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滄海桑田
再見到陳翊德的衝擊令她一夜不得好睡。第二天一早起來,佩儀對著鏡子發獃。
她該怎麼辦?
猝不及防地掉落陷阱,上下不得。和他根本沒有談到半點公事,怎麼跟老闆交代?
「管他呢!大不了換個工作!何苦為五斗米折腰?也不必向陳翊德示弱!」小儀說。
到達辦公室時,佩儀已經有挨官腔的準備。
誰料,老董居然眉開眼笑直誇佩儀辦事效率高超,佩儀一臉愕然。
「狗腿」鴻直敲邊鼓:「老董,這次搞定了瑞旭建設,該發獎金了吧?」
佩儀恍然大悟,鬆口氣的同時又擔憂陳翊德玩把戲。她隨即釋然,今非昔比,五年的時間早就改變了一切。
她不認為陳翊德對她舊情未熄,也許,他早已結婚生子,兒女成群了。佩儀有幾分落寞。
將要下班時,佩儀桌上的分機響起。
「喂,我是李佩儀。」
「有空嗎?」陳翊德低沉的聲音響起。
想掛電話的念頭一閃而過,她強行按捺下來,故作輕快問:「有何指教?」
「是。」他順著她的口氣:「你送來的企劃我看過了,可以看得出下過功夫,也蠻符合我們想表達的理念。」
「謝謝。」她很客氣地:「希望您將這些話轉告給我們老闆。」
「你說得對。我沒資格對你咄咄逼人。」他坦誠認錯:「我道歉,和解好嗎?」
明莉投來一抹好奇的眼光,佩儀壓低聲音:「當然,我們會改進。」
「說話不方便?」翊德會意。
「是。」她保持目無表情。
「那好。等一下我去接你——私下談。」他說。
「不!」她脫口而出:「我是說,謝謝你的好意,不用了。」擺脫掉卡拉OK的浮華往事,現在的她是個循規蹈炬的廣告人。並非她恥於承認自己的出身,相反的,她頗為自豪。李家在地方上也算是古老望族,只是不了解內情的人常把他們跟「角頭」、「在地流氓」劃上等號。為了不讓公司同仁產生誤解,她不願翊德來興風作浪。
「喔?那麼,我直接把你的絲巾送上去會比較好嗎?」他挑釁問道。
佩儀咬牙切齒,強忍怒氣:「不!我們還是約個時間好好討論一下罷。」
「也好。」他爽快答應:「今晚七點,我到你的住處接你。」
佩儀一怔,他怎麼會知道?不待追問,翊德已經掛斷了電話。
***
為了氣一氣獨斷獨行的陳翊德,她找出了學生時代最常穿的一件破爛牛仔褲和泛黃白T恤,如果,他期待看到一位盛裝以待的女伴,就準備失望吧!佩儀冷哼。
坐在天母的茵坊西餐廳時,她才開始後悔。
陳翊德看到她只扎個馬尾,不施脂粉的模樣時,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揚揚眉問:「可以走了嗎?」
結果,她就像一隻誤入天鵝群的醜小鴨,寒傖地坐在一群衣冠楚楚、高雅入時的紳士、淑女之中。
她強自保持冷漠高傲的態度,彷彿穿著邁遢享用西餐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不時投射在她身上的異樣眼光令她不自在到了極點,而這個混帳男人卻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偶爾和相識點頭寒喧一兩句。
她賭氣埋頭苦吃。
「看來,你的食慾和以前一樣好。」他閑閑地說。
「翊德——」一聲清脆的嬌呼響起,引起眾人的注目。
「真巧。在這裡碰到你。」名模特兒費佳鈴施施然飄向兩人座前,一雙勾魂美目凝笑睇望翊德:「這位是你親戚?」
在她認為:帶著這麼不稱頭的女伴,八成是親戚朋友的小孩。
「不是。是一位朋友。」他冷靜回答。
費佳鈴的美貌和智慧不成正比,她輕笑:「怎麼可能?你什麼時候喜歡吃嫩草了?」
正一肚子火的小儀放下刀叉,裝出一副甜甜蜜蜜的口氣:「事實上,我和翊德早就『認識』了五年多……你知道的,為了避免人家說他老牛吃嫩草,所以他一向很少帶我出來拋頭露面的。對了!聽說費小姐和翊德同年齡?真看不出來,你保養得真好。請問你用什麼牌子的保養品?等我三十歲以後我也要買來試試看。」
