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向來聽從大哥的話的薛逐風,獨獨在這件事上怎麼也不肯讓步。
而向來獨斷的薛逐雲,許是昨日聽了左無心的一番話,心下對弟妹的嚴厲少了些,也就沒有再追究,任由左無心進進出出、跟前跟後。
雖說如此,薛逐雲仍常常埋首於帳冊書籍,看向左無心的時間少之又少;而左無心當然不能允許他這麼忽視自己,故而常有戲弄薛逐雲的舉動出現。
慢慢地,薛逐雲也發現自己總是讓他牽著鼻子走,卻也沒想過要很嚴厲地制止他,反倒是習慣了地由著他來。
兩人的相處模式一成不變,卻又像有種莫名的情愫在這不變的檯面下隱隱流動。似快似慢地,轉變成一種幾乎難以明辨的氣氛。
「喂,把這個吃掉。」
左無心到薛家的第七天午後,失蹤了一早上的他,一出現馬上不客氣地走到薛逐雲面前伸出手。他伸出的手掌上,躺著一顆小指般大小的藥丸。
「這是什麼?」似是習慣了他的無禮,薛逐雲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白皙手上的藥丸問。
「防身的葯。」問得簡潔,他也答得簡潔。
「放著吧!」抬頭看了眼左無心,他旋即埋首於案上的帳冊中。
他可沒這麼好商量。「吃掉。」手掌伸得更前,硬是逼薛逐雲只能看著他。
看著已然在自己鼻端下的藥丸,薛逐雲不得不放下筆,二話不說地接過藥丸去入口中,繼續埋首於帳冊間。
忽然,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薛逐雲抬頭看著那閃動笑意的明眸。
「你怎麼連問都不問就吃了?」左無心臉上有掩不住的愉悅,「雖然我不會害死你,但整你也是有可能的。」
這獃子,也不想想這幾日他被自己戲弄過幾次,竟然還這麼相信他?不過,對於薛逐雲的信任,他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你說了是防身用的。」微怔了下,薛逐雲也想到這一點。
「說了你就信?我可以撒謊啊?」聳聳肩,他依然掛著甜甜的笑,「這麼信任我?」
他一時無語。剛剛他確實沒有想到左無心有任何害他的可能,或者該說,他從沒有想過左無心會有害自己的念頭。
好象他們原就該彼此信任。
「對了,從今天起我跟你一起用膳,就我們兩個。」手支著下頷靠在桌面上,左無心毫無芥蒂地跟眼前的冷漠男子靠得極近。
「我跟你?」微蹙眉,薛逐雲稍往後躲開他的氣息。
他向來不慣於跟人這麼接近,更何況眼前這張面容常常讓他心緒浮躁。
一半是為了那不尋常的美貌,另一方面,是左無心總讓他想起水兒;若非一個男一個女,他也許會認為水兒並沒有死,而且就是眼前人。
「你也不想害到其他人吧!」雖然傳聞迷仙不會對目標以外的人動手,但若是一起用膳,則難免受牽連,「我是不怕,但對方的目標既然是你,你吃的東西最好還是跟其他人分開。」
他邊說邊拾起桌上另一枝筆蘸了墨,找了張紙隨意塗畫起來。經過一早忙碌而微微松落的髮絲,隨著他低頭塗畫的動作而不經意拂上薛逐雲的手背,輕輕搔動。
「我明白了。」抽開手定了定神,薛逐雲冷淡地問;「還有其他事嗎?」
「還有一點。」左無心抬頭,嘴角微彎,眼神中顯露出調皮,「除了書房門口,我在你的寢房四周都布了煙瘴,所以你最好是不要讓其他人接近這裡比較好,免得他們不小心觸動了。剛剛那個葯,就是讓你防那煙瘴的。」
忙了一早的他就是在準備這些東西。而生平頭一回,他覺得忙碌是一件愉快的事。
「連僕人都不能進?」這豈不是要他與外隔絕?那跟躲有什麼兩樣!他要的,是要捉到那兇嫌,不是躲。
「要進,只能從書房進去,也就是要經過你跟我的眼前。」他隨意地邊塗畫邊說,像知道他在想什麼般地道:「放心,我不是要你躲,因為沒必要。況且我不會伺候人,要我端茶遞水、鋪床疊被的,我可沒那本事。」
話落筆落,他滿意地看著紙上為薛逐雲隨意畫的人像,一抬頭,看見薛逐雲以怪異的眼神直盯著他;那像是要將他看穿般的鋒利視線,害他的心突地加速跳動。
「呃……你怎麼了?」不知不覺地有點結巴,他放下紙筆退離幾步。
怎麼了?他有說什麼嗎?為什麼他用這麼奇怪的眼神瞪著自己?
