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曦照下,石徑上拉出長長的兩條身影,踏著遍地碎瓦石礫,來到了石亭……
「只有這裡沒被燒壞!」福真輕輕開口,嗓音中有不盡唏噓之意。
十三瞧著雜草叢生,處處斷垣殘壁的大宅院,向來嚴冷的美顏更顯寒意。
十年的時光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算短,昔日繁華昌盛的故園,轉眼成了人去樓空的廢墟!
兒時的記憶有那麼一刻閃過十三腦海,心頭不由得想起一詩:
萬事由天莫強求,何須苦苦用機謀:飽三餐飯常知足,得一帆風便可收。
也許,當繁華過盡,才能深深體會知足是如何不易!
「到底這是什麼地方呢?教主。」福真忍不住問道。
十三回首瞧住了福真,臉上透著一絲苦澀的笑。「這裡是我出生的地方!」
福真不由得怔了怔,跟了主子這些年,從沒聽她捉過自己的身分。
眼望這殘破的大宅院,福真依稀可以推斷當年的盛況!
原來教主是富戶之後呢。「您的家人都到哪裡呢?」
十三搖搖頭。「聽說到泉州去了。」
「要不要派人詳查?」以明教的勢力,找人並非難事。
沉默了會兒,十三開口道:「即使找到了又如何?就讓他們當我已死吧!」斷線的紙鳶,即使找回來也難再完全。
福真迎著她嚴冷自若的淡漠神清,心中真的難過了起來。
真的連一點點歡笑悲傷都必須不形於色嗎?
教主曾說,亂世之主必須冷漠無情!
又有誰知在教主冷漠的外表之下,一顆心是怎番的哀慟欲絕,相思無寄處呢?
過去這十年以來,教主將明教打理得更甚以往,無人不服,無人不懼,可是她卻一點也不快活!
福真與教主朝夕相處,即使無言,亦能感受教主日益冷厲的心。
然而,這世上又有誰能救得了教主的心呢?福真擔心主子再這麼自我折磨,終有一日要瘋狂,屆時,明教必入魔道之手,天下將揭起一場腥風血雨!
思緒正紊亂,耳邊忽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天水堂杳主趙義雲拜見教主!」話聲甫歇,他人已來到石亭外,躬身作揖,神情既恭敬又興奮,他已經三年不見教主了!
三年前,他忽得一場怪病,教主得知之後,當即駕臨天水堂為他診脈賜葯,才挽回他一條命。此番再見,他心頭自然激動異常,如見天顏一般!
「頭還常犯疼嗎?」十三開口,一貫嚴冷的面孔起了一絲淡淡的笑。
趙義雲抬起頭。「三年來沒再疼過!」
十三點點頭。「今日約你到此相見,想必左護法已在信中向你訴明了原因。」
「是,教主請過目!」語罷,趙義雲由袖中抽出一張紙卷。
福真上前取來,在主子面前攤開了紙卷。十三一見,竟有似曾相識之感!
這就是近年來,到處殺害江湖高手的人嗎?
紙卷上畫著一個男人,正值壯年,額前有一撮白髮,面貌斯文,一雙黑眸迸出狂傲的凶光!
「你確定是這個人?」
「是的,教主!此畫乃少林寺明空大師臨終前所繪。」明空大師已經是第十一位遇害的武學高手。
十三再一次細審著畫像,然後合上眼,陷入沉思。
有頃,十三心頭忽地一驚,猛然睜開雙眸,正對上畫像!
