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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青錚雄赳赳氣昂昂的大踏步走出提刑府,身後跟著一個寒酸秀才模樣的學格算生,問過守門力役漕司府所在,便昂首闊步直往目的地而去。
行了不足半刻,便已到達漕司府。
本還擔心找不到的青錚一看那坐落在民房之間華麗到不行的巍峨府第,完全不用看匾額就可以確定這便是那辛漕司辦公之處。
門前守衛似乎早有準備,見了他們二人問了姓名便帶進了漕司府。
青錚隨著守衛走在寬敞的廊道上,四處亭台樓閣雖非大手筆,但精雕細琢另有一番氣派。但看那廊柱上盤雕的花錦圖案,便難猜測這到底花費了多少銀兩。
「辛大人,提刑府的人帶到了。」
門衛在類似書房的地方停了下來,郎聲通報入內。
房內傳出辛漕司的聲音:「進來吧。」
「是。」
二人推門內進,門衛待他們進去後退下掩上房門。
「來了啊。」房間內整潔有加,並無金碧輝煌的奢華擺設,只有一些精緻的古董裝飾。
辛漕司跟常州劉知州早已坐落一旁,品著香茗。
「辛大人,」青錚拱手行禮,「屬下領命來查和常州知州公使庫銀之帳冊,還望辛大人、劉大人多多包涵。」這二句話可是昨晚寧子硬要他背下來的,說是免得失禮了人。就這麼背還不覺得什麼,可對著這二個明明是互相包庇的官,說完了他只覺得渾身冒雞皮疙瘩。
辛漕司稍稍點頭,伸手指了指桌面上的賬冊:「賬目就在那裡。」
「屬下冒犯了。」
二人過去翻開賬冊開始核檢,青錚是完全不懂得賬冊所載內容,只能站在一旁看著那算生左翻右檢。
一旁辛漕司看著青錚,眼底流過一絲奇異的情緒。
「這位小捕快,聽聞你是由石大人親點提拔上來的,可有此事?」
青錚雖想不答,但礙於此人畢竟是上司的上司,只得應道:「屬下只是暫時抽調到石大人手下協辦一案,並無提拔一事。」
「哦?想不到石大人也有慧眼實英的能耐啊……」話意是褒,但語氣中那不言而喻的輕蔑卻令人不快。
「……」青錚聞言不禁心中有惱,但仍記住自己此番是代表提刑府來辦公務,若與辛漕司起了衝突,倒給他個理由說石岩的不是。
辛漕司見他不答,便不再擾之,跟那劉知州拉扯官場軼事,冷眼旁觀核查賬冊的二人。
約莫過了個多時辰,那算生終於合上了賬冊:「小人已核過賬冊。」
「其中可有挪用款銀之處?」辛漕司問道。
「並無。」
「咦?」青錚不禁驚愕。「賬目可有不妥?」
「絕對沒有。」
辛漕司眼中掠過得意:「既然查無實據,就麻煩你回去如是稟告石大人。」
青錚狠一咬牙,按下心中怒氣,拱手應道:「屬下定當如是回報。告辭。」
「慢走。代本官問候石大人。」
***
「寧子。」
石岩稍稍抬頭看了天色,見已近午時,便停了批閱手上公函,喚那寧子。
寧子匆匆推門進入,應道:「大人有何吩咐?」
「青錚是何時辰往漕司府去的?」
「啊,回大人。阿錚跟那學格算生是辰時前一刻離開提刑府的。」
「嗯……」石岩半斂了眼帘,「你去吩咐廚房,送些冰鎮酸梅湯過來。」
「呃……是,大人。」
寧子奇怪地搔搔腦袋,他可不記得大人喜歡喝這種酸甜小食啊,怎麼今日卻特意吩咐廚房送來?還讓他親自去……
奇怪歸奇怪,他還是聽命令到廚房吩咐了,然後讓皂隸隨他帶了一盅冰鎮酸梅湯過去三院。
才剛踏入院門,就聽裡面傳來嘈耳不甚禮貌的說話聲。
