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八月三日,星期六。

午夜兩點,仁愛路八米靜巷。

丁曉凡一面輕鬆地隨著CD哼著輕快的流行歌曲,一面熟練地轉動方向盤將車子滑進住家大樓設在後面巷子的地下停車場入口。

冷不防,一輛摩托車以滑壘的速度從巷子里飛竄出來,丁曉凡大吃一驚,緊急踩煞車——

「嘎——吱——碰!」

刺耳的煞車聲夾雜心驚膽戰的撞擊聲,劃破寂靜的長巷。驚嚇過度的她趴在方向盤上癱成泥,腦際啪搭啪搭、心念電轉,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她開車撞到人了!

撞人?

對方受傷否?傷勢重不重?

連串疑問逼得她不得不緩緩抬頭張口深呼吸再深呼吸,藉以調整驚慌失措的情緒。待心神稍稍回穩.這才伸出抖顫問的手推開車門,跨出裹著煙管牛仔褲的長腿——

「你……你們不要緊吧?」她駭得瞪大眼睛盯著一部50CC摩托車歪歪扭扭橫在她的珍珠灰福斯休旅車橫杠前。

一旁還有個頭戴安全帽的長發女孩撫著腳踝痛苦呻吟,另一位歐吉桑則坐在地上呆若木雞。

「對不起!我……我真的沒注意到你們會突然從巷子里衝出來,我……對不起!對不起!」曉凡見自己闖下大禍,忙迭聲道歉,再跨步上前伸手攙扶受傷的女孩。

「哇嗚——疼死我了!不行……我站不起來。」女孩痛得哇哇大叫。

「呸!」女孩的叫痛聲令呆住的歐吉桑猛回神,他拍拍屁股站起來箭步衝到曉凡面前,朝地上咋吐一口擯榔汁,興師問罪:「你是邊開車邊打瞌睡,還是酒醉駕車?」

「酒醉駕車?不!我……我滴酒不沾。」曉凡嚇得搖手否認。

「阿鳳,你不要緊吧?」自詡獵犬的歐吉桑聳著他敏銳的朝天鼻窯窯經審吸吸嗅嗅,直到確定涼如水的夜晚空氣中的的確確嗅不到一絲一毫酒精氣味,這才低頭關心女兒。

「我不要緊,只是腳扭傷了。」阿鳳噙住一汪淚眼,可憐兮兮回答。

「阿爸看看——哇!阿娘喂!你的腳踝腫得像拜拜的紅龜棵了。」

「阿爸!人家都快疼死了,您還有心情凈說些風涼話!」阿鳳橫過一眼抱怨。

「你們……等一下,我立刻打手機叫救護車!」丁曉凡忙彎身進車廂從皮包拿出手機欲撥打—一九。

「腳踝扭傷這種小Case,我用祖傳藥酒幫她推拿就好了啦,還叫啥救護車啊?」

「您懂推拿?」

「什麼才懂而已,我以前可是開過國術館,是個拳頭師傅,大家都叫我阿爐師,專治跌打扭傷的。」

「哩,原來如此。」

「阿爸!問題不在我的腳扭傷……」

「嘎?問題不在腳扭傷?你是不是頭暈,噁心想吐?你不會是摔壞頭殼,腦震蕩了吧?」阿爐師僻哩啪啦像機關槍連發掃射。

「腦震蕩?阿爸!拜託您扒開您的耗子眼看清楚,我的安全帽還好端端戴在頭上哩!倒是您……這一跤,敢情跌出失憶症來了?」阿鳳顧不得腳痛,伶牙俐齒回損自己的老爸。

曉凡則在一旁轉著兩隻烏溜溜的眼珠子滿臉興味看這一對父女鬥嘴鼓。

「跌出失憶症?」歐吉桑摳搔一頭銜得短短卷卷的山口組式電棒頭。

「您忘了今天中午十二點有一場告別式?我總不能一拐一拐在靈堂前面唱『孝女白琴』吧?」阿鳳嚙牙瞪眼勉強搭著曉凡的肩膀忍痛站起來倚著車門。

「啊!瞧我這個老糊塗,怎輕輕一摔就把這麼要緊的事給摔忘了呢?」阿爐師拿食指用力鼓敲自己的腦袋。

