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夜的屋室燭火已滅,他孤獨害怕地蜷縮在床上一角,登時傳來推開門的聲音,嚇得他如驚弓之鳥般地彈跳起來。
「怎麽?睡不著?」
帶他進來的少年朝他是來,在床邊坐下伸出手臂,他戒懼地縮了下身子,閃過他的撫摸。
「怕?」
溫柔的聲音讓他不由得湧出淚水的點了點頭,他撲入了張開的手臂,彷佛溺水般地緊抓著;而少年的手,順著他的背脊一次又一次地拍撫。
害怕漸漸退去,溫暖相貼的身軀終於讓他的身子也暖和起來。
在臂彎圈成的天地里,他安心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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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夢。
賀鵬遠直直地站著,幾乎無法言語而震懾地看著那揭簾而出的人,腦中驀地浮現了這句話。
真的,就像是夢一樣。好像一回首,就能看見兩人初次見面的樣子;更好像自己教他讀書、下棋,與他同榻共眠、秉燭夜談,才不過是昨天的事情。
分別已經快要八年了吧?眼前的人依然是略嫌尖巧的下巴,那帶了些倔氣的眼眸、那秀致的臉龐,看來還隱隱有著八年前分別時的影子;但他高了、大了,不再是那青澀的少年模樣,顯得成熟、溫雅而風采翩翩。
「瑛兒?」賀鵬遠低聲地喚著眼前人,怎樣都無法轉移自己的目光。他有些不敢相信,站在數尺遠的青年真的會是當年他牽在手中、抱在懷裡的那個孩子?
莫綮瑛身軀劇烈一震,驀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迅速別開臉去。
這一望,竟似有無盡愁苦,彷佛含悲帶怨地無言指責他當年的不告而別、音訊全無;單隻是這一眼,便讓賀鵬遠啞然無語,愧對滿懷。
他確實不該什麽都沒說就走了,但那日醒來他既羞愧又心慌,怎麽都不敢對什麽都不知道的瑛兒說那一夜所發生的事情,只能什麽都不說的逃離了。
「許久不見了,大哥。」半晌,莫綮瑛終於安靜而平淡地開口;唯一與平日不同的,是他的臉上怎樣都擠不出笑容。
八年了呵,他在外地不是過得更好嗎?雖然一身塵沙、滿臉虯髯,但堅毅溫柔的眼神沒變;雖染上了不少風沙的洗鍊,變得更加威武逼人、炯炯有神。
他根本沒有像自己這樣用盡所有花思念,傾盡全力就為了更靠近他一步;說不定,他早快忘了自己的存在。
莫綮瑛嘴角勾起了抹自嘲似的苦笑,握緊了拳動也不動。
一聲帶著淡漠的呼喚,對賀鵬遠來說就像是指責一般直刺入心房,隱隱生疼。
他果然是怪自己的。當年發生那件事情後,自己竟懦弱地選擇逃開;捨棄守護的諾言,將一個眼裡只有自己的十五歲少年留在家鄉。
但是,他不得不這麽做呀;若不走,一切極有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大哥?」聽他這麽一喚,方之禹的下巴簡直就要掉了般地張大了嘴,「綮瑛!這、這個人是你大哥?」
這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像土匪的男人,怎麽會是綮瑛的親人呢?
