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醒了!公子醒了!」
韓汜水一張開眼,就聽見一陣興奮的喊叫聲從他身邊遠離,又奔回來。
「環兒?」韓汜水撐起身子,卻有些暈眩地後仰了回去。幾道腳步聲由遠走近,有一道很陌生,其他兩道卻是他熟悉的家人。
「汜水!」韓渭雪奔近,扶著他的背靠在床邊,「還不舒服嗎?應該藥效還沒完全退吧。對不起,我沒有算好藥量。」
「渭雪?」韓汜水將臉側向床邊,有些不適,「我……現在在哪兒?」
「白家莊。」一道男中音插了進來。「這裡是太原附近的一個莊園。」
這人是誰?韓汜水的疑問還沒出口,便聽見了韓渭雪兇巴巴的聲音。
「閉嘴,沒人問你。」
「回答問題也有錯?」那男子很無辜地轉頭朝迷惘的韓汜水道:「我說韓兄弟,你這個孿生妹子在家是不是也像個母夜叉?」
「朱皓鈞!」韓渭雪生氣的大喊:「你給我出去,沒人叫你進來。」
朱?這麼說……「閣下是太原朱五王府的世子?」
「正是,我就是你們要保護的人。」朱皓鈞依然帶著頑皮的笑容,瞅了眼怒火衝天的韓渭雪,「不過,我這位僱主好像很不討人喜歡就是了。」
「你……」韓渭雪朱唇微張,要罵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得呸了聲:「我又沒叫你跟來,是你自己死皮賴臉。」
「渭雪?」韓汜水驚訝地喚。他從沒聽過妹妹用這種口氣說話,而且還是用這種近似蠻橫粗魯的說法。
「我不跟來,你就會跑掉。」朱皓鈞笑容微斂,認真地看著韓渭雪。
「我的工作完成了,自然得回含笑山莊。」避開他的眼神,韓渭雪低聲說道:「你回去吧,王府的人會找你。」
他們之間好像……有種曖昧的氣氛。韓汜水大概地懂得了些什麼。
「你真的不跟我回去?」朱皓鈞不放棄的追問。
「我說很多次了,我要回含笑山莊。」韓渭雪不耐煩的別開頭。「你別纏著我行不行?我不……」「渭雪。」韓汜水握了握韓渭雪的手示意她安靜后,才溫和地開口:「朱公子,麻煩你讓我跟渭雪獨處一下可以嗎?」
朱皓鈞怔了怔,「當然可以。」他看看兩人,又嘆了口氣,「雖然同年,但你好像比某人穩重很多呢。」
而且,一點兒都不像小他半輪的人。不知是否因為是身為男子的關係,雖是孿生兄妹,但看來比較瘦弱的韓汜水反倒是較沉穩持平的一個。
韓渭雪想動卻又被兄長抓著,只得恨恨的啐了一口,待在原地瞪著那張笑得無辜的俊顏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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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杯水好嗎?」等所有人都離開以後,韓汜水打破沉默地問。
「嗯。」韓渭雪倒了杯熱水,小心地將杯子放在韓汜水的手中后在床邊坐了下來,幾番欲言又止地看著他將水飲盡。
「謝謝。」韓汜水捧著已空的水杯,將臉面向她的方向開口:「告訴我吧,你跟那位朱公子發生了什麼事?」
「我跟他沒什麼的。」沉默了一會兒,韓渭雪避重就輕地低聲說:「反正明天我們就回含笑山莊了。」
「沒什麼的話,那他為什麼會跟著你來,還問你要不要跟他回去?」
「汜水……」韓渭雪喊了聲,握著他的手懇求:「現在別問好嗎?讓我想一想吧!我會……我遲早會告訴你的。」
韓汜水嘆了口氣,「我可以不問,但你真的就這樣回含笑山莊嗎?」
「我沒事,真的。」韓渭雪勉強笑道:「倒是你,你還好嗎?這一個多月來,你可有……可有吃什麼苦?」
她話中略略的遲疑讓韓汜水心中一窒。難道渭雪……他旋即搖了下頭堅定地道:「我沒有吃什麼苦,你也見到了,他們其實待我不薄。」
「你當真這麼想嗎?不是為了不想給含笑堂添麻煩?其實我……」
「別再說了。」韓汜水迅速打斷她即將明確說出口的話,「這件事情我現在不想提,等回山莊以後再說。」
「但汜水……」
「渭雪,既然我們都一樣不想提,那就暫時別提了好嗎?」
他現在沒辦法為自己理出一個頭緒來。事情發生得那麼倉促意外,一如當時他被擄離含笑山莊一般,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以什麼樣的心態來面對這一個多月內所發生的事情。
不意地,他忽而想起跟柳星雲之間的約定;這場生命中意外發生的事情,兩人的交錯,真的只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嗎?