「告別式?孝女白琴?」聽他們父女倆的對話,讓曉凡覺得有趣卻也丈二金剛摸不清頭緒。

」」小姐,你貴姓大名?」阿爐師皮笑肉不笑地搓著雙手問。

「歐吉桑,我叫丁曉凡,這是我的名片。」曉凡從皮包里找出名片遞上去,鄭重表示:「都怪我開車不小心,阿鳳的醫藥費跟休養期間短少的收入我會如數賠償,以示負責。」

「這……『香草天空烘焙屋』?」阿爐師從襯衫口袋取出老花眼鏡戴上,拿著名片就著路旁黯淡水銀燈光大聲念8。

「嗯,改天我親自送一個蛋糕到府上表達我滿心的歉意,不知你喜歡什麼口味的蛋糕?」曉凡轉頭問阿鳳。

「芒果慕斯。」阿風不加思索。

「芒果慕斯蛋糕?那沒問題。」曉凡決定親手烘焙。

「丁小姐,你會唱歌嗎?」阿爐師突兀問著。

「唱歌?會呀,念大學時我還不止一次粉墨登場表演歌劇『蝴蝶夫人』呢!」曉凡得意點頭坦率回答。

「這麼說……你既會唱歌也不怯場竣?」阿爐師的兩顆黑豆眼倏忽發出綠熒熒目光。

「怯場?當然不會。」曉凡打從幼稚園小班開始就常被老師點名上台表演,小學、初中、高中更是學校的演講高手,上台經驗豐富得很。

「太好了!太好了!」心懷鬼胎的阿爐師把自己的手指頭折得喀啦喀啦響。

「阿爸,您……不會吧?」不敢置信的阿鳳淬瞪兩隻細長丹鳳眼,重重倒抽一口氣。

「怎麼了?」夾在中間有聽沒有懂的曉凡扭頭分別覷著神情透著幾分古怪的父女倆。

「丁小姐,依我看……你還是先把車子停靠旁邊,以免妨礙其它車輛進出,我們好好談談。」

「哩,好。」她依言上車,將車子駛靠路邊停妥后再度下車。

「出這場車禍算我們三個同時倒霉,還好,我平時逢廟就燒香,今天果然有燒香有保佑,只是虛驚一場。既然,我們父女沒什麼大礙,我也不會乖機敲你竹杠,依我看……就醫藥費跟蛋糕都免了吧。」阿爐師很阿沙力地大手一揮。

他是個老實人,心底比誰都要清楚,這場擦撞肇因於他騎摩托車經過巷口時並未減速,若非對方車速慢,後果將不堪設想。

「歐吉桑……」她感動莫名。

「不過,你要幫我一件事。」

「什麼事?」

「我女兒阿鳳綽號『孝女鳳』,她扮『孝女白琴』唱哭靈的哭功跟唱腔,可以說是哭遍北台灣無敵手,每逢山殯吉日還得四處趕場幫老闆賺錢。俗話說『肥水不落外人田』,所以,我將生意清淡、每天小貓兩三隻的國術館頂出去,自己組了個電子花車團承接各種喜喪婚慶表演,全家的三餐就靠她表演,可是……現在阿鳳的腳受傷、眼看著將無法上場……」

「啊?糟糕!這該怎麼辦?」她跟著發急。

「是有點傷腦筋,所以我想……能不能請你代阿鳳哭一場『孝女白琴』?」異想天開的阿爐師,語出驚人。

「啊?我?我……哪行啊!」曉凡把頭狂搖似撥浪鼓。

我的天啊!虧阿爐師想得出這種勁爆餿主意,居然叫她跪爬到一個陌生死人的靈前哭爸哭母?

不!這麼丟人現眼的忙,打死她都不幫。

「行!只要你會唱歌又不怯場就一定行。今晚辛苦你熬個夜,我叫阿鳳幫你惡補一下,一定OK的啦。」樂觀派阿爐師樂觀預言。

「可……這……您電子花車團的團員應該在這個節骨眼兒發揮同事愛,幫阿民代唱一場。」

「唉!這你就不懂了,咱台灣人剖腹生子要挑日子看時辰,結婚也要選個良辰吉日,這出殯下葬更是馬虎不得,非要選個黃道吉日才行。按黃曆.今天是個大好日子喜喪皆宜,所以,我接了滿檔的case,這會兒實在抽不出人手代阿鳳上陣。」

