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間飛快，在這中原民族肥為是落後蠻邦的大漠中，樓蘭城依著羅布泊發展出毫不遜色的文明，連威震四方的大詔在子都遣使節探訪，意欲發展友好關係。

這對樓蘭國而言，不啻是個天大的好消息，然而有人可不這麼認為……

「月牙公主!月牙公主!不得了的……不得了了……」

原本鳥聲啁啾、輕風微吹的內室，因這一迭聲的呼喊，擾起了絲絲漣漪，棲息在周圍的鳥雀，紛紛扑打起雙翅，一時間但見如落英繽紛的鮮艷色彩翻飛空中。

不過，來人可顧不得這許多，連忙趨向前，挨近端坐房中，一臉恬靜，張著雙水靈靈美目，微啟檀口，對著桌上大鳥專註凝視的主人。

「月牙公主，不好了……」來人氣喘咻咻，並撫著上下劇烈顫動的胸口，想要說完未竟的言語，無奈一個大氣喘不過，硬是咽了回去。

「水燕，有話慢慢說，何苦如此著急。」月牙公主如白玉般的俏臉上倒是一貫的表情，緩緩地牽扯她紅艷的雙唇，吐出一字一句清脆的聲音。

「月牙公主，大事不好了……您……您……噯!王上沒派人和我一起來……只有我……」

身著一襲湖綠色衣衫的水燕，在連連緩下幾口氣后，此時才表達出較完整的意思，而月牙公主的心神也才自縹緲的遠方給拉了回來。

直勾勾沒有焦點的眼神，瞬間閃過一抹慧黠，如柳葉般的秀眉不自覺地輕挑；這動作雖然屢次被端雅的母后所制止，但這會見，月牙公主又下意識的牽扯。

她的心思轉得飛快。這小丫頭這等冒失地闖進來，不過……到底是什麼事讓水燕這等慌張?她向來是最沉穩不過了，想當初母后將水燕安排給我，不就是看上她的嫻靜、端雅?怎麼這會兒……

儘管內心納悶至極，月牙公主仍是一派從容的模樣，輕彎起身，慢慢踱向窗檯，伸手散出捏握在掌中的食物，讓一隻只等候在旁的鳥兒獲得滿足。

然，她黑白分明的美目卻悄悄地轉到水燕身上。

瞧在水燕的眼裡，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唉!這公主定是和我鬧脾氣了。

事情又怎能怪她!自己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奴婢，照理也管不上這俏公主的行徑，但王后當初可是殷殷期睜地將她交到公主手上，就是期望她能服侍好國人所敬仰的寶貝公主，

可是，王上實在是太沒有道理，想月牙公主也才正值豆蔻年華的歲月，就要將她嫁到遠在天邊的國度，雖說那大唐國勢強盛，大唐天子更被傳言是神佛下凡，但是……

水燕再也不敢想下去，急忙露出殷切的目光，對著月公主說

「公主，王上今天在早朝時已經和眾家大臣們議定，要將您嫁給大唐天子，並且……」

什麼?月牙公主身子一震，忙伸手抓住窗檯，她几几乎乎以為是水燕在開玩笑。或是自己聽錯了，可是接下來的言語，卻又是那麼地真切。

「公主要不要找王后商量，或許……或許事情還有轉圓的餘地。」

月牙公主蹙起雙眉搖頭，輕扯嘴角說：「你又不是不知道父王的脾氣，一旦他在早朝中和群臣決定的事，就代表會付諸行動，何況……對方又是西域各國所崇敬的大唐。」

「可是公主，聽說那大唐天子光是姬妾就有上千人之多，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子更是數不勝數，如果公主一旦嫁與他，豈不是……豈不是……」

豈不是什麼?那時候根本什麼都不是了……

雖說大唐天子是西域各國公主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但她卻是不屑一顧的。水燕真不愧跟了自己這麼多年，平常固然老是和她嘔氣、惹她傷心，然，最知道自己脾氣的人卻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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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公主望著窗外棲息在林蔭間的鳥雀怔忡出神，原本紅潤的雙唇被她抿得像要滴出血一般，此情此景直看得水燕思亂如麻。

水燕急忙上前，殷切切的說：「公主，您還好吧?」

水燕擔心的事，月牙公主自然知道，她暗嘆一口氣，挑起眉峰、朗聲笑道：

「還好啦!反正到時候我就偷偷跑掉，找一個喜歡大唐天子的人頂替就成了，相信大唐天子也不見得知道我長得什麼模樣。唉呀!我又不小心說溜了口，你可不能泄漏這個秘密喔!」

「公主……」立燕的雙眼迷濛了。

「怎麼了?莫非你又要說『職責所在，不得稟明』嗎?」沒待水燕作出任何反應，她隨即又揮揮手說：「算了，算了，隨便你了，反正我現在倦了，想休息，你先出去吧!」

「公主!」水燕忍不住地輕呼一聲。

她怎能這節骨眼離開她呢。

從她十二歲進宮，在十四歲那年由王后將她編派給月牙公主的那一刻起，月牙公主就從沒把她當下人看，要不是她一再三申五令，月牙公怕已早把「水燕姊姊」掛在口中了。

水燕姊姊……哎……這個稱呼有多久沒聽她說了。

上次……記得是她從馬上摔下來的那次吧!為了那次意外，她還險些被王上殺頭，事後雖免不了挨一頓皮鞭子，卻在月牙公主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照顧下痊癒了。

公主待我如此恩重，水燕我又怎能不知公主的心意?

