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山西太原府城

一身勁裝的女子策馬疾弛過石板大街,馬蹄噠噠,一路敲響地面,引得路人紛紛閃避注視,直到她猛一勒馬,在一間大府邸前停了下來。

「小姐回來了。」門前候著的僕人迎了上來。

「大莊主呢?」女子甩鞭下馬,將馬匹交由一旁的傭僕后高聲問道。她一雙柳眉緊蹙,看來極是不悅。

「穎夢!」薛家老二逐風本就在府門附近,一聽到馬蹄聲就奔到門口,「你怎麼回來了?漢堂呢?他沒跟你回來?」

白漢堂是薛穎夢的夫婿,是朱五王府的旁系表親,住在太原府左近的白家莊。由於距離不遠,故往來倒是頗為方便。

「二哥,大哥又拒絕了一門親事對嗎?」她單刀直入地切入主題,「他要這樣下去到什麼時候啊?都二十五歲了還不成親!」

「你怎麼知道?」不過才兩天前的事情,有這麼快傳到白家莊嗎?

「這次被拒絕的是漢堂的表妹。」她哼了一聲,這次可累得她聽了許多親戚的抱怨話,「你也不勸勸他,他一直不成親,連帶的害你也沒娶,這怎麼成?」

「你也知道的,大哥怎麼可能勸得動?」他搖搖頭,「連爹娘都拿他沒辦法,更何況我們?」

「反正我今天一定要跟他說清楚。大哥在哪兒?」

「在榆林里。」薛逐風宛如嘆息地回答。

「我找他說去,他不能再這麼下去了!」薛穎夢邊說邊往庄後走。

「等等,今天不行。」他攔住妹妹。

「為什麼?」她不滿地噘嘴。

「你忘了嗎?」看著妹妹,薛逐風微嘆一聲,「今天是水兒的忌日。」

※※※※※

微風捲起地上的幾片落葉,翩翩落在那一抔黃土上。

薛逐雲憐惜得拿開墳上的落葉,坐下來用指尖輕撫過碑上的刻痕——

薛門水氏之墓

十年……竟已過了十年了嗎?

他曾經是那麼不願意有個小小的女娃兒跟在自己後面,但卻在定下婚約后,他開始對她有了責任,有了……憐惜。

他不再一味地討厭那總愛跟著自己的小人兒,亦開始注意到水兒可愛的地方。

其實她並不是什麼人都愛黏,很多人想抱她一下都不得如願。但她獨獨愛黏著他,而且只要在他身邊,她心情都會很好,很容易滿足。

看起來什麼好,其實卻固執得緊。特別是一旦自己不理她,她即使用盡手段,也要看他理會自己才肯罷休。

她愛笑、好動,尤其喜歡戲弄他。每次笑起來頰上總有淺淺的笑窩,而一雙黑眸眨啊眨的,宛若天邊璀璨的星子。爹娘不只一次告訴他,水兒將來必是傾城傾國之貌。而這點,他早就知道了。

水兒是美麗的。當時的他曾不只一次想象水兒長到十六歲后,那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的模樣,但是他卻永遠不可能看到了。

「雲哥哥救我!」凄厲的呼救聲依舊在腦海中縈繞,他永遠忘不了在他意識模糊之際所看見的那張哭泣喊叫的臉龐……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水兒。再見她,她已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身。她不再對他笑、對他哭,也不會再纏著他問一些言不及義的問題。

若是那天他再多陪水兒一刻,若是他早一點發現,若是他功夫再好一點,若是……再多再多的悔恨還是救不了水兒。

他決定了,今生今世,他只有水兒一個妻子。

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他為何為了一個才相識不到一年的未婚妻子,而且還只是個孩子,便堅決地不再訂下任何婚約。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他的遺憾,一個一生都抹不平的遺憾!