他依舊無語,但那眼神卻讓左無心的臉莫名地迅速發熱。
「你是……」怎麼了?
「我出去一趟。」倏地站起身打斷他的問話,薛逐雲越過了左無心的身側往外走去,「你不用跟來。」
獃獃地站在原地,左無心摸著自己的臉。
臉好熱……怪了,他為什麼會覺得臉紅心跳?照常理來說,被人冷瞪不是應該要害怕嗎?嗯,好吧,雖然他並不怕薛逐雲,但是也沒有必要心跳加速吧?他是被瞪耶……還是說,那不是瞪?
不過,若不是瞪,那又是什麼?撫著臉,左無心帶著滿腹疑惑地發起愣來。
※※※※※
出了書房的薛逐雲,踩著急促的步伐往莊園后的榆林而去。
一直到看見那熟悉的石碑,他才鬆了口氣,任自己坐在那抔黃土前。
「水兒……」手掌收成拳緊壓在腿側,他喃喃道。
是的,水兒在這裡,他的小未婚妻。
閉了閉眼,他有些不敢相信剛剛自己心中的想象。他……腦海中竟然浮現……左無心為他服侍的樣!
溫婉……如妻。
左無心是個男子啊!再怎麼美,再怎麼與水兒相象,他都不是女子;就算他是女子,也已經有了水兒這個妻。
但是,想象中的水兒的臉竟然在這幾天模糊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左無心那張相仿耀眼的臉龐。
那一瞬間心頭的熱,是他從沒有過的。隨即而來的慌亂,也是他生平未嘗。
所以,他到這裡來尋求平靜,也是求贖——為了那份沒來由的愧疚。
「是因為你們很像吧!」勾起難得一見的枯澀笑容,他撫上冰冷的石碑。
是的,該是因為左無心的面容跟他想象中的水兒相疊了,所以他才有那種莫名的悸動。只要為水兒報了仇,這一切就結束了。
「你怎麼跑來這兒了?」身後響起的步伐聲伴著左無心清亮的少年嗓音。
他想想不對,他是護衛,怎麼可以放薛逐雲一個人往外跑?
「別過來。」他聲音冰冷,是左無心從未聽過的語氣,「這裡不是你可以來的地方。」
「我是你的護衛,自然要跟著你。」他微覺奇怪得皺起眉,有些不明也為什麼才一會兒,薛逐雲的態度就變得如此奇怪。
還有,這裡是什麼地方?還有一座石碑哪!
「不許看。」薛逐雲站起身擋住左無心看向石碑的視線,平時就冷淡面容更是有層冰霜籠罩,「從今天開始,你可以跟著我任何地方,惟獨不能到這裡來。」
「你到底在生什麼氣?」就算是氣他前幾日整他也要說個明白吧?他不能接受他這種不清不楚的態度!
