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石榴街的怪婆婆
「我今天早上見過他。」她告訴大克。
「誰?」大克問。
「那個粗框眼鏡。」她眺望車外。
「你在哪裡見過他?」他眼睛轉向她……
「我在墓地見到他。」她說。「可他也許只是碰巧在那兒出現。」
她眼角的餘光看到大克臉上露出好奇和關心。
「今天是我爸爸媽媽的死忌。」她說。
她把小妖從第五街開上第七街,越過一個菜市場,穿過四個街口,把車停在石榴街一個小攤對面。
「真不懂你為什麼那麼愛吃粽子,你前世不會是屈原吧?」大克嘲笑她說。
「下車吧!陸探員。風蕭蕭兮易水寒。」她拔掉車匙,瞥了他一眼,俏皮地回話。
「原來你真的是屈原投胎。」大克咧嘴一笑。
攤主是個瘦小駝背的老婦,一頭稀疏的白髮,鬆弛的臉上布滿孤寂的皺紋,愛穿黑色衣褲,小腳上常常穿的是一雙油漬斑斑的球鞋,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
小綠在背後叫她怪婆婆。怪婆婆不愛說話,不愛笑,即使是看到相熟的客人,臉上也沒有高興的表情。
怪婆婆的小攤不過就是一輛殘破的板車。
數十年來,她只在夜晚擺攤子。她的小攤只賣兩種東西:鹹肉粽和桑寄生蓮子雞蛋茶,兩樣東西都曾經做得極好,光顧的客人很多。這幾年,怪婆婆老了,手藝也退步了,水準已經大不如前,光顧的客人也越來越少。
今天晚上,熱氣蒸騰的板車前面那幾張折迭桌和小板凳也是空空的。
「老婆婆,給我來兩隻棕子,兩碗蓮子雞蛋茶。」她一邊拉開一張小板凳坐下一邊說。
怪婆婆沒應答,著手挑了兩隻粽子,用剪刀把粽子上的草繩剪斷,粽子放到碟子里,又舀了兩碗糖水,連同一小碟雪白的砂糖,端到他倆面前。
小綠把粽子葉剝開,聞了聞,朝大克一笑:「好香喔!快吃吧!」
她說著拿起筷子開始吃,眼角瞥見怪婆婆回到板車那兒,空空地站著。
「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讀天文學?」她的目光轉回來看向大克。
大克吃了一口粽子,慢慢說:「我是說過,你要是請我吃飯,我告訴你。」
「我現在是請你吃飯啊!」她沾了砂糖吃粽子。
「女屈原,你是請我吃粽子。」他裝著不滿的樣子。
她拿著筷子說:
「我來問你,粽子是用什麼做的?是糯米做的吧?糯米是不是能夠煮成飯?那我就是請你吃飯!」
他說不過她,身子往後靠,帶笑問:
「你為什麼想知道?」
「我為什麼想知道?」她眼珠子轉了轉。「我本來不一定想知道,但是,你越是神秘我越想知道。」
「你也沒告訴我你的第六感為什麼消失。」
「我有啊!我跟你說過,我大病了一場。」
「你沒說是什麼病。」
她看著大克,一臉認真地說:
「不就是老人痴呆症嘛。」
說完,她笑了起來。她看到他剛剛差一點就以為她接下來說的是真話。
笑完了。看到他失望的神情,她說:
「上帝給你的東西,上帝也可以要回去,怎樣要回去並不重要。那你呢?輪到你了。」
「我高中的時候,暗戀一個學姊。」大克說。「她當時的男朋友是個念天文學的大三學生。」
「你是為了她讀天文學?」
「我心裡清楚得很,即使我也讀天文學,她並不會愛上我。可是,我那時一個勁地覺得念天文學的男生都很帥。跟女生約會也有很多借口,可以帶她去看星星,看流星雨時還可以黏在她耳邊解釋給她知道。後來我發覺,是那個男生很帥,不是念天文學的男生很帥。我被騙了。」
她禁不住笑,揶揄他:
「失望呀!還以為是因為你對這個宇宙有很多浪漫的想法呢。」
大克挑挑眼眉,說:「我是念科學的,念科學的人不浪漫。」
「你那個學姊長得很美吧?」她又問。
「我已經不太記得她長什麼樣子了,那時大概是覺得她很美吧,否則不會那麼傻。」
「她後來是和那個男生一起嗎?」
「那個男生在大四那年冬天溺死了。」
「溺死?」她沒想到故事的結局是個悲劇……
「他失蹤三天之後,屍體在海上飄浮。屍體撈起來的時候,穿著整齊的衣服,鞋子不見了,但兩隻襪子都還在。一直查不出他到底是自殺的,還是被人推下海的。」
「那個女孩子很可憐。」她說。
「有些死亡永遠是個謎。」他說。
他們有一會沒說話,隨後她起來付錢。付錢的時候,她看到板車的蒸爐里還剩下十幾隻粽子。「這些都給我吧。」她說著從包包里掏出那個粉紅色的小飛象購物袋來。怪婆婆臉上沒有表情,把粽子從蒸爐里拿上來。小綠把粽子放進購物袋裡。
付錢的時候,怪婆婆抬起那雙皺褶下垂的眼睛看了看她。
小綠看到怪婆婆的眼光,她裝著數著鈔票,沒回看她。
「你每次都買那麼多粽子回家,你一個人能吃嗎?」大克問她。
「能吃!」她微笑甩著手裡那袋沉甸甸的粽子。
他們走過對街,上了小妖。
她離開石榴街,把大克送回去,然後到牽牛星街看山魯,跟牠玩了一會,在陽台上空空地坐了很久。
直到她覺得累了,她開小妖回去浣熊街的公寓。
回到家裡,她把粽子塞進冰箱的冷凍室,那兒還留著幾隻上次買的粽子。
她伸手進衣服里脫掉胸罩,給自己倒了一杯梅子酒,坐到客廳的藍色沙發里,打開唱機,聽著歌。
石榴街從來就沒有石榴樹。
那條老街是她兒時每天回家的必經之路。
多少個夜晚,她在外面一整天都沒有扒到荷包,一身邋遢,餓著肚子空手回來,都要從那兒走過。
她腦里想到的是舅舅發怒的樣子和他那根可怕的皮帶。只有八歲的小女孩,毫無希望地拖拉著顫抖的腳步,不想回家,卻也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