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這牢獄本是個因陋就簡的東西,卻也翻得出花樣,單刨個坑拘人,那叫土牢;往坑裡丟把火,就成了火牢;若是放些個水呢,便是水牢。」陸寒江說著,笑嘻嘻往石壁上一靠。
「要我說,這裡頭數水牢最舒服,既不燙人,又沒土腥氣,權當是泡澡堂子了。」
這話聽來荒唐,可別說,若不是四壁太高,氣窗太小,這三尺見方的一潭寒水,倒還有點浴池的味道,只是誰會帶著鐐銬泡澡?
再泡上六個月,天曉得是鐵索先腐,還是人先給泡爛了。
想到這裡,紀凌悶哼了一聲:「你倒看得開!」
陸寒江眯了眼,微微一笑:「看個開又如何?小老弟,你甜水裡泡久了,是該換到鹹水里浸浸,要我說,那人罰你罰得甚好。」
紀凌半晌沒說話,陸寒江只當他惱了,正要寬慰幾句,卻聽紀凌低低地問:「黎子春真的奪了他的法力?」
陸寒江點了點頭:「應該是吧。我和你一樣,也被童子點了昏穴,只看到宗主搭住他脈門,後頭的事就都不知道了。不過君無戲言,玄武王都那麼說了,該是罰下去了吧!」
「我不懂……這事怎麼就落到了他的頭上,他明明是最不相干的一個。」
陸寒江望定了紀凌:「這話就錯了,你看不出嗎?宗主和玄武王各有心思,宗主是要丟卒保帥,拿我和碧桃頂你的缸;玄武王想拿的卻是謝清漩,叫他斷這場公案,就是要他自懲其罪,你、我、碧桃,都不過是陪著走個過場,正主兒可是他謝清漩。
「不過這人也忒明白了點,全順著玄武王的心思,竟沒給自個兒留半分餘地,宗主就是想保也保不住他。
「可話說回來,玄武王既是容不得他了,就算沒有此事,或早或晚,他終是這個下場。如此了斷,倒是乾淨利落,面面俱到。於公,除了宗主跟玄武王的芥蒂,保了派中的安寧;於私,舍一己榮辱,給妹妹留足了後路。真真是個明白人!」
「明白?明白個屁!」紀凌眉毛一橫:「這暗華門裡,強欺弱,富凌貧,他一個瞎子,又沒了法力,一旦出了山門,舉目茫茫,怎麼活命?」
陸寒江倒笑了:「天上人間哪一處不是弱肉強食?這麼多平頭百姓都活下來了,他謝清漩也熬得過去。」
紀凌恨他說得輕巧,一口氣憋住了,說不出話來,乾脆不理他。
陸寒江見這般光景,心裡已是透亮,他兩隻手給鎖住了,便拿胳膊肘去撞紀凌:「你跟他不簡單么?」
紀凌原是個禁不得激的,到了此時,瞞不過,也不想瞞了,狠狠瞪他一眼:「是便怎樣?」
「果然啊!又是一個。要是陷得不深,我勸你及早收手,給他迷住的人,可是沒一個落了好的。玄武王煩他,也就煩在這裡。」
紀凌聽見那個「又」字,心裡「咯噔」一下,再往下聽,更是翻了醋海,騰了疑雲。
眼前飄飄浮浮全是那人的影子,清冷的、寡淡的、溫柔的、妖嬈的,重重疊疊堆在一處,看不明,理不清。
他想揪過陸寒江問個清楚,困住了手腳的又豈是鎖鏡?既想知道,又怕知道,一時間竟是僵在了那裡。
陸寒江見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知道這人是栽狠了,不由嘆了門氣:「你不知道嗎?他被攆下山去,已經是第二遭了,上次也是鬧出了人命。」
「兩年前嗎?不是說他命中有劫,為了避難才去人世?」
陸寒江聞言,呵呵一笑:「這種場面話你也相信?兩年前的禍事,宕拓派中可是人盡皆知。
"今日我就跟你交了底吧!黎子忌對謝清漩如何,你也該看得出來,不過,最熱鬧的樣子,只怕你沒見過。
「那還是五年前,謝清漩剛到宕拓嶺,黎子忌對他熱乎得呀,那真是行同往,食同席,只差睡到一處去了,人前人後,全沒個避諱。」
陸寒江說著不禁搖頭:「宕拓派講究的是個清修,最忌色慾,何況又是個男色,弟子們多有看不過眼的,宗主只得遣黎子忌下山辦差,又著謝清漩苦修,才將二人分開。
「哪知這謝清漩模樣雖是清正,卻是桃花不斷,時不時有人為他拈酸鬥狠,三年間,單為了這事,逐了十來個人出門。玄武王再是個不理俗事的,也看不過眼,卻拿不到他把柄,只好擱下。」
頓了一頓,陸寒江嘆口氣道:「三年後,黎子忌回嶺中覆命,偏有個不長眼的,當了他的面跟謝清漩糾纏,黎子忌一怒之下,傷了人命,這下宗主也護不過來了,只好將黎子忌軟禁在別院,權當下了牢獄,再尋了個由頭,打發謝氏兄妹下山。
「兩年一過,這事慢慢也就淡了,誰知黎子忌下了趟山,又把這寶貝弄回來了,不出一月,便惹下這潑天的橫禍,你說,玄武王哪有輕饒了他的道理?」
紀凌知道自己從沒看清過謝清漩,可他斷斷料不到,這人竟積了厚厚一摞的風流帳,那溫言軟語,淡笑薄怒,到底入了幾人的耳?經了幾人的眼?上過幾人的心?