「我沒有生氣。」他臉上一絲怒意倏地浮現,旋即又斂下,「我做什麼不關你的事,你是護衛,就做好護衛的本分,其他的毋需管。」
「你……」真是莫名其妙!生氣地甩了下衣袖,左無心轉頭離去。
榆林中,薛逐雲直到那道背影消失,才鬆開不自覺緊握的拳。
※※※※※
這些天,左無心氣悶地直想大吼幾聲發泄。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混帳薛獃子又一副冰冰的樣子了。雖說他本來就冷冷淡淡的,但從那天後,整個感覺就不一樣了!
他比起以往幾日更少看他,對他的話也總是毫無反應,連一點點皺眉不悅的情緒都無,就像在身邊築起高高的圍牆般,讓人連碰都碰不到。
來到薛家后,左無心第一次覺得薛逐雲是這麼冰冷無情的人。
好幾次想問清楚,卻又想到那天他在書房裡的怪異神情,讓他無來由地卻步,連自己到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有什麼好不敢問的?
真可惡!如果薛逐雲不是他要保護的對象,他非整死他不可!氣死他了!
嗚,他想念汜水,如果汜水在就好了,起碼有個可以聽他抱怨的對象。
他想念汜水,想念阿爺,想念環兒姐,還有那個木頭二哥……連那個可怕的老大,他都好想。
「無心?」
富有磁性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他一轉頭,便看見薛逐風關心地看著他。
他剛剛在書房裡跟大哥談完事情出來,就看見左無心在廊下一臉煩惱的樣子。
「二莊主。」聽聽,他的聲音竟然有氣無力,真是討厭極了。
「你怎麼了?沒什麼精神似的。」
搖搖頭,左無心唉聲嘆氣地道:「還不是那個獃子害的。」在心中罵獃子罵習慣了,他一時也沒想到要改口。
「獃子?」薛逐風怔了怔。那是指誰?
「就是那個整天板著臉的你家老大啊!」他口吻之中滿是怨憤之氣,叨絮地抱怨著:「那個人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整天像顆石頭似的,打也蹦不出幾個字兒。我幾乎是天天跟著他耶,他竟然跟僕人講話都比跟我還多!」
左無心越講越氣,卻一點兒也沒想到自己幹嘛這麼氣,更不知自己何必因為一個還算是陌生人的人不理自己就氣成這樣。
薛逐風也是一頭霧水。
他向來覺得大哥太過淡情,對任何人都保持著淡然的態度,從沒見他特意去忽略誰或是特別重視誰;連他跟穎夢,都沒有特別得過大哥的溫言垂詢。
唯一的特例,仍是水兒——唯一讓大哥特意去忽視,後來又特別重視的小人兒。
「你說怪不怪?我那天不過是跟著他去了後面的林子,他竟然警告我不準接近那裡,還很生氣的樣子,不過他打死都不承認自己在生氣就是了。」左無心兀自嘀咕,皺起秀麗的眉頭,「我說你家老大真的很怪喔,生氣就生氣,有什麼不好承認的對吧?又不會很丟臉。」
薛逐風的心中霎感怪異了起來。
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眼前滿嘴都是大哥的左無心跟那個小人兒好象。不只是外表,而是他們的說話風格、行事態度,更重要的是對於大哥情緒的敏感度。
水兒也是如此,即使在大哥面無表情的時候,她也能察覺到大哥的不悅,而左無心跟水兒的面貌又有幾分相象,難道他就是……
猛一甩頭,薛逐風笑自己的多想。水兒可是個女孩兒,面前的左無心雖美,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子;行事雖有水兒的影子,卻還有些少年的剛硬之氣。
但那容貌確實是不常見的;他原以為除了水兒外,不會再有人給他驚艷之感,沒想到這樣一個猶帶稚氣的少年打破了他的想法。
「喂,你們兄弟是不是都有說話到發獃的習慣?」左無心抱怨到最後,才發現聽自己抱怨的人不知已神遊至何方,而且正獃獃地看著自己時,左無心有些沒好氣地問。
還是汜水好,不管什麼他都會注意聽。
「抱歉。」薛逐風略帶尷尬地道。
是啊,左無心不可能是水兒。因為水兒已經死了,就躺在那冰冷的土裡。
「算了。」唉嘆了聲,左無心側頭想了想后,忽然問道:「對了,如果要壯膽,你覺得用什麼方法最好?」
他才不相信他會怕那個薛獃子!怎麼樣他都要想辦法問出個結果來。
「壯膽?」他突來的問題讓薛逐風有些疑惑,但仍回答道:「若你要去什麼地方不敢去,我可以派人陪你。」
不過,依他來看,他怎麼都不覺得左無心會有不敢的事。
「派人陪?」他皺皺鼻,扁了下嘴,「那不行啊,我自己就成了,多人多妨礙。」要是薛逐雲說了他什麼,也不好讓其他人知道吧!