「您團里沒人手何不找其它團的人幫忙?不如這樣吧,加倍給錢請人代唱.這筆費用我來付。」

「丁小姐,你沒聽過『同行相忌』這句話嗎?我收了喪家訂金卻派不出人手,這件事著傳揚出去,我『阿爐師電子花車團』在這一行還混得下去嗎?」小學畢業的阿爐師視信用如命。

「可是………我真的不行。如果,只是上台唱唱歌我義不容辭,至於……扮『孝女白琴』哭靈,我真的沒辦法。」

「唉!我阿爐師好不容易在這一行闖出名氣,沒想到多年累積的信譽,如今眼看著即將毀於一旦了……」阿爐師喉嚨一緊,嘎咽住。

「嚨,沒……沒這麼嚴重吧?」曉凡吃驚因用著。

「丁小姐,信用是咱生意人的第二生命。如果,有人舉辦喜宴預先跟你訂蛋糕,你收下訂金后,卻忘了如期送蛋糕,讓客戶在賓客面前出糗,你說嚴重不嚴重?」阿爐師操著一口台灣方言。

「我保證我的的店絕對不會出這種烏龍狀況。」把哭得凄凄慘慘的哭靈跟美味可口的蛋糕扯在一起比喻,不倫不類得令曉凡啼笑皆非。

「這就對啦!你的店不會擺烏龍,我的電子花車團也不能拿了訂金卻放喪家鴿子吧?」

「阿爐師,不是我不肯幫忙,而是您若硬把我趕鴨子上架,我怕……到時候反而幫倒忙,砸掉您的招牌了。」

「這一點你就不必擔心了,我女兒阿鳳調教徒弟自有一套速成法。怎樣?」

「可是……這……現在已經凌晨兩點多,離中午十二點不到十個小時,我一竅不通……我真的不行啦!」曉凡都快急哭了。

「丁小姐,要怪就怪你自己,誰教你開車不長眼撞到我們父女倆,害我瘸著腿無法上場。於情於理,這個忙你是非幫不可。」一旁的阿鳳突然插嘴。

「我……」是呀!自己開車撞傷阿鳳,阿鳳連一句怪罪她的重話都沒有,她又怎能這麼沒人性讓瘸腿的阿鳳一破一破上場哭靈呢?

「丁小姐,你放心啦!只要抓住幾個房門,唱『孝文白琴』其實很簡單的。」

「這……」

「別再這呀那呀,你不是說時間緊迫嗎?現在,你就先跟我回我家,我陪你今晚練通宵。」阿鳳不由分說,一瘸一商走向她的車子,打開右邊車門鑽進去。

「阿鳳坐你的車子幫你帶路,我騎我的老爺機車隨後就到。丁小姐,你也不必太看清自己啦,我阿爐師一向慧眼識英雄,至今還不曾看走眼過,我說你行,你就一定行!我不會拿自己的招牌開玩笑的啦。」阿爐師為她加油打氣。

「唉……好吧。」騎虎難下的她長吁一口氣,悶悶坐上駕駛座。

心想,既然非唱不可,何不轉換一下心情,就當它是登台演戲,在這一幕人生告別式里,她扮演唱哭靈的角色就好了。

***

「黃泉冥府路茫茫,陰陽兩隔來拆散,思親心情難排解,爹啊……望爹人兒夢中來……」曉凡不厭其煩哭著嗓子,一遍又一遍賣力練唱。

「味道聽起來……怪怪的,你的哭腔太於凈,記得要帶著沙啞的抖音。要像我這樣,你聽好——黃泉冥府路茫茫……當你唱到『茫茫』這兩個字時,切記要硬咽抽泣才能帶動現場悲傷的氣氛,讓在場的人聞之鼻酸紛紛掉淚才行。」阿鳳以抽泣的哭調仔,示範一遍。

「喔!我懂了!是不是像這樣,黃泉冥府路茫茫……」她抓住竅門重唱一遍。

「對對對!就是這個土味。『孝女白琴』是台灣民間習俗,就是需要這種土裡土氣『聳』的味道才對味。」阿鳳喜得眼睛發亮,心中暗贊:真是孺子可教!

