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熙王朝,德寧七年。
白長老一雙老眼緊盯著卦象,她的額頭上汗水涔涔。一陣微風吹過,燭火隨風搖曳,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之下,更顯得其它同處卦室的人的臉色之凝重。
白長老身為不見山莊的鎮庄長老之一,專司吉凶占卜,特別是每次離庄送物之前的占卜。接連兩天,白長老為今年押送鏢物諸事進行人選占卜,豈料到了最後一項物品時,占卜了十五個人選,居然連續出現十五次大凶。
不見山莊的莊主,以及其它庄中主事者得知此占卜異事,隔日聚集在白長老的卦室中,神情肅然的等待新的占卜結果。
在連連出現大凶的情況下,卦室里眾人不覺面面相覷;就算是白長老百年難得一見的卦算出錯,也不可能出錯到連續卜出二十多次大凶,而其它的凶、小凶、凶中帶吉、小吉、吉、大吉、吉中帶凶,卻是一次都沒出現過。
通常白長老在卜算庄中何人要外出送物時,通常只要兩三卦,就會出現吉卦,而那位顯示吉卦之人就是運送該物的人選。
又過了三天,白長老幾乎把不見山莊中能外出的人員一一占卜過一次,終於出現了一個吉卦,而且還是大吉的卦象。連日來虔心卜卦的白長老將此事告訴莊主之後,才放心的虛弱入眠。除了七年前托送傳國玉璽那次,白長老很少遇到這種幾乎占卜遍全山莊人的經驗。
「出現吉卦的是江太夜。這次離庄的名單,江家三姐妹竟然全部榜上有名。」約莫三十歲的莊主眉頭微擰,一絲猶豫快速閃過他威武軒昂的臉龐,最後仍是果斷做出決定。「先去江家把江實夜喚來,同時讓白妞兒去山裡找一找,務必儘速把江太夜找來。」
「是。」一名山莊侍衛立即銜命而去。
不久后,山林里出現一名穿著粉色衣裳、模樣嬌俏可人的小姑娘在疾步行走,高聲尋人。
「太夜,快出來!」小姑娘的年紀雖輕,但擅歌的嘹喨聲音遍傳四方,遠遠朝山裡傳了開去。
白妞兒疾步踏入山林深處,在喊了一陣子之後,忽聞一聲雄渾虎吼傳來,知曉那定是太夜的山中好友──一隻吊睛白額虎的吼聲,她大喜的在原地站定,等著太夜尋來。
過了一會兒,一陣林葉摩擦聲傳入白妞兒敏銳的耳中,顯示正有人高速朝她這個方向趕來。
「白妞兒!」
白妞兒聞聲望去,只見一名外貌靈秀的妙齡少女足下生風的飛快跑著,旁邊伴隨著一隻全力賓士的成年猛虎,還有一隻小猴子睜著靈動大眼,緊緊攀在少女的肩膀上。
少女的輕功不俗,跟在一頭疾奔猛虎身旁絲毫不顯落後,等她跑到白妞兒前方五尺遠時,及時煞住步伐,毫無勉強的立穩細柳般的身軀。單此疾速中倏地定身的動作,就可得知少女的真氣已達收放自如、以意馭氣的境界。
猛虎見少女停住身子,也緩下沖勢,又朝前奔出十餘尺才止住步伐,扭身折回少女身邊。
瞧見老虎靠近,白妞兒往旁移動了一些。
「太夜,莊主找你。聽說這次離庄的人里,有你一份呢!」白妞兒趕緊告訴好友這個她期盼兩年之久的好消息。
「什麼?!我能離開山莊出門了?!太棒了!」江太夜歡呼出聲,開心的蹦了三丈高,震下幾許落葉。「虎子、乖乖,你們聽到沒有?!我可以出庄了!我可以送東西出去,為山莊效勞了!」