「綮瑛,他是你親兄長嗎?」衛無攸走了過來,低而輕聲地疑惑問著,「可他說他姓賀。」
不知怎地,他覺得這兩人之間感覺有些怪,似乎並不像是親人相逢般的喜悅。綮瑛的身軀一直是僵直地看著那個男人,表情似恨不像恨,但似親又非親;而那人也是有些怪異,彷佛帶著懷念、卻又求恕般地看著綮瑛。
在場所有人,或者只有衛無華猜到了那麽一些緣故,故而帶著深究的目光看著兩人而不置一詞。
「他是我的遠房親戚,稱一聲大哥,算不上有什麽血緣關係。」對所有人的疑問,莫綮瑛淡淡地解釋道,「他在京城有府邸,我曾前去拜望而不遇罷了。」
將聲音咬得硬直而平穩,只是為了怕自己的心緒會不堪地泄露在聲音?。
八年的勇氣跟冀望,在此時卻變得好生脆弱,彷佛只要賀鵬遠的一聲拒絕就可以使其破滅。
所以他不主動問些什麽,除非他自己給;或許,他真的太慣於等待。
「我半年前去了北防,今日方回。」或許是想平撫他話里的冷漠,賀鵬遠旋即慌忙的解釋,「一見到帖子我才知道你來了京城,立刻就來找你。」
長久的分別後重遇,他竟找不出以往說話的方法而顯得有些無措,似乎不知該如何對待眼前既熟悉、卻又陌生的人兒才好。
聽他這樣急促求和似的語氣,莫綮瑛輕震了下,眼中的僵冷悄然柔化;他似乎想前進地足尖微抬了下,卻仍沒有向前踏出一步。明明是那麽想見著的人,但現在人在面前了,卻難忍怨嗔地賭著氣,更帶了些躊躇般地不願前進。
而賀鵬遠則是因為愧疚與不知該如何是好,根本就不敢多靠近他一點,更別提什麽把手言歡。
姓賀?去了北防半年?衛無華心中一動,上前一步打斷兩人間僵滯的氣氛,開口問:「敢問閣下可是驥威將軍賀鵬遠?」
被這一問給打回神,賀鵬遠原先只放在莫綮瑛身上的目光這才勉強地轉了開,看著發聲的人回答:「在下正是。」
幾聲低聲的抽氣從廳里廳外傳出。應外聞風而來的傭僕呆愕住,純粹是因為這土匪竟是赫赫有名的驥威將軍;但廳里的人呆怔不只是因為這原因,更是因為他們從不知道莫綮瑛有這樣一個顯赫的親人,而與莫綮瑛相識已有兩年餘的方之禹跟高品逸,更加無法接受他竟然隱瞞了這件事情。
「在下衛無華,將軍光臨寒舍,是衛家榮幸。」在眾人間算是最有歷練的衛無華一派大家風範,揖禮道:「方才引您進來的是舍弟衛無攸,現官拜翰林院侍讀;這位是方之禹,現任朝廷禮部儀制主事;這位則是高品逸,與綮瑛一樣是翰林院編修。他們三人均是舍弟的友人。」
「幸會。」與各人一一行禮,賀鵬遠還是不斷偷覷著莫綮瑛的反應,只見他眼光落在廳堂的一角,並沒有注意自己。
他依然不與自己談話,也不與自己有所碰觸;從前的瑛兒雖然孤傲倔強,但只對他一人依賴親昵;他們之間的談話總是輕鬆自在、笑語連連,從沒有這樣的冷淡。
造成這種境況的人,是自己嗎?
「綮瑛,你怎麽從來沒提過有這麽一個大哥?」向來較沉不住氣的方之禹終於不滿的嚷道。太不夠意思了,朋友哪是這樣做的?
