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障叔,你瘦了。」佟童皺起眉頭,忙碌的小手拚命地往他盤裡夾菜,她嘟噥,障叔沒照顧好自己。
障然低頭,笑了笑,這小丫頭還是這麼好管事。
「畢業後有什麼打算,回台中嗎?」
「唔……」她搖搖頭,抓起雞腿咬了一大口,皺起鼻頭。「都大學畢業了,我應該為自己的生活負責,回家住,什麼都聽媽媽安排,我一輩子也別想長大了。」
「你真的長大了嗎?」他瞅她,眼前是曾經騎在他肩上的小女孩,在他眼中,佟童永遠像小娃娃一樣,聽她一臉嚴肅地談論生活哲學,會讓他發笑。
「你糗我啊?我已經在台北獨居四年了耶!洗衣、煮飯,所有的生活瑣事我都自己料理,連媽媽都說我好能幹。」她微揚下巴,孩子氣地炫耀道。
障然還是笑。她大概刻意遺忘偶爾的那些小失誤吧,例如,燒開水差點演變成燒房子,不時把白衣服洗成了彩色,時常忘記帶鑰匙而找鎖匠來幫她開門,最常的是莫名就讓眼淚泛濫成河。她當然不是故意的,障然了解,佟童那顆易碎的心並非她所能自主的,容易受感動因而容易受騙,於是總教人替她擔心。
障然疼愛地輕捏佟童的臉頰,她是成長了,怎麼倒是自己沒什麼長進。
「不過,差點拿不到畢業證書呢!」佟童眯起眼睛,心虛地笑笑。
「怎麼?」
「我有兩科補考呢,幸好是過關了,不過真的好丟臉。」
「還有呢?」
「還有?」
「有其它麻煩嗎?」
障叔指的是……
佟童不解的眼神,教障然鬆了口氣,應該沒鬧大吧?他從郁茹口中得知佟童和戚傅言的曖昧,既然佟童沒提,大概如他所想的是謠傳。
「郁茹呢?」
「去面試了,一家電視台征記者。」
「噢!她真厲害。」佟童由衷讚歎。「你們好嗎?」
她曾看見郁茹坐在陌生男人的車上,不同男人、同樣的豪華轎車。她和障叔沒問題吧?障叔一直很照顧郁茹,家人也都接受他們在一起的事了,郁茹究竟在想什麼呢?佟童不懂。
「你呀,小腦袋瓜還有空惦記別人的事啊?你自己呢?什麼時候讓障叔看見你穿白紗的樣子?大學里沒人有眼光欣賞我們佟童嗎?」
她微蹙眉又癟嘴,招牌的孩子神情。
「你不記得了吧?我小時候說過,長大了要當障叔的新娘。」
障然微愣。是嗎?她說過?那麼他也說了什麼嗎?
「你早就忘了,因為在你心裡沒人能取代郁茹,她才是你今生的新娘。」說起來還是傷感。
「在我心底,佟童也是沒人能取代的。」他傾身向前握住她的手。「你是我這輩子最最親愛的小妹妹。」
「不一樣的。」
郁茹推開門。泫然欲泣的佟童刺了她的眼。
背向門坐著的障然聞聲回頭,臉上是來不及變換的溫柔神情。
郁茹輕甩上門。
看見他們親昵交握的手,心裡很不是滋味。但,輕易顯露情緒不是她黎郁茹的作風。
「佟童,真是稀客啊!這可是四年來,你第二次造訪我們的小窩呢。」她一臉的笑意,看不見表情底下的真意。
佟童刻意地避開了他們,難道郁茹不知道?
