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大早,憶如就被女僕叫醒,等到她漱洗完畢,吃過用紫菜卷包的所謂飯糰后,走到旅舍外面,那裡已經有兩輛裝載著貨物的牛車在等她。阿冬在用繩子把牛車上的貨物捆牢,田叔在和耿船長核對貨單。
耿船長瞟她一眼,道了聲早,便說:「我們可以啟程了。」
阿冬把繩子打了個結,說:「我好了。」
「那出發吧,江姑娘,你跟我坐這輛牛車。」
憶如走上前去,讓耿船長扶她上牛車。等她坐好,他繞過牛頭,坐到她旁邊去,略抖韁繩,輕喝一聲,那頭身體相當龐大的牛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而由阿冬駕馭,田叔坐在旁邊的那輛牛車則跟著前進。
「為什麼要用牛車運貨,不用馬車呢?」憶如問。「馬走起來不是比較快嗎?」
日本的馬不多,相當貴,而且即使有錢也不見得買得到,因為要有相當於武士的身份地位者才能騎馬。」
「這麼說來,日本人比中國人還注重階級之分。」
耿烈點頭。「沒錯,日本人的職業幾乎都是世襲的,一代傳一代。貴族競相豪奢,平民生活困苦,平民想要出人頭地,只能從貴族的家奴做起,在拚斗或戰爭中奮勇的力求表現,也許有朝一日會被賜予一塊地,那麼他的後代子孫就能翻身了。」
「那日本平民太可憐了。」憶如看向路旁在收割稻穗的農民。「看起來他們的收成不錯,他們的生活會困苦嗎?」「長岡是淺井秀忠的領地,一般的領主會向佃農收取三成到五成不等的稅收,淺井當然也不例外。此外,佃農們還得服勞役,任憑領主差遣。」
憶如嘆氣。「老天爺真不公平,如果不是出生在貴族家,那一輩子再努力恐怕也都只能溫飽而已。」
「沒錯。聽說淺井以前對佃農比較苛刻,這十幾年來他受了仁慈的羽代夫人的影響,對佃農已經寬厚多了。因此長岡的農人每提起羽代夫人都肅然起敬。」
憶如不假思索的說:「我真想見見羽代夫人。」她緊張的看著耿船長問:「你想可能嗎?」
耿烈愕了一下才回答:「恐怕很難。她一向深居簡出,我來往長岡已有七年了,固定跑這條路線的船也三年了,只見過她一次。那次是大約兩年前我送佛書去給弘海大師,碰巧大師在送羽代夫人離開。」
「和美子說我長得像羽代夫人。」憶如屏息等待他的回答。即使希望十分渺茫,她也不願放棄。
耿烈凝視著她,微蹙著眉頭說:「可能吧,我已經記不太清楚她的長相,只記得她看起來美麗卻憂鬱。和你差不多一般高,瘦瘦的。」他鬆開眉頭,淺笑道:「聽說淺井秀忠之所以會迷戀她,有一部份是因為她是個謎。」
「她是個謎?怎麼說?」
「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世,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大約二十年前她抱著一塊浮木,不省人事的漂流到長岡的海邊來。漁民把她救上岸,眾人圍觀,問她的來歷,她什麼都答不出來。恰巧那時淺井帶了一些部下回長岡,他停馬問怎麼回事,發現她失去記憶,便帶她回他的宅邸,幾個月後她就成了淺井羽代夫人。」
