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餘韻

第十章 餘韻

葉鋒和皇帝一樣,喜歡在萬樹梨花之中徘徊不已。

也許,那只是因為他們曾經在梨花如雪中見過同一個人,經歷過同一段過往煙雲。

還記得第一次在杜府看到那個小童,是在梨花宴上,和杜相國談論黃老之術時。那時葉鋒還是個英俊風發的青年,詞鋒凌厲,讓博學鴻儒的杜相國也難以抵擋。

一直靜靜站在杜相國身後的小童忽然笑吟吟插嘴,幾下子說得葉鋒無言以對。青年葉鋒雖狂傲不羈,卻最是敬慕才子,聽得擊節驚嘆不已,忍不住問杜相國,這孩子是什麼人。

杜相國一愣,隨即笑道:「這是小兒杜霆。年少無知,胡亂插嘴,讓先生見笑了。」話是這麼說,眼中的喜愛得意幾乎漫溢。

葉鋒不禁驚嘆道:「令郎如此才氣逼人,異日必是朝廷柱石之才。」

杜相國欲言又止,哈哈一笑,順手摸了摸小童的頭,過一會道:「聰明太甚,未必就好。」

花雨紛飛,小童對著葉鋒也是微微一笑,神情靈動慧黠,似乎藏著什麼有趣的東西,水珠般明亮的笑容一下子刺入了葉鋒的心。

不久杜相國因罪下獄,杜府被查抄。朝廷責令,除了遠在邊關的杜家長子戴罪立功,其餘人等全部流放。葉鋒想著那個玉露明珠般的小童,忍不住偷偷打聽了消息,卻聽說杜霆已經病故。

後來杜相國在流放途中病亡,先皇頗有憐憫之意。之前杜相國功勞甚大,先皇為示額外恩典,把一個杜家女兒收為蓼蕻公主,進入宮中教養,相待甚厚,蓼蕻公主一時間炙手可熱。葉鋒奉皇命做了蓼蕻公主的老師,初見公主,卻不禁駭然愣住。

長眉秀目,一笑如春風拂面,眼中卻掩著萬千煙雲莫測,不是杜霆是誰?

杜霆看到葉鋒,卻只是微微一笑,眼中微帶懇求之意,似乎示意他保密。葉鋒居然因此奇異地沉默下來。

他並非是個多情的人,卻無法拒絕這小童的笑容。微一思忖,也就明白了杜霆入宮的緣故。

杜相國權高位重,震懾龍庭,遭遇牢獄之災也是早晚之事。如今舉家流放,後事難料。萬一有什麼不測,避居深官的杜霆也許就是唯一可以保全的杜家血脈了。

只是沒想到,太子會和自己一樣,情不自禁陷入這個命運的漩渦。

看著蘭庭對著杜霆偶然發獃、痴迷微笑的樣子,葉鋒一陣心驚肉跳,明知道大大不妥,每次想說什麼,卻又硬生生忍下來。不知不覺中,倒像是那人的同盟了。

只是……不忍看到那個明亮悅目的笑容委頓塵土。

但命運的颶風到來時,誰都不過是一個無能為力的螞蟻吧?

葉鋒就這麼看著杜霆被帶走,然後再也沒出現過。不知道是不是有些不妥,只是很多天失魂落魄,然後要自己慢慢忘記這回事情。

一切本該如此安排,有什麼不妥呢?

後來,也就果真忘記……

歲月流轉,他也慢慢地變了。

世人眼中,他是無情無心的神一般的存在,通曉天心世情、上達神人之變,卻用清朗無心的溫和外表,在紛亂的俗世中和光同塵。

天下離亂,也不能讓他些許動容。他是朝廷重臣、一品相國,但他心頭既無國也無家,不過是一片萬古空茫。

可為什麼還是會對著梨花出神,讓漫天香雪一樣的花瓣拂了一身還滿?

難道,那小孩兒畢竟撼動了他的心?他的心,是天空最高遠的白雲之蒴,是海洋最深沉的不測之淵,怎麼可能被人間這種可笑的情感動搖?

