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玉門
黃河遠上白雲間,
一片孤城萬仞山。k
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不度玉門關。涼州詞
他駐守邊疆已經五年,每日為伴的只有莽莽大漠與關山的盡頭。
但只有在這裡,才能伴著烈酒埋葬過往。他經常仰望蒼冥,上面有同樣燃燒的星辰,並不明亮但可以為他帶來莫大的慰藉。他經常牽著馬站在無人的荒寂處,唱一涼州詞。
塞上牛羊,風吹草低,騎馬並馳,無憂無慮。她向他許諾的美景原來是多麼的誘人,幸福曾經這般的生動,這般的鮮活,這般的伸手可及,高於新綠的嫩葉,低於燦爛的雲彩。
但他天地風雷般凜然生威的一掌,親手毀滅了一切!
傷心無比,悔恨無窮,造化是如此嫉恨英雄,心頭的巨痛,怎生消受!
他想隨她而去,但他能清楚地看見自己已不再年輕,不再有十八歲灼灼的光。自從遇到楊太師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一個混跡市井間的小乞丐,也不再是那叱吒風雲無所顧忌的江湖豪客。
他拉著韁繩,行走在關口城牆之上。夜涼如水卻有灼熱的風,他等著自己落下十數年未輕彈的淚。他等著那陣風穿透沾滿汗水與風塵的盔甲。期待著長劍掛在牆上,自己看破萬里長關設下的障。
如今他已經明白,他的前半生一涼州詞便夠了。只需那幾個字的長嘯便夠了!
——蕭峰
※……※
涼州如今的局勢之危早已出朝廷的預料,當時除了他一人憂心忡忡以外,滿朝文武都不以為意,甚至有人以為他置公主的婚期不顧,趕赴前線督陣憚壓區區千人的馬賊虜匪,實為朝廷的極大不敬。其實這些說法畢竟也算著了一半,他絲毫不以為意。
獨孤府統領天下兵事,在朝堂之上嚴厲訓斥:「涼州是中原北方的門戶所在,大將軍蕭峰克盡其職,不惜向朝廷請罪延遲婚期,親自在陣前抗敵,你們在朝中為官的大臣,不知邊關將士憂患,反在背後妄加誹謗,今後若再有這等流言,天牢之中將有其一席之地。」沒有人把這話當做玩笑話,以前把太師府的話當玩笑的如今大多已經移居到了天牢之中。
六月八日,蠻匈約有三萬人,攻破雁門關,燒殺掠奪一番,三日乃退兵而去,當地將士死者三千,百姓受殺掠者逾兩千、糧食牲畜所失無數。涼王調動兵馬五萬人出重關,於雁門出雲一帶紮營駐守。
六月十五日,涼王部石清將軍統兩萬兵馬與蠻匈遭遇,匈奴兩萬餘人,雙方旗鼓相當,石清夫婦皆身先士卒,連奪敵方戰旗十面,將士士氣高漲血戰半日,大敗蠻匈一百里。
秋十月十七,西蠻匈單于擇力謁舉全族之兵,裹帶那瀚、烏克、喀羅等七部落,大舉南下。十月二十五日,石清夫婦所部前出三十里迎敵。二十七日,雙方於出雲附近遭遇。石將軍旋令中軍步兵十六萬屯於望來峰,鐵突騎騎兵八萬後撤兩里,分駐於望來峰之下。」
其時,出雲有蠻匈軍前鋒二十三萬輕騎,我軍步騎合計二十四萬。雙方於出雲附近激戰兩日,互有勝負。到了二十九日凌晨,蕭峰所率鎮北軍主力二十萬距出雲尚有兩日路程,董和所率鎮北軍輕騎前鋒十萬餘人則只剩一日路程。而據估算,擇力謁所率領的蠻匈本軍二十二萬人離貓兒湖也僅有一日的路程。
二十九日卯時將盡,蠻匈前鋒忽拔營後退。石清欲待蕭、董二軍齊至,再拔師北上。但軍中涼王世子李達認為機不可失,以代父王監軍為由,調動全軍強令追擊,尾追不舍。兩軍於出雲以北六十里處混戰數個時辰。正午時分,擇力謁所部突然逼近戰場。以輕馬利矢,迅包抄了我軍左右兩翼。石清將軍以營中輜重結陣,採取守勢。
然敵多勢眾,其中又多夾雜邪魔黑騎數以萬騎,不避刀劍弓弩。夜間,中軍被魔物突襲,兩翼遂被蠻匈精騎衝擊突破,全軍遂成崩潰之勢。
此戰敗北,石清夫婦與涼王世子李達盡皆陣亡,二十四萬大軍有十五萬人戰死或被俘,另有兩萬人逃散,餘下約七萬殘兵南撤七十餘里,於三十日午後與加前進的董和部匯合。得知涼王兵敗,鎮北將軍蕭峰當機立斷,捨棄出雲、望來峰等多處關隘,退到玉門一帶才依仗天險,整頓全軍,與蠻匈軍形成對峙。
