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曉晴終究還是厚著臉皮活下去,因為糗事發生的那天晚上,她在遛狗的時候看到,秦克宇背著大背包在他們的大樓前等了一會兒后,被一輛休旅車接走。她大大鬆了一口氣,慶幸他將有幾天的時間不在家,她至少可以安心地多活幾天,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要是他能一去不回,那就太好了,她永遠不必再面對他。這個念頭似乎太惡毒,她是個善良百姓,可從來不曾詛咒任何人,萬一他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千萬不能怪到她頭上來。
說真話,她一點也不想死。為了一件糗事,為了一個她幾乎不認識的人而死,太不值得了!她沒那麼傻。
自從祖母過世,這一年多來是她一生中活得最快樂的時間,她還沒活夠,還想快樂地活下去。她用祖母留給她的遺產買了這間公寓不過才三個月,她又怎麼拋得下這個完全屬於她的窩,和與她相依為命的雪球?
心萍每天頻頻問那些書她看了沒有。逼不得已,曉晴只好隨便翻翻,以便應付心萍的盤查。
這一翻雖然沒把那些奇訣怪招裝進腦袋裡,卻也翻出了些許心得。女人非要有男人才活得下去嗎?對某些女人而言,或許是的;但對她來說,一個人自由自在的豈不快哉?
她從小被祖母養大,二十幾年來受夠了祖母的鉗制,即使五年前祖母中風後由叔叔安排住進基隆的安養院,而她到台北上班,可說話變得有點困難的祖母仍要求她每個假日必須到病床前報到,對她說教一番。嚴厲的祖母對曉晴的心理威脅直延續到叔叔處理完祖母的所有遺產,分給她一半后,她才確實相信她自由了,終於能在她的有生之年逃出祖母的禁錮。
所以,她非常珍惜目前無牽無掛、無憂無慮的生活,一點也不想再被任何人約束。
逮住一個男人有那麼重要嗎?戀愛的滋味真的一如那些書所說的那麼美妙嗎?不曾戀愛過的女人難道就白活了嗎?女人有必要汲汲營營於打扮來取悅男人嗎?所有的男人都看不見女人的內在美,只重視外在美嗎?
很不幸的,那些心萍要她看的書,那些她一向認為是邪書,現在卻頗熱們暢銷的書,給她的答案全都是!是的。
男人對女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外表,外表吸引得了男人,才可能有進一步的接觸。在這個幾乎全民都受速成文化薰陶的社會,哪裡還找得到願意耐心去欣賞女人的內涵與素養的男人?如果不能適應網路交際的胡亂打屁哈啦生態、不能接受合則來不合則散的情慾交易,那就落伍了,註定成為不導電的愛情絕緣人。
真的是那樣嗎?曉晴很想證明文學名著里那些浪漫惟美、雋永純凈的愛情依然存在。惟獨當她體驗到甘醇馥郁、刻骨銘心的愛情時,她才可能放棄自由,她才可能容許另一個人介入她的生活。
周六假日,她比平常多睡了一個鐘頭,用過早餐帶雪球在住家附近散步了半個鐘頭后她回家,電梯到了十一樓,門才打開,她就聽到一個小女孩的哭聲。
頭髮染成紅棕色的小女孩大約只有四、五歲,小臉蛋上涕泗縱橫,哭哭啼啼地抱著一個提著大行李袋的男人的大腿。「爸爸,你不要走……媽媽不要我……你也不要我……」她的抽泣聲令人鼻酸。
「爸爸已經跟你講過好幾次了……」男人哽咽道。「爸爸不是不要你,爸爸必須去工作賺錢,才能給你買芭比娃娃。阿伯會照顧你。」
那個被稱為阿伯的人,顯然是她的鄰居秦克宇。他站在敞開著的鏤空不鏽鋼門旁邊,古銅色的俊臉上,一向雄糾糾地舒展著的兩道濃眉此時深深皺著,慣常向上彎的唇線轉為緊繃下垂。
曉晴平生最大的樂趣之一是:在坐公車或搭捷運時,靜靜觀察乘客的表情,揣測他們的心情。她沒有想到,這樣毫無目的的自我訓練,竟可以使她在頃刻之間把他看透,強烈地感受到他的睏倦、忿怒、苦惱和無奈。他平常沒有明星架勢,並不刻意重視衣著或形象,但她也不曾見過他這副剛被吵醒,一肚子起床氣似的模樣。
他上身穿白色背心式的內衣,下身穿印有棕櫚樹和美女的平口短褲,赤著腳,過長的頭髮蓬蓬亂亂的,看起來有點臟,下巴則滿布可能兩、三天沒刮的鬍渣。她敢打賭他還沒刷牙,可是他這副邋遢相卻別有一種韻味,那叫男人味?還是頹廢味?
