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沒有可能,他根本沒有失去記憶?」
第二天下午,恩熙趁謀仲棠午睡的時候,獨自出門到醫院找他的心理治療師。
「妳怎麼會這麼問?」華琳看著恩熙,笑著反問她。
恩熙的問題,似乎未讓她感到驚訝。
「因為,我覺得他跟我說的話很奇怪,好像……好像他根本就沒有失去記憶一樣。」
「他跟妳說了什麼話?」華琳瞇起眼,微微笑。
恩熙想了一下。「也沒什麼,」她避開華琳和煦,卻又有一絲犀利的眼神。「總之,我只是有這種感覺而已。」
華琳看了她一會兒。「恩熙,妳確定以前沒見過仲棠嗎?」
她別開臉。「對。」她不得已對華琳撒謊。
因為恩熙知道,華琳是謀仲棠的治療師。
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恩熙知道華琳是一個好醫生,只要有一絲機會她會用盡方法幫助她的病患回復記憶,如果她知道自己與謀仲棠的過去,可能會設法說服自己提及過去,幫助謀仲棠回復記憶。
並非恩熙不希望謀仲棠回復記憶,但是過去的事,如果他能忘記,對他沒有損失,只有還記得過去的自己,會感到痛苦而已。
況且,她有一點小小私心,希望他的記憶不要太快回復。
「如果妳真的沒見過仲棠,那麼,妳怎麼能『感覺』到,他好像『沒有失去記憶』?」華琳反問她。
恩熙看了她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妳的病人了。」
華琳笑出來。「恩熙,妳太敏感了。」
「真的嗎?是我太敏感了嗎?」
「當然,我的問題很正常,就像在跟朋友說話一樣!」彷佛為了平撫她的懷疑,華琳回答她的問題:「催眠之後,如果他能完整敘述出過去發生過的事,那麼他回復記憶的可能性就增加了很多。」她沒有正面回答問題。
「妳決定幫他催眠?」
「我想,他跟妳都有這個需要。」看著恩熙,華琳意味深長地說。
恩熙瞪著她,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下個禮拜吧!」華琳爽快地幫她決定。「下個禮拜一下午兩點,妳帶他回醫院一趟。」
「可是到了下個禮拜,他的家人可能已經趕到美國,接他回台灣了。」她的語調帶了一絲落寞。
華琳撇開嘴。「會這麼快嗎?」
「我不知道,警方並沒有告訴我,他家人抵達的時間。」
「那麼,如果他的家人還沒趕到,到時候妳就帶他過來吧!」
這天下午,恩熙在華琳這裡得到的回復就只有這樣。
華琳並未直接回答她,她想知道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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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熙在醫院的時候,警察剛好到家裡按門鈴,吵醒了正在午睡的謀仲棠。
「我們在車禍現場找到一隻皮箱,這應該是你的東西,一直忘了交給你。」白人警察只能跟他說英文。
「謝謝!」謀仲棠接過皮箱。
看得出來,那是一隻旅行用的公事包。
警察離開后他才想起來,昨天他忘了告訴華琳自己聽得懂英文,他應該住過這個地方。
回到房間后,他很容易就轉開皮箱外的密碼鎖,打開皮箱。
這確實是他的皮箱,他並沒有忘記皮箱密碼,他的記憶奇妙地選擇保留了這一塊。
皮箱里只有幾件換洗衣物、一套西裝、一迭美金、一張美國運通黑卡、護照、機票存根,以及一張折成方塊的信紙。
那張美國運通卡上,的確印有他的英文拼音。
護照上有他的照片,機票存根上也有他的名字。
這是他的皮箱沒錯。
之後,謀仲棠拿起那張信紙。
在這個只裝了幾件隨身必備物品的皮箱里,這張信紙的存在不僅突兀,而且非常奇怪。
他慢慢打開信紙。
隨著信紙被展開,他開始意識到,這是一封非常重要的信。
既然跟隨他飄洋過海到美國,這張信紙裡面所寫的內容,就絕對不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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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熙回到公寓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你怎麼不開燈?」她問他。
他一個人坐在昏暗的客廳里,把她嚇了一跳。
「我剛起床。」他的笑容今晚沒有掛在臉上。
「下午有人來過嗎?」她問,因為他的表情怪怪的。
「沒有。」他回答,然後才露出笑容。
恩熙點點頭,雖然直覺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可能是因為,剛才他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的關係。
「你肚子餓了嗎?想吃什麼?」走到客廳的時候,她問他。
「三明治。」他想也不想。
「中午就吃三明治,不要再吃三明治了,我煮麵給你吃。」
「我想吃三明治。」
「為什麼?」
「因為我想知道,」他看著她。「以前我到底在什麼地方,曾經吃過這種一模一樣的味道?」
恩熙愣住。
「妳怎麼了?」他對她笑。
她別開眼。「沒什麼,我去做三明治了。」她匆匆離開客廳。
他站在客廳里,沒有跟到廚房。
笑容從他臉上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嚴肅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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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跟你的家人說話嗎?」這天晚上,恩熙直接問他。