「嘿嘿嘿!我阿護師眼光不錯吧?我早看準你是塊唱哭靈的料。」阿爐師翹起二郎腿窩在沙發上,自鳴得意。

「是!您厲害!您慧眼獨具!阿爸,這裡沒您的事,您還是早點上樓睡覺吧。」阿鳳簡直被打敗。人家是小孩子不懂事才作興人來瘋,阿爸這個老頑重偏偏不退多讓,怎麼趕他上樓睡覺,他就是賴著不肯,非在一旁趁隙插嘴,唯恐別人忘了他的存在。

曉凡趁他們父女倆你一言我一語之際,端起茶几上的馬克杯,啜一口三合一的咖啡,潤喉提神。

「怎會設我的事?阿鳳,這一仗關係著我們電子花車團的招牌,我這個團長不坐在這裡臨陣督軍,豈不失職?」阿爐師理直氣壯。

「您若擔心砸掉招牌,我勸您閉上大嘴巴乖乖坐在一旁不要出聲打岔,讓我們專心練唱。」

「騙肖!人家丁小姐學得又快又好,我插個嘴說句話鼓舞她的土氣都不行喀?好啦,好啦,我保證安安靜靜當個啞巴,行了吧?」阿爐師從上衣口袋摸出長壽煙。

「阿爸!我們拒抽二手煙。」

「好好好,我到院子抽總可以了吧?」阿爐師煙店一來,再也顧不得督軍不督軍,吸著拖鞋推開紗門,兀自蹲到院子角落哈煙。

「丁小姐,哭靈采唱一段、口白一段,口白大都是追憶跟讚美亡者一生,你要像背劇本般背下來。」

阿鳳遞給她一張破舊的十行紙,她一面看一面念出聲:

「阿爹!您茹苦含辛養育孩兒長大成人,如今,正當孩兒要孝順您的時候,您卻撒手人哀放下孩兒不管。嗚……從今以後,孩兒再也看不到爹親慈祥的面容,再也聽不到爹親關懷的聲音,爹!您教孩兒怎能不肝腸寸斷?嗚……」

「停!厚!你念的聲音太平淡,根本激不起聽的人悲勃的情緒。記住!念口白時要把語氣盡量放軟放慢,字字句句要念得抑揚頓挫外加錐心泣血,你可以運用咦咽的泣聲營造出凄凄慘慘的氣氛,引發在場者同悲,一掬傷心淚。」

「好難膽……」她直想打退堂鼓。

「頭已經洗了一半,你除了硬著頭皮『撩落去』,別無選擇。」

「唉!以前每每聽到喪家傳統告別式的哭靈,只覺得不但吵死人,更是吵話人!壓根兒沒想到學哭靈這麼難。」

「其實,你只要抓住『苦』跟『悲』二字竅門,應付一場哭靈,保證綽綽有餘。」

「苦?悲?」她用心咀嚼「悲苦」二字訣的意涵。

「嗯!只要聲音聽起來如泣如訴,就算哭成破鑼嗓子聲音分岔走調都無關緊要。那種場合只要不是太離譜,誰有這份閑功夫計較哭靈的人是否哭得字正腔圓,還是荒腔走板?拜託幄!又不是參加歌唱比賽。」

『何……不知怎地,我就是沒來由地緊張,感覺放不開。」

「你不必過度緊張,萬一真的感到渾身不自在,不妨將頭上的白麻布扯低一點蓋住你的臉。反正,前前後後不過半個鐘頭而已,等告別式一結束,大家屁股拍拍各走各的,以後就算在路上擦肩而過,相信也沒人認得出你。」

「是啊!我幹嘛鑽牛角尖地把區區告別式想成眾所矚目的奧斯卡頒獎典禮呢?又不是只要一露臉就會被衛星傳送到世界各地,讓全世界的人因此都認識我……哈!阿鳳!橫在我心中的大石已經落下,我自信可以代你上場完成哭靈的差事了。」打開心結的她信心滿滿。

哭靈就哭靈嘛!一場表演罷了。

「嗯!這樣就對了!」兩人相視一笑,擊掌加油。

***

灰濛濛的天空飄著毛毛細雨……

披麻帶孝的丁曉凡渾身不自在地低頭扯著身上粗硬雪白的孝服,微顫的修長指尖怯怯探進口袋,摸著阿風剛才塞給她的七片榕樹葉,阿鳳告訴她榕樹葉可以去穢避邪。

她按住惶惶難安的心,好奇地轉溜兩顆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偷偷張望周遭環境——

這座位在內湖金龍路半山腰的老舊四合院,偌大的曬穀場搭建出可容納百多人列席的祭壇,四周垂掛素坦白閻,香煙裊繞;各式各樣的花籃花圈從靈堂一路延伸到斜坡。

棺木靈樞前的長條供桌上擺著鮮花素果和香燭,供奉著一面簇新的牌位,兩旁排滿紙紮轎車、洋房、金山銀山.以及一對紙紮靈童……光從花費不發的闊綽手筆,不難窺見死者子孫非富即貴。