坐在這裡,他有如夢似幻的感覺。
韓渭雪的嘆息在空氣中擴散,執手相握,兄妹同時沉默了下來。
他們,都有不想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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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汜水回到含笑山莊已經過了半個月。
表面上,他一如以往,每日過著相同的生活——散步、研葯、讓言瑞為他念書。但是所有人都覺得他變了,變得更愛沉思,動不動就會陷入自己的思緒里,隨時隨地的發起怔;問他在想什麼,他總是笑著搖搖頭表示沒什麼。
昨天,他甚至在煉丹房裡發起呆,燙傷了自己的手;從他摸清楚了丹房后,還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情。
對於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關心詢問,他只是以太久沒進丹房所以一下子忘記來應對過去。那擺明了不想談的態度,讓眾人也不好再追問。
不只他,連韓渭雪這些日子也異常沉默,甚少往韓汜水的住所前去;甚至連韓汜水昨日燙傷了都沒見她急忙趕來關心,這就更讓人覺得納悶。
孫兒們的異狀韓嘯自然都看在眼底,但卻遲遲沒有說些什麼。只因他明白這一對孫兒的脾性,不是他強去逼出答案就有用的。
但答案,卻隨著今天找上門來的兩個客人,悄然浮上了韓嘯的心頭。
他在不驚動一對孫兒的情況下迎入遠客,使其住進山莊另一側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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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雪?」韓汜水聽見門外的腳步聲,輕吐一口氣平復下不知是喜是憂的情緒地淡然說道:「怎麼不進來?」
雖然說不說他都能猜得出,但渭雪終於打算跟他談了嗎?那是不是代表他們得彼此坦誠,說出糾結心底的煩惱?
門外的韓渭雪猶豫了下,終於踏入已經有幾天沒踏入的房間,找了張椅子坐下,關注地看著明顯厚了一圈的衣袖,「環兒告訴我你燙傷了手臂?」
「沒事的。」韓汜水輕撫著包紮的傷處,微微一笑,「讓大家擔心了。」
「喔!」韓渭雪坐了下來,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的環顧四周后怔了怔,「你房裡點了薰香?」
「嗯,那日在丹房聞到,就叫言瑞幫我取了些燃著。」韓汜水不自在地笑了笑,有些心虛的垂眸,「這氣味不好嗎?」
「不是。」韓渭雪頓了頓,「但你從來不用這些東西的。」
更何況這個氣味很像是……那日她在汜水身上嗅到的氣味。
「我知道。」他每夜卻要靠這氣味才能安然入睡。
他不懂自己到底是怎麼了。明明是回到自己自小居住的地方,為什麼他卻覺得像是處在陌生環境里一樣,偏要焚這與柳星雲身上氣味相同的沉香才能安然入眠?
他到底怎麼了?
「你來,是準備跟我說了嗎?關於那位朱公子?」韓汜水不願再談論這件事情,只得硬是將話題轉開。
「若我說的話,你也說嗎?」看他一震的模樣,她追問:「你也會告訴我嗎?」
韓汜水沉默,苦澀地笑了下,「你不是都知道了,還要我說什麼呢?」
「不一樣,這不一樣的。」她懇切地抓著兄長未受傷的手臂,「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汜水,你變了,自從你回到含笑山莊以後……不,應該說,自從你離開那個地方后,你就變了。你說過我們比任何人都了解彼此的,但是我現在卻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那是因為你比以前更排拒讓我了解,你知道嗎?」
「我不明白你想說什麼,渭雪。」他是這樣嗎?韓汜水有些茫然,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
自回到含笑山莊后,他心頭總像有塊大石沉甸甸地壓在胸口,使一口氣吐不出、撫不平。他總覺得倦,連習慣性的笑著時都覺得很無力,更別提應對進退時的那種鬱悶。
他知道自己變了,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所以他常發怔。常常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總抓著胸前那塊暖玉所在的衣襟。
「我不是想問那件發生在你身上的事,而是想知道發生在你心底的事。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麼回到含笑山莊以後,你看起來會那麼……」她頓了頓,「孤獨、寂寞?」
韓汜水大大的震懾了。韓渭雪的話像刀般刺穿了他心底的一層迷紗,霎時,一種酸楚在他茫然的心底快速蔓延開來,讓他的眼眶迅速發熱。
原來,原來這種落寞情緒就是孤單嗎?他孤單?為什麼?是為了……柳星雲?
