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翌日,柳於嫣早早就起床了,選件藍底碎花的洋裝穿上。還好去年參加一個朋友的喜宴時買了這件洋裝,不然今天就沒合適的衣服穿了。
八點不到,她就站在家門前等著。
幾位鎮民路過看到她,許久才認出原來她是柳於嫣,驚訝又驚艷的讚美聲不停落在她身上。
昨晚葉奇磊的話還在耳邊,導致她不敢睜大眼或眯起眼看清楚讚美她的人是誰,認得出聲音的還能與之閑聊幾句,認不出聲音的她只好微笑以對了。
鎮上的人真善良,她心裡既安慰又感動。她覺得剪掉頭髮、摘掉眼鏡、換上裙子后的自己,與原來的自己或許有些不一樣,但也不可能會有太大的差別,鎮民們的讚美實在有些過頭,不過她還是虛榮的覺得很開心。
走出門庭,柳於嫣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下。短髮、小巧的瞼蛋、纖瘦身子里在藍色小碎花洋裝下,整個人看起來溫婉卻又朝氣篷勃。
遠遠的,葉奇磊就看到她了,車子俐落的停在她身邊。
「上車吧。」他打開前座車門。
他似乎還在生氣。柳於嫣坐進車裡,這是她第一次坐上BMW這種名牌車,心情卻與幾天前的緊張興奮完全不一樣,一顆心七上八下的。
「呀,今天你自己開車……那位開車的小哥不在嗎?」她試著開口,想讓車裡的氣氛綬和一些。
結果證明適得其反,葉奇磊以為她想見黃偉強,原本還算好的情緒立刻轉壞。
「你想見他嗎?」他綳著臉。
柳於嫣搖搖頭,「不是,只是我覺得讓你親自開車帶我去配眼鏡,似乎不太好,畢竟你是一家大公司的老闆,一定還有很多事需要你。」
「我不忙。」他簡短的回答,車裡又恢復了靜默。
「呀……我們要去哪裡配眼鏡?」她又打破沉默開口問道。
「市區。」
「喔。」又是一片寂靜。
柳於嫣決定跟他道歉,「配完眼鏡后,也許你不會想再見到我,所以我先為昨晚的事向你道歉,我一向都是笨手笨腳,希望你不要介意。」她的神情極度落寞蕭索。
「你在說什麼?」葉奇磊轉頭看了她一眼,她依然低垂著頭。
「像你這麼一個傑出的人跟我這種又笨又丑、老是出差錯的女人在一起,會覺得厭煩也是理所當然的。」她忽地抬頭,朝他擠出一個笑容,「我覺得你已經很了不起了,因為剪掉我頭髮、丟掉我眼鏡的人並不是你,你其實不用負這種責任的,可是你還是扛了起來。不過,等配完眼鏡后我就得努力工作了,我們大概也就沒什麼機會見面了,呀——」車子忽然轉進路旁並且緊急剎車,完全沒預料到這種情況的柳於嫣本能的尖叫一聲,兩手緊抓住車門把手。
「你想說的就是這些?還有沒有想講還沒講出來的?」葉奇磊神情凝肅的逼近她。
「呀……」她整個背已經貼上了車門,「我……還沒想到。」
「那你可以不要說話了嗎?」
「呀……」柳於嫣覺得受傷了,原來他是嫌她吵,「我平常很少講話的,是你都不講話。」她頗感委屈,「其實你不用親自帶我去配眼鏡,我自己一個人一樣可以去,不會迷路的。」跟一個自己喜歡,對方卻討厭自己的人在一起,那種滋味真的是五味雜陳,很不好受。
倏地,她的臉被一雙大手捧住,被迫仰起,眼前是熟悉的模糊臉孔。
「你可以不要說話了嗎?」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繚繞。
「呀?」在怔仲間,她的唇已被他給覆住。
這是她的初吻,就這樣在她的視線尚未清明時被輕易奪走了。怪的是她並沒有反抗,不是因為他是她暗戀的人,而是她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傻了,一吻結束,她這個沒出什麼「力」的人竟然也跟他一樣氣喘吁吁、渾身輕顫,腦袋一片空白。
葉奇磊將額頭柢住她的,「這個回答可以嗎?我從不吻令我覺得厭煩的女人。」
柳於嫣感覺自己有如飄浮在雲端,還因為那一吻在昏眩中,但奇妙的,原本沉甸甸的,壓在心頭上的大石頭此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你……可以再回答一次嗎?」她的理智尚在飄遊,只想再感受一次四唇交接的甜蜜壓力。