「大人,難道就這麼算了?!」
縱觀全府,敢在提刑大人房內如此大聲喧嘩的人,除了那個不知死活的小捕快之外,不作二人想。
「不然?你可查有證據?」石岩的聲音依舊冷靜如昔,不帶絲毫惱意,反而像靜觀掌中頑猴的如來佛祖。
「就是查不到啊!!算生說那賬本一點缺陷都沒有,完全是量入為出的清官賬冊!!可這明明是作假嘛!怎麼可能連一點筆誤都沒有?!」
「既然賬數無誤,此事便已了結。」
「大人,怎麼能這樣?!那知州明明就是在賬冊上作了手腳,讓我們看不到他挪用公款的證據,這種徇私舞弊之行,大人豈能輕易放過?!」
裡面激烈的爭辯著,外面捧著湯食的二人可算是進退為難。
寧子只好硬著頭皮敲了門:「大人。」
「進來吧。」
二人進去一看,只見石岩坐在原位低著頭批讀各州公函,而該是復命而歸的青錚怒氣沖沖的站在桌子前面,可憐的學格算生聰明地縮在一旁,盡量避免捲入這個危險的漩渦之中。
聽見寧子等進來的聲音,石岩沒有抬頭,吩咐道:「放下吧。寧子,你先帶算生回去。」
「是,大人。」
寧子過去拉了那嚇得不得了的算生,退了出去,皂隸也識趣地放下手上的湯食,匆匆跟著離開。
房間里剩下那個冒著煙的青錚,還有靜得若冰山凍泉的石岩。
「大人,請你再派青錚前去查驗!我不信找不到那知州私吞公銀的證據!!」
「口渴嗎?」
牛唇不對馬嘴的問題讓青錚一愣,這才感覺到大清早出外辦事還未有滴水下肚,喉嚨幹得像久旱的農地。
鼻子忽然聞到一股酸酸淡淡的清香,嘴巴馬上不自覺的分泌出大量的口水,青錚往香味的方向看去,只見石岩案頭放著一盅湯食,根據那味兒,想必是消暑解渴的冰鎮酸梅湯!
「大人……」
當提刑司好好噢!有人伺候著隨時奉上涼爽的冰鎮酸梅湯,他也好想喝啦……
「渴了?」石岩以指敲擊盅身,發出清脆的聲音,蕩漾在裡面的酸梅湯更散發出酸甜的味道。
「嗯……」青錚老實的點頭。
石岩嚴肅的臉上流露出溺寵的柔和:「你喝吧。」
「可以嗎?」
眨巴眨巴的大眼睛,讓人覺得拒絕的話是一件絕對殘忍的事情。
石岩略一點頭。
青錚欣喜若狂地撲過去抱起湯盅,可轉念一想卻又猶豫地放回原處:「大人批閱公函也很辛苦,還是你喝吧……」
看著他眼中關懷擔心和喉嚨猛咽唾沫的矛盾,不禁讓人心生憐惜。
「我不喜喝甜湯,你替我吃吧。」
「真的?」大眼睛里閃爍著快樂的光彩,像只挖到肉骨頭的大犬。
「不喝就算了,我讓寧子拿走。」
「別、別啊!」青錚連忙拿起湯盅,咕咚咕咚地灌起來。「啊!哈——好爽快啊!」一口氣喝完之後,他大大的長嘆一聲,彷彿將身體內所有的燥氣盡數排出體外。若是喝酒的話,大概是叫做豪氣或者海量吧,可惜他喝的卻是酸梅湯。
石岩待他放下空湯盅,才說道:「現在冷靜下來了么?」
他這麼一說,青錚察覺到適才的惱怒情緒似乎舒緩了許多,發熱的頭腦亦逐漸冷卻了下來,心中漸見空明,不再像剛才回府之時的那般生氣了。方才明白到石岩用心良苦,他臉上一紅,率直地請歉:「屬下剛才確實是太過衝動,望大人恕罪。」
「不礙事。習慣了。」
石岩放下手中硃筆,迎上那雙清澈的眼眸。
「青錚,劉知州一事就此作罷,不必再作深究。」
「為什麼?!」
雖然不想讓這塊璞玉蒙塵,但立於官道,卻又總不免沾染污垢,與其讓他往後犯錯,不若現在就讓他明這官場顏色,好令他稍有警戒。
