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拂塵病了數日,都是展眉在旁照顧。大夫來看過,說他身體底子不好,以後切不可如此勞累。
兩人的關係卻是奇妙地緩和下來了,拂塵不記得那晚燒得迷迷糊糊時展眉都說了些什麼,卻知道那晚照顧自己的是她,而她,十分十分的,溫柔。
這個曾經什麼都不懂的女孩已經長大,倒是當年教她習武識字的他,變得軟弱——別的不說,跟著王爺的時日,自己哪裡在人前露過半分疲態?即使累到恨不得立即倒下的程度,他也能堅持到房裡,關好門,再暈倒——靖王府不需要無用之人,像他這樣的體質,只能強撐。
現在卻不用了。何況照顧他的時候,展眉也難得的能和他接近一點。對他而言,這樣便也是夠了。
自然展眉也不是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他身邊的,她仍然要每日去書房聽樂愷之指點,也抽些時間應付康貴。她本想讓拂塵將其調去雲庄偏院去的,但隨即發生了出走事件,也就什麼都來不及。
不過她寧願忍受康貴,也不希望拂塵繼續做什麼莊主。畢竟據她所知,康貴只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子,雖不是好人,也沒膽量惹出什麼大亂子。因此便認為他只是仗著自己知道一些事情,以此來要挾,以求得些安樂生活罷了。
她對大多數人事都不甚在意,對康貴也只是提醒雲莊上其他人要注意,再便沒說過什麼。因此當康貴再來找她時,她是微有些詫異的。當康貴私下找她並表示「要找個沒人的地方談談」時,她猶豫了片刻,還是答應了。
「你有什麼事情不能在其它地方說,還要偷偷摸摸的?」展眉被他拉到南院一座涼亭內,微微皺眉,問道,「你若在這裡住著不舒服,我倒不介意跟莊主說一聲,讓你搬去偏院或別院。聽說雲庄在歙州有處別院,還是不錯的。」
「甥女兒啊,你不要這麼急,我這次是有很重要的問題要問你。」康貴道,眼滴溜溜瞅了眼展眉,方才又道,「我想你對侯爺,一定是懷恨在心吧?」
展眉便是皺眉:「你說什麼?」
她表情變得極難看,康貴卻像是沒看出來一般,繼續道:「我一直以為你已經認祖歸宗了……畢竟怎麼也可以當個小姐,再怎樣也好過像你娘那樣家道中落去做丫頭。誰知你娘卻一直什麼都沒有說……」他邪笑道,「我想你娘一定是另有所圖吧,絕對不可能白白放棄這樣的機會。」
展眉眉一挑:「我上次的警告,看來你已經全忘了。」
康貴見她神情,不由有些懼意,隨即卻想:不過是個小丫頭,真把自己當大家小姐怎麼?於是又舔著臉道:「怎樣?我說的沒有錯吧?沒有什麼好不承認的,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謀,我也可以幫幫你……」
「哦?你幫我什麼?」展眉卻覺好笑,大概知道了康貴的目的,卻不知他為何會作出這等事來,有些奇怪地問,「你又想要我做什麼呢?」
「我可以幫你報復侯爺,相應的,也要你幫我對付一個人才行。」康貴道。
「對付什麼人呢?」展眉問道。
「這……若你不答應我,我是不能說的。」康貴卻是遲疑了,半晌方才道,「我想你並不是真心想在這裡吧?你只是為了拿雲拂塵做靠山。我這裡有更大的靠山,若你肯放棄雲拂塵,我肯定可以幫你報仇。」
展眉看著他,半晌,眼睛忍不住勾了起來,笑意漫上。康貴有些惱羞成怒:
「你笑什麼?」展眉卻是不由自主笑得更厲害:「康貴,你好歹是我長輩,可是有的時候我真覺得你做的事情都很好笑啊。」
康貴臉色變得異常難看:「蔚展眉!你別以為有了靠山你就穩靠了!我聽說雲拂塵在這雲庄也不過是名義上的莊主,實際管理的另有其人——」
「哪個傢伙說的?」展眉眼神冷冽,「是莊裡的人,還是指派你來的人?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康貴一猶豫,道,「我就是想和你合作一下,你若是不答應,我不問便是了。」
「話說到這地步,恐怕不是你問不問的問題了吧?」展眉冷笑,「你要我幫你對付拂塵是么?你對付他做什麼?」