水牢寂寂,月光自數丈高的窄窗爬入,跌到眼前,便化了銀波點點,一點一點,寒徹肺腑。
「我想出去。」好半天,紀凌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陸寒江聽了便笑:「可以啊!等半年。」
「不,我現在就要出去!」
「呵呵,除非天從人願,這水牢塌了。」
陸寒江活了一百年,深諳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的道理。
只是他經了太多八九,早把那一忘到了九霄雲外,卻不想自己話音末落,頭頂便是「轟」的一聲炸響!
眼見著那數丈高的石牆已排山倒海地塌了下來。
陸寒江驚駭之下,暗自叫苦,只恨自己信口開河,卻是一語成讖。
現下手腳都給鎮定了,逃無可逃。
這牢雖塌了,偌大的石頭砸上腦門,天曉得是橫著出去,還是豎著出去了。
正胡思亂想呢,潭裡匆地起了團紫氣,如一頂華蓋將二人罩在了裡頭,石頭撞過來,頓作齋粉,碎屑四散。
陸寒江狂喜之下,朝紀凌看去,卻驚得大叫了一聲,只見那人周身紫火盤繞,一雙眼珠子也變了紫色,似燃了兩簇鬼火。
陸寒江喊他,他也不應,只定定看著人,匆地怪叫一聲,身子一竄,隨著陣「匡啷啷」的亂響,整個人如紫蛟出海,脫出鐵鐃,對著陸寒江直撲了下來。
陸寒江躲避不及,急中生智,照著紀凌的眉心猛啐過去。
他這口啐得甚准,那唾沫到了紀凌眉間便爆作了一簇銀星。
星光過處,紫煙彌散,紀凌兩眼一閉,「咕咚」一聲沉入寒潭。
陸寒江急了,狂掙猛扭,好在經了剛才那一炸,鐵鎖的錨件鬆了,倒給他脫出了身來。
他深吸口氣,一個猛子扎進了水中,誰知這汪死水竟是極深的。
陸寒江蹬了半天,既沒摸到紀凌,也碰不到池底。
越往深處潛,越覺森冷,眼前早是黑得不見了五指。
陸寒江饒是膽大,心下也有些發虛,正忐忑間,前頭「嘩」地一響,潭底竟似豁了個口子,背後寒水洶湧而來,直把他卷了個天昏地暗。
等陸寒江醒過來,眼前已是天高雲淡,正要爬起來,卻被人丟了根草葉到臉上,陸寒江抬頭一看,不是紀凌又是哪個。
「這是哪兒啊?」陸寒江揮掉草葉。
紀凌雙手一叉:「我還要問你呢?好個陸鐵嘴,真有你的,你說塌這水牢還真塌了。你怎麼把我弄出來的?」
「你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我只看到牢頂塌下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紀凌說著抖了抖衣服。「都濕透了,難受死了,不行,得換一身。喂,你給我變身好衣服吧。」
陸寒江見紀凌神情自在,知道他沒有扯謊,確實是忘了牢中的變故,回想他渾身紫焰的模樣,陸寒江心中疑雲升騰,這人到底是個什麼來頭?竟能在動念間傾牆倒壁。
功力之深,妖焰之重,陸寒江修道百年,卻也是頭一遭碰見。
正尋思著是否跟他把話說破,紀凌一扭頭,見陸寒江默默盯住自己,倒把眉毛一橫:「幹嘛啊?我臉上開花了?衣服呢?」
陸寒江哈哈大笑:「你把仙家法術當了裁縫鋪子!」
四下里環顧一番,但見腳邊河水清清,身後崇山峻岭綿延不絕,眼前則是長煙一帶,平林如織,陸寒江略一沉吟,頷首道:「我明白了,那水牢與山腹里的暗流相通,百川入江,我們竟是一路漂到嶺外來了。
「前頭是武澤林,穿過這片林子,就出了宕拓派的領地,再過去便是雷焰門的地界了。你想去哪裡?」