念及至此,石岩說道:「這劉知州乃是當朝戶部侍郎之侄,同時亦是盧太師入婿,其挪款自用,橫行州縣之事已是早有耳聞。此番雖稍現狐尾,深究之下或能挖出些許罪行,但即便以此提交監察御使,到最後只怕也是不了了之。反而助長了風氣,效果反然。若此時罷手,給路上眾州府官員一個警示,劣行也會收斂下去。」
青錚歪了腦袋,似明似不明。
石岩知他迷惘,也不迫他:「不用急著明白,要懂這官道並非一朝一夕。慢慢來吧。」
「嗯,知道了……」
輕輕的嘆息,沒有送進青錚的耳朵。
「可以的話,還是希望你不要懂這官場之道啊……」
「大人說什麼?」青錚奇怪的問道。
石岩斂了恍然心神:「既然此事已完……」
青錚馬上搶了話頭:「大人,四哥尚在牢內,我不放心他一人在此,請大人成全!」他真的很希望可以留在石岩身邊,但他三翻四次地不願讓他留下……心的地方,有點難受……
「別慌。」石岩見他這般緊張,想必是之前所為令青錚有了陰影,「我並不是要你回去。」
「啊?」
「近來府內公事繁忙,人手頗為不足,既然你已經到了,便留下幫這一旬吧。」
青錚豎起兩耳聽清楚他的說話,頓時興奮得蹦了起來。
「謝大人!!」
「先別謝。」快樂的情緒似乎能輕易感染人,石岩眉心的舒展開了,眼中自然流露愉悅的神色。「在我手下,可不比以往。輕率、魯莽之行必須收斂,否則決不輕饒!」
「大人……可不可以手下留情啊?我出來乍到,怎麼也有個適應過程吧……」
「說的也是。」石岩狀似認真的考慮著,「到底是罰抄《宋刑律》,還是《賊盜重法》好呢?」
「我、我絕對不會犯魯莽之過!!」
他這輩子最討厭就是抄書了,看見那些跟蜈蚣蝌蚪沒啥差別的字體就會馬上產生眼乏嗜睡等癥狀。要他抄那些刑律法則,不如讓他去扛泥搬轉還比較好……
「哦……」石岩漫不經心的聽完他認真堅決的保證之後,站起身來拍拍身後書櫃內井井有條排列其上的大批律法厚典,「也是時候有人來翻翻這些典冊了,免得生出蛀蟲也不知道……」
「大人……」
***
在膳房用過午膳,青錚從廚房挖了不少的好料用籃子裝好了,直往州衙大牢探望他那位「被困囚牢」的四哥。
州衙大牢的牢頭記得青錚是由提刑府捕快寧子帶過來的人,想必是與提刑府有莫大關係,便不敢留難,放了他進去。
牢房還是那間牢房,看來是寧子吩咐了莫要虐待那乞兒,裡面多了一床看來比較舒服的被褥鋪墊在雜草堆上,那乞兒像條蠕蟲那般蜷縮在上面,懶惰的模樣卻十分適合他蓬頭垢面的造型。
「好無聊哦……」
「四哥!我來看你啦!」牢頭替他開了門鎖,放了青錚進去。
乞兒一見青錚頓時來了精神:「阿錚,你來了啊!哇,好香誒……龍井蝦仁!是龍井蝦仁誒!快,快拿過來!」
青錚笑著打開籃子,從裡面拿出大碗交於他:「四哥,你的鼻子還真靈。」
「那當然!」一雙精靈的眸子看著大碗里伴了精巧菜色的白飯,還哪裡顧得上儀態,抓起筷子便狼吞虎咽起來。
看他如狼似虎的模樣,青錚不禁笑道:「我看四哥你還真是被追得很慘吧?」雖然當了乞丐浪跡天涯,但他記得四哥皆以享樂為主,本著好吃的決不會錯過,好玩的決不會放過的大原則四處逍遙。
「磨呃啊……」塞滿了東西的鼓饢嘴巴蠕動著想說話,卻不小心噴了一個鮮蝦仁出來,「啊!」右手筷子一伸,輕而易舉地在蝦仁落地的前一刻將它牢牢夾住,重新送入口中,「好味道……呵呵……」