憶如高興得差點流下淚來!她慶幸耿船長眼睛看著前方的路在趕牛車,沒有看到她掩不住的激動表情。一定是的!淺井羽代夫人一定是她娘!她握緊雙拳,緊到指甲刺進肉里,怕自己會忍不住高聲大叫。她娘發生船難至今也是二十年,一定是娘大難不死,卻喪失記憶,所以一直沒回泉州與她和爹團聚。待娘恢復記憶,已是羽代夫人的身份,脫身不得。直到她找到機會,利用蓋南福寺的名義,請弘海大師到泉州去找她爹刻佛像,還請她爹要到長岡以當地的木材刻小佛像。只是娘沒料到爹沒能活到渡海來日本與她相會。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
「怎麼了?」耿烈側轉頭看她。「你在哭嗎?」
「沒有!」她急忙用兩手胡亂的揉擦眼睛。「風沙跑進眼睛里。」
「我幫你吹出來。」他說著,用力拉牛繩。
「不用,不用!」她忙不迭的回答。「沒事了,沙子已經跑出來了。」
「真的沒事了?」
「真的。」
接下來那一個時辰的旅程中,她都沒辦法專心聽他說話,越想越覺得諸多巧合都顯示羽代夫人就是她娘。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她要如何去見羽代夫人,她還得冒昧的去問羽代夫人到底是不是她娘。
心裡藏著那麼大的一件心事,她因此有點渾渾噩噩的,徑自想著心事,沉默的不言不語。
耿烈許是察覺到了,幾次問她:「你不舒服嗎?」
她搖頭。
「你著涼了嗎?」
「你怎麼一直在發獃?」
「有什麼不對勁嗎?」
她有時候可能沒聽到,沒反應。有時候聽到了,就搖頭。被他問煩了,她才說:「我在想心事。」
「是南福寺可能養僧兵的事嗎?我已經跟你說過了……」
她打斷他的話:「不是那件事。」
「那是什麼事?我幫得上忙嗎?」
她咬了咬下唇,考慮了一下,才終於回答:「我現在還不想說。」她想先跟姚大哥與四哥商量后才公開。可是礙於娘現在的身份,恐怕永遠也不能公開,只能秘密的讓少數幾個人知道。
牛車開始走下坡。她瞟向耿烈,他的表情透露了他對她的回答相當不滿意。
「你已經幫我很多忙了。」她柔聲說。「你救了我的命,我都還沒感謝你,你
一定覺得我不知感恩。」
他立刻換個表情,有點靦腆似的,很快的觀她一眼就看迴路上。「怎麼會呢?我是船長,維護全船人的安全是我的責任。」
「在那樣的狂風巨浪下,換成別人落海,你也會跳下去救他?」她問。
「當然。換成你是我的話,我相信你也不會見死不救。」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憶如有點失望的低聲說。「我想我不會有那麼大的勇氣,為一個陌生人冒那麼大的危險。」她本以為她對他而言有點特別,所以他才會特別照顧她,但是,事實上他只是基於責任感才關照她。
他微笑著問她!「我們還是陌生人嗎?」
她勉強擠出笑容。「不是。下面那裡就是坂津嗎?」她指著坡下的山谷問。
「是的。扳津的土壤肥沃,又位於兩條河的交會口,離海也不遠,是方圓數十里內最大的村落。很多要送往內陸的貨物,都在坂津彙集,經河道轉運。」
稍後走在坂津的道路上,可以明顯的感覺坂津比長岡熱鬧得多;沿著河的長形空地上有個市集,許多人正在交易。除了一般的貨品之外,牲畜和漁產也是主要的商品。憶如開了眼界,第一次看到好大的螃蟹和好多章魚。她隨著耿烈去了幾個攤子,看他和阿冬、田叔合力卸下貨,他用流利的日語與相熟的商人交談。她雖然聽不懂日語,但是從那幾個商人的眼神、表情、聲調、手勢和笑聲,也約略明白他們都對她很好奇,而且幾乎每個人都拿她和耿船長開玩笑。他們吃吃笑的時候,她盡量抑制自己臉紅,轉過身去不看他們,當自己是愣頭愣腦的獃子。