她是故意奚落,目的是要佟童正視自己的懦弱無能,只會逃避,什麼也不敢跟她搶的對手,比自不量力、做困獸之戰的人更教她瞧不起。
「你……你們這裡好好喔!」佟童慌亂地從餐桌前起身,差點撞翻椅子,掩不住緊張,結巴地說了句幼稚無理頭的話,算是問候。
她和郁茹難得見面,在於佟童的自覺,她怕看見郁茹和障叔的甜蜜,也怕了在郁茹面前一次次凸顯自己的笨拙。如果說這四年佟童有什麼長進,大概就是學會了避開耀眼的郁茹,避免在她面前日益加深自卑。
佟童想,上帝造物有其道理吧!她的存在價值在於對照郁茹的自信與美麗。
「順利嗎?」障然走到郁茹面前,替她卸下包包,溫柔地拂開她額前的一縷髮絲。
「那當然,那些應徵者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郁茹又長高了,站在身高174的障叔身旁就差一點,修長的身段儼然是模特兒的架子。佟童心裡讚歎又自憐著,自己從國中就終止長進了,永遠的162,大概只能當童裝部的模特兒,站在郁茹的面前不感壓力也難。而且她的笑容真的好美喔,難怪障叔喜歡她,她的成熟自信永遠是那麼耀眼。
佟童覺得自己就像他們屋裡一樣拙劣的擺設。
「障,你今天煮了什麼?」她往餐桌走去,像一家的女主人。
她親密地叫喚,讓佟童懷疑自己聽錯了。她總讓障叔替她煮飯!?
「都是佟童愛吃的,慶祝她畢業了。」障然笑著跟過來,環著郁茹的腰。
「噢!你偏心,為什麼沒有我愛吃的?」她發嗔,小情人的模樣。
房裡開著空調,佟童仍覺得熱,中暑似的發暈。
「你想吃什麼?我馬上幫你弄。」好縱容的語氣。
障叔永遠是這麼好脾氣,在郁茹面前,他更是事事順著她,郁茹何其幸福啊!佟童想。善良溫和的障叔屬於優秀耀眼的郁茹。
「我要吃土林夜市的上海生鮮包、師大夜市的滷味拼盤、遼寧街的粉圓冰,還有……」
「很遠耶,你故意折騰我啊?」臉上仍是笑容,心甘情願。
「不管嘛,你騎車去。」
佟童傻眼,郁茹是如此地不體諒人。外頭正下著大雷雨呢。
「好,就算你要我上外太空我也無異議,誰教你是我的小祖宗。」障然輕捏她的鼻子。
障叔怎麼就答應了呢?佟童詫異地微張嘴。
「佟童,你要什麼嗎?」障然問。
她悵然若失,她要障叔幸福,而障叔要的是什麼?
他要用自己成全郁茹想望的一切!
「愛情奴隸」就是如此嗎?
尼采說:「男人的幸福在滿足自己的慾望,女人的幸福在滿足他人的慾望」,怎麼障叔和郁茹的情況卻相反了。
「佟童像豬一樣好養呢,她不挑食的,障,你問了也白問嘛,我替她回你一句『隨便』吧。哎呀!佟童你變胖了,一定是動得少又隨便吃得多。哎,頭腦簡單可以歸咎於先天愚資,四肢肥碩可就是後天罪過喔!」郁茹笑說。
肥碩?沒那麼悲慘吧?佟童沒郁茹纖細,是身高所造成的視覺差距,嬌小的佟童比例勻稱,根本和「肥」沾不上邊。
佟童知道郁茹存心嘲弄,障叔從來聽不出她不懷好意的話語嗎?
「你們先聊聊,我快去快回。」障然笑著拿起鑰匙轉身。
佟童回神,揚聲:「障叔,騎慢點……」
門合上,他沒聽見。
「心疼啊?」郁茹換了一副嘴臉,唇角一抿,陰冷頓現。
挑釁的語氣?佟童一如從前,懷疑自己聽錯了。但,郁茹的氣息確實讓她寒傈。
「你還愛他?」郁茹森冷地咧嘴笑。
什麼意思?佟童凈是不解的眼神望著郁茹變化萬千的表情。
「你的障叔嘍,我知道你愛他,但你知道嗎?就因為你愛他。所以,我要把他搶過來。」她逐字逐句加重的語氣如地底伏流冒出,幽冷得可怕。
「你說什麼?」那是險惡的眼神嗎!?