這一夾一收乾淨利落,隨意如同尋常動作,可讓青錚羨慕死了。可惜他本就不是練功材料,雖有義父親傳絕世武功,自己也是努力習武,但最後仍只成了三腳貓的功夫……反而是那個弔兒郎當的四哥,看上去比誰都懶惰,卻是身懷絕技。如果他有這樣的資質,是否就能夠幫上石大人的忙,而不會總是這般無力……
「喂喂!阿錚。」
感覺到腦袋被筷子戳了幾下,青錚抬起頭,對上乞兒擔心的眼神。
「你在煩惱什麼啊?說給老哥我聽聽。」
平日不甚牢靠的人,在此時卻充滿了身為兄長的氣魄,安穩沉定,彷彿一切只需要說出來,他便可以盡數解決。
青錚耷拉著腦袋:「我根本幫不上忙……」
「我知道啊!從小到大,基本上除了幫倒忙,你還真是沒幫過什麼好忙。」
「四哥……」青錚哀怨的瞪了乞兒一眼。
乞兒連忙擺手:「好啦好啦,我不取笑你,快告訴我,是誰欺負你了?」
「沒人欺負我啦……是我自己覺得在石大人身邊完全幫不上忙,只會給大人製造麻煩……大人讓我過來協案,但我沒有任何一個任務能夠順利完成,反而經常頂撞他……」
「石大人?」乞兒或有不解。
「就是提刑大人啦……」
「我哪知道啊!小子,你倒是考慮一下你老哥我走的是江湖誒!放心啦!」乞兒大大咧咧的拍了拍青錚的後背,「你衝動魯莽經常惹禍我們兄弟早就慣了,不要緊的!只要你那位石大人習慣了就好。」
「什麼嘛……」青錚被那乞兒的話惹得更加沮喪的。
那乞兒呵呵一笑,敲了敲他的腦袋:「可是,是他叫你來的吧?」
「嗯!是啊,那又如何?」
「如果是我的話,才不會把一個衝動魯莽經常惹禍外加頂撞自己的人叫到身邊,又不是吃飽了撐著惹個麻煩回來消遣。除非……」乞兒詭異一笑,「那個人極為特別。」
「咦?」
「呵呵……所以啦,你放心吧,你那位石大人絕對不會因此而討厭你的!」
「真的?」
「真的。」乞兒一拍胸口,「四哥啥時候糊弄過你啊?」
青錚歪著腦袋認真的想了想:「次數多得數不清。」
「喂喂喂……好歹是你老哥誒!多少給點面子好吧?」
「你不是常說乞丐不需要面子,面子不能當飯吃的嗎?」
乞兒瞪了他一眼:「好你小子,居然調侃起老哥來了啊!」
青錚呵呵一笑:「不是啦,還是要謝謝你,適才一番說話讓我輕鬆了不少,想不到四哥也會如此關心小弟……」
「沒有啦……」乞兒低下頭,繼續跟大碗里的滑溜溜的蝦仁搏鬥,「我是不想你那張苦瓜臉影響我的食慾,破壞我品嘗美食的樂趣而已。啊,好吃!龍井蝦仁誒……真是太好吃了!」
「……」
跟昌化縣縣衙的悠閑完全不同,提刑府裡面的人幾乎沒有停下腳步休息額的時間。
滿懷期待能大展拳腳的青錚被委派了一些無關緊要的閑雜工作。在那群提刑府衙役中,除了寧子之外,皆對新提拔上來的小捕快或多或少抱有敵對態度,畢竟這個看上去極為普通的男子居然令那位位高權重的石憲司破了例,怎能不令人嫉妒?
傍晚,提刑府的忙碌才少有舒緩,眾人完成了各自的工作,紛紛集中到膳房開始晚膳。膳房透出飯菜誘人的香味,讓辛勞了一天的差役們更加飢腸轆轆。幾張長桌子圍坐的捕快們一邊狼吞虎咽著米飯菜肉,一邊高談闊論稍緩整天下來工作的辛勞。
偏偏坐在角落的青錚身邊卻沒有一個人,像孤島般被隔離了。其他人情願坐得稍擠亦不肯過去同坐,而寧子因為公務外出未歸,更讓青錚與一眾差役之間的隔閡更為明顯。
就算再遲鈍,青錚也是感覺得到來自眾人的冷漠,甚至是明顯的敵視刺得他背脊生疼。看著面前熱騰騰的飯菜,他突然覺得有點難吃。但他並不打算就此示弱,若是為了這麼點事便食不下咽的話,他更沒有資格跟在石岩身邊了!