排列整齊的椅子黑壓壓坐滿前來拈香哀悼的親戚朋友,兩個披麻帶孝的孝男直挺挺跪在靈堂右側,準備答禮。

主祭司儀瞄一眼腕錶,挑定的吉時一到,隨即上前對著麥克風宣布:

「壬午年農曆六月二十五日,午時,盛公名川先生告別式,儀式開始,來賓請起立——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來賓請坐下。」

司儀按照程序主持告別儀式項目。「來賓致哀悼詞。」

嗡……嗡……心神不寧的丁曉凡一顆腦袋嗡嗡作響,儀式程序進行順暢,眼看著即將輪到她上場哭靈,她卻不斷興起落跑的念頭。

「曉凡,既來之,則安之。我知道你備感壓力,但,再難堪再難熬,我求你無論如何也要咬牙撐過這三十分鐘!半小時一眨眼就過去了,不是嗎?」彷彿看穿她心思的阿鳳忙扯扯她的袖子,苦苦哀求。

「是啊!丁小姐,阿爐師電子花車團的命運就操在你手裡,你不會見死不救臨陣脫為的brg」阿快師陰阿同v十儷形。銅牆鐵壁左右包夾住她,除非她懂奇門遁甲有本事飛天遁地,否則……想逃?門兒都沒有。

「我……」她回頭想張口說話。

阿爐師卻不由分說從她背後猛推一把,說道:

「啊!該你上場啦!」

嘎?她一個踉蹌順勢滑跪到靈堂前,登時,鴉雀無聲,數百隻眼睛全都聚焦在她身上。她顧不得搓揉摔疼的膝蓋,硬著頭皮撲倒在棺木上,哭著嗓子發出凄厲的叫聲——

「爹親啊!您怎麼狠心丟下孩兒,離開這個世間?失去爹親的我,以後若受到委屈該找誰傾吐心中的甘苦?嗚……我心肝爹啊!」雖然腦袋發脹,她還是一字不漏說完第一段口白,接著扯開發疼的喉嚨,哀痛欲絕泣唱:「黃泉冥府路茫茫。陰陽兩隔來拆散……」

「阿鳳阿爸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丁小姐第一次哭靈就哭得這麼贊!哭得這麼令人悲從中來。」躲在休息室的阿爐師拉長耳朵字字句句聽仔細。

「唉!真是太難為她了。」阿鳳拉了張圖板凳坐下來。

「阿鳳啊,我看你們兩個女生一路上吱吱喳喳談得挺投緣,不如,你問問她想不想加入我們電子花車團?」

「阿爸!您嘛幫幫忙,人家曉凡賣麵包賣得好好的,幹嘛改行啊?話說回來,唱哭靈又不是什麼光鮮亮麗的行業,人家才不稀罕咧。更何況,她剛剛打手機回麵包店交代事情,我聽她說話的口氣像個主管,我猜她應該是店長。」喜歡吃麵包的阿鳳當然清楚香草天空烘焙坊乃台北排行前三名的老字號麵包店。

「麵包店的店長從早忙到晚一個月能拿多少薪水?哪像我們這一行錢多事少,只要她肯加入,阿爸準備打出『哭靈姐妹花』的名號來捧紅你們。」阿爐師的生意腦筋兜得飛快。

「要問你自己去問,拜託別拖我下水。」

「你……奇怪!每個人的胳臂都是往內彎,偏偏你這個反骨有事沒事就愛跟我唱反調。」阿爐師氣呼呼從襯衫口袋掏出香煙叨在嘴上,再從褲袋裡摸出打火機點燃。

他狠狠吸一大口,噴出一長串白霧煙圈,繼續豎耳傾聽,卻聽見唱到最後一句的曉凡,結尾時竟然凄厲丟喊出一句

「我心肝阿娘喂——」

「阿鳳……前面靈堂的往生者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阿爐師歪著頭,一臉困惑。

「男的啊——嗅?曉凡剛剛最後一句喊什麼?」阿鳳的眼睛駭得又回又大。

「她『喊心肝阿娘喂』……我的媽呀!這個禍闖大了!她是不是哭昏頭啦?怎麼阿爹變成阿娘?這簡直觸霉頭嘛!喪家死了父親還不夠,她居然詛咒人家媽媽也去死!哎喲喂,這……這……這下子該如何跟喪家交代?」阿爐師不曾出過這種岔子,一時也慌了手腳,心虛地探出腦袋窺視靈堂。

