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憶如在前院的一棵柿樹下不知呆坐了多久,她聽到自中庭傳來一些喧嘩聲,想必是船員們陸續去泡湯。她開始想像耿烈的生活,這才發現前幾天他雖然對她講述過他的身世,但她對他的了解實在不多。譬如,她完全不知道他曾擁有過多少女人。
單純如她,雖然平常接觸到的多是佛門人士,但她並非不食人間煙火;每個月總有一兩次會隨井大娘上街,買點用品。繁華的泉州商埠,經常可以見到來自各地的船員,她就曾親眼見過,幾個打扮得嬌艷妖嬈的女人,煙視媚行,舉止輕浮的當街勾搭兩個膚色較黑的南洋人,她們大膽的行徑,令憶如至今仍記憶深刻。
之前並不介意耿烈他娘出身娼門的億如,此刻突然有點介意起來。不過,她更介意的是,耿烈是否和一般的船員一樣,船每到一個港口停留,就找當地的妓女尋歡?他與和美子之間可有任何曖昧?不然和美子怎會大膽的當眾對他撒嬌,當他是丈夫那樣、無微不至的侍候?
憶如的情緒頃刻間轉為低落,她願意相信耿烈對她是真心的,可是和美子如果是他的舊愛,那麼她江憶如就是奪人所愛,那樣她對得起和美子嗎?再說,和美子無疑的是個賢妻良母,而她江憶如是個從來不曾下廚的素食者。以前她沒有過要嫁人的念頭,終日汲汲於畫藝的精進,連針線都很少動過,她可有資格做人家的妻子?
或許她想太多了,耿烈又沒有向她求婚,或許他根本還沒有成家的打算。
當然會的,耿烈是個正人君子,在他那樣親密的吻了她之後,接下來當然會提親,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怕就怕夜長夢多,淺井丸野不知會不會破壞她和耿烈的婚事。
憶如就坐在那裡胡思亂想,心情浮躁,充滿了不確定感。等到她發現四周靜得似乎連蛙鳴蟲唧聲都停止了,才緩步走向中庭。
別人該已入睡了,她悄悄的在陰暗的走廊上走著,盡量不發出聲音。相對於走廊的陰暗,點著數盞石燈的中庭亮多了,憶如看到耿烈打開風呂屋的門走進去。他一向都這麼晚才泡湯嗎?還是因為約了她,所以今天特別晚?
正要步出轉角,憶如聽到輕微的步履聲,她本能的、做小偷似的縮回腳,把自己藏進廊柱的陰影里。要是讓人發現她半夜裡在中庭等耿烈,那將多麼不堪。她臉紅心跳的慶幸著,前些天夜裡她和耿烈在卿卿我我時沒被人瞧見。
步履聲的主人步入憶如的視線內,她訝異的發現和美子只著白色的浴衣,外罩深色的披風,打開風呂屋的門走進去。
憶如張大了嘴巴,腦中瞬間掠過許多想法。
他們是約好的嗎?他們一向在風呂屋裡約會?裸裎相見?或許還……
不!耿烈既然約了她在中庭見面,怎麼可能又約了和美子呢?
可是,如果他與和美子之間是清白的,和美子怎會厚顏無恥的在這個時候進風呂屋找他?和美子稍早之前已經和孩子們一起泡過湯了呀!
憶如想像著他們兩個在裡面做什麼……鼻頭一酸,身體軟軟的靠在柱子上往下滑,淚水也沿著臉頰滑到肥邊。
哪個男人拒絕得了和美子那樣嬌柔嫵媚的女人?憶如見過泡湯時一絲不掛的和美子,男人一定都喜歡那樣豐滿可愛的女人吧?憶如不由得撫摸自己相較之下顯得扁平的胸乳。
她咬著牙,努力的站直,一步步、艱難的、自卑的走回自己房間。
等到頭落到枕上,她的淚流得更快。可是一想到明天要去見羽代夫人,她就不敢再流淚,怕眼睛紅腫。她不準自己再去想像此刻風呂屋內的風光。就當那夜與耿烈的交心深談和熱吻纏綿是一場春夢吧!他與和美子本就該是一對愛侶,是她意外的出現,破壞了他們的平靜。
她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去想爹和娘,他們的緣份是那麼的短暫,她和耿烈的緣份更是短得可憐。唉!其實如果她能及時抽身,能及時在不傷害任何人的情況下就結束那短暫的緣份,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遠處傳來模糊的腳步聲。她屏息傾聽著,判斷那是和美子回房間的聲音。她不禁輕聲為和美子嘆氣。耿烈怎不光明正大的與和美子結婚呢?這樣偷偷摸摸的,對和美子太不公平了!他可知道不知輕重的阿冬已經在散播謠言,要是傳得人盡皆知,到時候教和美子的臉往哪裡擺,文音與裕郎又情何以堪?