終於,正式宣戰了嗎?在她贏得一切之後,為何還要如此?
「你的幸福讓我無法平衡,這你還不懂嗎?你的失落相對於我的獲得,你的憂傷讓我獲得成就,這就是涼奪帶給我的快感。玩具、衣服、關心、讚美,你所喜歡的人、不只你所擁有的我要搶,而且我發誓要比你強,讓所有的人喜歡我、唾棄你。哼!可惜,這場多年之戰常讓我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憤恨,通常用不著我發動攻勢你就先棄械投降了,可悲!除了逃開我你還會什麼?用眼淚博取別人的同情……」
不能再任由她踐踏污辱了,郁茹是一個得寸進尺的人。
「沒錯,我只會逃,因為我有自知之明,我贏不了你,也不想贏你,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在無愧良心的情況下得到幸福,既然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成就,我不懂你為什麼還這麼忿怒不平?」佟童握起拳頭,仰起磊落堅毅的臉龐回應。佟童承認自己個性軟弱。能力不佳,但她不想成為可憐而可恨且可悲之人。
「你希望!?我呸!你憑什麼讓我?有種你放手過來跟我搶跟我斗啊,我就恨你這副聖人的口吻,自以為偉大,其實什麼能力也沒有,全靠老天施捨。」
「就算是老天施捨我,就算你搶走我的一切,我還是覺得滿足,因為我還擁有其它東西,也許是你不屑要的才能讓我保留。但對我而言同樣是珍貴。」
「滿足?我搶走你最愛的障叔,你還覺得滿足?」知足常樂,對她而言是狗屁。郁茹恨不得佟童沿街乞討,等到一無所有、凄涼度日時,不信她還能唱高調裝神聖。
佟童停頓片刻,平和地說:「障叔愛的是你,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還有我攪局的空間嗎?只要你們幸福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哼!你們兩個真是絕配,如果不是我的介入,你和你的障叔大概可以到和平島上去共組和平家庭和平世界了,口口聲聲地幸福,根本是痴人說夢,除了委屈自己成全別人,你們還會什麼,兩個白痴!」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障叔他愛你啊!」佟童震撼。
「哼!你們這種人的愛多廉價啊,路邊的小狗、街邊的乞丐、沒有你們不愛的,總之只要能引起你們的同情心,根本連自己愛什麼都不知道,沒原則的濫情就是你所謂的愛吧?」
「不,障叔真的愛你……」偏激的郁茹完全否決了障叔對她的用心。
「呵,你急什麼啊?他被我搶走也沒見你這麼激動。」郁茹又陰冷地笑了。「這下可好玩了,我正打算把他甩了。哼!於障然,一個沒積蓄、沒地位的男人,十年如一日,都過三十歲了還是那點死薪水。」
「你太殘忍了!」她好可怕,那張充滿不屑的狠絕神情,竟然還是美麗如昔!但她的內心究竟有多醜陋?
「對嘛,如果你不在乎他了,我還花心思在他身上幹嘛?」
「你……你難道不能真心去愛一個人嗎?」
「哼,愛值個屁啊!」她重複不屑。
「那你跟他講清楚,趁早放了他吧。」希望善良的障叔不要受傷太深。
「知道你關心他的心意,你以為我還會放手嗎?」她睨著佟童單純的臉。
佟童頓時了解郁茹的遊戲規則,在被她耍弄多年後才全然明白,果真遲鈍也會有頓悟一天。
「不,不是,我不關心,我一點也不在乎他!你相信我,這樣可以嗎?決定權在你,你可以好好地愛他,或者早早地放了他……」
「既然不在乎。何必管我怎麼對他?」
「黎郁茹,你究竟想怎樣?」即使生氣,她的聲音還是甜美不尖銳。
「我想把快樂建築在你的痛苦上。」
佟童倒抽了一口氣,這世上竟有人如此地痛恨自己!如果郁茹要宣戰,佟童自認無招架之力,她只能投降、求饒,做無謂的掙扎。
「是我對不起你,是嗎?」能不能和平解決?