「是於昊!」儘管面部線條陰鷙許多,她仍看得出昔日年少的殘影。
「於昊是何人?」趙義雲問道。
「他是我的二師兄!」
「怎麼會……」
「事實上,早在十年前他就己經叛教出走,至今下落不明。」於昊不但盜走部分百花散的解藥,就連無量心訣也一併消失。
所幸師父早已傳下百花散解毒之法,因此在她掌教的第三年開始,廢除了以毒制人之法,讓各分堂香主服下永久的解藥。
由這一天起,十三的威德遠播,追隨之眾與日俱增。
「教主打算如何處置此人?」遇害的十一名武學高手中,有五名是明教中人,茲事體大,不可不慎。
「傳令下去,讓分堂的香主們嚴加戒備,並且擴大各地的搜尋,一有消息,立即上稟!」
「是,教主!」趙義雲深深一揖,轉身離去。
「教主,您那位二師兄武功很高嗎?」福真問。
「妳先說說看張勝武藝如何?」
「呃……壇主他武藝尚不如左右護法。」福真據實以道。
十三笑了笑。「當年,我二師兄的武藝與張勝不分軒輊。」
「這麼說來,此人不足為懼啰!,」
十三卻搖搖頭。「遇害的十一名高手武藝不弱,咱們萬萬不可小覷了敵人。」
「是,您說的有理!」福真吐了吐舌,似又想起一事,開口道「那他會不會來找教主您呢?」
「妳知道嗎?當年我入明教之後,十二名師兄中,唯有於昊不曾輕辱於我!」
「奇怪!這樣的好人為什麼會變成殺人狂魔?」
十三眸光閃了閃。「我並沒有說他是好人!」
「教主……」
「我只是說,這個人未曾與我正面衝突,卻也從未出手相助!」非關善惡!敵友不明的人,住往更貝危險。
「那麼,若然有一日,此人出現在您面前時,您會怎麼做呢?」
十三笑了。「福真,妳跟著我也有十多年了,怎麼還不了解我的心意呢?」黑眸熠熠如星,迸射出微微的寒意。
褐真瞠大了眼,霎時了悟,斬草除根是吧?
「不錯,正如妳所想!」清美動人的臉上,笑意更甚。
主子一向是不笑的,每當她露出笑意的時候,就表示定了殺意!前年張勝出言忤逆,隔日便被放至日月神宮之外,長達一年才允他回到神宮。
所有的人都怕她,福真卻不,她知道成就大業,立威是必須的手段。然而,十年來,主子眸底那與日俱增的陰沉,總讓福真擔心!什麼時候,主子才能如尋常女子般,輕歌曼舞,找個如意即君快活過一生呢?像是洞悉了她心頭所思,十三輕輕開口:「毋需為我過分憂慮!凡是阻擋我去路之人,我必一一剷除!」
然後呢?主子真要這麼過一輩子嗎?福真心底輕輕嘆息:春末,黃河水患,路有餓脬,哀鴻遍野。明教發動數以萬計的人力,加入救助病苦受飢之難民。十三身為明教之主,自然身先士卒,不求報酬為百姓們看診並賜葯。
「下一位請進來!」福真喊道。每當水患一過,接踵而來的必是瘟疫。來到這個村子已有兩日,前來求葯的百姓,幾乎全是得了一種經由腸道而起的熱病。
所幸福真幼時得過此疫,因此得免受此病所染。
走進房舍里的是一名少婦,懷中抱著一名約莫兩歲的幼兒。
「大夫,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
「抱過來讓我瞧瞧。」
這一瞧之下,十三察覺孩子已近垂死邊緣,眼看活不過今日了!
「這孩子怕是無醫了!」十三據實以道。
「大夫……」少婦又急又驚,淚水潰堤而下。
「若是早一日送來,或許可保一命!」十三心底輕輕嘆息。
「大夫……求求您,我只剩您這個希望了!」
十三沉吟不語。「到十裡外的碧湖村吧!我聽說那裡有位大夫醫術超凡入聖,倘若這裡沒有希望,妳還趕得了路,不如就走一趟吧!」
少婦聞言,連謝字都未說便奪門而去。
「教主……」福真瞧住主子。
「無妨!只要有救,去哪裡都是一樣。」停了停,她續道:「倘若我有孩子,不要說十里,就是百里、千里也會不辭勞苦而去。」
福真點點頭。「下一位進來吧!」語罷,她來到一旁幫忙煎藥。
這一日直到深夜才看完了病人。
「累不累?您早點歇著吧!」福真來到主子身邊。
「不累,只要能多救一個人,再累也值得。」十三起身來到屋外,仰首望住天邊一輪明月。我這麼做,夠好嗎?是以替代您嗎?
驀地,一陣暈眩感襲來,十三身子微微一晃……
「教主!」福真一驚,忙上前扶住主子。
「不礙事兒的!大概是太累了。」
「您還是早點歇下吧!」
十三輕輕點頭,和福真回到了屋裡。
隔兩日,村民歡喜傳來消息,說是那少婦的孩子竟然逐漸康復起來,擺脫死亡的陰影。十三對於擁有如此神乎其技的醫者起了崇敬之心,這一日天色末亮,她便獨自一人來到了碧湖村。
依著村民們的指點,十三繞過樹林,來到位於湖畔的小屋:
猛然入眼后,她如遭雷殛!為什麼這屋子的建造方式,和踏月小築一樣?