耿烈可還記得他與她的深夜中庭之約?他在那裡等她嗎?憶如本已收乾的淚不由得又流了下來。她該去見他,要求他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嗎?然而縱使他信誓旦旦要斬斷與和美子的情絲,她的心能安嗎?相見又如何,徒然使心更亂更痛罷了!相見爭如不見!雖然躲不了他一世,但此刻她絕對無法平靜的面對他,那麼,能躲他一時就先躲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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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的,似乎睡了會兒,又似乎沒完全睡著,一聽到雞啼,憶如還是和平日一樣早起。梳洗的時候,她被自己蒼白的臉色和浮腫的眼睛嚇了一跳。她這副模樣怎能見人?尤其今天要去見羽代夫人。
她著急的不停用手指繃緊眼皮,希望眼睛能儘快消腫,但是成效似乎不大。幸好井大娘曾硬在她的行李里塞了些胭脂水粉。憶如以她擅于丹青的妙手,仔細的為自己上粘;結果效果還不錯,看起來有精神多了。不過,她的頭痛仍驅除不了。
她可能花太多時間妝扮,在她整理畫筆和顏料的時候,女侍來通知她,羽代夫人派來的轎子來接她了。她匆匆收拾東西,背起布袋,走到前院,那裡停了一頂轎子,還有四個轎夫,和一位憶如曾在南福寺見過的中年女僕。她本以為要走路去領主館,沒想到羽代夫人會派轎子來接她。
「需要我陪你去嗎?」本來在和女僕以日語交談的耿烈轉過身來對憶如柔聲說。
憶如詫異的看到他雙眼明顯出現血絲,臉色也失去平日的光澤,他的眼神則向她傳遞問號。她頓時感到心疼又愧疚,昨夜她失約了,他等了她一個晚上都沒睡嗎?可是她立即武裝自己的心防,不準自己心軟,寧可讓他誤會她無情,也不要讓這段可能沒有圓滿結局的感情錯下去。
她以冷淡卻客氣的語調說:「不用,謝謝你的好意,耿船長。我相信羽代夫人會保護我的安全。」
他的表情流露著掩不住的失望,他遲疑了一下,再輕輕的點頭。「我剛才跟這位加藤桑說過,丸野少爺見過你,請她多留心,她答應會照顧你。」
「謝謝。」憶如低著頭,逃避他眼底的柔情。
加藤桑掀起轎簾,用日語說:「請。」憶如便上前,坐進轎子里。她還真是大姑娘上轎,生平頭一遭,可是並非上花轎,而是上羽代夫人的私人軟轎。耿烈那憔悴的神色和含情的目光令她動容,令她好想投入他懷抱,和他把她所有的疑慮和猜忌都說清楚。可是她怕,她怕萬一聽到的是她不想聽的,那麼她的心會更痛,會永遠也沒有辦法平復。
領主館十分氣派,比永樂旅舍大上十倍不止,比耿烈還要高一截的土牆,把整座領主館圍得像一座小城,牆外有濠溝圍繞,必須經過一座木橋才能抵達大門,而橋的兩頭都有佩戴武士刀的武士們守衛著。
進了領主館,憶如才真正感受到淺井大人的勢力。她從轎子里看出去,數十個人在一大片空地上互相以木棍搏擊練武。練武場後面的遠方有個大得驚人的穀倉,一輛馬車正在穀倉前卸下貨物。另一邊是個長形的、見不到盡頭的馬廄。
轎子經過了好幾幢大房子,才終於在一個清幽雅靜的庭園前停下來。加藤桑領憶如步行入內,一身華服的羽代夫人在矮桌前閱讀佛經,聽到她們接近的腳步聲,抬起頭來對憶如嫣然一笑,然後站起來迎接她。
憶如步上台階,脫鞋進入以榻榻米鋪成的房間。她注意到永樂旅舍的榻榻米是以黑色棉布縫邊,領主館里的榻榻米則全以華麗色調的錦織布料縫邊。光是這個小地方,就可以得知貴族與平民之間的差異有多大。