「當然。」葉奇磊啞聲道,再次覆住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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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奇磊為柳於嫣配了一副隱形眼鏡、一副無框眼鏡,現在她幾乎都戴隱形眼鏡出門,因為他喜歡她那雙明亮大眼,她也更常到黃土平地報到了。
隨著廣告攝影隊而來的是無孔不入的記者,葉奇磊為了不增加小鎮及柳於嫣的困擾,在眾人面前對她是一視同仁,與一般參觀拍攝的鎮民並無不同。
不過,柳於嫣已經很滿足了,她知道他很忙,她只要能常常見到他就夠了,況且他們還常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溜出去約會呢。
惟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常常感覺到冉清顏敵意的視線,讓她覺得頗為頭痛。而隨著時間的慢慢流逝,另一個即將來臨的事情也困擾著她。
昨天葉奇磊普離開過小鎮一天,凌晨時才回來。雖然只有一天,但她卻覺得度日如年,見不到他的人讓她悵然若失,而這也是她擔心的開始。
廣告拍攝總有完成的一天,等廣告拍攝完畢,這些過客走了,這小鎮又會恢復到往日的平靜,對他們來說,「拍廣告」的事就像吹過樹梢的風,留下的只剩那隨風擺曳過的記憶。
葉奇磊自然也會離開的,台北才是他的家,像他這種年少得志的人事業心重是必然的,她並不奢望他會常常下來這個極南小鎮看她。
而她這個戀家癖嚴重的人也不可能三不五時就往台北跑,可是她真的很不想就這麼與他分開,不知道他想過這個問題沒有。他一定沒想過,因為他總是忙忙忙的,而他們單獨在一起時只是彼此依靠著,鮮少說話。
不知誰曾說過——遠距離戀愛,十分九離。她嘆了聲,一瞼憂愁。
坐在樹蔭下,夾雜在看熱鬧的鎮民里,柳於嫣的視線始終停駐在專註於拍攝工作的葉奇磊身上,而他始終未曾回頭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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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柳於嫣開始擔憂的那天下午,一輛白色賓士駛進了極南小鎮,來到黃土平地,開車的是名戴著墨鏡的年輕女孩。
即使她戴著墨鏡,柳於嫣還是看到了她蒼白的臉和紅色的鼻頭,看起來像哭了很久很久,憔悴又虛弱;而且大熱天她竟穿著長袖襯衫。
令柳於嫣不解的是葉奇磊在看到那女孩時,毫不猶豫的就放下手邊的工作跑到賓士車旁,不知與她說了些什麼,半晌后一臉凝重的抬起頭,喚來了副手交代了幾句后便與她交換座位,駕著賓士離開了。
在上車之前他曾與柳於嫣的目光相對,她只是一臉迷惑的看著他。
隨後地向黃偉強詢問那名年輕女子。
「你不知道她是誰?!」他一副不可思議的口吻,看著她的眼神就像她是來自異星球的生物,「史玉琪耶!半年前一出道即創下百萬唱片銷售紀錄的新人耶,紅遍港、台兩地的偶像實力派歌手,與我們的冉清顏並稱『學生殺手』的紅星,你居然不認識她?」
不認識就是不認識,有這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嗎?柳於嫣在心裡嘀咕著。「她看起來跟你們老闆好像很熟的樣子。」柳於嫣好奇的問。
「豈止熟,她跟我們老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而且還是老闆發掘她出道的,感情深厚得很哪。」
他說得很得意,但她不知道他在得意個什麼勁兒。
原來是青梅竹馬,難怪葉奇磊一看到她就丟下工作跑過去了。黃偉強的那句「感情深厚」,不知怎的,竟讓柳於嫣覺得惴惴不安了起來。
如果史玉琪真如黃偉強說的那麼紅,那她親自跑來找葉奇磊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也許是工作上的吧?柳於嫣壓抑下那份不安,樂觀的想著。
彷彿是附和她的想法,才剛想完,身旁的黃偉強又開口了。
「奇怪,昨天老闆才去找她的,怎麼今天她就來了?一定是什麼事情談不攏。」他自言自語著。
「你們老闆昨天是去找她?」柳於嫣訝異的問。他只跟她說是要回台北辦些事情,他指的事情就是去找史玉琪?