懷著一顆震顫的心,十三一步一步走到了竹籬之前:
她的心忽然起了長久以來,未曾有過的浮動。
這個時候,天色大亮,朝陽透過樹椏間的縫隙照了滿屋,整間小屋像是籠罩著一層金色的光華。
許是一種特別的召喚,木門竟在這一刻打開了!
十三的心漲得滿滿地,無聲地凝視著那一道熟悉的頎長身影。
同時候,男人瞧見了她,頓時怔住了。
四目交接,彷佛無止境般,十三的天地在剎那間起了驚天動地的變化!很快的,男人走出屋外,臉上的神情是難測的沉靜。
「姑娘有什麼事嗎?」他問,卻未走近她,兩人相隔數步之遙。姑娘?為什麼他喚她姑娘?她是他的十三吶……難道他忘了嗎?
十三話到舌尖,卻難以出口。
一樣的容顏,一樣低醇的嗓音,甚至,連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也未曾改變!
然而,那一句姑娘,卻讓十三的心隱隱痛了起來!原來,她的心還沒有死!
「您……不知道我是誰嗎?」終於,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男人搖搖頭,寧淡的眼神澄如明鏡。
「那麼,可以請我到屋裡坐坐嗎?」
縱有離情,卻無人可訴,這樣的凄惶,他知道嗎?
男人微一沈吟,面不改色地回道:「妳我素昧平生,又是孤男寡女,只怕……不方便!」
這是拒絕!
十三瞧住了他,目不轉睛。「您,真的不識得我嗎?」
「咱們該相識嗎?」他反問,深邃的黑眸底掠過難讀的流光。
十三望著他寧淡而陌生的眼神,心如刀割。他不該忘了她……不該……
十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
一路上,縈繞她心頭的,全是那一張教她刻骨銘心,思念了整整十年的冷俊容顏。
欲寄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流不到楚江東呵……福真絞著冷帕子迅速地擱上主子滾燙的額頭。
今早由碧湖村回來之後,主子就發起高燒,再也沒睜開過眼。福真嚇得連忙熬了一帖袪熱病的葯湯喂主子喝下,只是仍不見好轉。
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文虎與畢玄及時趕到。
「教主讓村民給傳了熱疫是嗎?」文虎來到床畔,滿眼憂色。
「我已讓教主服下藥湯,可是卻不見好轉。」「好端端的人,怎麼會一下子就病倒了呢?」畢玄納悶地開口。過去十年,教主一向身子康泰,從來沒生過病。要知道,一個內外兼修的武學高手,幾乎可以完全控制體內真氣,一般病疫是不容易有機會過身的。
「今早天未亮,教主便自己到碧湖村走了一趟,豈知回來之後就神色恍忽,接著就發起高燒。」福真後悔沒有一同前往。
「教主到碧湖村做什麼?替人看病是嗎?」畢玄又問。
「那倒不是!教主聽這兒的村民提起,碧湖村有一位醫術極為高明,卻隱世而居的大夫,因此決定過去拜訪。」
聞言,畢玄與文虎互瞧了瞧,彼此間已有決定。
「福真,咱們走一趟碧湖村吧,倘若那大夫真是神醫再世,那麼就請他出診為教主醫病吧!」畢玄說道。
福真面現喜色,點點頭,隨著畢玄離去。
待得兩人走遠,文虎耳畔忽聽得教主輕囈……
附耳過去,只聽得她口中斷斷續續輕喊:「不要……不要忘記我……不要忘記我……」
文虎輕輕一怔,教主到底怕什麼人忘了她呢?思緒飛轉間,只見她的淚沿著眼角淌下。
文虎心頭震了震……從小到大,十三隻為師兄明笑生一人流過淚!如今,在昏迷之中,她竟垂淚不止!這淚,是為誰而流呢?世上還有什麼人令她如此牽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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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下,馬匹轉眼之間已來到了十里之外的碧湖忖。
靠著居民的指點,畢玄與福真來到湖畔的小屋。
瞧見小屋的剎那,兩人同時一怔,為小屋與日月神宮中的踏月小築相似的程度而吃驚!
