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很快的,譚家嗣果然在餐敘過後,立即決定擇日與帝華簽定合作意向書,並且聯手舉辦盛大的簽約儀式,正式公開帝華與聯合營造的合作關係。

三日後,聯合營造與帝華正式對外宣布,即將在一周后舉行意向書籤定儀式,簽定地點選在台北君悅酒店。

譚家嗣所指定的時間地點,與紅獅金控的周年慶酒會在同一日、同一家酒店,其中宣戰與較勁的意味濃厚。

簽約典禮這天,現場來了許多工商記者與媒體,一部分是為了報導紅獅金控周年慶祝酒會實況,另一批人收到邀請函,特地前來酒店,專程拍攝並報導聯合營造與帝華的簽約儀式。

走進酒店之前,智珍遇見正要步出酒店的利曜南,她冷淡的目光掠過他深沉的眼睛,兩人錯身而過,智珍毫不遲疑地朝酒店內而去。

利曜南卻停在原地,回目凝視智珍的背影。

簽約儀式十分成功,直至儀式將屆,楊日傑忽然片面宣布,聯合營造承諾將以初步預估投入的兩億資金,用來回饋未來捷運案通過後、開發捷運支線時,支付予地方發展與建設的經費。

這很明顯的,是一份變相的政治酬庸聲明,目的用來平衡負面與反對此案的聲音。只是楊日傑如此迫不及待將聯合營造與金權掛勾,實在居心叵測,恐怕他正在利用聯合營造,讓自己脫勾。

回到聯合營造總公司,智珍語重心長地將以上看法提出,藉以提醒父親。

「我當然知道他的目的!但這又如何?人人知道這是必定要乾的事,要怎麼乾沒有人會在意的。」譚家嗣不以為然。

「但帝華是帝華捷運團隊的主導者,這件事根本不必落在聯合營造的頭上。」

「怕什麼?!」譚家嗣剛愎自用。

「聯合營造不是怕,但這種事只可做不可說。即使要說得這麼明白,也應該以『帝華捷運團隊』的名義,對外發表聲明,今天楊日傑以聯合營造的名義擅自對外放話,勢必造成我們的困擾。」

屆時無論黑白兩道,各方勢力都會找上聯合營造要錢!

智珍不難想見,楊日傑將最棘手的事扔到聯合營造頭上,主要的目的與原因。此番聯合營造與帝華合作尚未得到好處,已經先惹來麻煩。

她再一次提出警告:「董事長,我認為與帝華這件合作案,必須三思--」」

「好啦,不必說了!」譚家嗣的不高興擺在臉上。「難道現在,妳的意思是叫我回頭去找利曜南?如果是這樣,那我只有三個字回答妳,就是『不、可、能』!」

丟下話,譚家嗣臭著一張臉,調頭走出董事長辦公室。

凝望著父親的背影,智珍的眉頭深鎖。

利宅的書房內,利曜南獨自一人坐在燈下。

他反覆思考著,數日前發生在這個房子里的事,他回憶著當時譚智珍臉上的表情,以及她所說的那些話……

他不認為吳春英會說謊,就算說謊,以吳春英的性格,也無法在短時間內臨時編出一個借口,何況,吳春英沒有理由騙他!

這麼說來,譚智珍的確不是欣桐?

燈下,利曜南緊閉雙眼,深深吸氣……

即使親耳從吳春英口中聽見,即使有如此充足的人證與物證,但他仍然無法說服自己相信譚智珍不是欣桐--

因為在見到譚智珍之後,他的心跳一直如此澎湃,從來不曾止息!

他的理智告訴他,這是兩個不同的女人。但他的直覺卻無法將兩人的影像,從他的腦海里分開!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只因為她們相貌過火的相似嗎?