看來,當初的袖手旁觀畢竟是對的。那個人救不得,一旦救了,他將失去他的初心吧?那是一個劫,還好他及時繞開了。

但誰能想到,宿命的風暴畢竟讓他無可迴避。原來,他畢竟不是神,也無法阻擋神的安排。這倒是個可笑的事實。

當他再次看到那個人的時候,葉鋒無法不震動。

那還是一個梨花飛舞的日子,命運的巧合總是如此奇怪。

葉鋒忍不住輕聲說了一句:「杜霆……」

那個絕美若神人的少年卻只是微笑著說:「現在是杜震了。」淡淡一句話,看不大出悲喜,只覺得眼中光亮燒灼一會。

師徒兩人默然對視良久,身邊還是當年一樣的漫天梨花,世事卻已滄海桑田。

良久,少年說:「師傅大人,小時候你教了我很多。這一次,我需要你幫我更多的東西,我需要治亂平天下。」說著,海水般深湛的眼中閃爍著堅定蕭殺的光焰。

葉鋒愣了半天,只能勉強笑笑:「治亂平天下,那本來不該是你的事情。你兄長是絕代英雄——」

杜震的笑容在陽光下刺目得有些模糊,慢慢伸出一直籠在袖中的手,原來他手中緊緊握著一塊被血水染成暗紅的衣袍:「師傅大人,我的哥哥已經死了。您——真的不知道么?」

說著緩緩跪了下來,低聲道:「現在,國破家亡,山河分崩。你們都覺得絕望了,不想作為,是吧?但我偏生要挽回一切。師傅,你要幫我更多。」

葉鋒盯著少年堅定而冷酷的眼睛:「若我不同意呢?」

少年溫和地微笑了:「那麼我會殺死您,以免為其他人所用。」

葉鋒大笑起來:「你認為可能做到嗎?」

杜震慢慢掀開長袍,現出捆在身上的一包包炸藥,嘴角笑容不改:「您是能力最接近神的人,但您不是神。這個——您擋不住的。」

兩人的目光相交,如刀劍般激起一溜火星。

過了一陣,葉鋒笑了,說:「好徒弟。天下和你有什麼關係?你真是個莫名其妙的人。」笑容逐漸變成苦笑:「我肯答應你,想必我也變得有點莫名其妙了。」

杜震也笑了,銳利的眼睛卻還是緊緊盯著他:「師傅,您發誓吧。」

葉鋒說:「好。」於是發了重誓。看著杜震變得柔和一點的目光,他低聲道:「徒弟,你的那些炸藥,為什麼不裝引線?看來也沒打算真的炸死我吧。你是怕死,還是顧及師生舊誼呢?」

杜震雙目一閃,看著他沉默不言,似乎有點吃驚。

葉鋒微笑起來,從徒弟頭上取下被風粘上去的一瓣梨花,喃喃道:「今年的梨花真是漂亮啊。」

真可笑,他鐵石般的心腸,居然被那少年撼動了,就這麼答應了杜震,於是讓大弟子白羽傳授杜震武功。想不到,這卻引出了白杜二人的一生糾纏。

如果那是一種愛情,想必也是極熾熱極痛苦的經歷吧?

英雄時來起南國,幾度戰血流寒潮。那眼中帶著烈焰和雄心的少年,畢竟一力撐起了倒塌的天柱。

但他知道,功成之日,生死之時,自古權臣名將不外乎如此。杜震能多活好幾年,已經是蘭庭省時度勢、竭力忍耐的結果。

何況,杜震還承擔著弒君的可怕傳言。

葉鋒隱約猜到先皇駕崩那一夜發生了什麼。不管先皇再怎麼剛強了得,臨死之前面對著一個讓他問心有愧的人,只怕滋味並不好過。是先皇令杜震入宮,相待如親生,恩遇隆重,但也是先皇幾乎斷送了杜震的性命。

對杜震而言,這個帝王家,到底意味著什麼,恐怕連自已都說不清楚吧?

但是外頭人怎麼知道?世人心中,杜震弒君的嫌疑只怕無論如何也洗刷不去。

縱然蘭庭心中有著某種隱晦的情意,身為君主,對杜震不得不殺。即使天子心中如何痛徹難當,剪除一切對龍庭的威脅,那是為人君者的必然選擇。

杜震戰死的消息傳回南朝之前,葉鋒就知道,那個梨花下的人影,再也回不來了。所以,真的等到杜震死訊轟傳天下的時候,他反而沒什麼感覺。

大概沒人想到,他們是政敵,也是師徒。包括杜震,也忘了這一點吧?在杜震眼中,他這個師父,大概只是一個竭力阻擋他施政的絆腳石了。

也許杜震還記得師徒舊義,但那也沒什麼打緊。對於政敵而言,什麼都是可以捨棄的。

「好徒弟,我幾次要柳元參劾你,不過是想留你性命,你卻不肯收手。」

「所以,這樣的結果有什麼奇怪呢?」

葉鋒笑了,從地上捧起滿手的嬌弱雪白。

他站了起來,眼角那一瓣白色的小花,終於墜下。

風過處,手中梨花被吹散,如漫天白色蝴蝶,隨即遠去。

****

時隔三年,曼然現在是趙虎的妻子了。

杜家那一場遇合,她深深埋入心中,卻再不曾對人提起。也許——這樣是最好的吧。

那些不能忘記的人,又何必一定掛在口中?