「提不提,都無所謂。」被他這一喊,莫綮瑛才轉回目光,語氣平靜地道:「莫綮瑛是莫綮瑛,與其他人無關;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孤家寡人一個罷了。」
在其他人耳里聽來,是莫綮瑛不想讓人因為這件事情而對他另眼看待;但聽在賀鵬遠耳中,卻是另一番滋味。
他果然是在責備自己!賀鵬遠一震,開口想說話卻又吞了回去。
如果責罵能讓瑛兒消氣的話,那他心甘情願地挨罵,只要做別用那樣冷漠的態度對自己。
「既然真是親人,我想就不打擾你們團聚了。」發覺兩人之間的氣氛越來越怪異,衛無華知情識趣地一笑,「好生聊聊吧!」
他斥退傭僕,拉了有些擔心莫綮瑛的弟弟離開;高品逸見狀,也跟方之禹一起退了出去。
※※※
廳內的兩人沈默相對,一個是不知該如何開口,一個是等著對方開口。
「你」半晌,賀鵬遠終於開口,一雙眼忐忑地看著眼前的人問:「這些年過得好嗎?」
「還好。」莫綮瑛冷冷地簡潔回答。
「那麽--」
「大哥若只是來看我,那麽已經看過了。」他表情淡漠地截斷他的話,眼眸唇角雖已沒了先前的冷硬,卻依然生疏,「風塵僕僕回到京城想必疲累不已,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如果賀鵬遠只是想要說這些,那麽他不想聽!他輕輕一揖轉過身就要走,在門前立刻被喚住。
「瑛兒!」沒有想到他竟這樣就要把自己撇下,賀鵬遠急了,不暇思索就喊,「等等!」
他不能讓他就這樣走了!雖然當初是自己撇下他,但他只是因為對他有愧而不知該怎麽面對,更是為了他好,並不是要讓兩人如此生分的呀!
「大哥還有事兒?」莫綮瑛止住腳步,頭也不回地問;平淡的語氣下,只有自己知道心正因為他喚住自己而怦跳不已。
賀鵬遠追了上前,想抓著他手臂的手一伸,卻又猶豫地放下,跟著期期艾艾地問:「瑛兒,你、你跟我回去,可好?」
「回去?」莫綮瑛喃喃地重複,頭也不回地低問:「回哪兒呢?臨江?」
難不成他依然想把他放得遠遠地,任由他獨自過活嗎?
「不,當然是回我的府邸。」賀鵬遠帶著渴望地急道:「你是我的我的親人,我理當要照顧你。」
搬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賀鵬遠只想著要如何拉回兩人之間的關係;而以往逃開的理由,在莫綮瑛轉身要離開時已變得薄弱了。
分隔八年再見到已長大成人而能獨立的瑛兒,他才發覺自己竟是那麽地希望有他在身邊!他希望他別不理會自己,希望兩人能恢復像從前如親兄弟一般的親密。
是啊,當初就是因為怕他憎惡自己,才什麽都不敢說就離開;現在只要自己不說,也不再犯、不再有那種想法,他們定然還是可以恢復過往的感情,不是嗎?
「何必呢?大哥不是怕得連寫封信都沒空閑嗎?」莫綮瑛的語氣依然是淡淡的,「我已經不是十五歲的少年,自能照顧自己,毋需您費心。」
當初他也說會在他身邊,到頭來還不是離開了;如果就這樣跟他走,他是否又像從前一樣,一味認為他可以過得好而將他扔得遠遠的不管?
他不是為了這樣才來到京城,所以,除非他再度開口允諾,重新誓言八年前被他打壞的誓言。
「我、我只是」聽他提到信,賀鵬遠頓時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他不回隻字片語的理由是為了心虛,所以做說不出口,更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為自己辯駁。
聽身後的人還是說不出什麽話,莫綮瑛眼裡閃過一抹氣惱,握緊自己的拳頭道:「大哥如果沒事,就請回吧!」
「瑛兒!」賀鵬遠一急,不假思索就抓住他的手臂衝口而出:「都是我不對,你別生氣。」
一抓一返,兩人臉龐相對,在不到一臂的距離里相互凝望著。重逢來初次接觸、初次靠得這麽近,讓兩人都有些怔然,默然相對無語。
「大哥。」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臂,莫綮瑛忽地低喚,「你可還記得,當初你領我進賀家前,對我說了什麽?」
那些話對他而言很重要,他只是想再聽一次,確認一次。
「那時?」賀鵬還不明白他為什麽問,卻還是在回想後答道:「我說,從今以後有我照顧你。」
聽見這句話,莫綮瑛一雙眼柔和起來,輕問:「還有呢?」
「我還說了,絕不會扔下你不管。」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復又想起自己做了什麽地愧道:「是我不該」
「可別再忘了,好嗎?」莫綮瑛沒有指責,只是帶著淡淡的央求,「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請你別忘記。」
他沒忘記,依然記得當初所說的話;那,也該表示他還是記著自己的吧?