江太夜高興的拉著小猴子手舞足蹈,連一旁的老虎似也感染了她的喜悅,繞著她轉圈子。
「好了,你先去見莊主吧,他正在山莊里等你。」白妞兒含笑看著好友快樂的模樣。
「對對對!找莊主去,免得晚了其它哥哥姐姐們搶了我的東西先離庄去了。」江太夜把小猴子往肩膀一擺,刻不容緩的往山莊的方向衝去。
「太夜!不能帶虎子進山莊呀!」白妞兒清亮的嗓音只來得及對那道遠去的身影高聲提醒。太夜在山裡交到的眾多朋友,可不是每一個都能被大家接受的。
「曉得了!」
遠遠的,傳來江太夜的回應。
「太夜,王府人多嘴雜,隨時會有隱匿的****者,你切莫與人交談,少說一句話就少一分暴露自己身分的危險;一旦將盒子交給八王爺之後,就儘速離開。」身著紅色勁裝、模樣是三人之中最年長的少女對著身穿藕色衣裳的年輕女孩殷殷叮嚀。
年輕女孩聞言,露出美麗燦爛的笑容說道:
「謝謝實姐姐關心,太夜會做到的。」
「實姐姐,我跟太夜會小心的,我們一定不負使命的將東西送達指定人手上。」一旁的綠衣少女表情十足認真地說道。
「箏夜,你也是。這是你跟太夜第一次離開村莊,村外的人很奸詐,他們十句話里至少有七句是假話,剩下的三句也未必是發自內心的真話,你千萬別把他們的話當真了。唉,真不知道白長老給你們卜出來的卦象為什麼是大吉和吉。」江實夜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你們還太小,閱歷尚淺,離開村莊是很危險的。」
「我們還太小,閱歷尚淺,離開村莊是很危險的。」兩位少女異口同聲。
「實姐姐,你這話兒從莊主和長老交代任務的那一天起,天天說夜夜說,說到太夜都會背了。」江太夜輕聲笑道,言語之間十七歲少女的天真活潑模樣表露無遺。
「那是因為你們都還小。」疼愛妹妹的江實夜繼續叮嚀各種注意事項,唯恐心思單純的她們第一次出山莊,就被黑心黑肝黑膽黑腸的狡猾世人所騙,到時丟了物品也丟了命。三人雖非親姐妹,但是感情卻比一般親人還要親。這兩個她自小照顧大的妹妹第一次出遠門,她當然會擔心。
「實姐姐,我們已經十六歲跟十七歲,都不小了,比起你五年前第一次執行任務的十四歲,年紀都要大多了。」江箏夜舉證反駁。
理智上,江實夜知道兩個妹妹都已長大,不再是當年需要她抱在懷裡呵疼照顧的小娃娃,可是她依然擔心涉世未深的她們會被險惡世人給謀害,尤其是妹妹們押鏢的物品又如此特別。
「箏夜,村外人說的話你盡量全都別信,男人講的話你連聽都別聽,如果不小心聽見了,也當作沒聽到,就算聽到了,也要把話中的意思反過來,懂嗎?」
「懂。」江箏夜一臉慎重的回答。
江實夜憂慮地看著生性認真又一板一眼、嚴守規矩的小妹箏夜。箏夜自小就不懂得懷疑人,別人說什麼,箏夜全都相信;離開純樸善良的村莊,她很擔心箏夜會被壞人騙走。江實夜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任務接了都接了,莊主和長老派任務給箏夜自是有他們的用意在,江實夜說服自己要接受眼前的事實;另外,她還有一個放不下心的人。
江實夜向大妹囑咐:「太夜,你到了京城一定要千謹慎萬小心,京城裡的人噁心一起,可是吃人都不吐骨頭。」
「哇!虎子吃掉一頭鹿都會記得吐骨頭,城裡的人這麼狠心啊!」江太夜露出驚嘆又可愛的表情。