果不其然,只見在座的來賓面面相覷,錯愕不已!甚至有人忍俊不住掩嘴竊笑。

嗅!糟糕!凸褪了!曉凡內心正得意自己居然有板有眼唱完哭靈時,沒想到高興太早,唱到最後關頭竟犯下不可饒恕的嚴重錯誤,前功盡棄。

此時,摸得滿臉通紅的曉凡感到背脊涼颶颶,隱約感覺有兩道冷酷似冰柱的眼光狠狠掃向她,她怯怯半掀眸回瞥家屬席,正巧跟氣得臉都綠掉的孝男四目交接。

「我……我心肝阿爹喂……」她慌慌張張收回心虛眼神,再拋唱一句,予以更正。

「……」全場靜默似暴風雨前的寧靜。

「禮——成!」見多識廣的司儀趕緊喊禮成結束這場出岔的告別式。

欲送盛老先生最後一程的來賓個個低頭咬唇憋住笑氣,魚貫登上停在外頭的遊覽車,曉凡則乘機逃回休息室。

***

盛勵寒凜一張五官深途的俊臉。他很納悶十多年來幾乎已足不出戶的父親,竟然在彌留之際再三叮囑他,務必將喪禮辦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

忙於事業忙於應酬忙於約會的他,分身乏術,決定將喪禮交由葬儀社包辦。雖然,他對這種又哭又唱吹吹打打的傳統喪禮不以為然,不過,既是父親遺願,他也只好勉強照辦。他抿緊薄唇兀自生悶氣,冷漠的眼神掃向外頭的「西索米」、陣頭,以及穿著涼快養眼的電子花車女郎。

他猛想起那個該死的哭靈孝女,竟然恍神到哭錯往生者性別,他明明死了父親,她偏偏唱成母親,害他成為告別式的笑柄!他光用膝蓋想也知道,不必等到天黑全商界的人都會收到這則黑色笑話。

一絲不苟的盛勵居然在自己父親的喪禮出糗?最可恨的是闖禍的明明不是他,他卻必須照單全收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椰榆眼光。哼!若非她是個女人,他一定當場毫不猶豫賞她一記老拳,讓她秀逗的腦袋清醒清醒。

不飽以老拳不代表他會悶不吭氣放她一馬,數落她兩句總不為過吧?他邁開大步走進休息室。

「盛先生,對不起!她是新手,第一次上場唱哭靈,心情難免緊張……」阿爐師抬眼瞥見奧著臉進來的盛勵,忙難滿笑容上前哈腰陪不是。

「葬儀社跟我推薦你的電子花車團最敬業,你卻塞給我一個新手——結果呢?不僅她丟人現眼,現在害得我也跟著顏面掃地!」盛勵氣沖沖打斷阿爐師的話。

「我……」阿護師被堵得啞口無言,一張老臉皮青白交錯。

「對不起……是我闖的禍,你想罵人就罵我,不要遷怒阿爐師。」曉凡掩下兩排無助的濃睫,低著頭站出來認錯。

「你犯下令人無法忍受的錯誤!」盛勵得理不饒人。

「對不起……」她心虛低頭瞪著衣襟。

「你吃這行飯,卻連最起碼的職業道德跟修養都沒有?哪有人像你這樣腦袋像灌了漿似的,居然連哭靈對象的性別都搞錯的!」盛勵愈說愈火大。

「對不起……」

「誰都想賺錢,但,賺錢必須賺得心安理得,千萬不要為了花花綠綠的鈔票接滿檔case,讓自己像只無頭蒼蠅四處趕場,以至於搞不清楚往生者身份,褻讀死者!」盛勵認為阿爐師的「新手之說」只是卸責之詞,不足採信,他一口咬定她是因為趕湯趕得霧煞煞才會鬧笑話。