「我不會再這麽做。」賀鵬遠用力的點頭,又低聲下氣地道:「你跟我回去吧,瑛兒,別再生大哥的氣。我不想不想失去你這個弟弟。」
弟弟聽他這麽一說,莫綮瑛眼底閃過一抹黯淡。
他早已知道,他都能八年不回來的躲避自己,又怎會這麽容易就承認?就暫且讓他繼續當作這是「兄弟之情」吧!
「大哥怎麽說,便怎麽著吧!」他輕聲說著,旋即綻出見面以來的第一個微笑,秀麗雙眸頓時似秋水漾波,帶著莫名的魅惑盪入賀鵬遠心底。
八年前猶是少年的他比現在的他多了分稚弱,但一雙秀麗眸子卻依然沒變,還是讓他看著就有了莫名的動搖。
衛家廳堂里,滿臉虯髯的男人看著秀致優雅的淺笑面龐,微微痴獃了。
※※※
這個夜晚的驥威將軍府邸,較之往常熱絡許多。
除了離京半年的賀鵬遠回府外,府邸里又住進了兩個客人。據他們將軍所言,一個是他的異姓兄弟,是今年的新科探花莫綮瑛;一個則是莫少爺的友人,也同樣是今年的進士方之禹。
被衛家的人留下用膳後,衛無華讓人備了馬車送他們過來;雖然賀鵬遠的總管徐恪勤神機妙算地早準備好寢居,但將兩人稍作介紹與安頓之後已然是入夜了。
「若沒事的話,小的就退下了。」領著傭僕送上熱水,並安放好賀鵬遠要的剃刀與水盆、布巾後,徐恪勤便要退出去。
「等等。」
「將軍還有事?」他停住腳步,回頭拱了拱手。
「瑛兒莫公子睡了嗎?」賀鵬遠有些遲疑地問。
「方才讓人送了熱水去,想必是在沐浴。」徐恪勤暗自挑了下眉回答,「將軍若不放心,何妨去看看呢?」
對門很近的,打開門走個幾步就到了,別枉費了他把兩人安排住在同一個院子、而自己那兒收了個聒噪傢伙的苦心。
「呃,不用了,太晚了。」不知怎地,他有被嘲笑的感覺,忙擺了擺手要他離開,「你下去休息吧!」
先行洗去一身塵沙後,賀鵬遠一個人手拿剃刀坐在屋內,皺眉對著銅鏡左瞧右瞧;正將布巾圍上頸子準備剃鬚,門扇卻突然傳來剝啄聲。
來人沒等他應答就推開了門,他怔了一怔,目光直愣看著關上門走過來的人。
「瑛兒?」
「大哥。」莫綮瑛走了過來,站在賀鵬遠身邊往鏡?看著鏡影後,方又回眸看著他手上的剃刀,微微一笑道:「正要剃鬚?」
他的寢居,就隔著個小園子被安排在賀鵬遠的對門;雖然不知那個感覺深沉的總管徐恪勤是否有意如此,但對他而言確是有所助益。
「呃嗯。」身側的香氣與熱氣讓賀鵬遠莫名地有些怦然,不甚自在地問:「怎麽還沒歇息?」
身邊的人只穿了一身輕薄的單衣,半濕的發隨意束著;沐浴過的身軀透著清香,眼角唇畔還有那麽一些熱氣薰染的緋紅與潤澤。
對這個久別重逢的義弟,他著實還拿捏不了該如何與他相處。畢竟,他已經不是那個可以被他抱在膝上說話寫字的稚弱少年,而是個成年人了,連身長都只矮自己一個頭而已。
而且,理智雖告訴自己應該忘了,但他仍然無法忘記自己八年前做了些什麽明知不該,卻無法忘記他曾經碰過那現在薰染著熱氣的唇瓣與肌膚。
「只是看大哥房中還有燭光,想同你說說話。」莫綮瑛淡淡說著,伸手拿過他手上的剃刀後一笑,「讓我幫你弄好嗎?」
他嘴上雖是詢問,但眼?的神情卻是堅定不移。這看在賀鵬遠的眼中,有些無奈也有些釋然。
性子還是那樣地固執,一旦想做什麽,下了決心就不變。
「那就麻煩你了。」他點了點頭。或許是因為想補償,他希望能儘可能答允他一切想做的事情。