「太夜,你離庄之後盡量少說話;進了熱鬧城鎮之後,連一句話也別說,能用點頭、搖頭、擺手代替就別說一個字,懂嗎?」江實夜細細叮囑武功最為高強,卻有問必答、有答必詳盡的大妹。經常混跡山林之中以動物為師為友的大妹,武功雖然超凡,卻極有可能會犯下庄規,實在不適合離庄。為什麼連佔卜吉凶的白長老都同意讓妹妹們離庄呢?她擔心得胃都疼了。
「我懂,實姐姐。」江太夜笑得可愛。
「太夜,別說話,用點頭來回答。」江實夜決心訓練大妹用沉默表達的能力。
江太夜立刻點頭如搗蒜。
唉,比起小妹箏夜,江實夜更擔憂太夜;雖然以太夜的能力不至於會失手,否則長老們也不敢將此次最危險的物品交給太夜運送;但她更擔心太夜會回不了山莊。太夜的好奇心重,什麼都喜歡摸摸碰碰,容易在不知不覺間沾惹麻煩的個性,比起箏夜更讓她頭疼。
長姐如母的江實夜再次耳提面命:「最後提醒你們,不見山莊的兩大規定還記得嗎?」
江箏夜脆聲說道:「記得。」
江太夜正要開口,卻在大姐關切的注視下改成點頭。
「希望你們不會動用到第二條庄規,能夠順利完成任務,平平安安的回庄。」唉,她還是好擔心哪。
王府總管腳步輕盈地走進主子的書房,恭敬說道:
「王爺,國舅爺遣人送來一名歌姬,小的將她安置在偏廳里,不知您有何安排?」語畢,躬身退至一旁等候主子的指示。
八王爺從書卷中抬眼,揚了揚眉,哼笑了聲。「國舅?他沒事不好好當他尊貴的國舅爺,做什麼送個歌姬來?他還說了些什麼嗎?」
「上個月在徐國公的壽宴里,您對國公府里歌姬的獻曲贊了聲好聽,國舅爺對您的話留了意,特地尋來一名聲音如珠玉般圓潤嫩脆的歌姬,希望您會喜歡這份薄禮。」王府總管一字不漏的轉達國舅爺的話。
「這般費勁討人歡心,要我不對他的用意留心也難了。」
眾所皆知,英俊瀟洒的八王爺是個只愛美人不愛江山的風流才子,身為皇上少數會召入宮中說幾句話的兄弟,一些皇親國戚送禮巴結是常有的事。
朱納雍撫卷輕笑,像是笑書中內容,又像是在笑國舅爺的「薄禮」;微勾的唇角與淡笑的容顏,俊美迷人得像是一個喜歡親近美人的惜花浪子。
「王爺,這歌姬要收下嗎?還是退回去?」
「先收下吧。反正王府不差一張嘴吃飯。改天隨便找個名目,送兩個女人回去就行了。」呵,即使當個不理朝政的王爺也要家底夠豐厚,那些姬妾美婢歌伶可都是要花錢養的。
八王爺看似多情的眼中快速閃過一抹厲色,淡淡說道:「囑咐潛在國舅附近的人,最近仔細注意他的形蹤,以及幾位往來較為密切的皇親勛戚、朝廷大臣,有什麼風吹草動立刻回報。」
「遵命。」
「沒事就退下吧。」八王爺將目光拉回書卷上,慵懶的神態帶著幾分內蘊的凌厲,繼續翻頁讀著。
一名衣著華貴的年輕男子像是如入無人之境般的隨意在王府里蹓躂著;他四處東走西瞧的模樣,讓江太夜不由自主的留心起他的舉動。
躲在王府隱密處多時的江太夜,不知這名錦衣男子究竟是何人,她想,應該不是八王爺;據她藏身暗處聽到的交談,八王爺今日尚未踏出書房一步,但錦衣男子卻不像其它在王府走動的人那般行止謹慎;不過,書房外圍的守衛實在太過嚴密,讓她無法靠近觀察。