「你管不著!」康貴起身,慌裡慌張地還撞了下涼亭里的石桌,撞得他生疼,「既然談不攏,那我就先走了!」
「把話留下再走。」展眉上前,拉住他衣袖,「說清楚事情經過,否則莫怪我去告訴拂塵。」
「我、我……」康貴臉上現出驚慌之色,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變了一臉笑容,「你倒是告訴去,但是我可不敢保證你那點事情不泄漏出去哦……」
展眉眉心一蹙,明白康貴確實是受人指使。只是他們肯定都沒有料到,自己並沒有報復誰的想法,只是單純不想讓事情泄漏出去罷了。但這人既然指使康貴入庄,定然對雲庄圖謀不軌,她何不先不講出去,看看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
心下很快拿定了主意,冷冷道:「那你給我放小心了,若我聽到半點風聲,事情可就不能輕易了結了。」
康貴立在涼亭內,只看著她離去。
回到拂塵房內,他病已是大好,坐在床邊桌旁,不知在寫些什麼。展眉本想責備他不該勞累,見他似是極專心,又不想擾了他,輕輕走到他身旁。
拂塵卻是在作畫。由於少時生長環境的關係,習字啊讀書啊練武啊都是他十幾歲時才開始的。因為開始得太晚,都精通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便只是有用的多學一些,沒用的少些。
而作畫,自然是沒用之列。
雖是如此,拂塵還是懂些繪畫之道的。而且他習的也非要求畫工極細的一筆筆白描,而是瀟洒寫意。因此雖然畫工平平,意境還是好的。
群山疊起,雲霧繚繞。雖是層嶂疊翠,卻有種抑鬱在其中。展眉表情微沉:
「這麼黑壓壓一片,都是些什麼?」
「影子啊。」拂塵抬頭,對她笑了笑,「你看,太陽照下來,自然是要有影子的。山有山陰,樹有樹蔭,雲當然也要畫上影子才是。」
「黑乎乎一片,虧你想的出來。」展眉笑道,眼裡卻沒多少笑意,「我一直以為,影子是最無用的東西。只能成為別人的附庸,卻不能有自己的生活,甚至……想被人看一眼也不成。」
拂塵聽她這話微地一怔,這話,似是在說她,也似是在說……他……便只有低下頭微微苦笑,卻聽展眉繼續道:「這半年多的時間裡,我學了太多東西,學的有些頭暈腦脹。我想過些日子,呃,等過完年的吧,到外面晃晃看看。」
拂塵便是一驚:「你要離開?什麼時候?去哪裡?」
展眉見他緊張,忍不住笑了:「暫時不會走。因為現在走的話,到塞北的時候可能就是冬天了吧?實在是太冷了,我恐怕會受不了啊。」
「你想去塞北?」拂塵一怔,問道,「那麼遠,你去哪裡做什麼?」
「書上說,北方風光奇絕,西北有大漠風沙,而且聽說突厥的風土人情格外不同呢。」展眉笑道,眼眨了眨,露出嚮往之色,「萬卷書我是沒讀過,萬里路我倒是想行。」
拂塵遲疑片刻:「那……到時我和你一起走吧?這邊的事情我交代一下應該就可以,北邊有九弟十弟……六弟也在,正好我可以過去看看有沒有什麼事情做。」
展眉立即變了臉色:「你怎麼還是想著為你的王爺做事呢?」
拂塵愣了下:「不為王爺做事的話,我還能做什麼?」
「你不是已經脫離靖王府了么?」展眉冷臉問道,「你就不能自己做些什麼嗎?」
「我……還能做什麼呢?」拂塵微微一笑,卻是溫和的笑,「我為王爺做事也有十幾年,到得現在,早不會其它了。」
展眉眼中飛快掠過一絲失望,咬住唇,臉色變得更是不悅:「他們分明都不要你放你自由了,你還為他們賣什麼命?」
拂塵一怔:「那為什麼你脫險之後,要回江陵,而不是去其它地方呢?做丫頭在哪裡都可以吧?」
這話卻讓展眉辯無可辯。她回江陵,確是隱隱期盼眼前這人,也確實是想不到它處可去。她指責他,卻不想自己當時也是同樣的心態。
「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具體要去什麼地方?我事先打點一下。」拂塵只是關心她去向,問道,「北方有王府很多人,早點安排也好些。」
「你要是想著你的王爺你的六弟九弟十弟,就不要和我一起走!」展眉豎起眉來,道,「我不需要他們的幫助!」
「……」拂塵嘆了口氣,「其實是我許久沒見到他們,也有些想念……去年因為影門叛亂,從江南到北方一片大亂,聽說六弟去北疆發生了些事情,也不知道現在情況具體如何。」