曉晴牽著雪球慢慢走過去,明白自己出現得不是時候,可是她別無選擇的餘地,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秦克宇已經看到她,似有若無地對她輕點個頭打招呼,她如果退回電梯,不是更奇怪嗎?
「克宙,」秦克宇抬手,五指張開耙耙頭髮,沒好氣地說,「我跟小玲不熟,你突然把她丟給我就要走,難怪她無法接受。我也無法接受。我一個大男人怎麼知道要如何照顧一個小女孩?更何況我還有工作要做,得不定時的上山下海,常常不在家。」
「哥,」叫克宙的男子不若秦克宇英俊,他用手背抹一下淚,令走近了瞥見他臉上兩行淚的曉晴相當震撼,近似八點檔連續劇的誇張劇情竟然就在她眼前活生生的上演。「我發誓這次我真的不是故意擺爛攤子要你收拾。」
雪球對擋路的秦克宙吠叫,曉晴趕快把不識相的雪球抱起來輕拍,哄它安靜。她發現小女孩盯著雪球看,她疼惜地給可憐的小女孩一個最友善的微笑,然後走經他們身邊,忙不迭地拿鑰匙開她的門鎖。
等到她關上第一道鏤空不鏽鋼門,外面的談話聲才又再響起。不知怎地,她的好奇心大發,放下雪球后沒有關上第二道門,留了一道縫,聚精會神地傾聽——
「你也許覺得很突然,事實上我從三天前就開始打電話找你,要跟你說我要上船了,可是一直聯絡不上你。」
「我們出外景去奇萊山發生意外翻車,手機不知掉到哪裡,能有命回來就很幸運了;清晨回到台北,又因為司機打瞌睡,撞壞了人家的車子,真是衰事一構接一樁!我好不容易回到家,累得倒頭就睡,睡不到二十分鐘你就來了,我迷迷糊糊聽你講了幾句話,還沒搞清楚狀況,你就要丟下小玲走掉。克宙,你實在太過分了!」
「我如果有別的辦法可想,一定不會來麻煩你,可是除了你,我實在不知道要把小玲交給誰。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早上我約了宛華,本來只打算跟她們辭行,哪裡知道宛華一看到我就劈里啪啦的罵我不管她們母女的死活,怪我沒給她生活費。我解釋說我之前失業了四個月,沒有錢可以給她,所以沒臉去見她們,現在我終於找到一艘遠洋漁船願意僱用我,等我回來一定會給她錢。可她根本不聽,以為我又騙她,她把小玲和一袋行李推給我,跟檳榔攤的另一個小姐說她不幹了,就騎上摩托車走掉,我完全呆住,做夢也想不到她會那麼絕。」
一個沉重的嘆氣聲,無疑的是秦克宇發出的。「當初你們離婚的時候,你堅持要撫養小玲,現在她把小玲還給你也沒錯呀。」