「對呀,還是我載他去的……呀!」黃偉強回答完后,突然戒慎的看著她,「你不會跟那些記者說什麼吧?我們老闆的緋聞已經夠多了,要是那些記者知道昨天我們老闆特地北上找史玉琪的話,一定又會被渲染成八卦緋聞,不可以告訴那些記者哦,打死都不能說!」他警告著。
緋聞已經夠多了?柳於嫣的心冷了一半,她現在才想到自己絲毫不了解葉奇磊的過去。
她從小在小鎮長大,鮮少離開過,二十六年的歲月平淡無奇得就像一杯白開水,一眼就可看透。可是葉奇磊呢?他生長在與平凡小鎮截然不同的繁華台北,還是一家廣告公司的老闆,所接觸的事物全與她的不同,他是她的第一個男朋友,而她呢?是他的第幾任女朋友呢?以後是否會成為他過去式里的其中一個?
「你們老闆很受歡迎嗎?」她忐忑的問,希望答案是否定的。
「那當然!」黃偉強肯定的說,「他人長得帥,又精明幹練,才二十四歲就將『聯奇廣告』推上一流的位置,雖然脾氣壞了一點,但這種青年才俊哪個女人不愛?倒貼都有。不過我們老闆也是很挑的,能跟在他身邊的女伴一要有臉蛋、二要有身材、三要溫柔不多話,沒有這三樣條件,就算交往了也一定很快會被甩掉。」他拍拍她的肩膀,「不過你不用擔心,雖然你剪了頭髮又換上隱形眼鏡,跟第一次見面時大大不同,但還不到我們老闆的標準,他不會染指你的。」黃偉強自以為幽默的說。
接過吻算不算染指呢?要是黃偉強知道他的老闆已經吻過她,而且還跟她交往中,不知道會不會嚇得暈過去。
而且葉奇磊還小地兩歲!天呀,她還以為他比她大,結果是她比自己的實際年齡還要幼稚,而他比實際年齡還要成熟,這真是一大打擊。
葉奇磊為什麼跟她在一起呢?她長得既不漂亮、身材又不好、年紀又比他大,說溫柔其實是懦弱,他要的條件她一樣也沒有,他是看上她哪一點?