紀凌沒吭聲,半晌才問:「有什麼法術是可以用來找人的?」
陸寒江望定了他:「你要找的,是個鬼吧。」
紀凌下巴頻一揚:「是,我是要找他,你若是不樂意,我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陸寒江不禁搖頭:「你明知他是怎樣的人……」
「別人說什麼,也都是空口白話,不問個究竟,我不會甘心!」紀凌說著,眼裡閃過道寒光:「不管他是人是鬼,清不清白,他,總是我的。」
陸寒江長嘆一聲,想了半天方道:「搜魂的法子也不是沒有,只是我道行還淺,用不出來。你要有心,不妨一試。要是覺得自己頂不住呢,就把氣慢慢收回來,千萬別走火入魔了。」
紀凌最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當下應了聲。
陸寒江扯過他的胳膊,往脈門上一搭,攬攏了眉心,「果然……你那戾氣沒封起來啊!」
紀凌急著學那搜魂的法子,沒心思理會這個,隨口應道:「黎子春忙糊塗了,忘了吧!」
陸寒江搖搖頭,卻也沒再說什麼,囑咐紀凌攤開了右手,以指作筆在他掌心畫了個符,「刷」地攏住了他的雙眼,低聲喝道:「靜心,斂息,運氣於掌,默念他的名字,念、念、念、念、念!」
紀凌依言行法,誰知一念及謝清漩的名字:心尖便是一陣刺痛。
他求成心切,哪肯就此罷手,咬緊了牙關,一疊聲地念了下去,又熬了一陣,但覺胸口火燒火燎的疼,豆大的汗珠沿著額角就下來了。
陸寒江見狀,忙按住他肩膀:「快別念了!把氣收回來啊!」
誰知紀凌的心思一旦放出去,竟是收不攏了。
眼見他周身顫抖,似入瘋魔,陸寒江急得直跺腳,卻也無計可施。
正亂作一團,卻見紀凌的右掌心裡升起了一縷細細的紫煙,裊裊娜娜騰到半空,輕舒漫卷,化作一柄如意模樣,再滴溜溜轉得幾圈,慢慢對準了正南方。
*
夏末秋初,天氣多變,早間還是赤日炎炎的,午後澆過場秋雨,寒意頓起,連帶著街面上也冷寂下來。
街角的生藥鋪子半下著門帘,簾底露出截朱紗紅裙,顯是有女眷在朝外張望。
掌柜秦三正趴在櫃檯上打盹,遠遠聽到竹擊石板的「篤篤」聲,醒了過來,一拾眼,看見寶貝孫女阿笙杵在簾前,氣得連聲呵斥:「女孩子家的,探頭探腦成什麼體統?」
阿笙不敢違抗,噘了嘴,轉過身來。
秦三朝裡間一指:「進去!」
女孩萬分委屈:「我想看他起卦么,就讓我待一會兒,反正他看不見。」
秦三剛要開口,「篤篤」聲已到了門首。
「秦大夫。」簾攏卷處,一根青竹桿探了進來,執桿人著一襲青衣,背著光,看不清面目。
秦三瞪了阿笙一眼,迎上前去,將那人扶到店內,安頓他坐下,「你來了,身子可好些了?我先給你把把脈。」
那人伸出手來,由秦三問診。
阿笙輕輕轉到他對面,偷眼打量,但見此人二十來歲模樣,容顏如王,神清氣朗,雖是個盲者,卻頗有仙姿。
阿笙不由暗嘆,難怪這人才來了一個月,便名揚全鎮。
那些朱門繡戶的夫人小姐,紛紛指了名請他去問卜,想來三分是為了天機,七分卻是沖了這副好皮囊。
秦三切過脈,一邊研著墨,一邊問他:「這幾日還咳血嗎?」
「有時晚上還咳。」
秦三寫好了方子,又到櫃檯里抓了葯,拿黃紙包了,紮成一疊,遞到他手邊,「你受的雖是外傷,卻動了心肺,這病最是纏綿,藥石是切切不能斷的。」
青衣人道了謝,付過診金,微微一笑:「秦大夫說要我幫著起一卦,莫非是替這位小姐算的?」