「怎麽如此客氣?」莫綮瑛往他身前一站,遮住了銅鏡,斂眸似自語地低道:「果然,還是生分了吧!」
「不,只是--」聽見他話?的落寞,賀鵬遠解釋道:「我只是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話,你已經是成人了」
剃刀從腮邊刮過,止住了他想解釋的話。
「成人了也還是大哥的瑛兒,不是嗎?」莫綮瑛說著,輕輕用手將眼前男人的下頷抬起,俯首輕笑,「只要像以往就好了,好嗎?」
臉上滑動的剃刀讓賀鵬遠無法答話,只能愣愣地看著貼近的秀美臉龐。
貼近的氣息吹來,那笑容與眼神似乎都帶了些誘人的魅惑;賀鵬遠恍神地看著眼前微彎的薄唇,霎時,竟有種他正在誘惑自己的錯覺。
「大哥?」剃刀停下,莫綮瑛喚了一聲。
「嗄?」賀鵬遠慌忙回神,搖了搖頭甩掉腦中不該有的想法。「沒什麽,你繼續吧。」
該死!早已經不斷告誡自己絕不能再犯這種錯,怎麽現在又胡思亂想起來?瑛兒可是他的好弟弟,他不能再讓那種事情發生一次!
莫綮瑛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繼續手邊的動作;雖然說是為了仔細剃鬚,但兩人的臉頰卻近得連呼吸都感覺到了。
柔軟指腹不斷的輕劃過賀鵬遠的臉頰、下頷與頸子,那似有流連的曖昧碰觸,讓賀鵬遠一張俊臉越來越紅。
他眼前專註於剃髮的人眼睫半垂,暈黃燭光映照下,臉龐泛著柔暈光澤;半濕的散發垂落頰邊,更似出水般清麗。
心跳跟呼吸越來越快,他無法抑制自己的反應;就算想移開目光不看眼前的容顏,但那拿著剃刀的修長手指卻不容他這麽做。
眼下的情況,他只能在心中叫苦地努力穩定自己的心神,暗自希冀眼前的人兒不要發現他的反常。
賀鵬還不斷定心凝神,直到濕熱的布巾貼上他的臉,他才鬆了口氣。
「好了。」莫綮瑛說著,用熱中敷擦過他的臉,微笑退開了一步。
他一雙眼看著銅鏡中雜亂虯髯除去後的臉龐,從眉眼到鼻唇,細細凝睇著比以往更加俊挺出色的男子。
「多謝。」賀鵬遠呼出一口氣,摸著自己清爽多了的臉頰後,頓時發覺他看著自己的目光,「怎麽了?」
「沒什麽事。」莫綮瑛回神一笑,沒有絲毫隱瞞地道:「只是覺得大哥比以往更好看了。」
臉形方直下削,鼻樑長而挺直,一雙有力的劍眉襯著炯炯有神的眼眸,充滿了陽剛之氣的俊美;而且,在經過多年的磨練後,似乎又更加挺拔英氣。
「是嗎?」賀鵬遠微赧地搓揉著自己的下頷,亦從銅鏡中看著那穿著單衣、看來更加纖瘦的青年,不由得道:「我倒覺得你更是好看了許多。」
雖略矮自己一個頭,但玉立身形依然風采翩翩。少年時有些纖巧的五官現在看來卻出落得清麗秀致,臉蛋雖稍嫌纖瘦,卻有種書生的俊逸飄雅。
「不過文弱書生一個,大哥謬讚了。」對鏡中的打量回以一笑,莫綮瑛忽然回首看著身邊的賀鵬遠,低柔地道:「大哥,瑛兒有個請求。」
「請求?」賀鵬遠怔了一怔,「有什麽事你儘管說,不需要用請求。」這麽回答的時候,他早已堅定無論他說什麽都會答應的念頭。
聽他這麽說,莫綮瑛才定定地開口:「那麽,請抱抱我。」
「什麽?」聽見這個請求,賀鵬還不只是嚇住,更有些驚嚇過度,「這、這怎麽行呢?」
他都已經再三告誡自己不能犯那個錯誤,怎麽還能對瑛兒做這種事?