費佳鈴倒抽一口冷氣,臉色轉青,望著一臉天真無辜的小儀莫可奈何,她只有轉頭尖銳地問翊德道:「五年?你們認識了五年?她成年了嗎?」
「我可以跟你保證,我現在已經成年了。」小儀自信滿滿。
翊德眼中光芒閃爍,他沉靜開口:「別鬧了。小儀。」
四座延頸眺望,陳翊德當機立斷叫來侍者買單。他略為解釋佩儀喜歡惡作劇並彬彬有禮地向費佳鈴道晚安。
坐上紳寶車內,她不禁幸災樂禍:「女朋友?」
「不關你的事!」翊德回她。
「她吃醋了吧?看樣子很難擺平喔!」
他將車子停在路旁,傾向她面前:「小心哪!佩儀,不然我會以為你在嫉妒。」
翊德微眯雙眼,危險的光芒閃爍,她不禁退縮:「你叫我出來有什麼事?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不急,找個不受人打擾的地方再談。」他輕鬆說道。
該來的總是會來——佩儀心想。現在的她已經不再是五年前不懂情事的女學生,也許,文明坦誠地懇談一番,所有的迷惑與不快都可隨風散去,握手言歡。
幾經考慮,她指點陳翊德往筱嬋的「冰焰」PUB而去。
***
「咦!咦?這位不是陳先生嗎?」筱嬋一瞼愉悅地招呼他們,眼波流轉風情萬種。
佩儀婉轉地告訴堂姊:她和陳翊德有公事商量,坐到了最隱蔽的角落。
筱嬋識趣地不去打擾這對久別重逢的情侶。公事?鬼才相信。
佩儀和翊德互相評估彼此的改變,不禁有滄海桑田之感。
五年的時間磨圓了兩人銳利的稜角,佩儀主動開口示好:「我並不知道瑞旭是你的公司,原先你不是在貿易公司上班嗎?」
「瑞旭原本就是我父親和朋友合股的建設公司,我只是拿回經營權罷了。」他輕描淡寫:「人總是會變的。就像你,不也是由卡拉OK女老闆變為廣告公司主管嗎?我只是奇怪,依你的野心怎甘居於人下?」
她沉默片刻開口:「我很滿意目前的生活,這項工作本來就很具有挑戰性與創意。」
「喔?能夠讓小儀和佩儀同時發揮嗎?」他揚眉問。
「陳翊德。」她深吸一口氣:「你我都是文明的成年人,知道遊戲的規則,我覺得以目前狀況來講,我們應該以成熟理智的態度來討論公事,而不是互揭瘡疤,兩敗俱傷才對。」
「我同意。」他懶洋洋地說:「我不是那種公私不分的人。」
佩儀才鬆了一口氣,馬上在他的下一句問話中僵直了身體。
「我只是想不透,你為什麼一聲不響地消失?」
佩儀顧左右而言它:「我只是想換個新生活。」
「是呀!換得夠徹底了。辦休學、關掉卡拉OK、搬了新家,連一句再見也沒有。」他諷刺地說。
「你在乎嗎?」她強忍住憤怒的情緒,憶起自己是在多麼屈辱的情況下悄然離去。
既然情滅緣盡,為什麼又在這個時候重逢?
「我應該在乎嗎?」他反問。
「你到底想怎樣?」佩儀心灰意冷地問:「追根究底對你有什麼好處?許多的事物都不一樣了,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如果,廣告案只是你想讓我不好過的借口,我勸你還是撤了它吧!何苦拿你寶貴的時間、金錢和敝公司的人力資源來浪費?」
「你變了許多,不再是那個膽小怯懦的佩儀。」他若有所思地說:「我無法確定自己能不能習慣。」
「你不也是嗎?由花花公子變為殷實商人,法拉利換成紳寶。」
「香車是用來載美人的——懷念嗎?」他不禁再調侃她一番,看著她張牙舞爪的模樣實在很有趣。
「不!」察覺到自己反應太過激烈,她放緩了語調:「你怎會這樣想?」
「我好像接到了某種挑戰訊息?」他問。
一剎那間,佩儀又看到了翊德狂傲霸氣的那面個性,執褲子弟的圓滑風流似乎只是他的偽裝。
「我還以為你想和解。」佩儀冷靜陳述。
他舉起雙手:「我道歉。」
他如此爽快地勇於認錯,只是讓佩儀更覺得不安。
將私人情感擱置一旁,她努力將話題轉到公事。
三十一歲的陳翊德甚至比五年前更增添了一股成熟魅力。縈繞在心頭多日的疑問又浮上腦海:他是否已結婚生子,兒女成行了?