十一月初二、初三、初四接連三天,西蠻匈全軍齊至,猛撲玉門關。蕭峰以中軍精銳突騎踞於玉門兩翼,不時動反擊。
當其時,亂雲齊聚,天光黯淡,群魔亂舞。鎮北軍將士浴血奮戰,蕭將軍親臨前線,連斃強敵。卻身受魔物多達十數矢,猶披甲巡營,部卒表裡俱奮,皆有死戰之志。戰至初五,鎮北軍傷亡約十三萬餘人,殲滅蠻匈軍也達十萬之眾。
到了午間時分,蕭峰令前、后二軍盡數出關,以迅風不及掩耳之勢反撲西蠻匈大營。北涼王殘軍也整頓完畢,在董和所率輕騎配合之下,牽制敵軍。擇力謁見哀兵之勢不可擋,遂拔營後退三十里,以避鋒芒。
自此以後,兩軍在玉門糾纏對陣,勉強成了僵局。然蠻匈其他各小部落也趁機紛紛豎起反旗,率兵來攻,魔旗數量亦與日俱增,形勢無比危機。
漢皇將摺子合上,嘆道:「太師出京不可多過十五日,不然天下哪來那麼多麻煩?太師當年也果然沒有看錯,石清是個統兵的帥才良將。早些年太師派他統兵之時,朕還覺得他年紀過輕,又出身市井,並沒有很把他放在眼裡,現在看了密折,才知道他不禁武功高強,也果真驍勇善戰,最難得的是他在大節上也沒有什麼私心,甚是可敬,可惜……」
小桂子應道:「當年太師將石將軍派往涼王處,也是看重他夫婦的大節,可謂用心良苦。如今涼王兵敗,已落入鎮北軍挾制之中,此次蠻匈南下,或是奇禍或是契機。小寶此言當真大逆不道,皇上恕罪。」
漢皇笑了笑,道:「這話有理,即便無理,你都自稱小寶了,朕那還敢怪你。十幾年來,蠻匈顧忌後方,從來不敢全力入侵。可是如今不知為何,連那瀚、喀羅也和他會盟。如此一來,經此一秋,草尚長馬正肥,西蠻匈定會大舉進犯,以圖打破這幾年僵持的局面。不過這許多魔物鐵騎,又從何而來?」說罷卻早已是一臉憂色。
小桂子道:「皇上也不必過於憂慮!蕭將軍亦是太師而出,且忠心耿耿,必能將蠻匈魔物阻於關外,以待援軍。小寶只是覺得朝廷這次所派援軍才區區五千,是不是太單薄了些?」
漢皇深以為然道:「朕正有此慮!這位三十將軍雖乃獨孤府嫡出,但畢竟尚嫩。」
「唉!北邊有蠻匈虎視眈眈,家裡幾個親王偏又禍心暗藏,真是內憂外患。太師在時朕倒沒感覺怎樣,可如今……對了,小寶你覺得這位三十將軍會成為我朝第二個蕭峰嗎?」
小桂子搖頭道:「單以小寶看來,恐怕他是我朝第二個太師。」
「黃公公當日在宮中探了他的氣息……」
漢皇也搖頭,嘆道:「有些事你有所不知,大漢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太師!」
小桂子訝道:「這是何緣故?!」
「這是我大漢最大的秘密,」皇帝道,「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是!小寶記住了。這裡還有一件事沒有回奏皇上,建頤公主已在兩天之前從涼州啟程赴玉門關,要與蕭將軍軍前完婚。」
漢皇將扇子摔在桌子上,變色道:「什麼!誰慫恿她去的?」
「哪個臣子敢慫恿公主涉險,這種事只有公主自己做得了主。」
比之憂慮,漢皇更覺此事匪夷所思,踱了好幾步,最後無可奈何笑道:「也不知這丫頭看上了他哪一點?便這等著魔。當初太后賜婚將她送往涼州,朕便覺兒戲。如今涼州至玉門,少說也要五天的路程,路上何等兇險,這些都不顧了,朕的女兒什麼時候這等不值錢了?」
※※※
建頤公主已在草原上急驅了四日,算上在涼州境內的半天,路程已去了十有其九。掀開馬車的窗帘,能看見的仍是半形草原半形荒漠,半形藍天。因最近匈奴鬧得厲害,玉門一帶已無人再敢放牧,故而建頤公主連看見牛羊成群景象的小小願望也算落空。
不用說,此時長安朝廷定在怪罪自己的任性,但在涼州,一說到自己於危難之局要往前線追隨大將軍蕭峰,「果然巾幗不讓鬚眉,多少豪爽漢子都要大大喝彩一聲。」一路之上,蕭峰的妹子阿紫姑娘挑著拇指對建頤公主讚賞不休。