「自己就行了,那為什麼需要壯膽?」薛逐風俊挺的眉疑惑地微擰。既然自己就成了的話,何必害怕?
「因為我需要壯膽才能去做啊!」左無心答得理所當然,好似薛逐風問了個愚蠢問題似地看著他。
一陣無語。
「那……試試看酒吧!」過了半晌,薛逐風才這麼回答。
「酒?」左無心的秀眉蹙了下,旋即領悟地鬆開,「對啊,酒也行嘛!那……」
開門聲打斷兩人的對話,薛逐雲跨出門檻,瞥了眼廊下的兩人後往另一邊走去。
「這薛獃子!」左無心低聲罵了句,正欲跨出步伐追上薛逐雲,又回頭對薛逐風說:「麻煩你替我備他壇酒,我晚膳時要。」
說完,他在薛逐風點頭之際急急地跟了上去,生怕這薛獃子又跑不見。
看著那一前一後離去的身影,薛逐風心中的怪異又升起來。
這情景好生熟悉,若是兩人的身形再小些,就好似看到十年前的大哥跟水兒,他們也總是這樣一前一後地追逐著。
不過,左無心可是個男的,這般聯想未免過於奇怪,因為再怎麼樣,他們也不可能會有那樣的關係。
但這麼想后,薛逐風心中的怪異感卻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濃厚。
※※※※※
「你走慢點兒行不行?」雖然跟著沒問題,但看薛逐雲一副想擺脫自己的模樣疾步前進,左無心就是不怎麼爽快。
薛逐雲恍若未聞,也不看他,只是不停地往前走,像當左無心不存在似的。
「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往前大躍了步,伸手抓住那往前走的壯碩身子,就這樣被拖著走了兩步。
「放手。」他停下腳步,回眸冷冷一瞥。
左無心因他的停步而撞了他的背脊一下,他摸摸鼻子,雖因那眼神而微怯,手卻反而抓得更緊。
「不放。」為什麼最近每被薛逐雲一看,他的心頭就有點怪的?
「我並沒有阻止你跟,不需動手。」他的體溫使他的心緒有些浮躁,他試著不表現出來。
「你又不是姑娘家,有什麼怕人碰的?」左無心依然不放手,更沒去管兩人的身體貼得有多近。
吸一口氣,薛逐雲伸手想將那抓住自己的手拉開,手背卻在無意間刷過左無心的唇瓣。
瞬間,兩人俱怔怔對望。
左無心倏得鬆開手,轉過身就往來時的方向奔去,隱約可見染了抹紅的白皙耳垂。而薛逐雲只是神色複雜地看著自己的手。
輕刷過的觸感像是灼燙的烙印般,令他手背發燙。
他是怎麼了?左無心不明白地撫著自己的左邊胸口微喘,那種劇烈的跳動像是一種病,讓他的呼吸急促,整個身體迅速發起熱來。
在那一瞬間,他只能迅速轉身逃開。而在心跳平靜下來后,他卻開始煩惱另一件事情。
真糟糕……他這下該怎麼解釋自己為什麼突然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