「在這裡生活得還習慣嗎?」羽代夫人親切的招呼憶如坐。
「還好。」憶如回答。
一個年輕女僕端個托盤進房間,托盤上除了茶壺和茶杯之外,還有柿餅、納豆、梅乾和麻薯等。
羽代夫人親自為億如倒茶,請她吃點心,像個熟稔的長輩那樣和她閑話家常,完全沒有貴夫人的架子。
「夫人的中文講得相當好,」憶如試探的問:「夫人在哪裡學的?」
羽代夫人原本柔和的微笑臉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正常,淺笑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年輕的時候學的吧。你大概聽說過,我曾喪失記憶。」
憶如輕輕點頭。「夫人一直沒有恢復記憶嗎?」
羽代夫人凝視著憶如,表情好像沒什麼變化,嘴角卻顫動了一下。「沒有。有時候……」她小心翼翼似的,想了想,再接著說:「我會作一些夢,我不知道那些夢是我過去的記憶,還是無意義的夢。」
「夫人夢見什麼?」憶如緊張的問。
「我……」羽代夫人慾語還休的輕輕搖頭,然後綻開一個不太自然的笑容。「我們是不是該開始畫了?」
憶如立即明白自己太放肆了。她一廂情願的當羽代夫人是她娘,差點忘了對領主夫人應有的禮貌。於是她恭敬的說:「是的,夫人。」
但她是如此的急於解開心中的謎團,因此稍後她一邊為夫人作畫,一邊與夫人聊天時,仍然忍不住試探的問:「夫人去過中國嗎?」
「我……」羽代夫人微皺眉頭,猶豫一下才回答:「我不知道。」
「夫人曾夢見過去過中國嗎?」憶如換了個方式問。
羽代夫人像面對不懂事的孩子那樣無奈的笑笑。「你好像對我的過去很好奇。」
「是的。當我聽到您的故事後,我就一直在想,失去記憶、忘記前塵往事,是什麼樣的感覺?那一定是像孤獨的站在濃霧中,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羽代夫人輕嘆。「的確。淺井大人初識我的時候,也是因為我是個謎樣的女人而對我產生興趣。中國人說人生的際遇都是命中注定的,或許這就是我的命吧。」
「夫人有沒有想過,或許在您失去記憶之前,您曾經結婚生子?」憶如大膽的問。
羽代夫人的表情突然轉為凝重,她緊閉嘴唇,沒有回答。
「請夫人原諒我這麼問。」憶如不顧一切的一吐為快。「我娘是日本人,二十年前她自中國泉州回日本探母病時因船難而失蹤。而夫人二十年前在海邊獲救卻喪失記憶。」她流下淚來,激動得畫不下去。她放下畫筆,跪坐到羽代夫人面前。「夫人會說中國話,夫人請弘海大師到泉州聘我爹刻佛像,諸多巧合,使我不禁猜想,夫人可能是我失蹤了二十年的娘,二十年來我日夜思念的娘!」
羽代夫人的眼中也泛出淚光,她伸手輕抹憶如的淚。「你這個衝動的孩子,淺井大人如果聽得懂你這番話,即使你是女人,他也可能殺你。」
憶如渾身一僵!「為什麼?他如果愛你,應該會愛屋及烏。」
羽代夫人搖頭。「你太不了解他了。他是個猜疑心重、佔有慾極強的人。我了解你思母心切,我也樂意在你待在長岡的期間和你多見幾次面,其餘的,你就不要再說、也不要再問了。你心裡的疑問越少人知道越好,傳出去的話,對你會很不利。」
憶如對她這樣的表示極不滿意,只要羽代夫人承認是她娘,她寧願被淺井大人殺死。她張開嘴巴還想問,可是羽代夫人那含淚的目光中有憐惜、有痛苦、有無奈,複雜得她無法一一解讀。一想到羽代夫人不願明白承認可能是為了保護她,即便有再多的不滿,她也只好咽下去,不忍再逼問羽代夫人。