「那時媽媽還在,可以幫我照顧小玲呀!誰料想得到媽媽會罹患肝癌,拖不到半年就走了。」
「進來談吧!別老站在門口。」
「我要走了,我必須在一個鐘頭內趕到基隆碼頭,否則船不會等我,不把握住這次的機會,下次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找到工作。小玲,乖,你跟阿伯進去,爸爸要去工作賺錢了。」
「我要跟爸爸去工作。」
「不行,老闆會罵,這樣爸爸就不能賺錢。爸爸必須賺錢給媽媽,媽媽才會回來。」
「我要找媽媽。」小女孩又爆出哭聲。
「小玲,乖,不哭。你的包包在裡面的沙發上,包包前面的小袋子里,你的健保健康手冊背後有媽媽手機的號碼,你去拿來給阿伯,請阿伯幫你打電話給媽媽。」
「好,我去拿。」
「哥,我要走了,小玲交給你,萬事拜託!」隨即響起疾行的腳步聲。
「你什麼時候回來?」
「大約三個月後。」
「什麼?!」秦克宇的吼叫聲幾乎淹沒了電梯門打開的聲音。「秦克宙,你太混蛋了!要是我不在,你會把小玲交給誰?」
「你的電話答錄機說你昨天晚上會回來……」
「爸爸……」女孩的叫聲隨著她的腳步聲響起。
「再見。」男人的道別聲后是電梯門關上的聲音。
「爸爸、爸爸……」女孩哭叫著拍打電梯的門。
「噢!我的天!」秦克宇的哀嘆聲充滿了無奈。「小玲,爸爸去工作了。走,我們去打電話給媽媽。」「嗚嗚,爸爸好壞,偷偷跑掉……嗚嗚……媽媽也好壞,騎摩托車跑掉不帶我去……嗚嗚……」
曉晴聽得心裡好難過,不知不覺地跟著掉淚。小玲的父母真可惡!怎麼可以如此不負責任,傷害一個無辜的孩子幼小的心靈?
「爸爸必須去工作呀!媽媽……媽媽可能有事情要辦,我們來打電話給媽媽,看看她事情辦好了沒有。」
曉晴輕輕把門關上,兩腿發軟,乏力地坐到地板上。想起自己的媽媽,霎時淚如雨下。
她比小玲幸運的是,媽媽離開時她已七歲,剛上小學一年級。直到現在,二十年了,她沒有再見到媽媽。
***www..cn轉載整理******
「啊!雪球不乖,壞狗狗,壞狗狗,不要再甩了!」
雪球是曉晴最常聊天的對象,心萍只能排第二。跟心萍聊天,曉晴聽的時候多;跟雪球聊天,雪球當然只有聽的分,偶爾「汪汪」幾聲回應。雖然不解人語,曉晴還是覺得他們人狗之間有時候也能靈犀相通。
平常都蠻乖的雪球有個不愛洗澡的壞毛病,每個禮拜六早上曉晴幫它洗澡,都得和它大戰一番,身上的衣服鐵定會被它甩出來的泡泡和水珠濺濕。
叮咚!