公寓里本來就有電話。
「不想。」
「為什麼?」
「我不記得他們,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
「可是他們一定很擔心你,你應該主動打電話回家。」
「妳知道我家裡的電話?」他問她。
「警察告訴過我。」她避重就輕。
「妳希望我打電話回去嗎?」
她別開眼。「你自己決定,反正你的家人應該快到美國接你了。」
「但是,他們為什麼還沒來?」他突然問她。
她回眸望著他。「應該快來了。」然後遲疑地回答。
「也許,他們並不想來接我。」他說。
「為什麼?你怎麼會這麼想?」
「否則,很難找到理由,解釋他們為什麼到現在還沒來接我。」
「如果打電話回去,你馬上就能知道原因是什麼了。」
他看了她一會兒。「好,不過我連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的父親叫謀遠雄,母親叫姜羽嫻。」她看著他,並且對他說:「這是警方告訴我的。」
「謀遠雄,姜羽嫻?」他重複一遍。
如果二十多午前的那個下午,我沒有去跟助產士辭行,就不會遇到那個高貴的女人,也就是妳的親生母親,姜羽嫻女士……
「對這兩個名字,你有印象嗎?」她仔細觀察他的表情。
「沒有。」他微笑,表情很淡。
「需要我幫你撥電話嗎?」她問他。
他看了她一會兒。「好。」然後回答。
恩熙走到電話旁邊。
鈴鈴──
她還沒拿起話筒,電話卻突然響起來!
「喂?」她緊張地接起電話。
「Ann?有一個自稱Jeff的男人,這幾天一直打電話來騷擾我!」房東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聽起來很生氣。
「Jeff?」
「是啊!他說是妳的朋友,一直跟我要妳的電話!我到底可不可以把妳的電話號碼給他啊?」
恩熙想起來,她到奧克拉荷馬前,留給Jeff的是房東的電話。「對不起,我會打電話給他。」
「那妳快打,他今天晚上已經打了五通電話來煩我了!」房東氣呼呼地掛了電話。
恩熙放下電話后,他問:「誰打來的電話?」
「是房東。」
「有事?」
「嗯,我要先打一通電話給我的朋友。」她立刻撥Jeff的電話。「喂?」
「Ann?」接電話的就是Jeff。
「是我。」
「妳怎麼沒打電話給我?妳的房東還跟我說妳出車禍了,害我好擔心!」
「沒事,我很好。」
「快告訴我妳的電話號碼!」
恩熙留下電話號碼,免得Jeff又打電話騷擾房東。
「我一個禮拜后才會搬過去,等我到了奧克拉荷馬妳一定要來幫我整理房間,做為補償我,這段期間為妳擔心的代價。」Jeff理所當然地這麼說。
「好啦!你來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再去找你就好。」
「不可以騙我!」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也對。」Jeff自己樂得呵呵笑。
掛電話后,恩熙抬頭才發現謀仲棠站在她面前,瞪著自己。「怎麼了?」
「Jeff是誰?」他問。
「他是我的朋友。」
「只是朋友?」
她瞪著他。「你想問什麼?」
「妳跟他說話的時候,好像很開心。」
「有嗎?」
「比起跟我說話的樣子差很多。」他說。
恩熙愣了一下。「你不是要打電話回去嗎?我現在幫你撥電話──」
他突然按住她的手,然後緊緊握住。「現在我不想打電話了。」
她用力抽回手。「為什麼?」屏息地問。
「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我不想跟他們聯絡了。」
「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
「如果打電話回去,會破壞氣氛。」他笑著對她說:「我喜歡現在的感覺,只有我跟妳,這間小公寓是我們兩個人的世界,我現在覺得就算他們永遠都不來接我也沒有關係。」
她胸口一熱,意識到兩個人的距離太接近,她突然緊張起來。
「你不要胡說了。」她避開他,刻意與他保持距離。
「我沒有胡說。」她謎樣的態度蠱惑他。
在恩熙還來不及躲得更遠之前,他突然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面前。「我是認真的。」對她耳語。
恩熙的心跳加快……
「我真的覺得自己好像認識妳很久了。妳可能會覺得我在胡言亂語,可是我有種很真實的感覺,覺得前一世我們好像曾經相愛。這種感覺真的很奇妙,我根本無法形容。」
恩熙別開臉,迴避兩人間太親密的距離。「這種話聽起來像連續劇的情節,有點噁心!」她想掙開他,卻抽不回自己的手。
「恩熙。」他突然在她耳邊叫她的名字。
她全身莫名地泛起一陣雞皮疙瘩。「不要這樣叫我的名字。」她伸手推他的胸膛,卻又倏然收回,因為他的體溫過於燙手。
「為什麼?妳不喜歡?」他嗅著她身上的清香。
「你不要這樣跟我說話!」她正視他,以證明自己的坦蕩,不因為他曖昧的舉止而亂了心。
他低笑。「家裡收留一個陌生男人,妳不會覺得害怕嗎?」
恩熙屏住氣。「我應該要怕你嗎?」她再次試著掙開他。
他將她拉回。「應該。」然後低笑。
她被迫投入他懷中。
「因為我是男人。」他在她耳邊嗄柔地低語。
她一僵。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有意識地撫過她的臉龐。
她秀麗的臉孔泛紅,即使怔忡,濕潤的眼眸仍然非常誘人……
即使遺忘記憶,一個男人怎麼能輕易忽視這名美麗、卻又若即若離的女人?