水兒……他再度撫著碑上的名字。就快了,我快可以為你報仇了。

經過多年來的追尋,他總算尋著了仇家的腳步,那個殺了水兒及水兒母親的人……他決不輕易放過!誘餌已經放下,就等著他自投羅網。

身後有人悄悄逼近。

「我說過今天不要打擾我。」薛逐雲看著跟前的墓碑,淡漠卻威嚴地說。

「大哥,穎夢回來了,她堅持要找你。」薛逐風停在他身後三尺之處,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感慨地看了眼墓碑。

「讓她等。」他依舊沒回頭。

「大哥……」他知道每年的此時,大哥總是會在在墓前待上一天,沒人拉得動他,即使爹娘在也一樣。

「還有什麼事?」

「我為你請了個護衛。」

薛逐雲倏地回頭,站起身看著弟弟,「我不需要。」

「大哥,我是為了你著想啊!」他急忙解釋勸說,「你武功雖好,但對於毒卻是一竅不通,這太危險了!」

薛逐雲沒有說話,過了半晌后才緩緩開口:「這是我的事,你不需要這麼做。」

「這是薛家的事!」他揚起下巴,無畏地看著他向來尊敬的大哥,「大哥,我不阻止你報仇,你也不能阻止我想辦法保護咱們的莊主。」

「那就隨便你吧!」薛逐雲無所謂地應允,「你可以走了,我想靜一靜。」

說完,他不再理會薛逐風,徑自又在墓前坐了下來。

※※※※※

身為前任天星堂三當家,現任含笑堂掛牌「閑人」的左無心,生平最討厭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事——當然就是忙碌啦!含笑堂忙的人很多,但決不包括左無心。

第二件事——所謂學有專精,要是自己下的毒被別人解開,或是碰上無法解的毒,這就代表他學藝不精,丟臉到家!

而第三件事……

「姑娘,你一個人扮男裝在外行走不方便吧?要不要跟著大爺我,保證你吃香喝辣的!」

左無心舉筷的手頓時停在半空中。去他的!他忍不住了,這已經是今天第四次!

他丟出手中的筷子打向那出言不遜的大漢,在店內眾人還沒回過神來前伸手連打了他幾個巴掌,將他打得鼻青臉腫、昏到在地后大聲喝道:

「張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本公子我哪裡像姑娘了?」

第三件事——他最最最討厭被人錯認為他是女扮男裝!

臭二哥,還真的一語成讖!

早知道應該給他下更重的葯,讓他的臉腫到他回去還消不了,哼!

討厭的混蛋,害他沒吃飽。心情不好加上肚子餓,他忍不住又用力踹了地上那個人幾下,跟著從昏倒的大漢身上找出一袋錢扔給店小二。

店小二愣愣地接過錢袋,但掌柜的卻是苦著一張臉。

「小爺,您這不是為難本店嗎?」他憂心忡忡地看著地上的大漢,「要是這位爺醒了,那咱們不是……唉?」

那又干他何事?左無心蹙起眉看了看地上的人,忽而露出一笑。那宛若春花乍綻般的美麗,教店內眾人均看呆了。

「哼!給你點小小的懲戒。」他忽然彎下身,用手在那大漢的鼻間扇了幾下,才抬頭對呆楞在一邊的掌柜說:「放心,你們把他丟去後巷,保證他醒來后什麼都忘了。」

而且還會手足酸軟一兩個月,保證什麼事都做不了,只是還活著罷了。不過前提得是,這兩個月他不會被以往遭他欺壓過的人乘機報仇。

他哼了聲,一把拉下帽檐上半垂的黑紗遮住臉龐,在店內眾人均未回過神前,帶著些忿忿不平地踏出門。

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人了啦——

從下山以來,真的是諸事不順!像今天這樣的狀況,起碼每天發生一次,尤其是在大城鎮上更多回,害他都不想在熱鬧點的地方多停留,只能匆匆趕路。

唉!若不是熱得緊,他還真想一天到晚都遮著臉算了!真怪,明明不是他的錯,為什麼他總得遮著臉防麻煩?