書房裡的電話突然響起,他倏然睜開眼,回到現實。

「哪位?」拿起話筒,他沉聲問。

「曜南,是我,你準備好了嗎?」話筒另一端,傳來李芳渝愉悅的聲音。

「準備?」

「不是說好了嗎?每個月單周周末晚上,我們一定回家陪媽一起吃飯?」李芳渝指的,是利曜南的母親,朱鳳鳴。

經李芳渝一提醒,利曜南想起他對母親的承諾。隔周聚餐一次,這是朱鳳鳴的要求,利曜南答應過她。

「我記得。」他漫聲響應。

「那麼我等一下到你家找你,你等我,我三十分鐘內就到。」

他沒有回答。

李芳渝對他毫不在意的態度,並不高興。「曜南,最近,我覺得你好象魂不守舍的,」她的口氣遲疑,然後決心大著膽子往下說:「你已經很久不曾這樣了!你這個樣子就好象是三年前--」

「如果妳不想遲到就儘快趕來,我不想浪費時間討論『個人感覺』,這種言不及義的問題。」言畢,不等她回復,利曜南已掛掉電話。

李芳渝瞪著「嘟嘟」作響的話筒,愣了五秒鐘后,她回神忿而摔掉話筒--

利曜南剛掛斷電話,電話聲又響起,他遲疑三秒才接起。「還有事?」

「利先生,我是譚智珍。」

話筒彼端忽然陷入沉默。

「利先生?」

「我以為,譚小姐跟令尊一樣,決心與我『誓不兩立』。」他低笑,冷淡的音調卻沒有笑意。

「我有事想見您,只要幾分鐘就好,希望您能撥出時間跟我見一面。」她假裝沒聽出他話中的揶揄。

他斂下眼,半刻后才回答:「什麼時間?」

「現在,我已經在您的住處樓下。」

智珍原以為他會遲疑,沒料到利曜南立刻就道:「我現在下去。」

然後,他掛上了電話。

中庭花園裡,智珍站在路燈下,她一身黑色褲裝,如一名夜遊天使。

利曜南走出電梯,一眼就瞧見她站在燈下,如此美麗的女子,任何人都會情不自禁多看她一眼。

「我以為,您不想見我。」智珍淡淡地道。

「這應該是我說的話。」利曜南的眸光深沉。

「很抱歉,這麼晚了,又這麼突然請您出來,」她欲言又止,遲疑片刻才往下說:「今晚,我請您下樓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我的父親。」

「譚董?」利曜南咧開嘴。「最近他的動作不小,在商場上頗有斬獲,似乎不需要譚小姐為他操心。」

「我父親曾經說過,您早已料到他的一舉一動。」智珍不受影響,她沉著地往下道:「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您必定也已經料到,帝華會在簽定合作意向書的同時,宣布聯合營造將支付地方建設款目?」

「何以見得?」

「因為利曜南從來不打沒有把握的仗。」她坦率地道。

「是嗎?」利曜南收起笑臉。

「不過,現在已經證實妳的結論只是傳言。畢竟,數日之前那晚,我曾經讓自己錯誤的推論徹底打敗過。」

她別開眼,避開他別有寓意的眼神。

「利先生,我們可不可以只談公事,不談私事?」

「我們有私事可談?」

智珍語窒。「如果利先生沒心情談公事,那麼我們也可以擇日再談。」她轉身欲走。

「譚小姐還未說出目的!」

一句話,喚住欲走的智珍。

他走到她身邊,停在她身側沉聲道:「我想,妳會主動來找我一定是為了很重要的事,既然是這麼重要的事,妳一定不希望今夜空手而返。」

智珍抬起眼望向他,半晌后她確定他的神色正常,至少應該不會再重提「莫名其妙」的話來困擾彼此。

「我不希望聯合營造,捲入太過複雜的事件。」她直接說出內心想法。

「令尊意圖跨足這件公共工程案,就不可能清白。」他也直言。

「但是,涉足公共工程可能產生的負面評價,不能全由聯合營造承擔。」她指的是楊日傑片面宣布,聯合營造將付款酬庸一事。

利曜南撇開嘴。「譚小姐的意思是?」

「我們只與帝華銀行簽定合作意向書,帝華擅自對外發言,等於不顧雙方合作默契,聯合營造有充分的理由,中止與帝華的合作關係。」

他攤手,示意她繼續講下去。

她深深凝望他一眼,利曜南的沉默讓智珍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她深吸一口氣,然後才往下道:「在那之後,我會儘力說服父親,再次考慮與紅獅金控合作--」

「譚小姐來找我,與令尊商量過?」利曜南忽然問。

智珍遲疑片刻。「我爸他並不知道。」

「那麼,我現在就能回答譚小姐,」他直視她。「我可以保證,以我對令尊的了解,譚董事長百分之百不可能回頭與紅獅合作。」

「我會儘力勸他--」

「不必白費心機了。」他的眼神放淡。「與其苦口婆心勸令尊放棄與帝華合作,還不如譚小姐點頭答應與我方裡應外合,協助紅獅擊潰帝華,讓紅獅團隊贏得捷案BOT案,取得優先議約權!相信這樣的『阻止』,會比任何方法都有效。」