等兩輛牛車上的東西全空了,他們就去找東西吃。阿冬和田叔都想吃鰻魚飯,就建議他們分兩路走,耿烈陪江憶如去找素食吃,之後再帶她去買顏料,阿冬和田叔則可以自由的逛市集,稍晚再在橋邊集合。
吃飯的事情好辦,憶如不講究吃的,只要是素食,能里腹就好。買顏料可就有點傷腦筋了,耿烈見過的顏料攤子不見了,問遍四周的攤子也不知顏料攤子搬去哪裡,他們只好在上百個攤子中一個一個的找。
憶如只停步下來看稀奇的、在中國沒看過的一些器具,瞄過幾眼就走,找顏料攤子比什麼都重要。買不到顏料的話,她沒辦法工作。耿烈卻好像對女人的東西很感興趣,他一而再的在賣頭巾和女裝的攤子前逗留,要她幫他挑選花色。她想可能是和美子托他買東西,或是他想買去送給和美子的吧!她不想開口問,心口沒來由的有點泛酸。不情願的說:「我不知道別人喜歡什麼花色,你要我幫你選的話,我會選素雅一點的。」
他笑笑的,沒有介面。到了下一個攤子,他看上一件灰藍色沒有袖子的襖,和中國人穿的長背心很像,只是短了點、厚了點。
「這件如何?」他拿起那件厚背心,往自己身上比給她看。
那女用的短背心鋪在他壯碩的身上實在有些滑稽,她忍不住笑著調侃他:「還不錯,可惜你穿不下。」
他也笑道:「你明知不是我要穿的,還故意取笑我。你會開我的玩笑,可見我們已經不是陌生人了。」
他的目光除了笑意,似乎還有點什麼,令她的心直要顫抖起來。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幸好他也不等她回答,就和商販交談、付錢。
隔了兩個攤子,他又看上一條淡藍色的頭巾。他有意逗她似的,戴起頭巾,還用巾布在下巴處打個結。他的頭太大了,鑽不進頭巾里,根本是把頭巾當帽子戴,她被他逗得掩嘴笑。沒想到曾經對她那麼凶,要她關在艙房裡的威嚴船長,現在竟然會裝小丑故意逗她笑。
他付錢給頭巾販子后還繼續和販子交談。販子往左邊指指點點后,他謝過販子,對她說:「他認識賣顏料的販子,他告訴我顏料販子的家怎麼去。我們走吧。」
他們先走回停放牛車處,再坐牛車去找顏料販子家。顏料販子的家門前有個人在焦急的來回走著。耿烈向那個人表明來意,他揮揮手,好像要趕他們走似的。
「怎麼了?」憶如問。
「他今天不做生意,他老婆肚子痛,快生了,他說產婆進去半天了還沒有動靜,他著急得很,沒心情做生意。」
「你告訴他,我們買顏料是用來給佛像彩繪的,菩薩有靈會保佑他妻子平安順利生產。」
耿烈將她的話譯成日語后,顏料販子顯得很高興,就帶他們去隔壁的一間草房,那裡擺了幾十桶顏料。
日本的工藝品發達,顏料的種類比憶如預期的多。她選到她需要的兩桶顏料,耿烈搬上牛車后,他們便上路。
他們趕到橋邊,阿冬和田叔的牛車已經等在那裡了。耿烈便叫阿冬的牛車先過橋,他跟在後面駕牛車過去。
上了坡走上平坦的路后,耿烈把他剛才買來的厚背心和頭巾放到憶如腿上。「喏,你的。」
她訝叫道:「怎麼會是我的?你不是要送給和美子嗎?」
他賊賊的笑。「我什麼時候說過要送給和美子?」
她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你也沒說要送給我呀。」
他又顯得有些靦腆,訕訕的看著路上說:「我沒送東西給女人過,不知道要怎麼說。」
她的心花突然之間怒放,剛才心裡還泛酸呢!現在甜得使她的嘴角直往上勾。
她的沉默令他轉頭來看她,她在他的頭一開始動時就警覺的收起笑容。買東西給她可不是他的責任吧?