他撈起飯碗,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不消片刻,他便打著飽嗝地站起身來,像那群假裝沒看見他的差役們大聲打招呼道:「我吃飽了!各位慢慢享用吧!先走了!」
挺直了腰桿在眾人奇怪的眼光中走出膳房,經過廊道一轉彎,便泄氣了般縮起身體……天上的月亮光的令人發慌,青錚躍離廊道,運起久沒使用的輕功跳上屋檐,攤倒在硌背的瓦面上。
「唉……」
即使被這些七菱八角的瓦片硌得難受,也比受那些扎人視線的洗禮好上許多……
晚風送爽,把夏夜的熾熱吹散。
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靜靜的走過。
「咦?大人?」
青錚連忙坐起身來,俯視經過的男人。只見石岩褪去了一身嚴謹肅穆的官服,取而代之的是青布儒裝,平凡樸素少了習慣的威嚴,卻多了一份柔和。
「大人要去哪裡呢?」他手上拿了一個籃子,裡面不知道裝了些什麼。青錚好奇的看著他出了提刑府後院的門,沒有驚動任何差役,也沒有喚來代步的轎子,徒步往西向而去。
「怎麼辦呢?」他很想跟上去,知道一身常服的石岩到底要去哪裡,但這樣跟蹤他卻又極為不妥,猶豫片刻,眼見那抹青影就要消失在茫茫夜幕中,青錚還是按耐不住,躍下屋頂悄悄跟了上去。
「我不是跟蹤大人啦……是保護!保護!對了,大人怎麼可以不帶侍衛就獨自外出呢?說不定在某處會有對大人不利的傢伙出現,到時候沒有人保護他怎麼行?!」嘟喃著給自己找了個好借口,青錚靜悄悄地跟隨在石岩身後。
他本就不懂跟蹤,只憑著一點輕功距石岩十丈之外跟跟停停,甚是礙眼。但今晚的石岩卻似乎毫無戒備,對周遭的事物不甚在意,倒也沒發現那個蹩足的跟蹤者。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石岩已離開了官道,上了一條偏僻的小路。
小路盤山而上,越漸偏僻。
道兩旁的草已生得半個人高,若非知道此處有路,怕是難尋此道。
平日皆是坐在室內辦公的石岩,此刻手腳卻異常矯健,撥草尋蹤的動作看來利落非常。山路崎嶇,在他腳下卻似尋常平道。實在不像一名身居高位的官員可以做到的事情。
青錚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面,盡量不發出多餘的聲息避免被發現。
又走了半個時辰,小路似乎終於到了盡頭,到達了山頂。雖然之前的路上雜草叢生,但這山頂之上卻有一處平坦的草坪,上面似乎種滿了星星點點的紫花兒,在夜空下,為那月明星稀的天空增添一些點綴。
石岩走到這草坪中央的一個隆起的小丘前,將手上的籃子放下,然後只是靜靜的站在那兒,再也沒有其他動作。
青錚躲在林立的樹后悄悄的看過去,只見那小丘豎立了一塊石碑,上面似乎刻有文字。
山風輕輕流淌而過,帶起一些細碎的髮絲以及頭上的青巾,卻無法令那雙凝視著石碑的眸子動搖半分。那身影定在哪兒許久許久,給了偷看的人一個奇怪的錯覺,彷彿這一站,就要直到天荒地老。
也許是山風也放棄了吸引他的注意,停了下來。石岩此刻卻有了動作。
只見他彎身在籃子里找了一陣,略有困惑,然後,他卷了手上袍袖,用自己的衣服抹拭石碑。他擦得很仔細,每一寸地方都重複擦過數遍,確定了沒有污垢之後才移到別處。
青錚實在奇怪極了,他躡手躡腳地走近了小丘,躲在離石岩不足五丈的草叢裡拚命睜大了眼睛,藉著月亮柔和的光芒勉強看到那石碑上的字:「……妻……石氏……秀容……墓……」
原來,這竟然是一座埋藏了石岩妻子的山墳!