有人按電鈴,而且人已來到她門口,越過樓下的門鈴那一關。會是誰呢?她平常很少有訪客,只有心萍來過幾次。
她擦擦手,自門眼往外看,沒看到人;往下看,才看到一個染了棕發的小女孩。她趕緊開門。
「阿姨,我聽到狗狗一直叫,請你不要打它。」
曉晴微笑,「我沒有打它,你看。」她把門完全打開,讓小女孩看站在陽台上中型臉盆里的雪球。全身濕透了的雪球對小女孩汪汪叫。
「我正在幫它洗澡,它有點怕水,所以一直叫。」曉晴走回雪球身邊。「好了啦!雪球,閉嘴。我要幫你洗香香,你還叫叫叫,吵死人了!讓小玲以為我在虐待你。」她邊說邊搓洗雪球的毛,不時抬頭微笑著看小玲。
「啊!好像很好玩耶!阿姨,我可以幫你給狗狗洗澡嗎?」小女孩一對漂亮的眼睛里充滿了渴盼。曉晴真不願意讓她失望,不過她還是說:「雪球怕陌生人,又怕水,它洗澡的時候是它最討人厭的時候……啊!」
雪球又甩動身體,把泡泡甩上曉晴的臉頰和衣服,惹得小玲咯咯笑。
「你看,它是不是很討厭。等它洗完澡,吹乾了,我再讓你抱它,好不好?」
「好。」小玲高興地回答。
「你阿伯知道你來這裡嗎?」曉晴開始給雪球沖水。
「不知道。他在睡覺,我看完卡通,好無聊。」
曉晴很想問她聯絡上媽媽了嗎?可是那樣會泄漏她偷聽他們談話的秘密,只好作罷。
把雪球洗乾淨后,曉晴請小玲進她的公寓,然後她關上第一道鏤空的不鏽鋼門,打開第一道門,以便萬一小玲的阿伯醒來叫喚她時,可以回應。
她讓小玲幫忙拿吹風機吹雪球的毛,她們兩個人和一隻狗很快就建立起友誼。
午餐時間到,曉晴幫小玲弄了個火腿蛋炒飯,那是她原本計劃中的午餐,既然讓給小玲了,她自己只好煮冷凍水餃填肚子。
小玲很捧場,把分量不多的炒飯吃光光,還吃了三個水餃、一顆蘋果、一根香蕉。看不出一個可能不到一百公分的瘦小女孩,能在十幾分鐘內把那些東西全吃下去。
曉晴暗自打算,如果小玲要繼續跟秦克宇住的話,她得準備更多東西,以便招待小客人。她從來沒有單獨和一個小孩吃飯的經驗,沒想到一些天真幼稚的問題,從小玲的口裡問出來,是那麼無邪可愛,讓她覺得自己也變得單純活潑起來。她一向沉靜冷清的公寓多了小玲的童聲笑語,好像連每一件傢具都感受到溫馨快樂的氣氛。
算一算小玲來她這裡已經兩個鐘頭了,她鄰居那裡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她不禁在心裡責怪秦克宇的不負責任,萬一小玲不是來她這裡,而徑自下樓去呢?那後果真不堪設想。
「阿姨,你好好唷!你都讓我講話,不會罵我。」
「你很乖呀!我為什麼要罵你?」
「我媽媽都說我很吵,煩死了。」小玲的小嘴扁了下去,一副想哭又不願哭的小大人模樣,令人心疼。「她要是打牌輸錢,或是樂透杠龜,還會打我,怪我害她倒霉。」
「噢!」曉晴不自禁地把小玲抱進懷裡,鼻酸得兩眼泛濕。小玲的境遇跟她小時候近似,那種常遭莫名其妙誣控的痛苦滋味她嘗過千百次,可以深切體會。
她吸吸鼻子,放開小玲,努力平撫自己一時過於激動的情緒,再對小玲微笑。「大人有時候心情不好,免不了會怪東怪西。我相信不是你的錯。」
小玲低聲啜泣起來。「我不乖,媽媽不要我了。」
「不,不,」曉晴又把小玲抱進懷裡,陪著她掉淚。「不是小玲不乖,是……是你媽媽……呃……你媽媽可能太忙了,等她忙完了,她就會來找你。」
「她不要理我了……」小玲愈哭愈大聲,愈哭愈傷心。「我知道……她不想理爸爸……或她男朋友的時候……就把手機關掉……阿伯說我媽媽把手機關掉……」她抽泣著,斷斷續續地說:「阿伯不知道媽媽在哪裡……不能帶我去找媽媽……」
曉晴憐惜地撫著小玲的頭髮,她的淚幾乎掉得和小玲一樣凶。「小玲,乖,不哭,不哭。我想……你媽媽可能……可能忘記開手機。」
小玲搖頭哭道:「她不要我了……她常常說要把我丟掉……把我賣掉……把我丟進垃圾車裡……」
曉晴氣得咬牙,小玲的媽媽怎麼可以那樣恐嚇女兒?她不知道稚齡的小孩會害怕,會信以為真嗎?她可曾想過,大人無心的一句話,往往會在小孩心中造成終生的陰影?