左無心一路咕噥地向前走、,再度抬起頭來才發現自己竟走過頭了,連忙又折了回來。

嗯,終於到了。他滿意地看著那塊牌匾。

從懷中拿出帖子,他敲了敲門,將帖子交給來應門的僕人。

「煩請通報貴莊主,含笑堂左無心求見。」

※※※※※

「二爺,有人求見。」

「哦?」薛逐風接過帖子,眼睛為之一亮。終於來了,從擁有天下第一護衛的含笑堂請來的人物終於到了,「我馬上去,把人請到偏堂。」

「二爺……偏堂裡面有莊主跟小姐在呢!」僕人有些遲疑地說,「而且,好象鬧得挺不愉快的。」

「哦?」薛逐風微皺了下眉。就跟穎夢說別跟大哥提那件事情,看來兩人又在為那件事爭執了,「我過去看看,你先把人帶到後園,說我稍後就到。還有,記得奉上茶,別讓人枯等了。」

畢竟是遠從蜀中請來的高手,雖說是雇傭,但他明白決不可失了禮數。

「明白,奴才馬上去辦。」

薛逐風嘆了口氣,起身準備往偏堂去做和事老,卻在跨出門檻時愣了一下,「漢堂?你怎麼來了?」

「逐風,你有沒有看到穎夢?」白漢堂急急得抓住與自己身形一般的薛逐風,「她已不見一整天了。」

「穎夢昨天就回來了啊!」薛逐風答道。

原來穎夢是偷跑回來的啊,真該好好說她一頓,都已成婚了還這麼不懂事。

「還好。」他鬆了手,吁了口氣,「我還以為她不見了。」

「難道你進門的時候沒人告訴你?」隨便問個傭人也可以知道。

「我一時著急忘了問。」

「走吧,她跟大哥在偏堂。」多個人幫忙說說也好。

「難不成穎夢是來跟他說娶親的事兒?」白漢堂跟在他身側,「又對上了吧?」因已非第一次,所以他自然如此反應。

「沒錯。」薛逐風微嘆,「大哥的固執你也知道,穎夢去了只有挨罵的份,哪能說得動他!況且大哥的未婚妻忌日才剛過,最近又專心於復仇之事,更不容穎夢說些什麼。」

「逐云為什麼就是不肯忘掉那件事呢?」他實在不能明白為何薛逐雲非得為了一個相處不到一年便身歿的未婚妻做到這種地步,「她死的時候不過十歲吧?一個孩子怎麼有辦法讓逐雲變成這樣?」

「這個嘛……」薛逐風的眼神變得迷離,望著長廊的那一端輕聲道:「大哥從小就較難親近,即使我們兄妹倆也從不曾在他身上撒嬌耍賴過。雖然起初他總是很不耐煩地不理纏著他的水兒,但是後來他確實是真正的喜歡上他,我們常可看見水兒賴在他身上的樣子,那是我記憶中大哥最開懷的時候。水兒死了之後,他就不再笑了,總在自責自己沒能救得了水兒。」

「他該知道,那並不是他的錯不是嗎?逐雲那年也不過十五、六歲,能做什麼?」

「我只能說,若你見過水兒,也許你就可以明白她有多令人難忘。」他聲音益顯低沉,眼中隱隱閃過一絲異樣光彩,像是懷想,又像是有著某種情愫,「不管到哪兒,她總是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只要她一笑——我還沒見過有人笑起來比她更好看的,可最常見她笑的只有大哥……」

薛逐風倏的住了口,看了眼白漢堂后便不再說什麼,徑自沉沒地往前行去。

看著他懷想的神情,白漢堂心中暗忖:

難不成逐風也對水兒……

他著實疑惑了,十歲的孩子,再怎麼美也該是有限的,怎麼能讓這兩兄弟都牽挂於心呢?那個水兒,到底是特別在哪裡?

※※※※※

「請在此稍候,二莊主隨後就到。」

一名僕人帶領著左無心經過長長的迴廊,過了曲橋在池中的亭子落座后,奉上茶恭敬地屈身退下。

眼看沒人,左無心正想要把黑紗帽給拿下,轉念一想,反正還得等正主兒來,為怕等人的時候又有麻煩,就又放下了手。

畢竟他可還得在這兒住上一陣子,麻煩事能省則省。

茶入口后,淡然的幽香登時化去了他一身燥熱。

「好茶。」他不由得挑眉贊道。真不愧是專營茶、馬的大戶人家;這茶,雖比不上貢茶,只怕也是極品了吧!