因為跟他分開,所以他才會鎮日悶悶不樂,不斷的想念……想念到心口被沉沉的相思所壓,近乎窒息嗎?
「汜水,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心是否受到了傷害?」見他震撼無語,韓渭雪追問:「我一直在想,難道你不想報仇?只要你一句話,就算阿爺反對我也……」
「渭雪。」韓汜水對她的話恍若未聞,只是怔怔地、艱澀地開口:「你有沒有無端端的思念過一個人?一個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卻……卻總是讓你想著,不由自主想著的人。」
她怔住,不明白的同時心中也酸澀地想起那個人、那張笑臉。
「你有的,對吧?」沒聽見回應,他明白地垂下眼睫喃喃續道:「我知道那位朱公子待你很不尋常,而你,也一樣。」
「汜水,我……」韓渭雪的心突地漏跳一拍,「其實我……」
韓汜水沒有理會,徑自喃喃:「但是渭雪,你可以告訴我那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嗎?這是不是喜歡?是不是所謂的……」他低柔的吐出那個字:「愛?」
「汜水!?」她震驚的抽了口氣。「難道你……」難道汜水一直在思念那個人?這怎麼可能?怎麼可以?
韓汜水忽地臉色刷白,猛力拉開妹妹的手,「你出去吧,渭雪,我想休息。」
「等一等……」她想問清楚。」
「出去,我拜託你。」他扶著桌沿有些踉蹌地站起,懇求的說:「讓我靜一靜。」
「但是汜水……」
「出去!」他緊抓著胸前衣襟吼道。
生平第一次,他對妹妹用如此口氣說話。但是他的胸口好痛,痛到令他想大哭一場,就連以前受重傷時都沒有這樣過。
韓渭雪一陣驚嚇,猶豫時卻看見韓汜水帶著虛弱痛楚等種種複雜情緒的蒼白臉龐,她嘆了口氣離開,留給韓汜水獨處的空間。
聽見門扉關上,韓汜水才跌跌撞撞地摸索到床沿撲了上去。無聲的淚水迅速布滿他白皙的臉頰,滾落床被,濕了發也濕了枕。
他緊揪著酸楚漸深的胸口不斷不斷地掉淚,直到昏昏沉沉,淚水還依然止不住地溢出眼眶。
因為他明白,終於明白了。
他愛上了一個人——愛上一個不該愛上的人,那是不可能圓滿的情感。
「星雲……」痛楚地呼喚從口中逸出,他將臉孔埋進床被,品嘗那窒息的孤獨。
「我還在想你何時才會主動叫我呢。」帶著愉悅的聲音震破寂靜的空氣,一隻溫柔的手探入包裹著他孤寂的被,拭去他的淚,掬起他的發。
「我來接你了,汜水。」
一個輕吻,讓韓汜水從恍若夢境的迷茫中醒來。一聲模糊呢噥低喊著狂喜,他伸出手臂,任由思念的人緊緊攬住自己。
「唔……」
一句話尚來不及完整說出,溫熱的唇已然覆下。
吻,由輕柔轉為狂熾。韓汜水的手像是試圖拉近那溫熱般,緊緊攀附,交纏的舌久久不分;殘留的淚水從猶濕的眼角滑落,被發熱的臉頰蒸干,只殘淚痕。
唇稍離,柳星雲抱緊那偎在自己肩上微顫的身軀,手指輕拂髮鬢,像是要確認他是否全然無恙的撫過他的肩臂跟腰身,感覺臂彎中圈著的身軀略消瘦了些。
「怎麼讓你回來你反而更瘦了?」當大掌撫過那包紮著布巾的手臂時,他皺起眉冷聲地問:「這又是怎麼回事?」
韓汜水仍沒說話,只是閉緊了眼將自己埋在他的肩窩。
這氣息呵!多令他心安。
「汜水。」他聲音沉了下來。
又聽見他冷冷地叫著自己的聲音,但這次他已經明白星雲不是在對自己生氣,只是不高興他受傷這件事情而已。
想到這裡,他伸手圈住他的腰身,第一次主動去感覺擁抱自己的人的身形。
「為什麼受傷?」也許是因為他的動作,柳星雲的聲音又緩和了下來。
「不小心被爐子燙傷的。」韓汜水的聲音悶悶地從他肩窩傳出。「別總是用這種口氣,這樣會讓我以為你在對我生氣。」
聽見這句充滿不滿又像是命令的話,柳星雲的嘴角卻大大地揚了起來。
汜水啊,你總算弄明白了嗎?