羽代夫人自寬袖裡取出一條小小的柔軟方巾為憶如拭淚。於人快送午飯來了,別讓她們感到奇怪。我茹素,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素食。」
憶如的淚又掉了下來。「爹說我打從娘胎就吃素,直到現在我一吃葷食就會吐出來。」
羽代夫人再也忍不住淚似的,淚珠一顆接一顆滾落,換憶如接過白色的小方巾為她拭淚。
羽代夫人握住她的手,凄美的微笑。「我所能為你做的,只是寫信給淺井大人幫你解決丸野的事。大人一直希望帶丸野去京城歷練,同時找門當戶對的閨秀為他配婚。我怕丸野去了會受到他同父異母哥哥們的排擠,幾次拖延著。我想,現在該是放手讓丸野出去闖蕩的時候了。」
憶如無法想像,丸野那種惡霸,羽代夫人居然還怕他會被人欺負!天下父母心就是這樣吧?壞蛋丸野享有如此豐沛的母愛,而秉性善良的她卻連想叫一聲「娘」都不行,教她如何能不怨?她卻還得噙著淚說:「謝謝你,夫人。」
「不要哭了,把眼淚擦乾上羽代夫人捏捏她的手,遞給她方巾。「告訴我,你二十一歲了,為什麼還沒有出嫁?你爹不曾為你找婆家嗎?」
「是有些人上門提過親,我全回絕了。爹在世的時候,我只想陪著他。」
「現在呢?你得為你的終身打算。」
「我在心裡把夫人當成我的親娘,如果可能的話,我想永遠陪著夫人。」
「別說孩子話了,那是不可能的事。你心裡有沒有喜歡的人?」
憶如低下頭去,抿了抿唇才說:「沒有。」
「你的表情不像沒有。既然你在心裡當我是你娘,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
憶如站起來,慢慢走回畫板前。這一刻她才更正明白,每一個人都會遇到心裡有苦衷,不便暢所欲言的時候。她輕聲道:「我心裡曾經有個人,現在已經淡了。」她拿起畫筆,眼睛卻蒙上霧氣。真的嗎?她對那個人的感情已經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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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如坐轎子回到永樂旅舍時已經天黑了,大伙兒在等她回來吃晚飯。羽代夫人要她帶回一盒羊羹與她的朋友們分享。她打開羊羹盒,假裝沒有看見耿烈熱切的眼神,微笑著看文音和裕郎津津有味的吃著這難得一見的精緻點心,一邊對姚大哥和四哥簡略報告羽代夫人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是她娘。然後她說她離開領主館之前才用過茶點,不會餓,倒是累了,想早點睡覺,說完便告退回房間。
她的確又累又困,幾乎一閉上眼就睡著,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耿烈和平常一樣陪他們走到南福寺去。她緊跟著姚大哥和四哥走,補充說明昨天她和羽代夫人相處的情形。他們很高興聽到羽代夫人願意為她解決丸野的問題。耿烈默默不語,沒有發表意見。憶如很想看看他的表情、了解他的反應,但她努力忍下那個衝動,硬是不去看他。
單獨進了觀音殿,看到熟悉的觀音菩薩,憶如的心情才平靜下來。脫了棉襖,挽起袖子,她開始工作。世事難料,她身上還穿著他送的背心,他們的感情卻已起波瀾。她的心本如明鏡台,根本沒有必要去惹感情的塵埃,徒增困擾。可是,她又怎忘得了耿烈那柔情的目光、深情的擁抱與熱情的親吻?!