可,瑛兒怎會要他做這種事情,難不成他早已知道當初的一切?若他知道一切,又怎麽還會神色如常?
「果真不成?」莫綮瑛似有些失望的嘆了一聲,才露出笑容,「我只是想要大哥像以前那般地抱抱我而已,既然不成,那麽我回房去了,晚安。」
像以前那樣?那麽他指的是--
「瑛兒!」賀鵬遠慌忙叫住要離開的莫綮瑛,遲疑不定地問:「你說,像從前那般指的是」
「就是像往常一般,還會有什麽其他的嗎?」莫綮瑛聲調平穩地回答,背對著他的臉上卻隱隱有抹笑意。
這個請求,半是認真半是戲弄。他是真的眷念他的胸懷,卻也因為有所埋怨的想要戲弄得他無措,以彌補自己。
「這--不,那、那沒關係,可以。」賀鵬遠有些語無倫次,在察覺失態後尷尬地道:「我只是沒想到,現今你還會想要想這樣讓我抱著。」
聽他這麽說,莫綮瑛若有似無的喟嘆道:「怕是大哥覺得我成人了、生分了,這才不願意吧?」
「不,怎麽會呢?」賀鵬遠說著,忙從鏡台前站起身,繞到他身前,「我絕沒有這種想法!」
他只不過是有些不知道怎麽跟眼前--他猛地一愣。怎地,方才還覺得他長大了,現在卻覺得他在自己面前還是如以往般弱小?好似還是需要他保護一樣?
「那麽,大哥是允了?」莫綮瑛看著他輕問。
「嗄?嗯。」
莫綮瑛終於笑了,立刻牽起賀鵬遠的手將他帶過小廳。他雙手一堆,讓賀鵬遠坐入檀木椅後,二話不說的側坐上膝蓋,偎入那胸懷中。
雙手繞過頸子扣抱賀鵬遠,莫綮瑛吸了口氣將臉埋入他左邊頸肩?,感覺他的手攬上他腰背後,一股熱氣便迅速湧入眼?。
是他,真的是他了。強壯的脈動、溫暖的氣息、熟悉的動作不再是夢境,真的是他思盼了八年的人啊!
他緊緊地閉上眼睛,哽咽地緊咬住唇。有許多許多話想說想嗔,但在這懷抱中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八年的酸楚幾乎要傾瀉而出。
他怎麽能夠這樣不聞不問?怎能夠這樣輕易地捨棄了他?難道,他當真一點都不將自己放在心上?