「沒錯!你擁有的一切正好對照著我的貧乏,你所獲得的關愛加上你那該死的知足天性,都是你對不起我的地方。」她恨!
「他們也愛你啊!」
「你以為我稀罕嗎?你的家、你的親人,憑什麼你可以理所當然地擁有,而我卻必須受你施捨和你分享?再多的愛都不夠!只有用你的痛苦才能補償我。」
佟家對郁茹付出的愛心和教育,只換回她扭曲至此的偏激性格。
佟童不想陪她玩,她要離開郁茹的可怕勢力。
「順便告訴你,你和戚傅言的事是我上網揭發的。哼!戀愛很快樂嗎?被拋棄的感覺如何?麻煩你下次找個條件好一點的,省得我還得花力氣恥笑你。」
「你真的太可惡了!」世上怎會有如此陰沉險惡的人!
「算你好運,我原本的目的是要你聲敗名裂,最好被退學,可惜啊我們生在這個見怪不怪的時代,看來又是老天在幫你了。噢!我又要感到不平衡了。」
佟童捂住胸口,氣悶難過。
「你就放馬過來跟我斗吧,省得我一個人唱獨角戲,多無趣哪!」
佟童抓起包包,不敢再看郁茹那張猙獰卻美麗的臉,她倉皇地拔腿奪門而出。遠遠地逃離郁茹可以了吧?
黎郁茹是可怕的女人,她不是做夢!
她能求救嗎?誰會相信她?媽媽和障叔早被她的虛偽所騙,誰不都誇說郁茹美麗、優秀,善解人意嗎?如果自己有任何舉動,想必會引來郁茹更大的反擊?她會傷害誰?是不是不要愛、不成功、不幸福,郁茹就不會不滿,不會有所行動了?佟童單純地想著。
※※※
錢想想打開門。
「哇!今天是潑水節嗎?」杵在屋外的佟童讓想想發出誇張的驚呼聲。
佟童狼狽如落湯雞,漲紅的眼有哭過的痕迹,臉上披散著濕頭髮,懷裡抱著一隻孱弱骯髒的小白貓。
「咦?哪來的貓?」
「我在街上撿到它。」佟童徑自往屋裡去。
「這麼好哇!那你再到街上去晃晃,看能不能撿些鈔票來給我。」想想說得認真,她喜歡錢,尤其是憑空而降的錢。
「吶,去把身體弄乾凈。」方楹從浴室出來,見怪不怪地丟了條毛巾給佟童。
想想接過小貓。
「不用天天早起趕著上課,真是太太太棒了!」想想窩在沙發上,逗弄膝上裹著毛巾的貓兒,如釋重負地宣稱,懶散之樣顯露無疑。
「有人說,當學生是人生最悠哉的階段,沒想到對錢想想而言反是最苦的差事。」方楹端來咖啡放置茶几上。
「每學期都要繳一堆學費雜費書籍費,外加應酬費零用費,當然苦嘍!花那麼多金錢和精力念書又怎樣咧,也不過換來一張不貶值也不會增值的文憑;現在多好啊,我的時間全用來賺錢,一秒鐘至少得換取一分錢,這才符合投資報酬率嘛,然後錢會愈滾愈多,嘿嘿!光想就快樂。」一說到「錢」事,視錢如命的想想眼睛自然發亮。她想像著自己坐擁金山銀山的畫面,笑得好滿足。
「喵。」』小白貓舔了舔想想的手指。
「嘿,你認同我對不對?聰明的貓,今天你和我站在同一戰線,日後我錢想想發了一定算你一份。」說到錢,想想就難免無厘頭。「方楹,你到冰箱去拿一些貓吃的東西來嘛,真是不懂待客之道。」
「錢媽不在家,你就當我是代班老媽子啊?」方楹抗議,賴在沙發上不動。「我答應錢媽要陪你,慎防懶惰如貓的你餓死,但可沒說要當你家的台佣。」
「噢!拖拖,你聽到沒,這女人罵你懶,你千萬給她記住,改天發達了好報一口貓氣。」
「喂,你跟誰說話?」
「拖拖啊,我剛幫它取的名字。」想想努嘴意指膝上的貓。
佟童進廚房拿著盤子出來,身上穿著想想的睡衣。「為什麼叫拖拖?」
