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把車子開到公寓樓下之前,若曦已經先下樓等他,因為她擔心母親看到兩人生疏的互動,會懷疑他們之間發生問題,然後為她擔心。
他的車子直接開到若曦面前,利人雋下車為她打開車門,他就如往常一樣對她很體貼。
車子開到一家知名的岩燒餐廳,餐廳里的氣氛很好,兩人間的氣氛卻很僵硬。
「謝謝你願意出來見我。」他先開口打破沉默。
若曦看了他一眼,然後低頭說:「現在我們兩個人,連見面都要說謝謝嗎?」
他低笑一聲。「你可以不見我,在電話里跟我分手。」
他很輕易的說出「分手」兩個字,但這兩個字卻讓若曦的胸口抽痛。
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勉強自己笑了一笑。「我沒有道理不見你,至少見個面,謝謝你每天託人送花,送了我一個月的花。」
他深深看著她。「我一直在等你的答案,若曦,你可以考驗我的耐心,但是總有一天要有答案。」
她抬頭看他。「為什麼要對我有耐心?」她頓了頓,然後說:「我的意思是,我們是相親認識的,就算我們……分手,你還是可以用同樣的方式認識其他對象。」
他不置可否,沒有回答。
若曦屏著氣,繼續住下說:「如果只是因為我把第一次給你,那大可不必——」
「因為我把你當成我的妻子,對你,我願意付出耐心。」他打斷她的話,表情嚴肅地對她說。
「就算把我當成妻子,但耐心是愛嗎?」
「你口中的愛是什麼,若曦?」
她忽然迷惘了,因為她也不知道愛是什麼?
他笑了笑。「你認為溫柔與包容是愛嗎?母親對兒女的親情是否也是一種愛?夫妻和戀人,他們的愛又有什麼不一樣?」
「你想說什麼?」
「愛情有很多形式,你的愛跟我的愛不一定是同一種。」
她憂鬱地看著他。「也許每個人對愛的要求不一樣,但在愛情中可以有謊言,而且理所當然嗎?」
他沒有表情也沒說話。
「如果謊言可以讓我快樂,那麼我就接受。可是只要一想到謊言這兩個字我就已經不快樂,那麼我應該怎麼辦?愛一個人難道一定要先不快樂嗎?」她繼續把心中的話說完,一口氣的說完。
「你現在不快樂?」他問。
「我爸跟我媽要離婚了。」她沒有回答,卻告訴他:「因為他們結婚二十多年來我媽並不快樂,但是她一直壓抑她的不快樂,以為只要這麼做以後就會得到快樂,但是事實證明,她是錯的。因為她壓抑自己的感覺,逃避現實,假裝不知道我父親的外遇,一直對自己的心說謊。」
他沉默。
「現在,情婦的孩子已經要出生了,我爸決定跟我媽離婚,什麼都不給她。到頭來,我媽一無所有,人財兩失,不但付出多年的感情還壓抑多年的痛苦,最後什麼都得不到。」
他仍然沉默。
若曦卻問他:「你告訴我,愛情是什麼?我爸和我媽是相愛結婚的,為什麼最後卻變成這個樣子?」
「我沒有答案,若曦,」他對她說:「我不想騙你,對於愛這個字我沒有答案。但是我知道,你心中也一樣沒有答案。」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答案?因為我問你嗎?」
「不是,」他看著她。「因為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很迷惘。」他沉聲直言。
「這樣是對的嗎?我們已經訂婚了不是嗎?而且還有了關係,怎麼可能不知道愛情是什麼?真的很可笑。」她甚至笑出來,但眼裡卻沒有笑意。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尋找答案。」他對她說。
若曦看著他,看著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表情的樣子,他的眼神並沒有溫暖,但是卻很坦誠,就像他說會對她說謊那時候一樣坦誠。
「兩人決定一起生活,就能一同發現很多生命的真相。」他說。
「其實我知道什麼是愛情。」她卻突然說。
利人雋不說話。
「愛情其實沒有辦法說出來,但是我可以感覺得到。」她看著他喃喃地說,眼神卻有一絲痛苦。「因為可以感覺到,所以我覺得幸福……幸福,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當我們決定訂婚那一刻,我就感覺到了幸福,因為我真心想跟你一起生活一輩子,用一輩子的時間,照顧一個男人。」
他瞪著她,沉默。
「你呢?為什麼要選擇我,你可以選擇其他女人,不一定要是我。」她淡淡地笑著問他,好像把這些話說出來后,她就累了。
利人雋的眼神多了一絲深奧。「我的回答也許比較現實,但畢竟我是男人。」他笑了笑,斂下眼道:「另外找一個女人太累了,我花了半年多的時間在你身上,將你當成我的妻子,就已經認定未來要跟我共度一生的女子只會是你。」他這麼回答。
這回答當然沒有讓若曦高興。
她不可能高興。
因為他沒有打算讓她高興,也許認真算起來,這是另一種實話。
他並不需要她高興,他一直要她看清的是真相,就像他承認會對她說謊一樣,他的坦白好像永遠理所當然。
但是,沒有答案的愛情,真的是愛情嗎?