「小妹平生最見不得血,一直躲在涼州不敢去玉門關外。可見到了公主如此時局下決意前往玉門,連小妹也覺得膽子大了許多,如此一來,前線將士必然大受鼓舞。」阿紫全身紫衫,只十五六歲年紀,比建頤尚小著兩歲,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晶光燦爛,閃爍如星,流波轉盼,靈活之極,似乎單是一雙眼睛便能說話一般,容顏秀麗,嘴角邊似笑非笑滿臉精乖之氣。
「這鎖片怎麼掛在腰間?」建頤和她見得熟了,才指著她腰間一個黃金鎖片問道。
「這個?這是我姐姐留下的,掛在腰裡能驅凶避鬼呢!」阿紫格格嬌笑。
「驅凶避鬼?這個鎖片解下來給我瞧瞧如何?」
阿紫伸伸舌頭,做個鬼臉,道:「我哥哥那還有一片呢,到時候讓他送你便是了。」
建頤呼了口氣,道:「蕭將軍也有一片?」
阿紫突然很是得意,說道:「那是自然。」
建頤笑道:「我卻沒見他身上有過這樣的鎖片。」
阿紫嗤的一聲笑:「哥哥拿此物寶貝的緊,貼身藏著呢。」
自那天起,建頤就一直在將這句話細嚼慢咽,此刻馬車已將她晃得筋骨欲裂,耳邊卻又傳來阿紫的歌聲陽光般遍灑草原,使女們輕快的合音,象白雲在天際流淌,阿紫腰間鎖片上面刻的那個「朱」字刺得建頤睜不開眼。
「公主可覺得這阿紫姑娘有些古怪?」
建頤對許嬤嬤的話不以為意,心不在焉道:「是嗎?」
「公主可別小瞧了她,涼州差點被他鬧了個天翻地覆,連涼王都被他戲弄的灰頭土臉的呢。蕭將軍雖未和她姐姐正是成親,但這阿紫姑娘自她姐姐去世以來,便隨著蕭將軍,一直未嫁呢。」
「嬤嬤過慮了,」建頤將窗帘放下,低聲道,「蕭將軍放不下那阿朱姑娘是有情有義,把她當妹子來照顧也妥當的很。莫非要我堂堂大漢的公主還未過門,便和夫君的妹妹過不去不成?」
「奴婢不敢。」
「若不是見你這麼大歲數跟我北上,此刻就要掌你的嘴。」
馬車突然一晃,頓時停了下來,外面一片馬嘶人沸。許嬤嬤掀起前面的帘子,探出頭去問:「這是怎麼了?」
阿紫臉上突然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喜色,掉轉馬頭過來,指著北方一線滾滾飛塵,道:「這是有四五千的人馬,距此不過十里開外。」
隨行賜婚使者杜威急急趕上來,正好聽到這句話,臉色已經慘青的一片,語無倫次道:「公、公主,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阿紫抽出一支峨嵋刺,道:「我們也有將士兩千人,涼州護送的侍衛也有兩千人,勉強能與他們血戰,你怕的什麼?先讓將士們抵擋一陣,我帶著公主往東南那座山丘後面躲藏。」
隨行參將魯達也攏了過來,點頭道:「正當如此,杜大人欽命在身,也請一同先行迴避。」
「。」杜威如蒙大赦,對著車夫道,「還不快隨阿紫姑娘去。」
阿紫道:「這時還怎麼用馬車,公主,請移駕到外面來,臣妾帶著公主騎馬走。」
許嬤嬤道:「公主千斤之體,與外臣相見,與禮數有悖,不妥。」
魯達急急呵斥道:「這等時候,還能講究這個?若公主有事,我可擔待不得!」
許嬤嬤立時語塞,回到車內請公主示下,杜威卻早已滿頭冷汗,圍著馬車亂轉,心中暗罵不已。
建頤公主在裡面沉吟了半晌,才帶著厚厚的面紗,由許嬤嬤扶出來。
許嬤嬤道:「公主不會騎馬。阿紫姑娘請多照應。」
「我曉得。」阿紫伸手將建頤提到自己馬上,吆喝了一聲,領著杜威等人,向東南疾馳。公主緊緊環著阿紫的腰,只管將頭埋在她背心裡,身體仍在不斷抖。
戰馬躍上山坡,眼前一帶開闊山谷,身後已傳來滾滾馬蹄雷鳴。阿紫回頭望了望,喝道:「快走!」
杜威身若篩糠,忙道:「是。」第一個衝下山坡。阿紫緊隨其後,左手在袖底輕輕一揚,一蓬碧綠的閃光,向那她激射過去。杜威悶哼一聲栽倒下馬。
建頤公主哪裡知生何事,只顧抱著阿紫不放。轉眼又奔出數里,馬減緩,公主雙臂一麻從馬上滑落在地。
公主一聲驚呼,翻滾出好遠,連摔帶嚇昏迷過去。
阿紫手中又捏了一把碧磷針,格格嬌笑,道:「你怎能配上我姊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