在青錚極為驚愕之際,石岩已將石碑打理乾淨,然後從籃子中取出幾碟小菜和酒杯酒瓶擺在碑前。
清酒入杯的潺潺流音在山頭繞盪,給這個本來就寧靜非常的地方添上一抹哀愁的孤寂。
石岩為墳前放著的酒杯斟滿酒,又為自己手中的杯盞倒滿。
「叮!」清脆的杯盞撞擊聲,彷彿要激靈寂寞了許久的孤魂。他昂頭,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然後將墳前盞內的瓊漿撒在青草地上。清風攜了優雅的酒香,送至天外,帶贈給異世之魂。
就這樣,石岩一個人坐在山頂,慢慢地斟飲著。
風,忽然靜了下來,似在他身邊停駐了腳步,欲伴這散發著寂寞氣息的男人。
可那廂的青錚情況卻大為相反,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太受昆蟲類動物的歡迎,耳朵聽到「嗡……嗡……嗡……」的襲擊聲。那些餓了多時的蚊子見他完全沒有反抗,更加肆無忌憚地撲過去,各自尋找最美味的皮肉盡情的叮咬。
裸露在空氣中的臉跟脖子不能避免的成為主要攻擊目標,被蚊子們大快朵頤之後腫起一個個又大又癢的包包。他真的很想伸手去抓,以求緩和難忍的癢勁,但稍一移動恐怕就要發出明顯的聲響讓石岩發現。
越想忽略那種感覺,卻越是痕癢入心。
忽然,有一隻極為囂張的蚊子在他眼前飛來飛去,準備選在最鮮美的部位下手,最後緩緩下降到青錚的鼻頭,施施然地準備飽餐一頓。
青錚終於忍耐不住了,手一伸拍到臉上,清脆利落地一掌將那隻踹得要死的蚊子擊斃。
「是誰?」
突兀的聲音讓石岩警覺,銳利的眼睛直視發出響聲的地方。
青錚知道躲不過了,只好站起身來,一臉死定了的表情。
「青錚?」石岩擰緊了眉毛,對他在此出現甚感意外。
「大人……」青錚不敢看石岩的臉,之前想好的說辭早就跑到九霄雲外,只懂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前,不敢退。
踏過草地的沙沙聲逐漸靠近,青錚更是全身緊繃,緊張地握緊了拳頭等待山洪暴發般的怒火。
石岩卻沒有如他所料般憤怒,只是走到他跟前,停了一會兒,藉著月光看清了他,隨即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小撮綠草,別到青錚衣襟上,說道:「野外跟蹤需帶備驅蚊蟲之用的香茅草。此處毒蟲甚多,看你這模樣,恐怕明日定是滿臉紅腫。」
「大人,我……」想自己這樣偷窺石岩的私隱,更插入了他與過世了的夫人單獨相處的空間,若是換了別人想必已是大發雷霆……但石岩卻關心著他是否被蚊蟲叮咬……
抬頭對上那雙朗若日月的眸子,在那裡完全地倒影著他的存在,在提刑府被眾人冷漠對待,視如無物的委屈突然像裂了壩口的洪水般洶湧而出……酸澀、苦楚、無法諒解的情感一直壓抑在心底,不熟悉的環境,懷有敵意的同僚,一切以前都不曾經歷過的磨難令他未經挫折的心不堪重負。
但他倔強的不願讓石岩擔心,拚命按耐著不讓思緒在這個屬於石岩夫婦的地方爆發。
「果然……」石岩輕輕嘆了一聲,溫柔的大手輕輕抬起,揉了揉青錚的頭髮,「不該讓你留下來的……」
彷彿與憂愁絕緣的男人,此刻卻被一抹淡淡的愁思包裹著。
「這官場本就不適合你,還是回去吧。」
「不!不要!」一想到要離開石岩,青錚只覺得像要被切開兩半一般恐懼非常。
「……」並非看不到別人對他的排斥,可是他卻完全沒辦法施以援手,若他偏袒與他,恐怕青錚在府內更不好過……一開始,他就不該因為私心而將他召來,更不該為了私心而將他留下。
眉間的皺褶本來該已習慣,但此刻看來卻令人心痛。青錚像著了魔般,伸手輕揉那凹凸的痕迹。手指觸摸到溫度的瞬間,頓時如同觸電了般彈開了去,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動作有多麼失禮,青錚慌忙垂首。
眼睛凝視著石岩被泥污弄髒的袖子,他不知為何感到特別難過,似乎比被那些衙差欺負還要來的難過。
「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可以嗎?……」
呢呢喃喃的問句,在寂靜無聲的夜空中也能令人清晰明辯。
石岩看著這個明明比自己還要高大,但沮喪得蜷縮在一團的男人……怎麼有種欺負路邊小犬的錯覺?