對江太夜而言,佔地廣大的王府如同一座有房有樹有小橋有涼亭的山林,她就像藏在林中的小獸一般,無聲無息的躲在其中,每隔一段時間,她便像最靈敏的飛鳥一般悄悄挪換位置;已經隱身在王府好幾個時辰的她,雖然尚未分清底下來來去去的人究竟是何種身分,但看那名錦衣男子完全迥異於他人的舉止,她猜他定非府中的隨從及侍衛。
想了想,江太夜決定稍微跟蹤一下那名錦衣男子。
只見錦衣男子在王府里隨意逛著時,遇到聞風而至的洛總管,兩人交談了幾句后,錦衣男子便興匆匆的跑向偏廳。
他去偏廳里做什麼?江太夜跟上去瞧了瞧。為了避免被發現,她藏身在離偏廳有一段距離的位置,可惜他們的說話聲音太小,她只能聽到隱約飄出的聲音,卻無法分辨那些字句。
偏廳里像是來了名歌姬吧?聽說那歌姬的聲音清脆悅耳,不知道有沒有白妞兒的聲音好聽?每當去山中採花摘果練武之時,她最喜歡聽白妞兒唱歌了。江太夜決定在他們出來之後,尋個空隙進偏廳里等歌姬唱歌,聽聽山下的人唱歌跟莊裡的人是否有差別。
實姐姐交代過,要她千萬別與人相處,最好是趁八王爺不注意或不在時,將盒子放在他的寢房或書房這類他經常去的地方,並且確定他收到不見山莊的盒子之後,再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盡量連身影都別讓人瞧見,然後回山莊報告完成差事的喜訊。
現在距離就寢時間還有兩三個時辰,不如先聽聽曲子吧。好奇心頓起的江太夜喜孜孜地計劃著行程,等到錦衣男子跟洛總管從偏廳出來之後不久,她隨即身手利落地潛入偏廳里。
「八皇兄!」錦衣男子滿臉喜色的拍開書房大門。
「十六弟,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你不是在行館打獵嗎?何時捨得離開你心愛的良弓駿馬了?」八王爺笑看自己的同胞手足。
太后育有四子,分別是已故的前東宮太子、當今皇上,以及夭折的二皇子與七皇子。八王爺和十六王爺與嫁給前吏部侍郎之子的十三公主,是德貴妃所出。太后早已仙逝,德貴妃在太祖皇帝駕崩的隔年,因為思念過度而辭世。八王爺虛長幼弟九歲,年方十七的十六王爺,自小是八王爺陪伴督促帶大的。
「八皇兄,聽說你今日又收到一名美人兒,方才我去偏廳里瞧過了,聽她黃鶯出谷般的聲音,就像我養的那對黃鶯兒一般,不如你將她賞給我如何?」錦衣男子眉眼開笑的等待兄長應允。
八王爺笑著闔上手中書冊,平日不知迷倒多少女人的俊容在見著幼弟時,只剩下輕鬆的談笑。
「才剛回來,也不懂得先跟皇兄請個安,就先向我討人,以前教你的規矩全給忘了嗎?還是你皮肉癢,等著討痛挨?」
「八皇兄悠閑地在書房裡看書,見著了納德還很有精神的教訓一番,這不是安好還會是什麼呀。」錦衣男子坐在紫檀木椅上笑嘻嘻的回道。
「就算我很安好,並不表示我會把那歌姬送你。她是皇兄今日才收到的,連首小曲都還沒聽她唱過,為什麼我要把她送給你?」八王爺挑了挑眉,淡笑地覷著幼弟。
錦衣男子胸有成竹的說道:「因為她一整個下午都待在偏廳里,而八皇兄則是待在書房裡;單憑這一點,納德就知道八皇兄對她根本談不上喜歡。八皇兄若真喜歡那名歌姬的話,早在收到她之時就該召她前來獻藝唱曲兒,都已過了幾個時辰,連她的俏臉蛋都沒興趣瞧上一瞧,肯定是不喜歡啦。」