「真的很對不起……」她羞愧的眼神望進他盛滿怒氣的火眼。

「你……」他的心沒來由震了下,愕然將尚未罵出口的話統統咽回肚子里。

「哥!原來你在這裡,大家都已經坐上遊覽車,準備出發了。」一個俊秀的年輕人邊走邊嚷嚷。

「對於不敬業的人,哥絕對有必要當面數落兩句,好讓她記取教訓!」盛勵意有所指。

曉凡的臉頰又一次燙紅。

「哥!錯都錯了,你現在罵她也於事無補啊,我看她也……怪可憐的,算了吧!」盛志看她臉色蒼白手足無措站在盛勵面前乖乖聽訓,忙為她說情。

「謝謝!」曉凡感激地覷盛志一眼。

「你老是濫發慈悲心……算了!我們走吧!」面對曉凡一再道歉,盛勵也不便多加譴責。可,走沒兩步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停下腳步,掏出名片轉身遞給她,說:「後天上午十一點,我要你親自到我公司收這筆錢,若是別人來收,我保證一毛錢都拿不到。」他冷冷頷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美夢成真國際公司』……盛勵,忠孝東路四段……」她哺哺念著,這才發現他的公司居然跟她的麵包坊就在同一棟大樓,她在一樓,他在十八樓。

「盛勵?原來他就是那個在股海呼風喚雨的股市金童盛勵?」苦無發言機會的阿鳳搶著說話。

「明明是炒作股票的作手,幹嘛往自己臉上貼金,叫蝦米股票金童?我呸!」阿爐師對著盛勵走遠的背影,打鼻孔噴出不屑的冷哼。提起股票他有切膚之痛,阿爐師在八千多點買進的股票全套牢在高檔,住進「套房」里了。

「阿爐師,我真的很抱歉!搞砸您的招牌了……」曉凡對著阿爐師深深一鞠躬。

「阿爐師電子花車團是響噹噹的金字招牌,不是紙糊的,就算不小心摔一跤,相信很快就可以爬起來,你不必擔心啦。」阿爐師安撫滿臉愧疚的她。

「阿爐師……我……」她支支晤晤。

「有話直說,不管說對說錯都不怪你。」

「我不想去他公司收賬,能不能……由我墊這筆錢給您?」她視跟他見面收款為畏途,她寧願自挑腰包,花錢消災了事。

「不行!不行!這種哭靈的錢不能不跟喪家拿,否則會衰一輩子。你把名片給我,後天我親自出馬。」行有行規,哭爸哭母半天,哪有不收錢的道理?

「可是……您也聽到啦,剛才他說除了我去,別人一概收不到錢。」

「你聽他在瘋狗亂吠!他敢不付錢,我就找兄弟給他『蓋布袋』海扁一頓。」國術館出身的阿爐師結識不少道上兄弟。

「這……算了,禍既是我闖下的,就該我出面收拾殘局,我會依約去收款的。」

「那我陪你一起怯。」阿民自告奮勇。

「你腳扭傷,還是在家休息吧,我一個人去收就行了,我不信他會吃掉我。」曉凡在職場是獨當一面的能幹女子,她之所以罵不還口,乃因她真的犯錯在先,理不直氣不壯,只好聽憑教訓。不過,他罵也罵了,而她該道歉也一再道歉了,他若當她好欺負,一旦惹毛她,她也是會不惜反擊的。

「這整件事,我們的確犯了錯,讓他逮住機會百般刁難。我若沒猜錯,他無非想乘機削我們價錢,依我看……不如這樣吧,先打他九折,他若不肯,頂多降到八折,算是給他賠禮。」阿爐師心裡盤算了下。

「嘩!阿爸!所有團員都說您凡事『向錢看』,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難得您今天這麼爽快,我猜明天太陽要打西邊出來噗!」阿鳳扮了個鬼臉,想博曉凡一笑,好沖淡這股低氣壓。

「你這個瘋丫頭,專挑在外人面前掀你老子的底。」阿爐師故意拉下臉佯怒,拿手指頭激激阿鳳腦袋。

「呵……」知父莫若女,阿鳳涎著臉撒嬌憨笑。

「我一收到錢,馬上派人送到府上交給您。」見他們父女倆吵吵鬧鬧,疲憊窘迫的曉凡不禁被顏抿唇一笑。

「好!他若敢刁難你,你扭頭就走,我自會找他算賬。」阿爐師附加一句。

「對我有一點信心好不好?說不定我一毛不少全額收足呢!」她打趣著,努力為自己掙回一點自信。

「那就……祝你收款順利成功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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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涼好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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