「你媽媽是說氣話,人在生氣的時候常常會亂講話……」曉晴頓住話,她似乎聽到什麼聲音。
「小玲,小玲,」
這次聲音清晰多了,而且幾乎是吼叫。
曉晴急忙用手擦淚,迅即把小玲抱起來往門口走,一邊大聲叫道:「在這裡。」
她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一臉著急的秦克宇站在她的不鏽鋼門外,他看到小玲時,臉上的線條瞬間鬆了下來,吐出一口氣。
「我差點要去報警了。」他眉頭一皺,不悅地說:「小玲,你怎麼沒跟阿伯講一聲就自己跑出來?」小玲害怕得身體一縮,窩進曉晴懷裡。
曉晴抱著小玲退後一步,急忙為小玲辯解:
「你別怪她,她想回去跟你講,可是她出來時門自動關上了。她說阿伯很累在睡覺,我就說那讓阿伯睡,先別吵醒他。」事實是她曾提醒小玲該先跟阿伯講,也曾陪小玲到秦克宇的門口,還曾幾次暗示小玲該回去了免得阿伯擔心,但小玲一點都不想回去。
秦克宇總算展露出和顏悅色的神情。「小玲,我們該回去了。小姐,謝謝你,麻煩你了。」
「哪裡。」曉晴打開不鏽鋼門。她想放下小玲,可是小玲緊抱著她,不肯放手,小臉埋在她懷裡不肯抬起來。「小玲,該回去了,阿伯在等你。」她輕聲說。
「不要。」小玲小聲的、模糊的在曉晴懷裡說。「我要跟阿姨在一起。」
「小玲,阿伯帶你去吃麥當勞。」秦克宇連聲音都放柔了。
「我吃飽了。」小玲還是不肯抬頭,似乎認定曉晴的懷抱才是安全的地方。
「她剛剛吃過炒飯。」曉晴尷尬地說。她沒有想到小孩子的反應會這麼直接,她是出自善意去照顧小玲,他可別以為她誘拐小孩。可見小玲多可憐,有人稍微對她好一點,她就捨不得走了。
「那我們去吃冰淇淋。」
秦克宇的手一碰到小玲的肩膀,小玲就哆嗦著更加抱緊曉晴,彷彿當他是壞人。
「不要,不要!」小玲叫著哭起來。
「小玲……」曉晴不知該如何是好,不斷輕撫小玲的頭髮。「對不起,」她對又蹙眉的秦克宇說:「我沒想到會這樣。」
「小玲,」秦克宇靠近,雙手握住小玲的肩膀。「我們回去,你已經打擾阿姨很久了。」
曉晴不以為小玲聽得懂她阿伯的意思,她雖沒有看過該如何與小孩相處的書,但她至少知道應該去體會孩子的心情和想法。
「不要,不要!」小玲哭著尖叫。
「小玲……」秦克宇不悅地提高聲音,但放開了她的肩膀。
「秦先生,她現在很脆弱,我想最好不要太勉強她,免得嚇著她。」
他蹙眉不語,一對深邃的眸子定定看著她,好像希望在她臉上看到該怎麼辦的答案。
曉晴被他看得不安,心跳頻率加快,她力持鎮定道:「我看她好像想睡覺了,小孩子困了時比較會吵鬧。」
「那……」他用手指耙耙頭髮。「可不可以麻煩你抱她去我家?」
「好。等一下。」曉晴拿起她放在鞋柜上的鑰匙,便抱著小玲走出她的公寓,關上門。
「不要,阿姨,我要住在你家。」小玲抗議著在曉晴懷裡扭動。
「小玲……」秦克宇略微提高聲音,有股快受不了小玲亂吵的聲勢。
「不行呀,」曉晴柔聲軟語道:「你爸爸要是回來會找不到你,你媽媽也可能打電話到阿伯家找你。」
「叫阿伯跟他們講我在你家就好了。」
曉晴抱著小玲走進秦克宇敞著大門的公寓。「我想你還是應該住在阿伯家,不然讓你爸爸媽媽以為你不要他們就糟糕了,對不對?」