聽到腳步聲,她轉頭去看,是耿烈。他一步一步的走近她。她頓時感到口乾舌燥,心兒怦怦跳。
「憶如,」他直走到她面前才停步,兩隻眼睛彷彿燃著烈火,燒痛了她。「我感覺你在逃避我。」
「沒有。」她轉回身去,繼續描繪觀音菩薩的衣服,希望她的手幫幫忙,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發抖。
「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解,所以你前天夜裡沒有去中庭?」
「沒有。我只是……不想去。」她的聲音軟軟的,顯得理不直氣不壯。
「一定有的。」他繞過觀音菩薩的肩膀,又站到她面前。「我想來想去,你對我的態度會突然改變,只有一個可能。你看到和美子跟著我進風呂屋,你以為我們之間有不可告人的關係,是不是?」
她咬著牙不搭腔,低頭假裝若無其事的拿筆蘸顏料。
「你……」他奪走她的畫筆。她仍倔強的不肯抬頭看他。他拿她無可奈何的嘆口氣。「我發誓我是清白的,我從不習做出對不起簡大哥的事。和美子希望我能做文音和裕郎的繼父,但我一直敬她如嫂。」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一個像和美子那樣賢淑溫柔的女人,為什麼會厚顏無恥的挑一個男人沐浴時去見他?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她愛他。和美子一定很愛他。
「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和美子對你的情意。被能幹體貼、懂得侍候男人的和美子深愛著,是你的福份,你應該懂得珍惜。」憶如平靜的說。
「你說這是什麼話,」他的聲音合著危險的怒氣。他一手握起她的下巴,逼她看著他。「你要我接受和美子的感情?那我們的感情呢?」
她淡淡的說:「我想過了,我們並不適合。」
「我不信,你的理由太牽強!」他的表情夾雜著憤怒、挫敗與慘痛。「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失去理智,現在我清醒了。」
「我不明白……」他無法置信的搖頭。
「我想我對你的感激多於感情,幸好我及時想清楚。我不適合做任何人的妻子,我只適合做個畫師。我到長岡來是為了找我娘,現在找到了,我已經很滿足。」
「難道我對你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他的聲音已近哽咽,眸中的痛苦令憶如差點無法保持冷靜。
「謝謝你對我的照顧……」
他放開她,打斷她的話,怒道:「我要的不是你的感謝,是你的感情!」
憶如努力把眼淚往肚裡吞。「很抱歉,我能給的只是感謝,不是感情。你就當我是個冷淡無情的人,我在乎的只是親情和工作……」
他再度打斷她的話:「你絕不是個冷漠無情的人,那天晚上你在我懷裡嬌羞嫵媚,燦爛如花,你緊抱著我……」
「不要再說了!」她的淚水就快決堤了,他為什麼還不快走?「你一定要我說盡難聽的話才甘心嗎?好!我說!我爹是泉州知名的雕刻大師,我娘是日本的文臣之女、領主夫人。你爹呢?你娘呢?你懂了嗎?我們門不當戶不對!」他退後一步,臉色剎那間轉為嚇人的蒼白,彷彿她在他的心口刺上致命的一刀。然後他僵硬的轉身,舉步維艱的向門口走去。
憶如不敢轉身看他的身影。她再也沒有力氣了,蹲到地上去,彎起手指塞進嘴裡,制止自己哭出聲音。她這樣做是對的。他和文音與裕郎處得多好呀!他們需要他做他們的繼父,他也需要和美子那樣的妻子。
那天黃昏的時候,耿烈意外的沒有來南福寺陪他們走回永樂旅舍,而由另兩位魁梧的船員護送他們。
松青問阿冬:「耿船長另有要事嗎?」
阿冬搖頭。「他喝得醉醺醺睡著了。」
「耿船長常常喝醉嗎?」柏青問。
阿冬又搖頭,皺著眉頭說:「我以前從沒看他喝醉過。他不準船員們白天喝酒的,今天他卻自己壞了規矩。他好像有心事,田叔和和美子問他好幾遍,他都不講,悶著頭直喝酒,好像存心把自已醉死。」