「無功不受祿,還你。」她把背心和頭巾放回他腿上。
「你——」他不知所措似的皺緊眉頭瞅她。「你還我幹嘛?你明知我穿不下,戴不上。」
她差點就噗哧笑出聲來,但是她頑強的抗拒笑意,總覺得不願這麼快就收他的東西,好像太快就屈服,太便宜他了。
「那你拿去送給和美子好了。」
「她已經有了。天氣會一天比一天冷,你需要這兩件東西禦寒,長岡不比泉州,再過一兩個月,天氣會冷到你無法想像的頭麻腳凍。」他眼睛雖然看著路面,聲音卻極為溫柔,像在耐心勸說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她不能不感動,他那碩大的身體里竟有一顆細膩的心。
「你看過雪沒有?」
「沒有。」她放柔了聲音回答。
「冬天的長岡雪下得積到膝蓋深是常有的事。現在天氣就滿冷了。你穿得夠暖和嗎?」
「夠。」她是有點冷,但有人關心,心裡滿溫暖的。
他突然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手這麼冰還說夠,現在就把你的棉襖脫了,把這件背心穿在裡面。」他放開她的手,把背心放到她腿上。
「不要,我不冷。」她才不要在他面前脫衣服,即使是棉襖也不成。
「你……」他好像就要發火了,看到她把雙手藏進腿上的背心,就不再吭聲。
沉默了一會兒,只聽得到車輪轆轆的聲音。
「羽代夫人二十年來一直沒有恢復記憶嗎?」她問。
「據我所知是沒有。」耿烈側轉頭來拋給她一個狐疑的眼光。「你好像對羽代夫人很感興趣?」
「呃……或許吧!一個人大難不死卻失去記憶,她一定活得很迷惘吧?她貴為羽代夫人,可是你說她看起來美麗卻憂鬱……我很想為她畫一幅畫。」
「你會畫人像?」
她微笑,「我畫佛像畫十年了,靜態的人像和佛像相差無幾。我記得我第一次開始畫人像,是畫我們家的管家井大娘。井大娘很有耐心,端坐了幾個時辰讓我畫,使我對畫人像產生很大的興趣和信心。第二次是畫饅頭,饅頭那時沒這麼胖,他在工房裡玩木頭屑,動個不停,好難畫。我記得那時他還只是個會流涎的小孩,現在已經比我高了呢。」他們聊著聊著,和前面阿冬的牛車距離越拉越遠,耿烈也不以為意似的,任老牛自行慢步。
「啊!那上面開了好多好漂亮的紅花!」憶如指著路邊一個山坡上的一片火紅說。
耿烈莞爾。「那不是花,是楓葉。」
「楓葉?」
「嗯,秋天時楓樹的葉子會轉成紅色。等到春天,櫻花盛開時,再走這條路,那才叫漂亮。你要不要上去看看?」
「可以上去嗎?」她興奮的問,覺得自己好笨,連葉子和花都分不清。
「可以。我幾年前上去過,那裡有一條可能是樵夫走出來的小路。」
他把牛車停在路邊,便跳下車去。「路太窄牛車上不去,我們得爬上去。不遠,一下子就到了。」
「牛車丟在這裡沒關係嗎?顏料會不會被人偷走?」憶如不放心的問。她讓耿烈扶她下車。
「牛耳朵都做了記號,大概沒人敢偷,被抓到的話刑罰很重,至少會被砍掉一隻手。顏料一般人用不上,沒人會偷吧,我們上去。」
他們沿著一條僅容一人行走的小路往上爬,耿烈走在前面,把路邊突出的枝椏、撥開,方便跟在後面的憶如走。
憶如走到開始流汗時,便覺得腳底下踩的東西不一樣了,不是土,而是樹葉。楓葉!滿地都是楓葉!