「你還真長大了不少。」賀鵬遠絲毫未察覺他複雜的心思,只感覺似乎又回到了過去一般,「可怎麽過了這麽多年,還是壯不起來?」
說實話,他並不習慣與人有這麽親密的接觸,畢竟他身為長子,所擔負的是嚴苛的教導要求,而不是溫柔的親情。
但眼前的人兒不一樣,他從那麽小的時候便與自己在一起,這樣的擁抱是他們分享彼此溫暖的最平常方法。雖然他已經長大,但這樣溫暖的情懷還是有些許殘留在自己心中,讓他可以接受與他有這般親密的行為。
懷中的人沒有說話,可整個身軀一台後竟似哭泣般微微顫抖起來,連圍在他頸後的手指都抓得死緊。
「瑛兒」賀鵬遠一怔,驀地心頭縮疼,立刻伸出手掌輕輕撫挲著伏在肩上人兒的頭髮,「怎麽了?有什麽不好的地方嗎?」
莫綮瑛依然沒有說話,只是咬著牙深吸一口氣,努力想止住從眼中溢出的淚珠。
明知不能哭,還不是哭泣的時候;但胸口翻攪著的種種情感無處可傾瀉,難受至極。
「瑛兒?」賀鵬遠急了,喊著就要強硬的拉起他來看;但懷裡的人驀然掙脫了他,在他還來不及看清楚臉龐時,就翩然離開他的懷抱。
「我回房去了。」背對著他,莫綮瑛的聲音平靜中卻有脆弱,拳頭緊握,身子依然在顫抖著。
他絕不能讓他看見自己哭泣的軟弱表情,不管再怎樣,他也不會用哀泣哭求來得到他的情感,至少還想要保有自己的一點自尊。
「瑛兒,你--」賀鵬遠擰起了眉。
「大哥!」莫綮瑛喚了聲,截斷他的問話後靜靜地道:「他日若得閑,再一同下棋可好?」
「這自然可以。」
「那麽晚安了,請好好歇息。」莫綮瑛打開了門退離,留下彷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般的寧靜。
一陣涼風吹入又消失。賀鵬遠眼睛看著關上的門,但右手卻不由自主地按向左肩;驟地,他感覺到肩上染著一股濕意,瞬間愣愣住。
難道他真的在哭?為什麽?以往不論如何,他都是咬緊牙關不示弱哭泣的,為什麽順他的意思抱著他,他卻哭了?
他用指尖擦撫過肩上,感覺它彷佛發燙地燒灼著他的肩膀,更讓心頭莫名所以的縮緊發疼。
「瑛兒」他低喃念著,一股滯悶緩緩地纏繞上來壓逼著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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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莫綮瑛雙手合上門後,卻斂下眸靜靜地動也不動。
這樣就可以了吧?只要慢慢地一步步來就行了吧?
其實,他方才一直怕著,萬一他不讓自己靠近,或是他拒絕自己那該怎麽辦?但,他沒有。
或者是因為他對自己有著愧疚,或者是因為真的有些情感在;但那都不重要了,只要能留在他身邊,一定就能夠。。。
「已夜深了,莫公子怎麽還沒睡?」
莫綮瑛一震,回頭看見黑暗中走出一個面容冷峻的男子;表情語調,依然如初見時那般一絲不苟且冰冷。
「徐總管。」他凝神地頷首,客氣地微笑道:「與大哥聊了一會兒,現下打算回房了。」
他並不喜歡這位總管總是意有所指般的言語,亦覺得當他接近時,自己就會不自覺興起不快的防備感。
「既然如此,還請歇息吧!」徐恪勤淡淡且恭謹地道:「若是下回想與將軍秉燭夜談,可得記得披上件外衣,畢竟夜深露重,病了可不好。」
看來,將軍方才可是受了不少誘惑。可惜啊可惜,他無緣得見那怦然心動又強自忍耐的模樣。
「多謝關心。」莫綮瑛微微頷首,轉身回到自己的寢居。
不一會兒,莫綮瑛房中轉暗;跟著,賀鵬遠屋裡也滅了燭火。
看著左右兩邊房屋燭火減去,徐恪勤方轉過身,對著一片夜空輕緩的開口:「告訴四王爺,一切如所預料。」
他淡淡說完後離開,一個黑影也從檐上一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