「直覺嘍!」想想將貓放到地上,好讓它去祭五臟腑。「我早上看了黃曆,黃曆上寫著發財小偏方,我就照做了喲!」
「這跟拖拖有什麼關係?」方楹搞不懂想想在扯什麼,但這還算她的容忍範圍,所以正色問。
「黃曆上指示,如果我在早上五點的時候準時踏出家門,腰間插枝葉片茂密的黃金葛,在自家門口朝東方跪拜三個響頭,然後脫下居家鞋,讓兩鞋底相向靠攏,雙手將拖鞋虔誠合抱在胸前,接著赤腳到公園走十圈,心裡默念咒語,如此而後金錢便會滾滾來。」
「什麼咒語?」佟童問,不是「黃金」就是「鈔票」吧?
「拖鞋。」想想認真的神情,十足地為錢瘋狂。「不騙你們,很准耶,真的會發喔!我在公園剛走完十圈就踩到了狗屎……」
「啊!?」佟童瞠目,任由想想誇張的陳述操縱她的反應。方楹結舌,忍受想想離譜的鬼扯考驗她的耐力。
「我當時一氣之下就揪著帶狗散步的男人。」想想五指在空中一掐握拳,神情憤慨得如同回到事發現場。
「怎麼了?」佟童配合說書人的情緒,緊張地問。
「當然是要他負責。」理所當然地一句。
方楹笑。「負責幫你洗腳嗎?」那男人真可憐。
「負責賠我的損失!嘿,我說你不賠我錢我就告到市政府去,反正台北市政府有明文規定,寵物在公共場所隨地大小便主人要罰款的,剛好我那麼一踩幫他掩滅了證據,他當然是要把罰款付給我嘍,何況我這雙腳可是未來的『富貴腳』哪!怎能受此骯髒的侵犯呢!」
說得好像人家要膜拜她的腳指才對。
方楹攤倒沙發上,無言地翻白眼。天哪!又發作了,錢奴為了錢可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方楹暗自謹記,以後不要跟想想一同出門了。若是她哪天又為了錢突發怪異行徑,呵呵!要她在眾目睽睽下,承認理直氣壯丟人現眼的想想是她的好朋友,她倒寧可當地鼠。
「我還在想著拖鞋呢.我一整天都在想,把那個咒語念久一點不知道會不會發更多的財?於是就順口取了拖拖的名字,你們說我是不是很厲害啊?」
方楹乾笑兩聲,扯了大半天才回到正題當然厲害。
「唉,這隻貓和我一見如故,佟童你就安心把它交給我吧,我一定替你把它養得白白胖胖。黃曆上說我今天有貴人,一定就是拖拖。」
「這麼說應該是『貴貓』吧?」佟童說。她大概連自己都養不活了,既然想想這麼說,她也沒意見,可憐的貓有棲身之地就好。
「貓來窮耶!想想,這違反你的理念吧?」方楹坐正。
「那你知不知道有很多有錢人家裡都養貓的?我錢想想天生是有錢人的命格,啥也克不了我的發財運。」
方楹覺得自己快瘋了,整天聽想想說一堆發財的荒謬理論,再不轉移話題她也快不正常了。
「咖啡真好喝。」是自己煮的當然好喝,方楹心裡笑,她可不是一個善於自誇自褒的人,這句話無異於「今天天氣真好」。
「算你有口福,這是我請人從義大利專程帶回來的上選咖啡豆,說有多貴就有多貴,你得感激老天讓你交上我這朋友,好咖啡要和好朋友分享嘛,我夠慷慨吧?」
哪有這麼簡單?方楹有心理準備。
「貴雖貴,但我有辦法讓它貴得值得,這個呢就要先說說經營法則了,營利是一門學問……」
「簡單的說呢?」方楹不想再聽廢話了。
「我要開一家咖啡館,你們兩個得投資我,當我的股東。」
這次她說得夠簡單了吧?當錢想想的朋友沒否決抗議的權利,反正相信她會賺錢就是了。
「咖啡館就叫『幸運屋』吧。」佟童說。如果不準幸福,幸運可以嗎?