耿烈已停步,轉過身來對她笑。「你沒見過這麼美的一片楓樹林吧?」
憶如抬眼看,密密的楓樹林里,有幾十棵楓樹,只有少數的楓葉還沒完全轉紅,其餘數上幾年也數不清的千萬片楓葉,爭艷鬥麗似的隨風輕飄,展弄風姿。
「太美了!」她讚歎道。她蹲到地上,撿起一片楓葉來細瞧。血紅色的楓葉,紅得那麼搶眼、那麼自在、那麼妖嬈。她站起來,努力的欣賞美景。「我不擅於畫景物,但我很想把楓葉的美畫下來留作紀念。啊!下次我要帶大哥他們來這裡看……」
她的話還沒完全說完,他們就聽到一個由空中墜落東西到地上的聲音,嚇了憶如一跳,急忙挨到耿烈身邊。
「你留在這裡。」耿烈離開小路,向林中走了十幾步,撿起地上的東西。「是一隻鳥,被箭射穿了。」他抓著箭,拿起來給憶如看。
小路的前方傳來馬蹄聲,他們很快就看到三騎呈一縱隊,向他們接近。
耿烈心裡大叫不妙,但是丸野已經看到江憶如,他想做什麼都來不及了。
「喔!原來是耿船長。」三騎中為首的淺井丸野對耿烈說話,眼睛卻看著憶如。
「丸野少爺。」耿烈恭敬的向他行禮,然後走向憶如,低聲對她說:「他是淺井大人的兒子丸野,小心點。」
丸野下馬,比耿烈更早接近憶如。「這麼標緻的小妞我怎麼沒見過,你是哪家的姑娘呀?」
憶如聽不懂他說什麼,但看得懂他色迷迷的眼神。他伸出手來想摸她下巴,她急忙退後,差點被腳下的楓葉絆倒。
耿烈擋在憶如面前,陪著笑臉說:丸野少爺,她是泉州來的畫師,聽不懂日語。」
「泉州來的畫師這麼年輕漂亮?哈!耿船長,你很可疑喲,你不帶她去南福寺,卻拐她來這裡談情說愛。你們是做完了,還是正要開始做?」丸野的兩個隨從聽得嘻嘻笑。
如置身霧中的憶如可以從他們曖昧的浪笑中聽出,講話的這個衣著華麗、胖得臉上肉嘟嘟的年輕人所說的話准沒好話。
「沒那回事,丸野少爺……」
丸野打斷耿烈的話:「別騙我了,男人看到漂亮女人,想的不外就是那回事。你不想的話,那我很樂意代勞。」
他的隨從又很識相的以笑聲為主子加油打氣。
「我帶江師傅去扳津買顏料,在回程的路上她遠遠望見她在泉州不曾看過的楓樹,我就帶她上來瞧一瞧,如此而已。」
「這麼說來,你是個正人君子,你不是拐她來這片浪漫的楓葉林里快活?」
「不是,」耿烈凜然回答:「我絕無此意。」
「那麼你可以回去了。」
「丸野少爺,我先告退了。」耿烈改以中文對憶如說:「江師傅,我們走。」
憶如點頭,才邁開兩步,一個肥大卻相當靈活的身子擋到她身前。
「我說你可以回去,可沒說她可以回去。」丸野冷冷的說。他的手一揮,他的兩個隨從就立即下馬向他接近。他們兩個一個比他高一點,一個比他矮一點,但兩個都比他精壯結實。
「丸野少爺,」耿烈的臉色轉為沉重。「我有責任把江師傅安全送回去。」
「她住在哪裡?」
「永樂旅舍。」
「等下本少爺會再考慮要多留她幾天,還是晚上就送她回去。」丸野嘿嘿的笑著,不懷好意的盯著憶如看。
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的憶如問:「他說什麼?」
「他要留下你。」
「他留我做什麼?」才問完,憶如就明白了。她立即伸手進襦裙的口袋,掏出一樣東西。等她抽出皮套,夕陽穿透楓葉與楓葉之間的縫隙,把她手裡握著的東西照得亮閃閃的,在場的四個男人才看清楚那是一把匕首。她拿匕首指著自己的脖子。「他敢碰我一下,我就自殺。你說給他聽!」
「憶如,你不要莽撞。」耿烈惶急道。
她眼神凌厲的瞪著丸野。「說給他聽!」
耿烈以日語翻譯。
丸野大聲笑起來。「她愛死就死,我有什麼損失?只怕她是比著好看的,沒有勇氣尋死。你以為我沒看過自以為貞節的女人?真要她死,她就嚇得要死,猛磕頭求我饒命。」
「丸野少爺,她是令堂請弘海大師到泉州邀來的師傅之一。」耿烈拚命忍住怒氣,耐心的說。
「你別想抬我娘來壓我。」丸野不悅的說。「日本又不是沒師傅,幹嘛去中國請師傅來?」