他挂念著自家的弟兄,想著想著,微微出了神,掛著笑道:「九弟十弟鎮守北疆多年,其實我倒不太擔心他們。只是六弟性子太強,而且心裡只有王爺,做事未免有些過了。希望他不會當真出事才好……」
展眉看他出神,臉色微變,最終斂眉不語,起身向外走去。拂塵方才回過神來,忙道:「展眉,你去哪裡?」
「我回房去。」展眉道,「你就在這裡,慢慢想念你的兄弟姐妹好了。」
拂塵一愕,聽她語氣,竟是有些……酸呢。
兩人關係,雖未往前進,卻也沒有後退。拂塵並不清楚展眉在想些什麼,展眉也並不打算讓他知道,然而兩人能夠說一些話,也算得上關係不壞。至少於拂塵而言,這種情形比他生病之前,卻是好多了。
拂塵身體底子雖不好,但多年來練武,恢復能力也著實不淺。尤其早些時日他根本不可能在外人面前示弱,也就格外能撐。因此身體還是好得很快,而天漸漸冷了。
蘇州天氣和江陵並無差別,展眉自然也沒什麼不習慣的。然而許是閑的久了,沒事可做的結果就是筋骨疼痛,常常沒什麼大精神。拂塵有些擔心她,她卻總是笑笑說沒事。想來也確實不會有什麼事,因此拂塵也便沒太在意。況且展眉常常和樂愷之在一起,拂塵也不想「打擾」他們。
所以當拂塵發現事情不對時,已近冬天,展眉開始有輕微的咳嗽和發熱跡象。
拂塵已是擔心,請來大夫給她醫治,大夫說只是著了涼。
「怎麼會?她身體一向很好,而且這病症決不只是著涼!」拂塵自是不信,展眉向來強悍,怎會因為著涼就這般沒精神。何況她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是什麼病,倒像是……有孕在身的疲憊?
拂塵想到此種可能,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心裡著實不想相信這樣的猜測。不過這猜測倒也好證實,偷偷讓大夫去把脈,大夫搖頭否定了這想法。
「但是有一事奇怪,蔚姑娘手三焦脈動時急時緩,並不像病症,卻像是中毒。」
大夫說出把脈的結果,「只是這毒下的甚奇,我診不出來。」
「毒?」拂塵一驚,「展眉每日在雲庄,從哪裡接觸到毒來?」
「這我實在不知,若這真的是毒的話,這毒定非常物。」大夫道,「也許可以請我師兄過來看看,他在毒上頗有研究,比我強出甚多。」
他這話倒提醒了拂塵,他吩咐下人快去請這大夫的師兄,然後馬上起身,去他自己房中找解藥。
——自家王爺就是用毒大家,他怎生忘了?雖然他自己並不怕毒,不需要什麼解藥,但王爺曾給過不少解毒藥,自己還沒用過。
拂塵從小在王爺身邊長大,因此倒不怕什麼毒,解藥之類的也就沒放在身上,找了半天才找到。他出去之時,那位頗擅解毒的師兄已經到了,折騰著檢查病情。拂塵將他請出展眉房間,詢問他到底如何。
「這毒由手外關而內,日益深入,絕非尋常毒藥。」那師兄臉色凝重,緩緩道,「毒到了手少陰心經轉而向心,若我沒料錯,這是『絕心』。」
「絕心?」拂塵並不懂毒,只能問道。
「是啊,據說絕心毒發作時,起初並無更多異狀,只是人懶洋洋的不願動,大概一個多月後方才能診出中毒跡象。」師兄道,「絕心這毒直侵心臟,幾乎可說無葯可解。據說解這毒必須要另一人有散盡全身功力的覺悟才行……」
拂塵一震:「什麼?」
「就是說這毒無葯可解,但是可以靠功力把它化去。但化這毒非常耗力,據說非武林高手不能化,而且會抵去一名一流高手的幾乎全部內力。」
拂塵怔了片刻,臉色劇變。
那麼下毒的人,雖然是對展眉下毒,其實卻是為了他?
因為他,所以展眉中了毒?
只覺得冷,和憤怒。到底是什麼人做的?想害他的話,直接過來也就是了,為什麼要害到無辜的展眉啊……竟然是自己,為展眉,招了禍事。這樣一來,哪裡還有資格留在她身邊?
拂塵拿出王爺給的解藥,小心拿出一顆給那師兄看,那師兄將解藥捧在手裡微微聞了下,臉色就開始變了。待他伸出舌舔了一下之後,臉色更是變得稀奇古怪。最後他抓住拂塵大叫道:「這是誰制出來的?我要去見他!」
拂塵見他這般,心下不由忐忑起來。雖然他從未懷疑過自家王爺的能力,但畢竟這只是王爺的葯而非本人。雖說展眉這毒也可以逼出去,但其中兇險難測,萬一力有不逮,豈不是害了她?