智珍瞪大眼睛,他幾近冷血的話讓她死了心。「你可以拒絕,但實在沒有必要冷嘲熱諷!」

丟下話,她忿而轉身離開--

利曜南捉住她的手臂。「我是認真的。」深深望進她布滿怒意的雙瞳,他一字一句低柔地道。

她搖頭,如見一名瘋子。「我不該來找你!」甩開他的手,智珍疾步向前。

她實在後悔找他!

利曜南輕易追上,再次捉住她--

「吳春英終究是妳的母親,如果妳不在乎自己的親人,又何必到失樂園去見祖父?」他質問,不容她逃避。

「放手!」這次她甩不開他的掌握,遂忿而指責他:「從我見你第一眼到現在,你的行為舉止從來沒有正常過--」

「我根本不相信妳是譚智珍!因為欣桐最在乎的人就是祖父,為了祖父她可以到香港求我,甚至不惜失去生命!」他的語調極快,但一字一句卻清楚無比。

「我不是譚智珍,你也不是利曜南!」智珍終於甩開他的手。「你根本就是一個瘋子!」

她甩頭離去,髮絲翻飛,掀起一道炫目的發瀑……

利曜南本應追上前,但他卻忽然愣在原地,冷峻的臉孔霎時滿布驚滔駭浪,他杵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

直至智珍走出中庭,利曜南瞪著她走過的小徑,仍兀自怔立著,深沉的神色布滿深思。

中庭內,路燈映照下,小徑上忽然反射出一道隱逸的流光,吸引著利曜南的視線--

他終於回過神,意識到那閃爍的折射光。他慢慢蹲下身,找到一件晶瑩剔透的心型飾品,那是一枚精緻的鑽石耳環。利曜南將耳環緊緊握在手心,複雜的眼眸漸漸露出一道曙光……

「曜南?」李芳渝自正門走進中庭,她的目光閃爍。

利曜南站起來,他看到李芳渝正走近自己。

「曜南,你在等我嗎?」李芳渝抿起嘴,露出笑容。

她站在距離利曜南五步之外,雙眼搜索著,捕捉他的表情……

利曜南慢慢站起來。「我的確在等妳。妳遲到了。」他的語調平靜,彷佛剛才不曾發生過任何事。

「我……剛才路上堵車,所以遲到了幾分鐘。」她笑著,但那笑容里彷佛有一絲慌亂盥(隱晦……

事實上,她早已來到中庭,見到了她不應該也不願意看見的一幕……

「走吧!」利曜南咧開嘴。「見我媽絕對不能遲到。」他如鷹般犀利的目光停留在李芳渝盛妝雕琢的臉龐上。

在他的注視下,李芳渝忽然垂下眼。「對,媽最不喜歡我們遲到了。」她喃喃地道。

「沒錯,如果遲到,她一定會不高興的。」盯著未婚妻,利曜南露出笑容。

利曜南的執著,讓智珍的心情被打亂。

回到家后,她仍然強烈地受到影響……

他為什麼要這麼固執?智珍間自己。

坐在房間的梳妝鏡前,她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唇色蒼白,髮絲凌亂。

就算他再固執、再不講理,她也不該慌張……

利曜南沒有理由對她死纏不放。他只是不甘心,所以暫時不願放棄,只要時間一久,他一定會知難而退……

瞪著鏡子,智珍忽然發現自己左耳上的耳環不見了。耳環應該是在掙扎中遺失的,至於掉在哪裡,她根本回想不起來。

智珍瞪著鏡子發獃時,電話忽然響起。

「喂?我是智珍。」她走到床邊,接起電話。

「這麼晚了,還沒睡嗎?」姜文溫柔的聲音傳來。

他穩定的聲調,適時地安撫了智珍茫然的情緒。她看了一眼鬧鐘,才發現自己回到家后,已經在梳妝鏡前呆坐了很久。「我正要上床。」她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你呢?還沒睡嗎?」