「可以嗎?」
「我不會認輸的!只不過是幾個白眼而已,以前也沒少挨過哥哥跟弟弟們的白眼啦!而且如果說欺負的話,怎麼也不可能比三哥恐怖!!」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否則沒有資格留在石大人身邊!
昂起的頭顱,臉上是堅毅的神色,眸子中透露著的是絕不放棄的光彩,比月光星華,甚至比太陽更加奪目耀眼。
「我只要,留在大人身邊就好……」
「……好吧。」可能是扭不過這個看來簡單卻異常堅強的男人,更可能是扭不過自己的私心……不想直率的視線從他身上抽離……
「太好了!謝大人!」欣喜若狂的青錚幾乎要在這荒野之間手舞足蹈起來。
石岩淡淡看著他,似乎被那毫不掩飾的愉快感染了。
「也是時候翻新書柜上法典了。」
「大人……我是絕對絕對不會犯錯的!那些厚得砸死人的典籍,我是絕對絕對不會去抄的!!」
本來冷寂的山頭,忽然溫暖的熱鬧起來。
***
一大清早,青錚拿著大掃帚在院子認真地打掃。
幾天前的話言猶在耳,雖然一大早就被揪起來委派了打掃庭院的工作,但他絕對不會因此而感到沮喪。不管所作的事情多繁雜,只要他用心做好,始終會得到眾人的認同的!
肚子傳來抗議的咕咕叫聲,方才想起自己好像還沒吃早飯。抬頭看看完全光明的天色,現在去膳房的話恐怕連一個小饅頭都沒剩下了吧……提刑府的公差都是天沒全光就吃早飯,然後各自跑公事去了,恐怕不到晚膳也不見回來的。所以早膳的時候通常都會將午飯的乾糧都一併做好讓他們帶去,遲去的人很多時候連餅都沒得吃。
「看來只好等待午膳了……」
青錚勒緊了腰帶,嘆了口氣繼續揮舞大掃帚練寫大字。
忽然從後面傳來一個聲音:「很可憐的樣子啊!」
轉頭,突見一個打饅頭凌空襲來,青錚連忙抄在手裡,定睛一看竟然是寧子。
「咦?不是說二十日之內不會回來嗎?」記得那日他走的時候是這麼說的啊!也管不了其他,青錚將大饅頭幾口啃下肚子,稍緩肚皮的虛空感。
寧子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就是大人讓我先回來,本以為有什麼事情急著要我辦,可大人居然說讓我先歇息兩三天。真是奇怪……不過大人的吩咐總有他的道理啦!」
心,有點暖。暖到連肚子都受惠沒有餓得那麼難受了。
那晚是讓那個人擔心了嗎?所以才召回跟他唯一熟識的寧子?……呵呵,他可不可以這樣想啊?因為這樣想,感覺很舒服呢!