阿笙大驚失色,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說著伸出纖纖玉手,往他眼前直揚:「你看得見我?」
那人笑了:「我看不見,但屋裡多了個人,我還是聽得出的,你行止輕盈,身有暗香,必是這家的女眷了。」
秦三聞言,沖著他拱了拱手,「不愧是神算,見微知著。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她叫阿笙,是我的孫女,今日請你過來正是要替她卜上一卜。」
當下擺開了香案,青衣人自背上的褡撻里取出了命盤、卦筒,善草,再問了阿笙的生辰八宇,細細推衍。
半晌,他一掐中指,正要開口,阿笙卻搶過了話頭:「慢著,我先不要聽那些玄虛東西,你果然能識人知命,不妨說說我的真身是什麼?」
秦三低聲喝她,青衣人擺了擺手:「不妨事,命相之說,本有玄虛之處,小姐於虔信中存清醒,那是再好不過的了,只是小姐的真身,秦大夫剛才不是已經說與我聽了么?」
「什麼?」
青衣人微微一笑:「阿笙便是得日月精華的一支神笙吧!」
阿笙眼光微凜,秦三長嘆一聲:「阿笙,拿個凳子過來坐吧,你這命相可都落在先生手裡了。」
青衣人剛說了句「不敢」,秦三便捉了他的手道:「先生既是知天機的,定然曉得這丫頭劫難當頭了。」
青衣人點了點頭,「眼前便是惡姻緣,小姐只怕不肯。」
「當然不肯!」
阿笙咬了牙恨聲道:「我才不要嫁那潑皮,他是雷焰派的大弟子又如何?我們不過在他雷焰派的地界混口飯吃,又不是賣給他家了!憑什麼拾過堆破財禮,便扔句『三日後抬人』?我呸!」
她越說越大聲,急得秦三去掩她的口:「須防隔牆有耳!你不要命了?」
阿笙「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留著命幹嘛?今日他就要來搶人了,橫豎都是死,還不許我死個痛快!」
「小姐,」青衣人輕輕的一句話,便讓阿笙止住了悲啼,「劫難確在眼下,可你命中有貴人相幫,料必是有驚無險。」
阿笙和秦三異口同聲地問他:「哪來的貴人?是你嗎?」
青衣人微微搖頭:「我只是個廢人罷了。靜觀其變吧!災星福星都已上路。」
三人枯坐半響,外頭冷雨漸歇,天慢慢地暗了下來,店鋪紛紛上了門板,窗子裹透出些黃光,一點一點沿著長街鋪排開去。
秦三點了盞油燈,吩咐阿笙:「再怎麼著,飯還是要吃的,備些酒菜,咱爺孫倆陪著先生小酌一番。」
阿笙應聲入內,不多時端出些家常小菜,又燙得壺熱酒,三人在店堂里吃了開來。
酒過三巡,秦三的臉便紅了,捏著個酒盅似哭似笑:「想我修鍊多年,也算薄有法力,入這暗華門,圖的就是安生痛快,哪知到頭來,連個孫女都難保。」
阿笙聽不過耳,反去勸他:「先生不是說『有驚無險』么,您哭什麼呀?只要挨過了這遭,以後有的是好日子。他雷焰派再凶強,也快到頭了,明春便是魔尊更迭,您不也常說,該換玄武王坐天下了。」
秦三將酒盅頓在桌上,「你懂什麼?換帝換王,那都是換湯不換藥,興亡更迭,還不是百姓受苦。在野的時候再裝出個清廉模樣,一旦權勢到手,哪個不是原形畢露?拿天下的膏粱肥一己的私慾!玄武王上台,也不過換班人欺負咱們罷了,活過百年,這氣也受過百年,真真叫沒意思!」
阿笙曉得爺爺喝多了,也不搭話,但見燈影下,青衣人執杯的乎微微一抖,再看他臉上,卻是淡定無波,阿笙便只當是自己眼花了。