秦克宇的公寓比她的大得多,光是客廳就有兩倍大;可是他家比較亂,看起來不若她家清爽。客廳的矮桌上除了散置著一些報紙雜誌外,還有可樂罐、紅茶鋁箔包和一罐洋芋片;長型的電視音響架上,十數片沒有放進架里的CD或VCD東一片、西一片,有待歸位。但整體而言雖亂還算乾淨。秦克宇拿一雙地板拖鞋給她換,拖鞋大得她的五個腳趾全部跑出來,幾乎只穿到拖鞋的一半,他自己則仍然打赤腳。
秦克宇領她進一個房間,這顯然是一間書房,其中一面牆被一個大書架佔滿,她基於興趣與職業的本能,迅速掃瞄他的書,似乎與地理和生物相關的書居多,而那正是她平常較少涉獵的。
此外,書房裡還有一個大書桌和一個電腦桌,書桌上攤著書籍、筆記本、地圖等,靠牆則擺了張單人床。
「你把她放這裡吧,」他指著床說。「她爸爸偶爾會來這裡睡。」
「我不要睡覺。」小玲說。她的聲音有點乏力,並沒有堅持的味道。
曉晴抱著小玲坐到床上,秦克宇為她們開了冷氣。
「我來講故事給你聽,好不好?」曉晴輕輕撥開幾乎觸及小玲眼睛的劉海。
「好。」小玲仍抱著曉晴不放。
「從前有一個國王,很喜歡穿新衣服……」曉晴自眼角餘光別見秦克宇悄悄地退出房間,把門關上。
她故事還沒講完,小玲就已經閉上眼睛,但她還是繼續把故事講完。平時曉晴幾乎每個周末的下午都會到附近的圖書館當義工,她主要是負責整理兒童室的書籍;有時候負責講故事的文郁或佩瑋有事不能去時,就請她代講。第一次講故事時她相當緊張,但是發現個性害羞的她在小孩子面前頗為自在,講得蠻順了之後,她就對自己有信心多了,不時會準備幾則童話以便隨時代班。
她把睡熟了的小玲放到床上,輕輕為她蓋好薄被,再將冷氣調弱一點。可憐的小玲,今天半天都還沒過去,她已經不知哭了幾回,難怪會累得睡著。小小年紀就面臨離開爸媽的命運,教她童稚的心靈如何承受得了。孩子何辜?父母在意氣用事作任何決定之前,實在應該先替孩子想想。
她走出房間,沒有把門關上而留一道縫,心想萬一小玲作噩夢哭泣,秦克宇才能聽到。她清楚的記得,她媽媽剛離開的那一年,她常常作噩夢,因此挨過祖母好幾個耳光。
秦克宇坐在沙發上講電話,她看得出他已經稍微收拾過客廳。矮桌上乾淨多了,CD也都擺整齊了。
「拜託嘛!你來幫我帶半天小孩,改天一定請你吃大餐……沒問題,加上一場電影……什麼?你五點就要走?拜託,她現在要睡午覺,可能四五點才醒來……好、好,是我的錯,誰教我不早點跟你約……沒關係,我找別人看看……好,好……謝啦!拜拜。」
他放下電話嘆口氣,曉晴故意走了兩步,讓拖鞋弄出聲音。
他轉頭過來看她,自沙發上站起來。「她睡著了?」
「嗯。」曉晴走近他,壓低聲音跟他講話:「你等下最好去看看她,開著冷氣我怕她要是踢被子會感冒。」
「好,謝謝你。我叫秦克宇,」他拿起擺在桌上的一張名片遞給她。「請問貴姓?」
他第一次對她笑得如此真誠愉悅,令她有點難以消受。
「敝姓吳,口天吳。」
單獨面對他,曉晴渾身都不自在。難怪大家都說他是帥哥,睡過一覺又梳洗乾淨了的他,神清氣爽,輪廓分明,煞是好看。「天生麗質難自棄」這句話用在他身上,一點也不為過;不過他沒有一點脂粉味,是那種陽光、健康、俊朗的雄性美……她失神了兩秒鐘,才發現他正在對她講話。