憶如沉默的走著,不置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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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耿烈好像不空消失了。他不再陪松青他們來回南福寺,也不再出現在餐桌上,憶如甚至懷疑他是不是還住在永樂旅舍里。她知道她傷他甚深,她以為他會向和美子尋求安慰。事實不然,和美子常掛在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少了耿烈與和美子的笑語的晚餐,氣氛變得沉悶。
憶如深感愧疚,覺得自己鳩占雀巢,該離開的人是她,而不是耿烈。現在她只希望能趕快把工作做完,趕快回泉州,永遠不要再見到他,她的心情才能平靜下來。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希望能留在長岡,時常和羽代夫人見面。
柏青沒有再私下找她談,不過她知道,他默默的把這一切都看在眼底。現在他成了晚餐桌上話最多的人;他刻小木偶給文音和裕郎,文音的那個是細眉小眼、櫻桃小嘴,長得很像文音的女木偶;裕郎的是和裕郎一樣牙齒還沒長好的男木偶。兩個小孩都愛死了他們的木偶禮物,央求柏青叔叔再刻一個媽媽木偶給他們。柏青笑著答應一定會刻一個穿和服的和美子媽媽木偶。自從耿烈失蹤后,幾天來都板著臉的和美子終於露出笑容。
一天傍晚,憶如一行人自南福寺走出來時,聽到蹄聲雷動。
「淺井大人回長岡了!」阿冬說。
不一會兒,他們就遠遠的看到通往領主館的另一條路上塵煙滾滾,一隊大約有二十幾騎的人馬,浩浩蕩蕩的疾馳而過。
憶如擔心兩天後的旬日,因為淺井大人回來,她無法去領主館見羽代夫人。不過她也滿高興的,希望淺井大人回京城時能把丸野帶走,解除她的心頭大患。
聽阿冬說最近耿烈都睡在船上。自從耿烈買下永樂旅舍后,他第一次這麼奇怪。大家都在猜是不是耿烈與和美子之間有點不愉快,但誰也不敢當面問耿船長。
第二天早上,大家在用早餐的時候,永樂旅舍來了個貴客——高倉武士。他不是來找和美子的,而是來找耿烈。高倉武士傳達淺井大人邀請耿船長次回到領主館去與丸野少爺比賽相撲的訊息。如果有其他中國人想和日本武士比賽相撲也一併歡迎。淺井大人保證所有進領主館參賽或參觀的中國客人都能安全返回。還有,賽后淺井大人要請雕刻師傅們吃飯。
憶如聽得頭皮發麻。羽代夫人還是阻止不了丸野與耿烈比賽相撲,而她就是獎品。羽代夫人可能怕觸怒淺井大人,不敢說出憶如的身份。但是,萬一耿烈輸了,難道她就真的要成為丸野的玩物嗎?
憶如恨不得能立刻跑去見羽代夫人,可是她的理智告訴她,這樣非但於事無補,反而可能弄巧成拙,使得羽代夫人難堪。
那天晚上晚餐過後,耿烈回來了。憶如在房間里就聽得到和美子興奮的叫聲。莫名其妙的,憶如的淚水一下子就蹦出眼眶。這些天她已經盡量努力的不去想他,想不到一聽到他回來的消息,就又心亂如麻。
她不安的在榻榻米上來回走了十多趟,好想好想找個借口走出房間去見他,想得她渾身都痛。可是,見了又如何?萬一她控制不住自己,掩飾不了潛藏的感情,那這十回來的努力豈不白費?
再說,耿烈可能已經再也不想見到她這個惡毒的女人。他沒有趕她出永樂旅舍已經很仁慈了。
再說,他可能想通了,接納她的建議,覺得還是體貼入微的和美子比較可愛。人家久別之後重逢,可能有講不完的話,聽和美子那興奮得不自覺出口的一連串高吭日語就知道。
那天晚上,憶如沒有踏出房門一步,連例行的泡湯都免了。她像只烏龜縮進殼裡,沒有臉見人。萬一明天耿烈故意把她輸給丸野,她也認了,是她自己先不要他的,怨不得人。
等到四周都完全靜謐了,她仍不能成眠。最後摒除雜念,不斷默念誦心經,才終於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