佩儀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右手無名指上。沒有婚戒。這又如何?有許多男人並沒有載婚戒的習慣。
「沒有。」他簡短回答。
「沒有什麼?」她愕然問道。
「我還沒有結婚。」他淡淡回答。
佩儀差點昏倒,對他準確猜中心事的本領大感吃驚,她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我們之間的……私事,還沒完哩!」他頗有深意地拉長尾音。
是啊,五年前的一段情還未畫下完美的句點。
自從在「冰焰」PUB里和翊德再度交鋒后,佩儀一直處於緊張狀態下,
她變得暴躁易怒,又不願遷怒於別人,硬是忍了下來。
而陳翊德,那個混蛋!佩儀心裡暗罵:發表了一篇擾亂人心的宣言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洽談廣告案的差使由瑞旭吳經理接手。
至少,洽談公事時,對手比較理智客觀。佩儀不敢想像:如果是陳翊德董事長親自和地洽談會釀成什麼樣的災難?
她埋頭苦思文案的修改範圍,門口似乎有些騷動。
「佩儀。」明莉出聲喚她,但口氣中有一絲不確定:「你的,禮物。」
佩儀抬起頭來,發現自己成為眾人注目焦點。「什麼?」一顆心沉到谷底,她打開了用蕾絲棉紙包裝的禮物,隨之錯愕。
藤編的籃盒小巧精緻,提把上綁著緞帶,籃子里是碩大紅艷的櫻桃——她最喜歡的水果之一,也勾起了她許多不願回想的記憶。
打開心形卡片,她臉上一熱,迅速將卡片闔上。
「櫻桃甜美一如你的唇。」
「誰送的?」明莉興奮問道。
佩儀力持冷靜:「沒署名。」不過她知道是誰。
「哇!好浪漫。送花太老套了。我第一次看到人家送櫻桃,既雅緻又好吃。」明莉一臉陶醉。
「卡片上寫什麼?」背後的鴻仔神出鬼沒抽出了她手中的卡片。
「咻!」鴻仔吹了一聲口啃,笑嘻嘻地問:「佩儀,可以念出來嗎?」
「你敢!」她咬牙切齒。
「狗腿」鴻略一遲疑,卡片已經易主,膽大包天的志偉朗誦出其中內容。
辦公室一團混亂,佩儀捂住臉孔頹然坐下。
一整日,同事們全盯著她猛笑,令她如坐針氈。那句話使她整天無心工作。陳翊德一出招就是要害,掀起她心中的萬丈波濤。憶起他曾如何嬌寵她的體貼舉動。
不!她猛然搖頭,不管他再怎麼濃情蜜意。你也不該再掉入陷阱。
***
陳翊德坐在「冰焰」PUB的吧台椅上,與筱嬋閑話家常。
「你這地方不錯。」他搭訕著。
筱嬋頗感興味地望著他,手裡忙著調製招牌雞尼酒「冰焰」,她嫣然一笑:「你不會是找我討論這個的吧?」
翊德看著小儀的「原版」,不無訝異。筱嬋比起五年前圓滑成熟了許多,風韻雍容。
他微笑道:「小儀以前常模仿你,其實仔細看來,你們兩人的五官有幾分肖似。」
「只是氣質不一樣?」她輕鬆問道,將「冰焰」推到翊德面前:「本店招待。」
「謝謝!」他同樣輕鬆回答:「你比小儀更適合當酒吧老闆。」
「我希望這是一句讚美喔!」她巧笑倩兮傾身向前。
在旁人眼中,女主人對待陳翊德的親昵態度儼若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人。實際上,筱嬋卻是有問必答,大爆佩儀的私生活內幕。
「總之,」她很愉快地下結論:「佩儀的脾氣太孤拐,追求者雖然多,可是沒有一個像你這麼『持久』……」她好奇地問:「你們當初是怎麼散的?」
「一言難盡。」他飲下一口冰焰,威上忌加可樂以及肉桂的香味刺激著他的味蕾。
「貴店的招牌酒獨樹一格。」
「謝謝。這是佩儀的發明——唉!說真的,我一直猜不透,你們散了以後,我也曾問她原因,可是都不得要領,本來我們還以為是你甩了她。因為只要一提起你的名字,就像是捅了蜂窩一樣——哪!你看,就像這樣。」筱嬋朝他背後呶嘴,降低聲量:「你又做了什麼啦?」
翊德轉頭一看,小儀正怒氣沖沖地走過來,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她嘶聲說:「我成了辦公室的笑柄!」