「公主，再不然我們去請求霍督將軍，從小他就最疼您，而他也是王上最敬重的老臣，相信他的話王上一定不會不聽。」

「霍督老爹?不……我想是沒什麼……噯!說這個作什麼，反正就算是真的得嫁給大唐天子，相信對樓蘭國人而言也是美事一樁，沒啥不好：」

「可是公主不是一直期待能找到個如意郎君，相知相守過一輩子嗎?」

相知相守?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月牙公主腦海里突然浮現，商人從大唐帶回來的書籍中，裡面所記載的一段話。

「大唐天子聽說也是人中之龍，長得一表人材、風流倜儻的模樣……不是嗎?」月牙公主的語調變得愈來愈氣弱。

「即使是如此，也不能改變他有無數嬪妃的事實，這……公主不是不知道的呀!而且聽說他的年紀也已經有四十了，王上都比他還年輕呢!何況公主還是我們樓蘭國最引以為傲的公主，連國師都曾說……國師……國師，天!我怎麼沒想到呢?」

水燕因一時而來的情緒波動，雙頰在瞬間染滿紅暈。

「是啊!我怎麼把國師給忘了呢?月牙公主，月牙公主，您趕緊去求國師，相信國師一定會幫助您的，這個月是……十一、十二……，天!今天是十四，明白就是十五，明天國師就會來，公主您有救了!」

月公主一聽，不由得愣住了，水燕的話固然燃起她的希望，但是水燕又怎麼會知道明天晚上國師會來找她?這可是他們師徒之間的約定——每三個月見一次面，由國師指導她學習法術。

這件事，水燕是怎麼得知的呢?

看到月牙公的表情，水燕心中十成十地篤定沒有料想錯誤。

於是她說：「公主，您一定是在奇怪，我是怎麼知道的呢?」

當心頭的大石頭落了地之後，水燕的眼角儘管還看得到淚水的痕迹，笑意卻已清楚綻放。一方面是為公土高興——有了國師的幫助，相信要拒絕這門婚事應不難：另一方面也有猜中公主心中事的喜悅。

干常公主總是埋怨她沒有和她站在同一陣營，以同心對抗宮中那些不合理的要求，而且總要她學習「尊貴公主」的禮儀，從來不了解她內心真正的想法。

這回相信她不會再這麼認為了吧!

「公主，水燕都已經服侍您近十個寒暑，您的日常生活點滴哪一樣不是都落進水燕的眼底，難道國師傳授您法術那麼多年，您身邊的我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嗎?」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水燕不曾把話講得這般坦然。

名為主僕的兩人，沒再說一句，時間在剎那間似乎停止了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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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風高，在這個寂靜的深夜中，一切都寂然無聲，只有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

突然，一個黑影閃過，遁人戒備森嚴的宮殿。來人似乎十分了解由徑的走向，未幾，逕自進入一道猶閃爍著光亮的內室。

「師父!」

「國師!」

兩道聲音幾乎是同時響起，焦急之情溢於言表。

來人正是十六年前自絕於世人面前的樓蘭國師，從他滿頭白髮以及髯髯長須，會以為他年歲必高，只是再仔細一瞧，他面泛紅光的容顏、炯炯有神的雙眼，就不禁要讓人懷疑他的年歲。

「國師，怎麼看起來如此……」不燕一看之下，就下意識地脫口說出，絲毫忘了該有的禮節?也忘了她答應公主的承諾。

不該的!不該的!她不該出聲的!月牙公主叮嚀過的，事前沒有徵得國師的同意，在貿然應允她在場的情況下，她必須保持沉默，不該出聲的。

慌張的用衣袖掩住了口，卻無法阻擋已出聲的事實，怪只怪她沒料到，國人敬仰的國師竟會是這個樣兒，實在是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水燕驚愕的想著，全然沒注意到一旁的公主也像她一樣用袖子輕掩住口，只不過，公主是掩藏笑意，而不是怕自己褻瀆了眼前的「仙師」。

「師父，我事前就在猜，憑你通天的本事，料想你定會得知的。」月牙公主簡單的幾句，就將水燕心中的疑慮消除殆盡。

好個公主，耍起嘴皮子比誰都行。也虧了她，在王上等人前能維持端嫻靜、少言的「美名」，真是不愧為月牙公主……

儘管水燕心中如此思忖，嘴上還是禁不住說：「國師，請務必要幫公主。」

「這不用說，師父一定會的。」月牙公主露出淺淺的梨窩，望著十幾年來調教她的國師。

回想第一次國師飄然地出現在她面前，而她並沒有嚇得因此啼哭時，師父就曾對她說，這輩子他註定要打破「終身不收徒弟」的戒律了。

然，眼看國師一臉的冷凝，水燕心中還是禁不住的忐忑，雙眼怯怯地望向國師的所在。

其實，月牙公主何嘗不擔心，畢竟她眼中敬愛的師父已許久不曾「干涉」國事。「師父您得徒兒才好，徒兒一點也不想嫁給大唐天子，天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師父……」