「我想你總算弄清楚身為我的人跟俘虜之間的差異了,汜水。」他輕鬆愉悅地把玩起他的長發,一點兒也不介意自己用這種充滿情緒的口吻說話。
聽見他這麼說,韓汜水卻輕輕地嘆了口氣,自嘴中逸出一句疑問:「為什麼呢?」
為什麼是對他?
又為什麼還來找他?
「你要問的是哪個為什麼?」他挑眉,在他髮鬢落下一吻后像難以克制般的吻下耳垂、頸跟臉頰。
半個多月沒碰他了,他依舊能引動他難以自制的觸碰慾望。
「不管是哪個為什麼,答案都是一樣的。」他看著依舊不肯抬頭的韓汜水,不自覺地笑了笑,將半坐在床鋪上的他一把抱起放在自己的膝上,一手壓上他胸前衣襟的那塊突起。「你難道還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將這塊玉給你嗎?」
「你喜歡我?」韓汜水沒有掙扎閃避,只是垂下眼低低的又問了句:「那是為什麼呢?你明知道我不是女的,難道你不會覺得這麼做太……」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我誤以為你是女子的事嗎?」柳星雲嗅著他發頂的清香,打斷他的疑問。等韓汜水點頭,他才又說了下去:「我並非因為把你當成女子才喜歡你;而是因為喜歡你,才會將你誤認為女子。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韓汜水擰起眉,有些茫然地搖頭。
「也就是說……」他捧起他的臉龐,定定地凝視著那雙美麗卻永遠不可能看見他的瞳眸,「我並非未曾猶豫,也曾希望你是女子。但即使發現你是男子,我也無法改變主意;我就是要你,而且也要讓你愛上我。」
「你就沒考慮過我怎麼想的嗎?」多霸道無理的說法。「難道就算我一生都恨你,你也要將我留在身邊?」
「這個嘛……」柳星雲笑了笑,「我沒想過第二個可能。」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固執霸道?」韓汜水想起那一個多月的種種,生著悶氣。
他挑眉,「我記得我爹曾說過。」
「喜怒無常。」韓汜水抿著唇說。
「向晚跟無心都這麼說。」柳星雲嘴角揚得更大了。
「又自以為是。」這句話儼然是指控。
「呵,只有你這麼說,汜水。」他很開心似的緊摟著他。
被罵還這麼高興,真是怪人一個。韓汜水無奈地嘆了口氣,意外的發現自己不再為柳星雲變化無常的心緒感到茫然,而是有著一種了解。
「差點忘了我是來接你的。」柳星雲輕吻著他說,聲音中瞬間又溢滿柔情,「跟我走吧,汜水。」
韓汜水震了下,才真正從被柳星雲忽然出現所改變的心緒里跳出。
剛才他的心裡全被柳星雲填得滿滿地,只顧著重溫與他相擁的感覺,只知道身邊有他,竟忘記自己的處境。
他是在含笑山莊里啊!不是天星堂,更不是其他沒有任何人的地方。
在柳星雲來以前的酸楚又回到胸口,韓汜水想起自己為何而哭、因何而痛。不是因為他們分開了再也見不到,是因為他明白柳星雲一定會來,但自己卻永遠不可能放下這裡不顧一切的隨他走。所以不能愛上,不單是因為男子的身份,更是因為他有太多的不能。
韓汜水一手拉開兩人的距離。「我——不能跟你走。」
他必須強逼自己壓下那份哽咽,才能將一句話極具艱難的說出。
他不能留下阿爺跟渭雪。就算明知道自己留下來也做不了什麼,但他依然不可以這麼做。阿爺年事已高,他不能這麼自私地將含笑山莊留給渭雪一個女子一肩承擔。
「為什麼?」柳星雲的聲音輕柔依舊。
「我……不能……」心緒即將隨著顫抖的聲音潰堤,他只能緊抓著柳星雲的衣服,壓抑地斷斷續續說出幾個字:「渭雪……我不可以……」
「我懂了。」柳星雲安撫似的輕撫他的背,又緊緊地將他擁住哄著:「你可以哭的,汜水。」
一聲模糊的低喊,韓汜水再也無法抑制地讓淚水潰堤,倒在他肩頭髮泄出種種情緒;柳星雲抱緊懷裡哭泣顫抖的身軀,憐惜地輕拍輕吻,輕柔眸光中閃著堅定,只因他已經下定了某種決心。
所以,他沒有在韓汜水哭得昏茫之際提醒他有人即將來到這裡,只是緊擁著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