兩個人真的可以因為溫柔和包容,相處在一起然後結婚嗎?
若曦只知道這段日子以來她在掙扎,掙扎的原因是因為失落……
她的理智找不到與他結婚的理由,但她的心,卻一廂情願的想要嫁給眼前的這個男人——不需要理由,就算他的理由聽起來一點都不像個理由也沒有關係。
利人雋的手機忽然響起來。
緊繃的氣氛稍微鬆弛,他取出手機接聽電話。
「喂?」
「我現在有事。」他的聲調變得低沉。
「有什麼事等我回去再說。」
「……我現在就過去。」
很快結束通話,他合上手機,抬頭看到她正在注視他,眼神若有所思。
「怎麼了?為什麼這樣看我?」他咧嘴對她微笑。
「你有事嗎?」她不答反而問他。
「對,有一點公事,」他頓了頓,然後告訴她:「是我的錯,本來今天晚上沒有任何事,但是現在我可能必須——」
「你現在要離開嗎?」她平靜的看他,然後又問。
他沉默了幾秒鐘,然後點頭。「對。」
若曦垂下限。「公事?」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答:「公事。」
她已不想再問他,離開的理由,是真話?還是謊話?
「可以不要走嗎?」若曦只聽到自己這麼說。
他沒有回答。
「可以不要離開,留下來陪我好嗎?」她瞪著桌面,固執地重複。
十秒鐘后,利人雋關掉手機通訊。
若曦抬起頭,屏息地凝望他。
「不管任何事,今晚我都不會離開。」他這麼對她說。
餐廳人聲鼎沸,這是一家生意很好的餐館……
一直到現在,若曦才終於聞到食物的香味。
「我餓了。」她對他說,露出今晚的第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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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餐后,他開車送她回到公寓。
車子停在公寓門口,她沒有立刻下車,他也沒有馬上幫她打開車門,他們就這樣坐在車子里,他耐心的等待,直到若曦開口:「到家了。」她說著,然後自己打開車門。
他沉默地開門下車。
「今天晚上說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說。」她站在車門邊對他說。
「你想說什麼都可以,就算不想說話也沒關係。」他說。
她對他笑了笑。
「你先上樓。」
她搖頭。「你把車開走,我送你。」
他深深看她一眼后未置一詞,開門回到車上。「到家后我會給你一個電話。」他坐在車子里對她說。
「好。」她微笑。
他終於把車開走。
若曦站在公寓樓下,直到他的車子消失在馬路的另一頭……
直到現在,晚餐已經結束,她仍然找不到這一團混亂的依靠,仍然看不透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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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曦才回到公寓,張紹茵問女兒:「醫院的護士打電話找你,你去看病了嗎?」
若曦愣了一下。「喔,對,我沒告訴你嗎?」
「你沒說今天到去醫院看病啊!怎麼了?沒事吧?」張紹茵凝視女兒,發現若曦的臉色有點蒼白,她看起來有點緊張。
「沒什麼事,只是感冒而已,本來不需要去醫院,可是我想還是去看一下醫生比較好,免得感冒加重,影響到上課。」
「對呀,生病就該去看醫生,就算感冒也要注意,因為小感冒往往是身體健康的警訊。」張紹茵微笑。
若曦問母親。「護士打電話來,說了什麼嗎?」
「沒有,她只叫你要打電話回醫院,」張紹茵皺起眉頭。「小感冒而已,需要特地吩咐你要打電話回醫院嗎?」
「噢,」若曦遲疑地說:「大概是因為我忘了拿藥包,所以護士才打電話來家裡。」
「忘了拿藥包?你這孩子平常沒那麼糊塗呀!」
若曦笑了笑,然後才轉身走回房間。
回到房內,她立刻從手提袋裡找出事先抄好的醫院電話,就直接拿起床邊的話筒,回撥電話到醫院。