老頭到底不勝酒力,又胡言亂語了幾句,「咚」地軟倒在桌上。
阿笙嘆口氣,才要去扶他,青衣人噓了一聲,阿笙側耳細聽,外頭腳步雜沓,轉眼就到了跟前。
只聽「匡」地一聲響,門板被踹開了,一堆人簇擁了條紅衣莽漢晃了進來。
那人已是半醉,扯開了衣襟,眯著眼,提了盞燈去照阿笙,「娘子呢?春宵苦短,快隨我走吧!」
阿笙柳眉倒豎,待要發作,青衣人一抬手,將她擋在了身後。
那漢子怔了怔,打個酒嗝,點住他:「你瞎了眼?敢壞我好事!」
青衣人淡然一笑,「我倒真看不見你。」
那漢子定了定神,這才發覺眼前是個盲人,怪笑一聲,手起掌落,那小小的飯桌頓時化作了個火球。
秦三「哎喲」一聲驚醒過來,饒是他閃得快,一把白須還是沾了火星。
漢子得意洋洋地叉了腰,「這下知道爺爺的來路了吧!還不滾開?小心我拿乾坤袋拘了你煉丹。」
青衣人臉上絲毫不見畏怯,迎聲上前:「我以卜卦為業,雖非鐵口神算,卻也薄有微名。你語聲滯重,定有異遇當頭,可要我幫你斷上一斷?」
隨從里有人知道這青衣人的,附在漢子耳邊道:「爺,這人確是神算,測字推命,靈驗得不得了啊!」
漢子聽了哈哈大笑:「這卦不用他起,我也知道,我交的自然是桃花運了。」說著把手裡的燈一扔,就去抓阿笙。
女孩躲避不及,給他拖住了衣角,「哧啦啦」拽下截袖子來,香肩玉臂,惑動人心,引得那班潑皮一陣怪叫。
秦三早氣得眉毛鬍子抖成了一堆,到了此時忍無可忍,大吼一聲,沖著紅衣人直撲過去。
還未欺到跟前,那人張口噴出股烈焰,將老兒熏翻在地,從人紛紛湧上,拳落如雨。
阿笙又驚又急,哭了出來。
漢子將她拖到身前,腆著臉道:「你不伺候我,我只好著人伺候他了。你要心疼他,乾脆咱這就圓了房,都是我兄弟,也沒啥好避諱的!」
正張狂間,匆覺手腕一緊,他扭頭看去,拉住自己的不是別個,卻是那盲眼的卦師。
「你積業已多,怨氣纏身,若再添一件,七日後當暴斃而亡。不如放下屠刀,於人於己,都是方便。」
青衣人一番話說下去,漢子仰天狂笑:「你當我是三歲小兒么?拿話誆我!」
青衣人搖了搖頭,「取一碗清水來,你拿指頭蘸了,在牆上寫個字,一炷香后,那字必現血色。是不是誆哄,一試便知。」
「若不見血色呢?」
青衣人揚眉一笑,「如不應驗,我願引頸待宰,血濺白壁。」
那漢子本有些躊躇,看他說得痛快,七分的疑心倒去了三分,當下命人備了清水,在牆上寫了個斗大的「殺」字,又焚起炷香來,邊坐等壁間的變化,邊拿把長劍架住了青衣人的脖子。
眼見著線香快燒到頭,牆上的字早就乾透了,卻不見星點的紅色,那漢子曉得被耍了,「呸」的一聲,手腕一擰,青衣人頸間霎時見了血色!
這人本就被酒色迷了心竅,再給血光一激,殺意頓起,寶劍一送,便要去取青衣人的性命。
哪知這手是起了,劍沒抹到青衣人的脖子,卻砸在了地下。
眾人一時都沒回過味來,眼前彷彿掠過團紫影,可誰也沒瞧真切,再看那紅衣大漢,含胸垂頭,靜坐不動。
正疑惑間,匆聽「啪啦啦」一聲響,一隻火目紫羽的雄鷹自漢子後背猛地竄出,雙翅一展,將漢子的鮮血臟腑抖了一壁。
從人莫不驚駭,就有那眼尖的,指了香案狂呼:「香盡了!剛好燒完!」
他不叫還好,這一叫,眾人心膽俱裂,一個個奪路而走,頃刻間散了個乾凈。
這些人雖通曉法術,卻也怕冥冥中的定數。
說到底,再大的法力,到了「命」字跟前,也不過是如來佛手裡的孫猴子,翻來騰去,都是在個五指山內,稍有不是,便是泰山壓頂,天危難測,誰又能不怕?