沒有注意到青錚有點呆的表情,寧子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我看你今天早膳都不來吃,還以為你成仙了呢!想不到原來在這裡修鍊啊?」
調侃的語氣居然讓青錚覺得十分高興,看來他最近的壓力確實是太大了,原來那個人早已注意到了啊……害他還白痴的以為瞞過了那雙銳利的眼睛……
「哪的話?!難得你回來啊!不如今晚咱們去喝酒吧!」
「喝酒?」寧子眯了眼睛,似乎很感興趣,「我說,千杯不醉是我的外號噢!」
「哈哈……你是千杯不醉的話,我就是萬碗不倒!!」
「好你小子!今晚看誰先擱了!!」
「走著瞧!」
兩人正聊得興高采烈,就聽院外傳來吵雜之聲。
寧子奇道:「誰敢在提刑府內喧嘩?該不是發生什麼事了吧?咱們去看看!」
「可是……」青錚看了看手中的掃帚。
「走啦!」
「好!」
扭不過心中的熱血沸騰,青錚將掃帚丟在一旁,跟寧子一塊跑了出去。
出了大院,只見大門房有一群農服打扮的人跟守門的差役吵嚷不休,其中更有幾名壯年男子怒目圓瞪,大有發生衝突之勢。
「何事喧嘩?!」寧子踏步上前,臉上威嚴將一眾人等稍稍鎮住,「此處乃提刑司府,不容惡意滋事!」
「我等並非惡意滋事。」一名年長的老人家上前拱手,道,「我等是來替受冤屈的茶農李棟請願而來。」
「章老伯!你怎麼來了?」青錚認得此名老人。
那章老伯也同時認出了青錚,臉上自是露出歡喜的神色:「阿錚!原來你在此當差,此事便好辦了!」
寧子戳了戳青錚,小聲問道:「你認識這個老人?」
「啊!章老伯是杭州最老資格的茶農了,我大哥喜歡品茶但又最討厭長途跋涉,所以我經常替他出入茶場,所以就跟章老伯比較熟識。」
「我說阿錚啊,就算是認識的人也不可以感情用事哦!」
「說什麼啊!!」青錚瞪了他一眼,「我是這樣的人嗎?」
寧子倒是答得爽快:「你是啊!」
「才怪!」青錚懶得理他,轉頭詢問章老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章老伯述道:「我們茶農每年種的茶都是售與官府榷茶使,不允許私自出售給其他茶商的。怎料山場的榷茶使何秉將茶價壓得極低,不單讓我們血本無歸,按他那個價錢賣得的銀兩甚至連年前跟官府兌換的本錢都還不了。李棟是個牛脾氣,跟何秉說不到兩三句就吵了起來,後來二人推搡之間,李棟不小心把他推倒在地,撞了一塊尖銳的石頭,連大夫都沒來得及請何秉就咽了氣。」
「那是何秉該死!!」
「沒錯!那個混蛋經常壓低茶價,都不讓咱們活了嗎?」
「他根本就是個貪官!!」
「對!殺個貪官根本沒有錯!李棟只不過是替天行道而已!」
「快放了李棟!」
「對!該治那些吸血的榷茶使的罪!!」
其他的茶農聽到這裡再度沸騰起來,紛紛為李棟抱不平,皆指責榷茶使壓低茶價貪婪成性。
章老伯安撫了眾人的情緒,繼續說道:「雖然李棟失手殺人確是事實,但畢竟是情有可原。我們曾到州府衙門求情,但知州老爺說此事關係重大,要請示提刑老爺,所以我們就尾隨過來,希望能求得酌情處理。」
青錚聽完深感困惑,一方是鐵面無私的法則,一面是情理所在的世情,一時間讓他無法做出抉擇。
就在此時,二人身後響起朗音:「請眾位稍安勿噪。」
並非怒喝也無責令,聲線中蘊含著令人信服安心的語調。
眾茶農抬眼看去,只見杭州知府老爺誠惶誠恐地伴著一名紫袍的男子緩步出來。
「石大人!」寧子等衙役見到石岩,連忙行禮。
青錚倒是開心了,他拉了章老伯,道:「這位就是提點刑獄司石大人,放心吧,他一定會替你們主持公道的!」
聽他這麼一說,眾茶農都霹靂啪啦地下跪地上,邊磕頭邊苦苦哀求石岩。
這番情形讓石岩眉心更加緊皺,他看了看那個隨便幫他許下承諾的青錚不知天高地厚地站在一旁笑嘻嘻,實在有封住那張隨便嘴巴的衝動……
只是這民情洶湧,恐怕也是急待解決。
「此案范知州已經據實承報。本官一定不偏不倚,秉公辦理。各位請回。」
他沒有承諾任何東西,只一句「秉公辦理」告訴眾人他會切實去辦理案件,勿枉勿縱。反而充滿了至誠之意,無任何敷衍拖延之感,讓眾人無比安心。
「謝大人!!」
青錚得意洋洋地蹲在章老伯身邊笑道:「我說的沒錯吧?不用擔心,全部交給我們去辦吧!絕對不會讓那個茶農含冤受屈的!!」
「……」
石岩腦門的青筋有點上浮。
這個傢伙……未免太興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