等待對方接電話的時間,她的臉色突然變得很蒼白。
「仁濟醫院,您好。」電話響了五聲,對方終於接聽。
「我是朱若曦,剛才護士打了一通電話給我。」
「噢,朱小姐,您等一下,我幫您轉接。」
話筒內立刻傳來等待轉接的音樂聲,過了幾秒鐘,電話就通了——
「仁濟婦產科,您好。」
若曦突然沉默,因為她的心情突然沉重起來,胸口感到窒息,好像不能呼吸……
「喂?仁濟婦產科,請問是朱小姐嗎?」同事把電話轉過來前,已經通知打電話來的是誰。
若曦還是不能講話。
「朱小姐?」
「我,」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能夠開口說話:「我是朱若曦,今天下午我到醫院檢查過。」
「噢,朱小姐,你還在線上。」護士聲調緩和下來,然後說:「你離開后沒多久結果就出來了,我告訴你只要等幾分鐘就可以,你還是先走了。」
「因為我有一點事。」她不敢對護士說,她沒有勇氣等「結果」。
「結果出來了,是……」護士宣布了結果。
之後護士對若曦說的其他話,若曦已經沒辦法再聽進去。
今天,她是到醫院看病,看的真的是感冒。
但是看完病後,她經過婦科突然想起自己的生理期已經延遲兩周,於是她回到挂號台,挂號看婦科。但是在看婦科醫生之前,護士卻要求她先驗尿,沒想到驗完尿后醫生又說要抽血驗孕,到了這個時候疑惑的她獃獃的讓護士抽血,看起來好像任憑擺布,卻在護士抽完血后突然驚醒逃走——
從醫院逃走後,若曦就去見了她的未婚夫利人雋。
回到家,若曦不敢對母親說實話,也不敢聽實話。
在醫院的時候,知道結果之前她就逃走了。
放下話筒,若曦的臉色蒼白。
她慢慢坐到床上,慢慢轉頭看著窗外夜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台北的夜空已經沒有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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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倆搬家后,父親果真切斷了若曦與母親所有的經濟來源。
離婚官司還在打,於是若曦一邊上課,一邊開始工作。
在這段期間,他們之間維持一種微妙的關係。
以前,時常是她打電話給他,因為他忙。
所以她打電話給他,配合他的時間,然後他的秘書會安排吃飯地點。吃飯之前,有時他會親自接她,有時是司機開車來接她。
無論如何,過去他們的約會,他總是被動的。
但他總將一切安排得很好,所以若曦從來不抱怨,更不無理取鬧。她懂事乖巧,處處體諒,原因是……他忙。
但是現在,情況有了一些改變。
現在總是他打電話給她,約她的時間,一起吃晚飯。
因為現在的她,也開始忙祿了。
從一個無憂無慮、不知人間疾苦的富家千金,到四處接案打工、分擔家計,若曦開始體驗到現實的人生甘苦——
好不容易接到的案子,經過不斷的修改、比稿、再修改……
現實在潛移默化間,漸漸主宰了她的生活。
但若曦不抱怨,因為她知道生活不容易,她剛開始工作,能接到案子就非常幸運,就算經過一百次修稿比稿,她的畫筆必將越磨越利。
工作,沒有好與不好,但人卻有兩種。其中一種人意志不堅,騎驢找馬,稍遇逆境抱怨連連,不能接受磨練即被淘汰,妄想等待社會憐憫。另一種人意志堅定,腳踏實地,遇到逆境一心克服,勇於接受挑戰,證明自己的能力,縱然艱辛但終必成功。
這些醒悟,前半段的辛苦是若曦的心得,後半段的成果她還無法體會,那是父親告訴若曦的話。
即使父親割捨親情,若曦也不曾埋怨過他。
每個人都有生命的難處,各人都需面對自己的關卡和生命情境,她相信父親也有自己的生命課題——在事業成功之後,他有另一個人生關卡。
而終究,父親的事業是成功的,因此若曦記取父親前半生歷練的建言,她知道不會有錯。
一個月的時間,她改變了很多。
早上醒來照鏡子,她臉上的笑容不再甜蜜,卻多了一股堅毅。
然而她喜歡自己這樣的改變。
過去飄浮在雲端的她,真的快樂嗎?