「怎麼?這解藥不行么?」他問道,「那……你可以大概說一下要怎麼逼毒么……」
「怎麼不行!簡直是太行了行得不能再行了!」那師兄一臉興奮,「我要去找制這解藥的人,你告訴我他在哪裡,我要拜他為師跟他學毒學解毒!」
拂塵當即傻住,雖然憂心展眉,卻不由失笑——自然聽他這麼說,展眉也應無事才對,因此他此刻本就心情輕鬆下來——這人對毒的研究,看來是著了魔啊。
只是……「那個……他人在京城,但你要拜他為師,恐怕……不太容易吧……」王爺天天纏在愛人身邊,公事都懶得去做,何況這麼無關的事情。
「總之你告訴我,能不能拜的成是我自己的問題。」那師兄抓著拂塵不放,「你去救你的小愛人,我去拜我的師,我們兩不相干。」
「我和她……不是那種關係……」拂塵一愕,辯道。
那師兄上下打量他兩眼,一撇嘴:「我信,你信嗎?」
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拂塵看著展眉吃下解藥,鬆了口氣:「現在感覺怎樣?還懶洋洋的沒精神么?」
展眉便是笑:「我本來也沒什麼,就是偶爾有點累沒精神,現在也沒什麼大差別啊。」
「你是中毒!」拂塵見她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不由提高了聲音。這事實現在自然沒必要再瞞她,便直說了,「大夫說你是中毒,他的師兄確定你中了『絕心』毒,十分難解。不過好在現在已經解了。」
展眉眼光一閃,問道:「我中了毒?」
「是的。他說你中的毒無色無味,但是並非由食物而起,而是接觸就能中。
而且中毒之後的一兩個月內並不會有反應……你能想出是誰下的么?「拂塵問道,眉心微鎖,」這毒可以用內力逼出,但是逼毒之人就會喪失內力……下毒那人恐怕是針對我來的,展眉,你一定要多留意,提防你身邊的人……「但是展眉身邊的,也就是雲莊上下。拂塵再怎麼想,也無法懷疑雲庄內的任何一個人有嫌疑。畢竟雲莊上下都是靖王府上人,怎麼也不可能害到拂塵頭上。
這麼想來想去,有嫌疑的竟然只有那麼一個人而已。
但他又是為了什麼呢?他不是……展眉的親戚么?雖然展眉對他的態度,很是奇怪。
展眉臉色劇變:「你說他是針對你?他竟然——」
她咬住唇,眼內是冷酷到極點的殺意,讓拂塵不由怔住了:「展眉?」
「我真是白痴,他明明說過,我竟然沒在意!」展眉喃喃道,「我太小看他了,他既然敢來這裡並且說出那樣的話,肯定是有人指使,我怎麼沒想到——」
「我只想著跟你生氣,只想著怎麼讓你不去做事,竟然把他完全忽略……」
展眉看著他,「那我現在毒解了么?你不可以騙我解了,然後偷偷為我逼毒……「拂塵開始沒告訴她中毒的可能,就是打了這主意,如今聽展眉這麼說,道:
「已經解了。王爺是用毒好手,他制的解藥,大夫說幾乎可解天下毒。」
展眉鬆了口氣,起身下地:「我去找康貴,事情一定是他做的,我倒想知道是什麼人指使他!」
拂塵連忙扶住她:「你的毒剛解,不要亂動,我已經派人去找他了。」
展眉靜默片刻:「我猜他已經跑了。」
「倒也是,如果如你所說有人指使他,那麼沒理由他這時候還會留下來。」
拂塵皺眉,「他到底是什麼人?和我有什麼仇,為什麼要對你下手?你不是他甥女兒么?」
「我不清楚,我想他來雲庄,可能目的就是對你不利。」展眉道,「但是我忽略了這一點……」
她只覺得自己愚蠢,為何會給他機會,幸好沒真的害到拂塵,否則……拂塵卻擔心她,畢竟毒是對她下的,他必須杜絕康貴之類人以後下毒的可能:「他是你表親?」
展眉卻不說話,拂塵忍不住又擔心起來,心想若他們只對著自己倒也好辦,萬一他們本意是害展眉兼自己呢?萬一展眉有危險……「我知道你可能不忍,但是我一定要知道他的來歷,把他們一網打盡。」拂塵冷冷道,「要留下一個,我就不姓雲!」
「……」展眉遲疑了下,想到此事事關拂塵安危,也便說了,「他不是我表親,只是他認識我娘。在我出生之前,他在侯府當名粗役,後來因為手腳不幹凈,被侯府逐了出去。」
「那你為什麼說他是你表親?」拂塵追問。
展眉看著他,卻是一笑。
「我不想說,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