她是他在這索然無味的小鎮上的臨時消遣嗎?她很不願意這樣子想,不過,他的確沒說過任何類似喜歡的話,只說他並不討厭她。
「廣告預定什麼時候拍完?」她問。
黃偉強蹙起眉頭,「應該這兩天吧,這個廣告是拍得太久了。」
柳於嫣的眼裡浮上了霧氣。也就是說,她跟葉奇磊的關係有可能即將結束了。
快回來吧!給她一句保證的話,只要他願意給她一句話,她不安的心就能獲得安撫,快些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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駛出小鎮,葉奇磊在市區找了間隱密的小型旅社。
拿著鑰匙走到房間,史玉琪墨鏡下的臉色已經泛青,身子似乎也搖搖欲墜,葉奇磊扶著地躺到床上,並倒了杯水給她。
他的臉色也很難看,從頭到尾眉頭始終是皺的。
史玉琪已懷了三個月的身孕,要不是她昨天在家裡昏倒,只怕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而她怎麼也不說孩子的父親是誰。
葉奇磊憤怒的看著脫下墨鏡、一臉倦容的史玉琪。可以想見的,若她懷孕的消息曝光,那些人卦新聞的記者肯定會無孔不入的騷擾她,而她一切的演藝活動也將被迫停止,接踵而來的將是違約與賠償的問題,這些事會將她毀得體無完膚。所以,這孩子不能留下。
「考慮好了嗎?」他冷硬的問。
她飛快的抬起頭,激動的又紅了眼眶,「我說過我不會拿掉孩子的!」她手防衛的捂著小腹,那裡有個剛成形的新生命。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葉奇磊忍不住的咆吼,「你的肚子不可能會永遠這麼平坦,如果留下這個孩子,遲早會被那些記者發現,還有你的演藝事業呢?那些已經在進行中的計畫怎麼辦?你要將它丟在一旁嗎?姑且不論那些為了這些計畫忙碌的人,光是違約金和賠償問題就足以逼死你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身邊盡出一些不用大腦又任性的女人呢?驀地,於嫣那張單純羞澀的笑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他煩躁的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找你的!」史玉琪急切的傾身捉住他的衣服,「求你看在我們一起長大的份上,幫我這一次,拜託你!」
「我叫你拿掉小孩就是在幫你!」雖然無情,但他認為這是惟一能解決這件事的方法,趁其他人還沒發現的時候。
「不、我不要拿掉孩子,還有別的辦法的!」恐慌的心情化成了淚,一滴滴的落出她的眼眶。
「是還有一個辦法,告訴我孩子的父親是誰?」
史玉琪放開他的衣服,巍顫顫的坐回床上,「就算我說了也沒用……」
「這我自己會判斷。」
「沒用的,他就是因為我懷孕了才回到他太太身邊去的。」她又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葉奇磊震驚不已,他怎麼也料想不到對方居然是一個有婦之夫?!「拿掉孩子。」他的聲音冰冷至極。
「不……要……」破碎的聲音從她屈起的雙膝間傳出。
他霍地站起,史玉琪的臉立刻抬起。
「那我不管了。」拋下話,他大跨步往房門步去。
她一聽,立刻心慌了起來。他是她目前惟一可以傾訴與依賴的人,他如果走了,她就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
「不要走——」她啜泣的欲下床追他,驀地一陣暈眩襲來,她整個人無力的往地上跌去,「呀——」她本能的伸手護住小腹。
聽到聲響而回頭的葉奇磊,看到史玉琪痛苦的蜷曲在地板上的模樣,整顆心涼了一半,連忙衝到她身邊。
「小琪!你怎麼了?」他見她的臉色泛青、雙眼緊閉、冷汗不停冒出,十分痛苦的模樣,心想,該不會是動到胎氣了吧?
「我……我的肚子……好痛……」毫無血色的下唇被她咬破了,一道濕熱的鮮紅血液沿著她的大腿內側滑下。
不假思索的,葉奇磊抱起史玉琪衝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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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啾!」柳於嫣飛快的捂住發紅的鼻子,小心翼翼的往身後的大門偷覷一眼。
千萬不能讓爸媽知道她三更半夜還坐在門外,否則準會被抓進去訓戒一番,連帶的也就等不到葉奇磊了。
她從懷裡掏出張面紙,小聲的擤著鼻水。他到底到哪裡去了?現在都已經十一點多了,難道他令晚不打算回來了嗎?
好吧,到了十二點他要是還不回來的話,她就不等他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夜的氣息更深沉了。柳於嫣蹲坐在家門口,兩手抱著膝蓋,側著臉將頭枕在手肱上,望著只有幾盞街燈的道路。她瞧得眼睛發酸,等待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凌晨一點,她放棄了等待,失望的回到自己溫暖的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