也許過去的她真的快樂,就因為太快樂,所以不知道快樂的本質是什麼。
故此過去二十年的光陰,她看似快樂,卻過的渾噩。
但現在,她腳踏實地,把賺到的每一分錢都看做是學習,因為學習的價值,是金錢本身的無量倍,所以現在她的快樂,她得到的,是踏實而且無量的快樂。
她似乎,沒有那麼在乎自己的未婚夫利人雋了?
過去那個心痛、昏倒、掙扎、凄苦的朱若曦,那好像已經是上個世紀之前的事了。
「你變了。」
一起吃飯時,他深思地看了她半晌,然後對她說。
她從埋首的餐盤上抬起頭,因為吃的太認真,沒有注意他說了什麼。「你說什麼?」
他忽然笑了笑。「你好像很餓。」
「噢,這是今天的第一餐。」她答,然後又低頭狼吞虎咽地吃飯。
「你一整天沒吃飯?」他愣了愣,然後皺起眉頭。
「對,因為忙一個案子,我花了很多時間已經修改了很多次,一定要接到這個案子才行。」她答。
「再忙也要吃飯,才會有體力。」
「你忙碌的時候,也會記得吃飯嗎?」她忽然抬頭問他。
他看著她。「不會。」然後答。
她笑了。「看吧,你不也如此?」
他們相視而笑。
忽然,她有一點了解他了。
過去很遠、彷彿摸不著邊際的距離,在這一瞬間突然清失,若曦開始看到他與她之間連結的那條道路。
「我還是覺得很奇怪。」飲料送來時,她開口。
他看她一眼,等她往下說。
「當初,你為什麼選擇我?為什麼要跟我訂婚?」
「我記得,已經回答你這個問題。」他深深看著她。
她垂下眼,避開他的視線,保留地說:「但是我總覺得,你要的,並不是像我這樣的女子。」
「為什麼?」他笑。
「我不懂世事、太單純無知、甚至沒有吃過苦,跟你的生活與思想格格不入,我們實在沒辦法溝通。」她抬眼,勇敢地直視他的眼睛。「過去也許你了解我,但是我並不了解你,我們之間沒有交集,至少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生活在兩個世界,我完全沒有辦法跟上你的思想。」她定定看著他說。
「你想說什麼?」他的眸色變得深沉。
「彼此談話沒有交集,沒有共同的生活目標,如果你告訴我,選擇與這樣的女子共度一生是因為愛情,過去的我也許相信,但現在的我,一定不信。」她坦率地回答他。
他抿嘴,淡淡地笑開。「人總會成長,現在的你,朱若曦,不就正在成長?相信有一天,你必定可以與我的現實生活『有所交集』。」他並沒有迴避這尖銳的問題。
「你根本不必等待我的成長。」她的表情變得嚴肅,沒有因為他的回答而釋然。「你大可以找一個與你旗鼓相當的女子,這樣豈不是比較不會浪費時間?」
他忽然沙啞地笑出聲。「你以為很容易嗎?」他深深看她,然後沉聲說:「已經成長的靈魂,是孤獨的個體,世界上絕對沒有兩個複製的靈魂,這正是靈魂獨一無二之處。正因為獨一無二,兩個已經成長堅強的靈魂只會操戈,除非善運智慧,運用溫柔與慈悲,否則絕不能彼此體諒尊重,但已經習於剛強的靈魂,期待他能理解溫柔與慈悲談何容易?那太難,比接受一個新生的靈魂、等待它成長、一起學會尊重體諒——還要艱難許多。」
直到他說完話她還瞪著他,仍在用力理解他話中對地而言,諱莫如深的含義……
然他等待,沉默地等待。
他不期待她現在懂,但總有一天,她會懂。
「也許,我還是太幼稚,才剛學會站穩,就自以為聰明。」她終於開口,喃喃地說。
利人雋笑出聲。「你開始思考了,若曦,不知道這對你而言是好是壞。伹人生在世終必思考,否則渾渾噩噩、木然以終,就等著下輩子淪落投胎成為畜牲。」
她張大嘴巴睜圓眼睛。
他哈哈大笑起來。
若曦呆住了。
她從來沒聽過,他發出如此爽朗的笑聲。
然後下一刻,若曦也笑了。
好像……
她好像有一點懂得他的笑話了。
過去,那些她只是微笑附和,不解其意的笑話,現在回想起來……
在她願意「思考」之後,也好像有了生命的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