在筱嬋的PUB里碰到罪魁禍首是她始料未及的。
翊德一臉無辜:「我做了什麼?」
「你那該死的卡片!」小儀揮手嚷道。
「什麼卡片?」筱嬋問。
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翊德輕鬆地:「我不介意你和別人分享禮物,可是,佩儀,你不覺得和同事分享我們的私語太過親密了些嗎?」
「你去死!你是故意要讓我難堪的!」
「你太多心了吧?那又不是我的錯。」
筱嬋深感有趣,插嘴道:「我還以為你們兩人早分手了。」
「沒錯!」小儀斬釘截鐵。
「還沒有。」翊德幾乎和她同時開口:「就我的記憶中,小儀可從來沒有和我說過再見、分手一類的話。」
小儀冷笑:「少耍嘴皮子,接下來你大概要告訴我這幾年你都守身如玉啰?」
「你是嗎?」他反問。
「是什麼?」
「守身如玉?」
「你!」小儀又氣又怒,想也不想抓起了吧台上的杯子。
「嘿!」筱嬋急忙出聲喝止:「別在店裡鬧事。」
翊德的動作比她更快,迅速抓住小儀的手腕,將杯子輕鬆拿起遞給筱嬋。
「嗚哇!」筱嬋不無敬畏地說:「你會讀心術?」
翊德微笑:「果真如此就好了。」
「佩儀?」徐志森不敢置信地出聲叫她,自從上個月「狗腿」鴻看到他帶別的女伴去跳舞后,這是他第一次再見到佩儀,並準備好負荊請罪的說詞而來。他沒料到會看見小儀氣得想拿杯子砸人的火爆場面。
小儀很快發現:在手腕被抓住,失去平衡的時候實在很難保持尊嚴,尤其在她想一腳踢開現任、前任男友時。
翊德主動放開了她,好整以暇地旁觀情勢演變。
小儀一臉嫌惡地瞪著徐志森:「你來做什麼?」
徐志森囁嚅:「你聽我解釋……那位小姐只是我們公司的新同事——」
「關我什麼事?」小儀搶白道:「你儘管去跳你的貼面舞好了!」
「那是誤會。」徐志森嘗試辯解,筱嬋發出低沉的笑聲。
「哎!小儀,你的交友狀況真是每況愈下。」陳翊德出言攪和。
「你閉嘴!」小儀轉身瞪他。
「你腳踏兩條船?」徐志森做賊喊捉賊,一臉震驚:「你另結新歡?」
筱嬋爆笑出聲,這實在太有趣了。小儀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徐志森,你少信口雌黃!」
陳翊德悠哉說道:「老兄,論『新、舊』順序,你可還排在我後面。」
「你又是什麼東西?」徐志森粗魯質問。
「我嘛,」他聳聳肩回答:「說出來你不一定認識我,你只要知道我是小儀的第一任男友就夠了。」
衡量了陳翊德的體型,徐志森決定另找台階下,他轉而控訴佩儀:「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一語末罷,小儀「啪!」地一聲甩了他一巴掌,勃然大怒:「你給我滾出去!」
徐志森傻了眼,他從未看過小儀發飆的模樣。
陳翊德不禁幸災樂禍:「老兄,你找錯對手了。」
話聲方落,小儀也賞了他一巴掌;這一次,翊德可沒有那麼幸運閃過。
如果剛剛那一幕沒有引起客人注目,這一次肯定四座皆驚,除了點唱機的音樂流泄,PUB里鴉雀無聲。
「好了!」筱嬋隱匿笑容:「我確定你們引起的『娛樂』效果已經夠了。現在,請給我一個面子,好讓敝店繼續營業……」
不過三十秒的時間,小儀哭笑不得地發現:自己被堂姊「趕」出了店門。
「小儀。」
「佩儀。」
她轉頭瞪著同時出聲喚她的兩名男子,聲色俱厲:「不要叫我!你們離我遠一點!聽清楚了沒有?」
她攔下計程車,不願再看他們兩人一眼,身心俱疲地指示司機目的地。
老天!歷史不該再重演一次。李佩儀閉上雙眼在心中吶喊。
我受夠了!
城市中霓虹閃爍,車水馬龍的喧囂景像只是令人更加心煩意亂。
計程車開向忠孝橋上,夜晚的淡水河畔,燈火倒映婉迤,點點烽芒渲染得夜空一片霞光,台北的天空看不到星星。
連農曆十二、三的盈凸月都黯然失色。
雙面月……?酸甜苦辣在她心中翻拌,千頭萬緒竟分不出歡愁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