了我一把劍之後,我的生命就只剩下他和那把劍……」

「有的時候真的很佩服你家王爺,那麼小的孩子就能收服那麼多的人。」展眉道,「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是很容易滿足的,這樣的忠心,真是得來的輕鬆啊……」

拂塵想反駁,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所以你對我,其實只是欠了條命的感情驅使吧。」展眉低聲道,「我不要那樣的感情,一點,都不要。我其實非常非常地恨你,我恨你可以把命給這個給那個,就是不給自己留著。」

她的恨……竟然是這個意思?

「你一直都很溫柔,甚至溫柔得過了頭。那是因為你家王爺之外的事情你從來都不在乎的關係吧?你說你要娶我,是因為你感覺我是你的責任吧?否則你不會把樂凱之和我往一起湊。」展眉道,「我是你的責任你的義務,雲拂塵,你不用出賣你的愛情來留我,因為你根本沒有愛情——你沒有任何屬於你的東西,你也不打算要。」

「展眉,你錯了。」

拂塵忽然道。

「其實我是嫉妒的,我只是儘力壓下,因為我從不曾有過這種感情,也不曾表達過。」

「如果你問凱之你就會知道,我並不是沒有表現出來,儘管我儘力壓制。」

拂塵苦笑,「也許你說得沒錯,我確實也是什麼都不想要的……但那是遇到你之前的事情。」

「展眉,我惟一真正想要過的,只有你。但是我不敢我不會,我從來不敢真正奢求過什麼,即使是真心想要。」

「但若我不是真心喜歡你,我不會向你提親。展眉,我從來沒想過娶王爺。」

展眉哭笑不得:「他是男的……」

「他愛的人也是男的,可見這根本不是最重要的。守護有很多方法,真正的影子是不該提那樣的要求的。」拂塵道,「展眉,我是真的想要你嫁給我。」

「那如果當初拿著畫影劍的是另一個人,另一人為你引開那些人,另一人跳崖差點送命……」

「重要的是那個人是你。」拂塵道,「我並不知道如果換了其他人我會不會愛上她,但是事實是那不是其他人,是你。」

「不是因為你把命交給我的關係?」展眉問道。

「展眉,我當初以為你死了。」拂塵看著她,道,「因此我對王爺說的時候,我並沒有說我要把命拿回來給你,我是說,以後我這條命,由我自己來決定。

王爺說,他要我的命做什麼,自己拿走。「「我,不是拿命賠給你,我是拿命陪你。」拂塵輕聲道,隨即苦笑,「不過你不要的話,我即使想陪你,也是不行。」

「我……我一直以為你找我陪我,是因為你欠我一條命……」展眉道,「我並不想要你還我什麼恩情,我只想你過得好。」

「如果你陪我的話,也許。」拂塵道,眉眼是難言的溫柔,「展眉,我至少有一樣是真心想要的,那就是你。」

展眉看著他,聲音靜靜響起:「拂塵,你知道么,我從懸崖上跳下去那一瞬,是真的不後悔的。我當時就在想啊,你這一生,大概都忘不掉我了。只是想想,也覺得開心呢。」

「你在想些什麼啊!」拂塵一驚,道,「我那時對你並不好啊,竟然還害你險些死掉……」

「對我而言,你也是第二個看得到我的人。」展眉道,「我想我是寂寞的,寂寞到都不知道不寂寞是什麼滋味。所以你是不同的。」

「我並沒有為你做什麼啊……」拂塵道,「都只是些小事。」

「你的小事,對我來說就是大事。在我一無所有一無所知的時候,只有你給我你認為只是一點的東西。」展眉道,「沒有你給我的那些,我現在仍然是那個江陵侯府上做雜活受人欺負的小丫頭。」

「娘一直認為她的不幸就是因為她讀書太多,如果她不是那個知書達理性子極強的她,也許就不會那麼悲慘——至少,她會跟爹大吵大鬧,爭取她該得到的……」展眉聲音漸低,道,「然而她不可能這麼做,女子果然不能讀太多書,因為她們跟男子不在同樣的位置上。所以她不教我識字……若是沒有你,現在的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還是那個我。」

「所以——」她頓了下,「我在意你,非常非常的在意——」

拂塵看著她,心猛烈跳起來。伸出手去,聲音有微微的啞:「展眉……」

「呃?」展眉專註看著他,問了聲。

「如果我現在向你提親,你會同意么?」拂塵問道,眼瞬也不瞬地看著展眉。

「為什麼向我提親呢?因為你欠了我一條命?因為你覺得對不起我?因為你要跟在我身邊保護我?」展眉挑起眉來,問道。

「因為我喜歡你。」拂塵道,「並不是為了其它理由,只是因為我喜歡你。」

「那你為什麼會喜歡我呢?」展眉歪著頭,「我並不漂亮,性格也不很好,也沒什麼出眾的地方,連字都寫不好。」

「我不清楚。」拂塵卻是搖頭,「也許是牽挂久了,就放不下了。」

展眉微笑:「那以後如果再牽挂旁人呢?」

「牽挂的人就在身邊,還有什麼可再牽挂?」拂塵道,「二十多年來,我真正為自己牽挂的,只有你一個而已。」

「為什麼要回雲庄,為什麼要繼續為你家王爺做事?」展眉問道,「你不是已經離開靖王府了?」

「做習慣了。」拂塵答道,「而且當時沒事情做,你拒絕我,我非常難受,只好努力做事。」

「那我去塞外,你要去找你家那些兄弟?」展眉問。

「我們都是一起長大,也會互相關心。」拂塵答道,「聽說六弟出了事,我自是想去看看他。」

「那如果我想四處遛達,你能一直陪著我么?」展眉問道,「呃……東南西北各處闖蕩,在一個地方待上一年半載就換個地方。」

「當然可以。」拂塵道,「只是希望能和奉天留些聯繫,畢竟王府里的人……都算我的親人吧。「忍不住唇角上揚,知道展眉已經是同意了,於是問:「你的答案呢?」

「什麼答案?」展眉笑著問他。

「我剛才問你,如果我現在向你提親,你會同意么。」

「你說如果,我怎麼知道?」展眉低下頭,臉上有些微微的紅,「當然要提完之後,我才能回答你啊。」

拂塵笑起來,臉上是少見的明朗。窗外陽光明媚,穿過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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