等沒一會兒,他便好奇地站起身步出亭子外走動。因為不管是在含笑山莊或是以前天星堂的庭院,他都未曾見過這樣的設計。

或許是因為怕汜水行動有危險吧!比較起來,含笑山莊多花草藥圃,甚少有池塘,更遑論有這樣架在池上的橋與亭。

他所在的涼亭是位在池子的正中央,池中有許多奇形怪狀的疊石,池水甚至碧幽如草包,彎身一看還可以倒影出自己的臉龐,宛如翠綠的鏡子一般。

亭的前後有曲折迂迴且雕刻精緻的橋連通,一端是他剛剛走過的,約莫朝正廳的方向;而另一端則隱沒在樹蔭間,只能隱約看見硃色的屋檐跟欄杆,看來是較私人的地方。

他抬起頭,訝異地發現在更高處還有一座亭子,坐落在那峰巒相疊、洞壑交錯的重疊山石之上,被池水懷抱著,遙遙與他所在的亭子相望。

左無心不假思索、興沖沖地踏上了曲橋。

短短的一段路,兩旁鬱鬱蔥蔥的林木更令人有置身山林的感覺,直到踏上頂端,即刻就把整座廣大的莊園盡收眼底。

他不由得驚嘆。這個莊園還真是大哪!光是這池子的前半部分,可能就與含笑山莊不相上下,更別提另一側還有些較隱秘的院落。

真不知道這裡的主人要這麼多屋子做什麼?一座又一座,看得他有些眼花。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往下看,立時一驚地縮了回來。不知為什麼,他總對高的地方有些害怕,不往下看倒還好,一往下看就會不由自主地冒起冷汗。

左無心深深吸了幾口氣,回過身,不往旁邊看地迅速步下曲橋。

「喂,你是誰?」

在即將到達原先的亭子時,一聲嬌脆的質詢聲在前方響起。他在聽見那聲問后,抬頭睨了那發言的女子一眼。

倒是奇了,還有人不先報上名卻用這種語氣問人的,山下人果真不懂禮貌。

「喂,我問你到底是誰,你沒聽見嗎?」薛穎夢往前一步,更大聲地詢問。

方才她在書房中被大哥數落了一頓,跑到這兒來想一個人靜靜,沒想到會看見一個陌生的人遮著臉站在這裡,還一副對她不屑一顧的模樣。

「真煩人。」左無心撇開臉輕哼了聲,故意已適中的音量說:「唉,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蟲啊鳥啊的,擾人清幽。」

「你,你說什麼?有膽子再說一次!」

「我說你很吵,聽不懂啊?」他做作地搖頭嘆道:「就非要人說這麼明白不可嗎?」

跟不懂吵架的人吵,還真是有夠無聊的。

「你知不知道我是這家的主人?」她生氣地跺腳,一副「你該知道自己錯了」的表情,「再怎麼對我說話,我馬上叫人趕你出去!」

「請便。」左無心皺皺鼻,復又哼了哼。

這下倒好,可不是他沒來喔,他是被人趕出去的,老大總不能說他什麼吧!

「你到底是誰?」非得叫大哥二哥把他列為拒絕往來戶不可,「把你的帽子拿下,我到要看看是什麼人敢這麼說話!」

「沒必要。」他輕蔑地擺擺手,「要趕就趕,我還怕你不成!」

「你——」薛穎夢按捺不住,手往前一伸就要掀起那黑紗,「我今天非要看看你這醜人長什麼樣子不可。」

左無心一個後仰翻身閃過,以不傷人的力道輕拍開她。開什麼玩笑,他武功沒大哥二哥好,可不代表他會輸給一個花拳繡腿的人。想拿他的黑紗帽?哼!多練幾年再來吧!

薛穎夢不放棄地追了過來,已然立在曲橋上的左無心,只得一步步退到岩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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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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