「不要求師父，這件事還得靠你自己，旁人是無法幫助你的。」國師一對炯亮的眸子射向月牙公主。

「師父您這是話是……」怎麼回事?大唐真有這麼難惹的嗎?連師父都……滿腹的狐疑讓月牙蹙緊了眉，水燕更是聽得驚懼不已。

「月牙，聰明的你應該知道，這件婚事對你父王乃至於全樓蘭國人民有多麼重要，一旦處理得不好，可會造成大動干戈、血流成河的禍事。除非今天沒有你月牙公主，或是你有意外，否則大唐已開了這個口，屆時沒見著你的人，你想大唐會善罷某休嗎?」

原以為師父會出手相助，畢竟師父是有通天徹地之能的異人，而且還是享有盛譽的「唐戈」……

「月兒，為師知道你內心有百般的不願，但這事非……」

一聽這話，月牙先前的信心全崩潰了，可是總不能因一己之私，害得樓幸毀於一旦……白皙的臉龐此刻不見往日的嬌容，卻泛出令人心碎的慘笑。

「罷了，也不過是嫁人吧!哪來如此多的煩憂……」

「公主……」水燕不覺悲凄的一嘆。

「唉……」長長的一口氣，彷彿嘆出樓蘭國師心中的無奈，然，真是如此嗎?

他也猶疑著，辦法不是沒有，只是一旦付諸行動，月牙的生死就全然無法掌控。

逃脫生命的轉輪投注了他畢生的心血，雖說在乍見月牙時就驚於她天賦的異稟，但在這當頭能將這法門貿然傳授予她嗎?

將她推天渾沌未明的轉世輪盤裡嗎?他迷惑了。

「公主……公主……你不要這樣嘛……這樣……水燕我……」

月牙這孩子看似柔弱，尤其在樓蘭國王以及全民殷切的期望下，總是嬌滴滴的，如水般婉約；實則性如烈火，剛直不輸偉岸男子。以她這樣的個性若真嫁至大唐，難保不出亂子……

罷了!罷了!就將一切交予命運吧!讓她自己去作抉擇，也許她能達到我所追求不到的境界也說不定。

「月牙，你是不是真願嫁至大唐?」國師斬釘截鐵的詢問，立即得到月牙的點頭回覆。「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以換取自由?」

「嗯，只要不會危害到國人。」

好個樓蘭國公主，在這當頭還心繫樓蘭國國人，真不愧是我的弟子。國師心中欣尉懷嘆，就將他傾一生之力修練，足以轉動生命之門的法術，告訴正一心一意逃脫此「難」的月牙公主。

「真的!只要照師父所說，就可顛倒陰陽，倒轉生命的運行。」月牙公主一點也沒將國師的警語放在心上。

「公主，可是國師有說，你若真如此為之，屆時你將身處何地、何時都無法預知，只能任憑時間轉輪將你帶向遙不可知的未來。公主，你得三思。」一旁的水燕雖不願公主嫁至異地，但想到國師所言，卻覺詭異而心顫。

「而且在這樣的情況下，國師也不能保證你的安危……因為連國師也不曾嘗試過……」話到最後，水燕氣弱了，她無法想像那是何種境地。

不過，月牙公主可不這麼想，她雖然不明了，也會因不可知而畏懼，但澎湃的熱血卻在鼓起潛藏心中的勇氣。

「公主您千萬要三思!……」望著公主晶亮的雙眸，水燕的視線因不斷湧出的淚水模糊了。

「水燕你放心，有師父的幫助，事情一定會成功。我走了之後，師父也會安排好所有的事情，教你不會因此受罰。」

「公主不要!」在水燕發出最後一聲呼喊后，她整個人便軟趴趴地倒卧在地。

「月牙，你的功力又進步了。」

平常師父若誇她一句，月牙公主事後必定會高興半天，但這會兒，她不知為什麼一點也興奮不起來，反而怔怔地盯視地上不省人事的水燕。

「月牙，若是後悔……」

「不，我不會後悔的，師父。」

月牙公主毅然揚起頭，回看她所相信的師父……

劇烈的震蕩，層層像浪潮般向月牙公主襲來，仿若將她推向一個又一個的高峰，然後再將她重重摔下，彌天蓋地而來的暈眩感讓她腸表為之翻攪，幾至她抵受不住，失去知覺。

一千三百多年前，流轉的時空，因一股強大的念力而發生撕扯，擠壓中，命運的轉輪產生一小道縫隙。

這道極小、極細微的縫隙，卻像強力漩渦般，將月牙公主纖弱的身軀整個拉扯進去，並緩緩推向一個未知的境地，在她喪失意志前，依稀扣到師父的叮囑——

「月牙，父就只能幫你這麼多了，接下來的一切需靠你自己……記得，若有任何差池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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