「幸運屋?」想想眼珠子轉了兩圈,腦筋也轉了120度。「好耶!天天幸運,天天有賺不完的鈔票。」
「希望每個來『幸運屋』喝咖啡的人都能幸運。」佟童的話里有情緒在波動。
方楹敏銳地察覺,她了解想想的發財夢,如同了解佟童不切實際的夢。
「你為什麼抱一隻貓回來?」方楹問。
「說過了嘛,撿到的啊。」
究竟是人類可悲,還是動物可憐呢?佟童想。人類發展工業、創造科技、研究醫學,自以為世界將隨自己運轉,其實呢?爭奪掠取、愛恨嗔痴,誰真正自主了自己的歡喜?而無須為衣食虛名煩擾的動物,憑著本能存活,看似無憂,其實呢?它們不能為自己的生命負責,在人類主宰的世界里,又如何能找到出口?
「幹嘛在街上閑逛淋了一身濕?」方楹等著佟童自招。
她這兩個朋友總有不少的問題,真算是她的災難,但不發作的想想和佟童又確實是滿可愛的。
佟童嘟噥:「攔不到車,又忘了帶傘嘛。」
方楹有時候比媽媽還羅嗦!不過佟童心頭暖暖的,這世上有人願意嘮叨你,也算幸福。她想。
「她呀!」想想開口了,用她不擅長的感性語氣。「八成不食人間煙火的毛病又犯了,該不會是剛看完什麼浪漫電影,所以就幻想自己是那可憐的被拋棄的女主角,不自覺地走上凄夜的街頭,一面落淚,一面想藉由大雨洗去自己的悲愁……唉,等等,這樣不會很奇怪嗎?你看喔,大街上的人要不是倉皇躲雨,就是撐傘而行,就只有你一個人慢吞吞失魂落魄地晃啊晃,不會很丟臉嗎?」
錢想想的字典里也有「丟臉」一詞?方楹覺得好氣又好笑,這兩個人未免太戲劇化了,想想的生活不時上演誇張爆笑的情節,而佟童卻天馬行空地過活,「唯美」是她篤信的生活情調。
不知道都失戀幾次了,還需要借電影想像嗎?佟童想。
無論什麼事,若經由想想一解讀,縱使想像中氛圍再美也會給他破功。
錢想想的家是佟童在台北的第二個窩。錢媽去夏威夷旅行,佟童和方楹自然有義務來陪想想作伴。
「……人家會當你是神經病耶!」想想還在說,恢復她一貫地大剌剌和現實。
「最重要的是——淋雨感冒了就要看醫生,看醫生至少要花個上百塊,更嚴重的如果引發肺炎非得住院,拜託,那要花很多錢哪!」
怎麼又是錢!?方楹一拍額頭,再次倒進沙發里。
※※※
「我回來了。」障然揚聲開門。
郁茹倚窗而立。
他走到她身後,驚見窗台上散落片片血紅的花瓣。
「怎麼回事!?這花是佟童送你的,很漂亮不是嗎?」佟童走了?