「等一下就上床,先打個電話給妳。」姜文敏感地間:「智珍,妳還好嗎?妳的聲音聽起來--」

「我剛躺到床上,蒙著被子跟你說話的。」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姜文的敏感與過度關心,讓智珍必須更溫柔、更小心。

「那妳快睡吧!明天……明天公司見?」

「好。」

「智珍!」

她正要掛電話,姜文忽然又叫住她。

「還有事?」

「我……我想提醒妳,別忘了妳答應我的事。」

她陷入沉默。

「智珍?」

「別對自己沒信心,也別對我這麼沒信心,好嗎?」她輕嘆。「你能答應我嗎?能真正的、打從心底答應我嗎?姜文?」

姜文屏住氣。「我……」他想答應,但心底卻是空虛的。「我知道,我很抱歉,但是我--」

「我只是完成我爸的心愿,你應該了解,我一直希望能為爸爸他分憂,所以我暫時無法放下這一切,就這麼跟你走,雖然我明知道你心底不好受,但是我真的真的只能對你說抱歉……」

「我了解了,智珍。」姜文似乎感覺到異樣。「妳不必再對我解釋了,這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明知道妳一直很想協助董事長,回到台灣面對過去。」

他的話讓智珍驚訝。「你知道台灣的事?」

「我知道妳的生母住在台灣。以前妳跟我提過,妳忘了嗎?」

「我……」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妳回到台灣我才會這麼緊張。我一直擔心妳給自己的壓力過大,但是妳卻不讓我為妳分憂。妳好象忘了我是妳未婚夫,把壓力都往自己的肩上扛,一點都不讓我分擔,所以之前我才會那麼生氣。」

智珍無語。

「但是,其實我也有錯!我明知道妳一直為了董事長的事煩心,妳的壓力其實比我還大,但我卻還一再給妳壓力……好!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拿結婚的事煩妳了,我相信妳,我打從心底相信妳。這樣可以嗎?」他反過來安慰智珍。

聽到這席話,智珍反而無語。半晌后,她垂下眼幽幽地道:「謝謝你。」

淚水忽然掉下,垂落在她白皙的臉龐上……

她感覺得到自己鼻頭的酸楚,與心口的絞痛,也看得見眼前景物,已呈一片模糊的淚光……

姜文的話,卻讓她的心頭更沉重。然而她還能再承受多少的「沉重」?

「很晚了,快睡吧!」姜文故作輕快地道:「要是害妳早上爬不起來,那就是我的錯了!晚安!」他笑著輕輕掛上電話。

電話線彼端,智珍手握著話筒,淚水已經爬滿了兩腮……

利曜南開車將李芳渝送回家中后,她並沒有立刻下車。

「曜南,」李芳渝盯著自己的膝蓋,幽幽地間:「今天晚上,我看你好象不太高興?」

「何以見得?」知道她一時半刻不會下車,利曜南乾脆關掉引擎。

李芳渝轉頭望向他。「剛才這一路上你都不開口說話,我知道你的心情一定不好。」

「今晚,妳不該跟我母親提到結婚的事。」他直視擋風玻璃前方,眼神冷淡。

「為什麼?」李芳渝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我只是傳達父親的意思而已,何況我們訂婚已經一年多了,跟媽提結婚的事有什麼不對?」

「妳下車吧!」他淡道。

「你不要趕我下車!」李芳渝忽然哭了起來。「你知不知道,我雖然是你的未婚妻,可是你一直對我很冷漠?」

「妳可以選擇,不要這種有名無實的『關係』。」他的聲調更冷淡。

「我不會放棄的!」在密閉的車內空間,李芳渝大聲喊著像是在跟自己宣誓。「不管你怎麼說、不管你怎麼對我,我都不會放棄的!」

利曜南的臉色始終很冷淡,讓她的過度激動彷佛成了笑話……

「沒關係,我知道你並不是完全不在乎我,」她抹掉眼淚,逞強地笑著道:「否則當初你就不會跟我訂婚了!你只是還忘不了那個女人而已--」

「妳下車吧!」他乾脆橫過身替她打開車門。

李芳渝愣住。她本想再開口說一些什麼,最後終於忍住,她咬住唇忿而下車然後甩上車門。

利曜南立即發動引擎--

李芳渝再回頭,利曜南已經將車開走……

她怔立在原處,失神的雙眼慢慢浮上一抹冰涼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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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鞋(五)─以愛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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