「不要開玩笑了!」她拉開他的手指,不復平靜,有點心急了。
他笑著鬆手,然後收緊──
將她的情緒,完全掌握在掌中。
「妳把自己想得太平凡,又把男人想得太簡單了。」他收緊手臂,徹底把她困在懷中。
她忽然垂下手,決定不再抗拒。「你想怎麼樣?」
他看著她沒有表情的臉龐。「生氣了?」他咧開嘴,然後突然放手。
恩熙沒有退開,她站在原地看著他。
他沒有說話,在等待她說話。
「很好玩嗎?」她瞪著他,然後問他。
他仍然沉默,眼神不曾離開她。
「我問你很好玩嗎?你說話啊!」她再問他一次!
「我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收起笑容,冷靜地對她說:「之前我就告訴過妳,我對妳一見鍾情。」
他的話讓她更生氣。「這種哄小女生的話,對我一點用都沒有!」她掉頭走開。
「為什麼抗拒?」他問她:「如果討厭我,妳就不會帶我回家。」
她僵住。
他走到她身邊再問:「既然帶我回家,證明妳並不討厭我。那麼,妳為了什麼理由拒絕我?」
「我不討厭你,但也不一定要喜歡你!我說過,之所以收留你的原因只因為你是華人,我只是可憐你而已!」她這麼對他說。
也許三天,也許兩天,也許明天──
更可能就在下一刻,他的家人就會來把他接走。
她不能縱容自己的情緒過於陷溺其中,就算有一絲幸福的錯覺……
也要隨時做好失去的準備。
「一個女人,會因為可憐一個男人就帶他回家?」他反問。
「對,我就是這種女人。」她斬釘截鐵地回答他。
他看著她,卻突然露出笑容。「那麼,是我誤會妳了?」
「不管你誤會什麼,下次再開這種玩笑,我會立刻叫你搬出去!」話說完,她轉身走進房間。
「就算誤會妳,」在她關上房門前,他對她說:「我還是喜歡妳!」
恩熙瞪著他。
他沖著她笑,然後柔聲對她說:「就好像前世已經愛上妳。對妳,我好像情不自禁。」
當著他的面,恩熙用力關上房門。
謀仲棠的笑容漸漸消失。
從今天下午開始,記憶的片段,就像潮水一樣慢慢湧進他的腦海……
然而片段終究只是片段,無法銜接成一個具體的印象。
她若即若離的態度,就跟那封信以及殘缺不全的記憶一樣,是個謎。
然而這數個奇異的謎,對他而言,都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她越抗拒,他就越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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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她不應該帶他回家。
關上房門后,恩熙告訴自己。
她不否認,內心有掙扎,所以將他留下。然而情況有點失控,失去記憶的他看起來溫和,卻跟三年前一樣不能預料……
仰起頭吐一口氣,恩熙告訴自己,應該很快就會有人來接他回台灣。
但是,為什麼還沒來?
恩熙想起謀仲棠問她的話。
為什麼?知道謀仲棠發生車禍,為什麼董事長還不來?
「會不會發生什麼事了?」恩熙突然想到這個可能。
她看了一下手錶,現在台灣時間下午兩點。
但是現在她不能出去打電話,因為客廳的燈還沒熄,謀仲棠一定還沒回房間睡覺。
今天晚上,她突然覺得累,還有一點害怕……
她不想再應付他。
「妳為什麼要用『應付』這兩個字?」她喃喃問自己。
但是經過剛才的情況,除了「應付」這兩個字,她暫時找不到其他適合的字眼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