唯有日月神宮裹輩分極高者,才能一窺踏月小築的真貌,就連一般分堂的香主都無緣得見的踏月小築,竟然出現在這個小村子里,真令人費疑猜!
馬蹄聲剛剛在竹籬外停下,小屋門扉便已開啟,一個手提油燈的白衣男子走出屋外。
畢玄一見之下,渾身大震,忙拉著福真下馬,一口氣直來到男人身前跪下「畢……畢玄參見教主!」
教主?福真怔怔地打量起眼前一身白衣的男子……
燈影下,只見他劍眉入鬢,星日如炬,俊美無儔。
難道……此人正是主子看得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人?福真不由得曲膝跪了下來。即使未曾開口,他那股威儀與沉定的氣勢,教福真不由得不心服!這世上,也只有這樣不凡的人物,才會讓主子為他黯然神傷,年復一年。
「你們是什麼人?因何對我下跪?」白衣男子開口道。畢玄聞言,不由得心神俱驚。
「教主……您……您不記得我了嗎?我是畢玄,您的師弟呀!」男人瞧住他,眼底凈是寧淡的陌生。
「我想,閣下是認錯人了!」怎麼可能?!
這世上又怎還有另一位面貌與他一般無二,氣勢與他不分軒輊的人物呢?
此人分明是他的師兄明笑生!
現下,畢玄總算明白了十三的感受,莫怪她會受不住這等殘酷的打擊而病倒。
也只有他才能讓十三深埋心底的憂傷,在一夕之間迸發!
心袖甫定,畢玄緊跟著開口道:「無論您是真的忘記,還是另有苦衷,我來這裡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請您跟我回去一趟,十三命在旦夕了!」
有那麼-瞬,幽深的黑眸像是掠過了什麼,轉瞬又回復了冷凝。「閣下是說,有人病得很重是嗎?」
「是的,她這病已有十年,當今世上只有您一人治得!」畢玄迎著他的眼,希望可以尋著一絲往日的殘影。
可是,他卻失望了!他完全瞧不出這個人,有任何心緒上的起伏!
「既然人命關天,我就隨你二人走一趟。」語罷,他人屋取過藥箱。在小屋之後牽了馬匹,三人馳騁在幽幽夜色里。
當一行人回到十三臨時的居所時,文虎先是心頭大震,但隨即臉上有了了悟之色。
真的是他!莫怪十三流淚!
「文虎參見教主!」
他的目光越過文虎,直落在床榻上纖瘦的身影上。
為什麼由乍見她的那一刻起,向來寧定的心湖會起波瀾?對她,總像是很早以前便相識一般,心頭掠過一些模糊的東西,卻又捉不住什麼。
「如果可以,請您快救救她吧!」福真焦急地開口,打破周遭的死寂。
他如夢初醒,來到床前,細細為她聽脈。
「她的病很重嗎?」畢玄輕輕開口。
沉默半晌……
「我想,以我之力,尚能救治。」語罷,他提筆蘸墨,寫下藥方子。「以這方子抓藥,三碗水煮成一碗,須煨慢火。」他將方子交給福真。
福真十年來跟著主子學了不少藥理,照單抓藥自然不是難事。
「那麼我先告辭了。」他起身。
「等一等!」畢玄來到他身前。「請您至少留到她燒退醒來,可以嗎?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見他說的真切,他點點頭,復坐床前,未置一語。
所有人全退出了屋外。
四更天,十三服過葯湯,高燒漸漸退下,這時候,她悠悠睜開雙眼……
「大夫是嗎?」她露出一抹虛弱的淺笑。
他怔了怔,腦海忽現另一幕相似的情景。
「你救救我好不好?我還不能死!不能讓我娘再為我哭了。」
「不要擔心,我一定不會讓妳死!」話就這麼說出了口,連自己也感到吃驚。
為什麼,他再次升起熟悉的感覺?到底她是什麼人?
像是滿意了他的答覆,十三輕輕地合上眼,再一次陷入沉睡中。
在夢中,她彷佛又回到了幼時,因為一個令她安心的承諾而沉沉入睡。
十年來,這是她首度如此安心而愉悅的睡去,因為她知道,這一道承諾的主人會以自己的生命來守護她,她永遠永遠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