「……麻煩你那麼久,真不好意思。」
「喔,不會,小玲很可愛,我很喜歡她。」
她盯著他T恤上印的帆船看,看那裡比看他的臉安全,她的心跳會比較平穩。他換過衣服了,下身換成及膝的短褲,露出兩條肌肉結實、長了些毛的小腿。
「你可能已經知道小玲是我弟弟的女兒。」
她點頭,覺得人家在跟她講話,她都不看人家的臉,實在有點失禮。她稍稍作好心理準備抬頭看他,幸好他沒有在看她,而是微蹙著眉頭,若有所思地繞過沙發,慢慢走到她面前幾步的地方。
「我弟弟和小玲的媽媽四年前離婚,但他們仍藕斷絲連,時吵時好,我經常成為倒霉的中間人,不勝其擾。今年年初我撂過重話,說我再也不管他們的事;沒想到安靜了幾個月,他們居然變本加厲,莫名其妙地把小玲推給我。」他攤手聳肩,無奈之情溢於言表。
「小玲的媽媽怎麼捨得下她?」曉晴慨嘆道。「大人一時的衝動可能對小孩的心靈造成終生的傷害。」
秦克宇連點了幾個頭表示同意。「我弟弟和弟媳是高商時的同學,兩個人從十六歲開始談戀愛,到現在十年了,可並沒有比以前成熟多少。我已經打了很多次電話給我弟媳,但她的手機一直沒開,可能還在跟我弟弟賭氣。」
「那……」曉晴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下小玲在睡覺的書房。
「別擔心,剛好接下來的三四天我比較有空,可以照顧小玲。我想不出三天,她媽媽就會來找她。」
曉晴嘴角微揚:「但願她媽媽能很快就出現,別讓小玲難過太久。我告辭了,等下我會去區公所旁邊的圖書館當義工,萬一小玲醒來吵鬧,你可以帶她去兒童閱覽室聽故事。」
「謝謝……」
他的謝聲未歇,她已撲進他懷裡!
她發誓,她不是故意的,是她舉步要走向門口的時候,她穿著過大的地板拖鞋的腳踢到沙發套地上的某個東西,因重心不穩,身體往前撲跌;而他就站在她前方,自然而然地伸手接住她的身體。她的鼻子撞到他的胸口,痛得她輕咬一聲,她慢慢抬起頭來,眼睛對上他低頭看她的眼睛。他好像第一次把她看清楚似的,眸中閃漾異彩,深深凝視著她。
她感覺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往腦門沖,心臟也前所未有的撲撲直跳,生平從來不曾與男人如此接近,靦腆得語聲顫抖:「對……對不起。」
「沒關係。」他微笑,那帥斃了的笑容能令任何女人為之迷醉。「我想起上次我們撞到的時候你掉了幾本書。」他微笑更甚,「你該不會是在應用書上教你的招術或撇步吧?」他唇畔的笑意擴散到眼角。
她跳起來,身體不再跟他有任何接觸,尷尬得想一頭撞死,又覺得受到莫大的侮辱。推正鼻樑上歪斜的眼鏡后,握緊雙拳,她又氣又羞又惱的叫:
「沒有!我……」她感覺整張臉熱得快燃燒起來了。她的話全卡在喉嚨里,一句也蹦不出來。
她沖向門口,手迫不及待地伸向門把。
「嘿!我只是開玩笑,你別……」
天可憐見,讓她顫抖的手順利地打開了門。她閃身出去,以最快的速度關上門,把他的語聲關在門后;再以最快的速度沖回家,關上她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