趙虎倒是有些感激杜震。他老老實實對妻子承認,之所以有膽量向這位天下重臣的遺孀求婚,是靠杜震的一封遺書鼓起勇氣。

那信中寫得簡單之極,就是一句詩:「有花堪折須折花,莫待無花空折枝」。

日子是平靜而愉快的,他們就是那一種很平常的恩愛夫妻,雖然曼然連嫁兩次,名節上大大有損,心裡卻快樂了許多,畢竟身邊這人總是全心全意地看著她,再無半點虛渺莫測。

這段時間,朝政有些動蕩不安。皇帝老是生病,京城中瀰漫著一些謠言。

原相國葉鋒重新出山,但他的作風和以前沒什麼兩樣,在朝中甚少開口,人稱「石頭宰相」。人們認為這位相國大人似乎對朝政不打算施加任何影響,只是簡單地任由一切發展。

不過皇帝年紀還輕,想必身子會慢慢好起來的,朝政也會慢慢安定下來。

曼然對政事不甚感興趣,夫妻相處之際也甚少談論這類話題。

但趙虎對皇帝的某個舉措還是覺得奇怪,蘭庭竟然在流融閣中特意做了一個綠紗櫥,放上杜震帶血的戰盔,據說皇帝和杜妃都時常在那裡流連不舍。

就算皇帝思念這位當朝權臣的功跡,這樣的恩義卻有些罕見。

他有次和曼然聊起,忍不住道:「夫人,我總覺得杜大人的戰盔怕是有些奇怪。」

曼然奇道:「什麼?」她現在想到杜震雖是平靜了不少,卻還是有種難言的隱痛,極是不願談到這個話題。

趙虎道:「送回戰盔的風大人,回朝不久就急病身亡。按說他正當壯年,連南北惡戰都能活出來,卻病死床榻之上,實在古怪得很。而且,聽說那日皇上親到杜府迎取杜大人的遺物,竟然傷痛嘔血,當場昏了過去,所以才一病到了現在。你不覺得這戰盔實在是邪氣得很嗎?現在京中甚至有人說,那戰盔上面帶著北國雷淵的詛咒。所以杜大人、風大人都死了。還好皇上是真龍天子、福大命大,才只是生病而已。」

曼然愣了下,心頭凄惻,低聲嘆了口氣:「朝廷之事,咱們還是不要胡亂猜測為好。不過我知道,皇上吐血倒不是為了那個戰盔。我至今還記得那日的光景。當時我在為先夫清理遺物,皇上駕臨杜府之時,我正好清出他姐姐的畫像。皇上是看了那張畫,突然面色大變的。」

趙虎撓了撓頭:「那幅畫可真奇怪。以前有人傳說皇上心裡喜歡蓼蕻公主,看來竟是真的,聽說公主失蹤之時才十二歲,但是事隔這麼多年,皇上還會為幅畫傷心成這樣,可也少見得很,看來皇上也是個長情的人。」

曼然點點頭,隨即道:「何必還再說過些事。」心裡想著杜震,泛起一陣悲防。

趙虎將她擁入懷中,笑道:「是啊,難過的事情都不要說了,我們的日子還要我們好好過呢。」

曼然看著丈夫憨厚黝黑的臉,微微一笑,把心頭最後一絲迷霧擦去。

清風過處,吹拂起書案上一張信紙。

趙虎給曼然說過,那是他遠方友人寄來的信,信上只有寥寥數言。「我遇到了多年失散的朋友,打算一起出海。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但我從未如此快樂。」

一庭花樹的薰染下,那張信紙在風中輕輕起舞。

****

雲水迷茫,一葉扁舟在煙霞中穿行,舟中隱隱約約傳來人聲。有人一邊輕輕咳嗽,一邊笑著:

「你為什麼總不說話?」

「還在牽挂那些事情嗎?都這樣了,別管他們啦。」

「你還想溜是不是?沒用的,不管怎樣,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那一夜……你……呃……對我大大無禮,所以不可以不負責。」

另一個人似乎忍無可忍,終於微微哼了一聲。

起初說話那人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笑得很是歡喜:「嗯,你實在不肯認帳,就算我對你無禮也行。那麼讓我對你負貴吧。」

「撲通」聲水花響起,那人一個冷不防,被對方衣袖一拂,頓時掉入水中。

他一邊咳一邊笑著爬上小舟,抱怨道:「唉,就算我胡說幾句,也罪不至於被扔下水啊。明知道我身子糟糕得很,你卻還是這麼心狠手辣……怪不得孔夫子說唯什麼什麼的難養也……不過沒什麼,遇到你,我一定要禍害一千年才夠……啊嗚……」

他的聲音忽然消失,原來是做人用一條大魚塞住了嘴。

另一個一直沉默的人,怨然大笑起來。

清朗的笑聲穿破黎明的晨輝,驚起沙洲上的水鳥,翩然飛向遠方,雪日的翅膀在晨光照映下劃出燦爛的金色。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錄,漢箭朝飛金僕姑。追往事,嘆今昔,春風不染白髭發。都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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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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