朱納德自小在八皇兄的教養下長大,所有皇室手足里就屬他跟八皇兄最親近,他對八皇兄的脾性與習慣自是一清二楚。
「你真要喜歡,那就帶走吧,剛好省下我養人的功夫。府里已經有一堆人了,我寧願他們送金銀珠寶來巴結,也別再送女人來了,還要安置那些女人,麻煩。」朱納雍身為皇親貴胄,自小在宮婢奴僕的圍繞下長大,女人對他來說,就如同貨物一般,隨手一抓就一大把,且容貌身段皆屬上上之選。美婢家妓歌伶除了偶爾載歌載舞的來段表演,調解煩悶的日子,以及夜晚暖床的服侍功用外,他實在想不出那些女人還有什麼用途。因此,嫌多了,就送給屬下當作賞賜,倒也不失為方法之一。
「謝謝八皇兄。我這就去問她願不願意隨我回府。」話一說完,錦衣男子就像頭野馬似的奔出書房。
聽著幼弟遠去的足音,八王爺搖了搖頭說道:「問?她有人要就該歡喜的酬神謝佛,還需要問嗎?」
幼弟純真的言行,讓八王爺俊朗的臉龐少見的添上一抹真誠柔意。「都十七歲了還這般良善,幸好皇上已登基數年,否則在爭儲君之位的那幾年,這樣無防心的良善,夠他死上好幾次了。」
他臉上閃過一絲溫柔神色,笑了笑,拾起書冊,繼續研讀。
江太夜靜靜地藏身在偏廳旁的小廳樑上陰影處,等候那名歌姬唱曲兒。
好安靜唷。莫非實姐姐也曾吩咐過歌姬不能說話嗎?江太夜感到乏味的猜測著。
正當她在思索有什麼法子可以引歌姬開口說話,又不會暴露自己的行藏時,偏廳外廊突然響起一連串腳步聲。
沒多久,先前她瞧見的那名錦衣男子進到偏廳對歌姬問了句話,只見歌姬靜靜地點了點頭,錦衣男子便拉著歌姬離開。
過了好一陣子,江太夜這才愣愣地從樑上躍下,走入空無一人的偏廳張望。「奇怪,她也是山莊里的人嗎?不然怎麼一句話都不說……可我從沒瞧過她呀,難道她易容了嗎?而且,他為什麼要把她帶走?這歌姬不是送給八王爺的嗎?八王爺不是應該在書房裡嗎?還是他才是八王爺,一直待在書房裡的人不是?不對,他的模樣跟長老給的畫像不一樣……但,真要說不一樣,卻又有六分相似……」
江太夜滿腦子疑惑。今天是她第一次踏進這麼一幢華美富麗的大宅子,簡直快要有她家的數百倍大。宅子裡面的人很多,可……人雖多,卻沒發出什麼聲響,大多時候他們都是靜悄悄的,眾人來來去去,彼此遇見了也不怎麼交談,即使說話了,也是壓低著聲音。
第一次離開不見山莊的江太夜,對什麼都好奇,也對什麼都不了解,除了吃飯買東西住宿,以及完成使命之外,很多事情都是她以往不曾接觸、經歷過的;然而,她心裡知道,懂不懂沒關係,凡事一回生二回熟,只要記得按照莊主和實姐姐的叮嚀做,儘快學習就是了。
正當她準備另外找個地方再躲起來時,偏廳此時走進一高大男子。
「十六弟……你沒走?」八王爺朱納雍有些訝異地看著站在眼前的年輕女子。
他是誰?江太夜警覺地盯著眼前的男子,他的相貌雖然俊朗,但他渾身散發出來的氣息卻猶如她在山林里遇上的老虎一般,看似懶洋洋,體內卻蓄滿強勁、不容忽視的力量,隨時都能擊殺任何突如其來、具威脅性的人。江太夜自小在山林里與動物一起嬉戲長大,她敏銳地察覺到眼前這名男子所潛藏的實力。
方才她因為在思索其它事情而稍微分神了下,可她竟然直至他走到偏廳外才聽見他的腳步聲,由此可知他的武功與她應在伯仲之間。實姐姐叮嚀過,下山之後若遇見實力比自己高的人,能避則避,避不了時盡量別引起對方注意。