不提這些四散的猢猻,單說那阿笙,眼見著惡人退去了,忙扯下截紅裙,幫青衣人裹住頸間的劍傷。
秦三本昏在地下,經這一亂也醒了,跌跌撞撞湊上前來,拿油燈照了照青衣人的傷口,這才長長吁了口氣:「先生吉人天相,未傷血脈。」說著,「咕咚」一聲跪了下來:「先生大恩,老兒無以為報。」
阿笙也跟著跪倒。青衣人忙扶住二人,搖頭道:「你們的恩人另有其人……」
卻聽外頭有人朗聲笑道:「是啊!還該謝謝這鷹的主人。」
阿笙抬眼望去,門外站著兩個人,說話的這個,穿著一領黑乎乎的長袍,人才倒還齊楚,劍眉星目,有股子豪傑之氣。
他身邊那人,錦衣華服,腰板筆挺,於玉樹臨風間透點驕矜,像是個侯門公子,一張臉籠在陰影里,看不清面目。
但見這貴公子胳膊一抬,樑上棲的蒼鷹如奉號令,鋪開了翅子,輕飄飄落到他手
那秦三也是閱人無數,見這光景,立時明白過來,敢情紅衣人不是受了天譴,竟是被這人放的神鷹穿心過肺取了性命,當下沖著這二人拜了下去:「多謝恩公援手!」說著,又拉了阿笙要她拜謝。
阿笙到底年紀小,女孩子家又有些嬌嗔,指了那個長袍客道:「要跪也不跪他,他又沒幫忙!」
長袍客聞言大笑,扯過那貴公子,推到阿笙跟前,「正主兒來了,姑娘,快拜吧。」
兩人來得極快,阿笙不及低頭,眼光跟那公子一碰,登時飛紅了臉,又被爺爺拽了一下,當真就拜了下去。
等了半天,也不見那公子來扶自己和爺爺,阿笙有些氣惱,抬頭一看,卻見那公子怔怔望著青衣的先生,精光湛然的眸子里陰晴不定,似有萬語千言,偏又咬緊了唇,一句不吐。
幾個人或站或跪,一時間都僵在了原地。
倒是那個長袍客呵呵一笑,把秦三跟阿笙都攙了起來,又走到青衣人面前,笑著問他:「一向可好?」
青衣人稱了謝,輕嘆一聲:「寒潭石室竟也拘不住你們?」
只這淡淡的一句話,便惹惱了那貴公子。
他一把扯過青衣人,厲聲喝問:「你就這麼不想見我?要是我真給那水牢拘住了,要是我沒趕到,你哪來這說話的腦袋?」
他越說越氣,低頭恰見紅衣人的屍身橫在腳邊,抬腿就便是一通狠踹,直將那屍體踹了個血肉模糊,污血四濺。
秦三跟阿笙見了,俱是周身發冷。
青衣人雖看不見,聽動靜也知道那公子在做什麼,可他既不勸也說不攔阻,只微蹙了眉尖,聽憑那公子胡鬧,轉過臉喊了聲:「秦大夫。」
秦三迎了上去,青衣人從懷裡摸出個白玉扳指,遞給老頭:「事情既是鬧出來了,藥店怕是開不下去了,我這裡有個信物,你且拿了,去宕拓嶺找個叫黎子忌的,他見了扳指,自會妥善安置你們爺孫。
「宕拓嶺雖不繁華,卻也是個樂業之所,雷焰派的人無法輕易上得嶺去,可保一時的太平。不知老人家意下如何?」
秦三攥著那扳指,好半天才說出句「謝謝」,聲音一顫,老淚便下來了。
「敢問先生名姓?再造之恩今生縱是難償,來生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先生。」
青衣人握了他的手,只是微笑。
「能化險為夷是您命里的定數,福報也是您自己種下的,我不過是借他人之力,順天行事,又豈敢居功?時候不早了,快快上路吧!」
秦三兀自抓住那先生的衣袖不肯放手,長袍客見了,也上來勸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