好大的一株洋繡球,血紅的顏色,美麗耀眼,確實很適合她。
「你相信嗎?」她說,森冷的力道。「我會像毀了這花一樣地毀了自己,而且,我會要許多人跟著我陪葬。」
他向前一步。「別傻了,我不會允許你毀滅的。」輕攬著她進懷裡,握住她那緩緩剝落花瓣的手。「就像這花瓣會隨季節或外力剝落,但過一陣子它總又會長得完整而美麗。」
「障,你離開我吧。」她猝然回身,平靜無情的眼神。「趁我現在能剋制自己,你聰明點逃離我吧!我不希望你被我毀了,因為,你是這世上唯一沒有我而活不下去的人。」
「我是嗎?」障然溫柔地凝望她,有著心疼。「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從我進佟家知道你珍愛佟童如寶貝開始,我就計劃著利用你的同情心,一點一點地讓你陷進來,我纏著你,讓佟童無法靠近你……」
「然後,我如你所願地愛上你,演變成不可自拔的地步。現在,你能像正視你的野心一樣正視你的真心嗎?不管將來想要誰陪葬,從以前到現在,你究竟有沒有真心地愛過我?」他的深情永不悔。
她眯起眼睛,雙手貼上障然的臉。「你是我唯一真心愛過的人。」障然欣慰,這就夠了。
「但真心和愛對我的生活並沒有實質幫助。」她從不哭,也絕不允許自己像佟童一樣為愛現出軟弱,她的眸光總是銳利如鑽。「我愛的那個你,是義無反顧為我掏心掏肺的傻瓜,你的存在證明了我的生命價值,因為,我難過你會比我更難過,我死了你也不會獨活,這就是我愛你的理由,不會有一個人像你一樣愛我的全部,所以……」
障然笑得苦澀,這些他何嘗不知,她何必血淋淋地拆穿,不能讓他留點自欺的想像空間嗎?以為她愛他如他,無悔亦無怨,無條件也無理由。
「……我不能讓你太早毀滅,一旦視我為重心的你不在了,我便不能用悲傷痛苦去控訴這世界,我的理想也不再有所價值。你必須為我存在,直到我死,然後跟著我滅亡。」她的殘酷映在眼裡。
障然拉下她的雙手,緊握在掌心。
對於她的殘忍他一貫回以溫柔的包容,但藏不住心如刀割的感覺。這就是她要的,要他隨著她的痛苦跟著心碎。或者望著她攀上顛峰感受她無情的折磨。他會痛,就證明了她的存在。
障然不惜將自己一點一滴地燒成灰燼,如果這樣能成全她。他會願意。郁茹倏地圈住他的頸項,頭靠在他肩上。她在他背後。垂下眼帘,她不要他發現她那點微乎其微、無助於事的善感。
「這輩子我是註定要欠你了,我唯一能給你的承諾,是幾乎不可能的來生,如果有來生我一定會好好愛你,只是,我不知道喝過孟婆湯的我,是不是能恢復善良純真的天性,還是會延續今生的蛇蠍本性。」
別了吧!這樣的我,真的好累。郁茹閉上眼,她祈禱著:如果有來生,請賜予我痴傻純良的性情吧,縱使如我最瞧不起的佟童一般,我亦會珍惜,也許沒人會相信,我真的想當天使!但,今生已生為撒旦的我,唯有盡職過下去了。
障然平靜地輕撫著郁茹的長發,他希望她能永遠這樣靠在他懷裡。一個不懂愛、不能愛的人會很痛苦。郁茹知道他痛嗎?
窗台上傲然獨立的繡球花象徵著無情、自私、驕傲,和冷漠,障然的視線被淚水模糊了。
用他的多情、慷慨、謙卑,和善良,還不能夠彌補她的缺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