「丸野少爺,請你三思。令尊和令堂都想把南福寺蓋得盡善盡美,他們一定不希望發生任何遺憾。」
丸野怒目圓睜,自掛在他臀邊的刀鞘里抽出武士刀來。「我把你殺了埋了。」他雙手握著刀柄,刀尖指向耿烈。「他們就不會知道!」
耿烈開始冒冷汗,但他儘力維持表面上的鎮定,甚至淡淡的微笑。「丸野少爺,一個女人值得你殺掉你最好的相撲對手、欺瞞你的爹娘,甚至觸怒佛祖嗎?我們中國有句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即使你把我殺了、埋了,再姦殺她,也難保你的手下不會在酒醉時把你所做的事說出去。」
「不會,不會!」
「不會,絕對不會!」
丸野的兩個隨從急忙搖手否認,較高大的那個抽出武士刀來,憤怒的走向耿烈。「你這隻挑撥離間的中國狗,我先割了你的舌頭,看你還能不能耍嘴皮子!」
憶如雖然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情勢已很明顯,耿烈手無寸鐵,但對方卻有三把長得嚇人、看起來又銳利無比的刀。她緊張得手發抖,差點握不住匕首。她垂下拿匕首的右手,用左手去推耿烈。「你趕快逃吧,你已經救過我的命了,不要再多管閑事。」
耿烈以悲憤的眼神瞪她。「你以為我會丟下你自己逃命嗎?!你以為我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
「我知道你不是!」憶如激動得淚水迅速奪眶而出。「可是我不能害你陪著我死。」她的左手由推他改為屈指抓他的衣服。
阻止了手下的丸野冷冷的說:「還真令人感動呀?耿船長,你說了那麼多話,只有一句打動我。我今天如果用武士刀殺死你,就永遠不會知道我是不是能憑真正的實力在相撲上勝過你。」他把武士刀指向地上。「我暫時饒過你們,你等我的戰帖,等我準備好了,我們就來賽一場,我要在眾人之前風風光光的戰勝你。我贏了,這個美女就是我的,你不能再羅嗦。」
「可是,丸野少爺,江師傅是個人,並非戰利品。」
丸野微慍的撇嘴道:「耿船長,男子漢大丈夫乾脆一點。你要現在就把她拱手讓給我,還是要珍惜我給你的一次機會?」
「他說什麼?」憶如著急的問。
「他想當眾在相撲場上贏我,如果他贏了,他就要得到你。」耿烈沉重的說。
「你跟他交手過沒有?」
「有,三次。」
「誰贏?」
「三次都是我嬴。」
「那你就快點答應他呀!」
耿烈面有難色。「我不能拿你當賭注。他相當聰明狡猾,第三次時我已經差一點贏不了他。」
「難道你希望我們兩個現在就被他的長刀砍掉腦袋?」憶如自作主張的對丸野點頭!以她今天在耿烈與人交易時學到的唯一一日語說:「嗨!」
丸野微笑著收起武士刀。「看來她比你乾脆,我想她會很合我的胃口。我會為她養精蓄銳一段時間,多多練習,取代你成為相撲英雄,讓我爹看得起我。」說完他就翻身上馬,和他的兩個隨從掉頭離去。
緊張的狀況解除了,憶如腳軟得差點站不住。耿烈伸手扶她,她順勢往他身上倒,他自然而然的輕輕將她摟在懷裡。
「萬一我輸了……」耿烈抖著聲音說。他的身體也在顫抖,顯示出他有多害怕。
憶如不知羞的抱緊他,流著淚說:「你不會輸的,我知道你會為我拚命。萬一事與願違,那也是天命,我會在他疏忽的時候殺死他,再自殺。」
「不,憶如。」耿烈稍微放開她,輕撫她臉頰,用手指為她拭淚。「你千萬不能做傻事,我們一定還有別的法子可想。我們可以逃回中國,永遠不再踏上日本一步。」
「可是,你的事業在這裡……」
「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拋棄。」他低下頭,直低到唇輕輕碰觸她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