朱納雍瞧了下蒙著面紗的年輕女子,她穿著一襲藕色衣裳,質料雖非上等,但樣式與綉色皆十分雅緻,面貌被輕紗遮掩得嚴實,不過瞧得出國舅這次還頗有眼光;比起過往那些艷光四射的女子,這類有著山間靈氣的清雅女子還較合他的喜好,只是自幼見多了絕色美女,即使她貌比西施,他也沒興趣瞧上一瞧。
「十六王爺呢?走了嗎?」朱納雍淡淡問道。
十六王爺?原來之前那名錦衣男子不是八王爺。那人的確是離開了沒錯。江太夜想了想,輕點了下螓首。
她沒有把握能安然從他面前掠過,自他身後的廳門離開;思索了下,決定遵照實姐姐的叮嚀,盡量別引起他的注意。
「他沒帶你走?」真是奇事一樁!竟有女子選擇不跟隨俊美的十六王爺離開。
錦衣男子帶走的是歌姬不是她,她也不可能跟著十六王爺走,於是,江太夜再輕點了下螓首。
「你不願跟他走?」眼前這名女子終於挑起他的興趣了。
江太夜依然用點頭回答。她有任務在身,當然不能跟那位十六王爺走。
「抬起頭來。」朱納雍命令。
江太夜遲疑了下,終究決定依言抬起微低的螓首。
朱納雍仔細審視今日才收到的禮——眼前女子直視著他的清亮眼眸,像是不知世事、不懂尊卑的天真女子;她身上散發著一種乾淨的氣息——不單指外貌,而是一種由內透出的清靈凈秀。朱納雍第一次在成年女子身上感受到這種氣息。
但是,一名小小歌姬竟敢違逆尊貴的王爺,若不是她非一般庸脂俗粉,就是她心中另懷用意。要他相信行事作風非屬正派的國舅會送他一名不同於世俗濁流的獨特歌姬,他更偏向相信這名歌姬是心思不純的人。
十六弟沒將她帶走也好,省得因此而出什麼差錯,那可就不是一個國舅的命賠得起的。
朱納雍看著她那雙炯炯有神、卻帶些善良單純的黑眸。已經很久沒有女子敢像她這般坦然、不羞澀地迎視他審視的目光了。留著她,他倒要看看國舅能夠變出什麼花樣。打發時間也好。
比起那些外貌艷媚的女子,或是巧妙施展風情的老練歌伎,眼前這女子與人應對的方式簡單得令人訝異,卻反而更對他的脾胃。當然,不排除這是她另一種更高明的偽裝。
朱納雍微瞇了下眼,繼而露出傾倒眾生的笑容。「既然國舅將你送來,今晚你就到我房裡唱首曲兒伺候吧。」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曲子唱得好,今夜就點她侍寢了。
江太夜不知他迂迴的心思,她只想早點找到八王爺,並將盒子交給他好回莊裡復命。他看夠了嗎?看夠了就快走吧,她還得去找人哩。哎呀,國舅送歌姬的對象不就是八王爺?!原來他就是八王爺!
哎呀!剛剛突然見到他時被嚇了下,她現在才想起眼前這男人的模樣跟長老給她的畫像極相似。在確定自己已找到八王爺、並瞧清楚他的長相后,江太夜那雙未被面紗遮掩的眼笑得一閃一閃,猶如夜空中的星光。
朱納雍招來一名年長女官,交代女官把她帶下去梳洗打扮之後,再領去東廂房。
華燈初上,東廂房的一間寢房裡,正坐著一名珠圍翠繞的年輕女子,白哲的肌膚襯著嫩紅櫻唇與靈動黑眸,剛沐浴完的身子誘出一層薄薄的粉色紅暈,更加顯得美麗出塵。
確定那群硬拉著她洗澡的女子皆己離開之後,江太夜憋在胸中的那口氣才敢緩緩吐出。
好可怕啊!山下的女子都像她們這麼可怕嗎?
一群人拉著她又洗又搓又刷,彷彿要將她洗脫一層皮來;她們有人負責使勁的抓著她,有人負責脫她衣裳,若非擔心撕破實姐姐為她縫製的衣裳,她早在衣服被脫之前就先將人擊昏,然後趕緊逃開。唉!她們可以飛快的將她衣服脫掉,卻在穿衣的時候,挑揀比試了半天。讓沒穿衣物的她絲毫不敢施展輕功離開。
這是她第一次發上戴如此多簪子,穿如此難以行動的累贅服飾。江太夜不習慣的在房裡動了動,暫時顧不了那些叮叮噹噹的髮飾,她先去確定好不容易從她們手上搶回來的衣物,她們原本要將她的衣服給扔了呢!
待確定存放委託物的盒子與不見帖都在之後,她這才稍安下心,再摸了摸隨身軟劍,清點了下物品,她放鬆了下來。
實姐姐行前交代,要她在八王爺熟睡之際,將盒子與不見帖放在他的寢房,再潛伏暗處確定他醒來之後看到了委託物。她就可以離開,回庄去了。最重要的一點是,千萬別讓八王爺知道她就是不見山莊的使者。
現在她人己經在八王爺的房裡。她大可直接將盒子放著,然後再找個隱密處躲起來即可。
江太夜對於王府里眾多亭台樓閣並沒有太多了解,只當作東廂房這間華麗的寢房就是八王爺的卧房,殊不知朱納雍真正的卧房和這裡仍隔了兩三座園子。
每走一步,她身上的釵飾環物便叮噹作響。「戴著這些東西,大概能嚇退十隻豹子吧?至少虎子和乖乖肯定會被驚嚇到。」虎子、乖乖是她的山中好友,一隻成年老虎和一隻小猴子。
江太夜動手將身上那些晶亮美麗的釵飾、項練、玉佩給一一拿下,當她好不容易把發上的繁複髮髻全部解開,泛著烏黑光澤的一溜長發披肩灑下,此時房門被人打了開來。
是八王爺!
江太夜心中一驚,連忙撫上臉。
呼!幸好剛才在清點東西時,己將面紗系回臉上。
糟了!本來打算換回自己的衣物,再去找藏身的地方,現在八王爺回房了,她該怎麼辦?
朱納雍瞧了下桌上堆著的牡丹花簪、金步搖,以及許多女人喜愛的髮飾手環玉佩,視線轉回她那頭滑亮烏絲,以及那雙正准各摘除耳墜子的小手。
他勾起一抹讓無數女人痴迷的笑容,淡笑問道:「怎麼拿下了?不喜歡嗎?"
在他的盯視下,江太夜只好先放下手,任憑那對葡萄葉紋的耳墜子繼續在她小巧耳垂上搖曳生姿。雖然眼前這位八王爺臉帶淡笑,但江太夜卻覺得自己像是被老鷹盯上的獵物,無處可逃,無處可躲。
朱納雍坐在一旁的梨木離花椅上,拿起備妥的酒壺自斟了一杯桂花釀,態度閑適的輕聲道:「回話。」
這些首飾很美,可是會礙著她的行動,所以才會把它們拿下來,剛想開口澄清,她想起實姐姐的叮嚀,於是搖了搖頭充作回答。
即使隔著面紗,朱納雍依然能察覺到她的小小遲疑和輕微的舉動。
她身為歌姬,不是應該努力以悅耳的聲音討好他嗎?她現在這麼怯生生的,是想他對她另眼相待,還是別有用意呢?
「做什麼不說話?本王叫你回話,不是來看你點頭搖頭的。」
朱納雍自顧自地飲盡琉璃杯中散發雅緻花香的美酒。
聞言,江太夜僵直了身體。
實姐姐,怎麼辦?他要她說話,她該如何是好?憶起實姐姐曾經說過要她相信自己的感覺:如果世人認為某個人是大善人,但她卻覺得對方是惡人,那麼對方就絕對是個惡人。
實姐姐說過她長久浸淫在山林里生養成的敏銳直覺,比任何證據的判斷都要準確。她要相信自己的直覺……於是,江太夜決定執行今晚瞧見八王爺時第一個閃過腦海的念頭——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