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君臣
每逢雨天,蘭庭總是特別焦燥不安。
焦雷滾滾的時候,他習慣於仰望天空,似乎想在一道道青白扭曲的電光中追尋什麼。翩霞雖然是他最寵愛的妃子,卻也不明白他的心思。
有一天夜裡,翩霞香夢正酣,忽然被一道巨大的雷鳴聲驚醒過來。
青慘慘的電光中,她赫然看到蘭庭蒼白無血色的臉就在面前。他有力的大手正輕輕托起她的頭顱。另一隻手穿過翩霞秀曼的黑髮,輕輕撫過她的臉頰,再滑落到她纖細的脖頸之上。
翩霞愣了下,幾乎想驚叫出來,總算她見機得快,拚命忍住,繼續裝睡。
透過眼角餘光,她依稀看到蘭庭還在靜靜注視著她,可神情空茫,似乎眼中穿透了她,關心著另一個渺茫的存在。
翩霞是恐懼的,可也有幾分隱約的惆悵,忍不住心想:「若那個人肯用這麼一心一意的眼光看我,就算立刻死掉,也是幸福的吧?」但翩霞知道,那是幻想。
那是她不可言說的心事。
那人心中,有天下大志,有江山社稷,有十萬甲兵,但絕對不會有她。
蘭庭剛毅果斷,英武之處不下於先皇,但性情深沉狠辣,較乃父猶有過之。在大臣和妃子們的眼中,他無疑是個極度可怕的君王。
也許朝堂之上唯一能和他抗詰的人,就是杜震了。這讓翩霞覺得有些驕傲,可更多的是覺得惆悵。
翩霞心裡有數,若不是靠哥哥的力量,她不可能進宮為妃。但這位權高勢大的兄長,卻也成了她晉位皇后的最大阻力。
蘭庭雖待她不薄,卻絕口不提冊立皇后之事,寧可中宮久虛。
他甚至不肯讓她為他誕下子嗣,寧可立一個低賤宮女所生為皇長子,若不是蘭庭忌憚杜震勢力過大,想必她的際遇不會如此吧。
有時,翩霞也懷疑,蘭庭不肯立后的真實原因,或者不止於此,但個中內情卻是她不敢妄加猜測的。
畢竟,要想在這個皇宮中好好生存,首先要學會的就是不能有不必要的好奇心。
至於心……自從那人狠心把她送入宮廷之日,她便早已沒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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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庭愛極了梨花盛開的日子。
一樹梨雲下面,他似乎總能看到當年那個雪白如花瓣的人影。梨花開了,很快凋謝,那一身雪白的影子,也成了辭樹的殘花,被命運吹得不知去向。也許,是在某處泥潭之中慢慢地腐爛吧?
他們說,蓼蕻公主參與了宮中一起叛亂,證據確鑿,必須處死。蓼蕻被帶走詢問,然後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當年,只要他伸伸手,就可以改變這一切。然——他什麼也沒做。他就像命運本身,帶著殘忍的沉默,看著那人掙扎著被風暴吞沒。
他是太子,是未來的一國之君,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怎能為她不顧一切?
可為什麼每逢梨花開時,他會對著那嬌柔燦爛的一樹白雲發獃,一任滿身落花,也不忍歸去?
所以,他一直不能忘記初見翩霞的光景。
那一日,他在錦文官召見新冊封的妃子,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站在梨花樹下,雪白的花瓣拂落額頭,雙眸燦若明星,對著他微笑。一張臉兒清麗絕倫,好像隨時可能從花間墜下的露珠,嬌嫩明亮得令人憐惜。
他一見之下,心頭一陣迷糊,不知如何就想起多年之前的舊事。
那個不能忘記,卻又不能不忘記的人……
本以為,從此就是永遠的遺憾,想不到上蒼又給了他一個挽回的機會。
他顫抖著伸出手,把眼前玉人緩緩擁入懷中。
女孩子被他灼熱的擁抱弄得愣住了,好半天回過神來,正要驚呼出聲,卻被蘭庭溫柔的口氣堵了回去:「不要怕,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我想你啊……」
女孩子不做聲了,看著眼前極度狂喜迷亂的臉,忽然想到了什麼,輕輕「嗯」了一聲,不再掙扎。
不知不覺中,她臉上忽然感到一滴燙熱的水珠。她不明白他在尋找什麼,但她更不明白這人的溫柔痴迷。
蘭庭痴了會,漸漸看清眼前之人,心頭忽然一陣冰涼。這——畢竟不是他當年的夢。
他的蓼蕻,已經在那一夜的雷雨中徹底消失,卻讓他無可忘情了。
他苦笑一下,失望之極,眼前竟然變成一片濃霧般的黑色。悶哼一聲,踉踉蹌蹌退開,低聲道:「好吧,就是你了。」定下神來,頭也不迴轉身離去。
皇帝次日下詔,冊封翩霞為妃。
——為了那張相似的臉孔,他非常寵愛翩霞。蘭庭有時自己想來也覺可笑,對蓼蕻的痴迷,遠比他想像中來得強烈。
不久之後,蘭庭又得到明月城大小姐的畫像,驚覺畫中人比翩霞更肖似蓼蕻幾分。
蘭庭盤算半月,定下計策,攻打明月城。月城之戰,讓他得到傾國的財力和無雙的艷色佳人,一時間功業響震天下。
世人視他為馬上江山的一代令主,蘭庭心裡卻有數,那一戰與其說為了財富,不如說為了那張相似的容顏。
就這樣,不知不覺中,後宮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美人。每一個都那麼像她……然,每一個都不是她。就這樣漫長地絕望著,絕望地等待著。
這思念發展到後來,竟讓蘭庭有些厭惡自己了。
他似乎已習慣於收集那些類似的臉兒,一樣的花樣顫色,一樣的清秀俊逸,一樣的明眸動人。他沉醉其中,竟是不知歸路。
蘭庭不知道,這日子是否就要伴隨他一生。
朝中的事情,總是那麼沉悶。
當年北國橫掃萬里山河,餘威尚在,儘管有杜震力挫北國大車的事迹擺著,大臣們心裡還是忌憚的。
於是杜震的北伐之議屢屢提起,卻又屢屢被撂下來。
蘭庭小心地維持著朝政的均衡,卻很少對戰和之事表態。他是天子,一言可令山河變色,不能不注意。
杜震數次被駁回奏議,卻不肯死心,一直在多方做北伐的準備。
幾個當關北疆的大將,到後來居然都成了杜震的朋友。由他主考的那次科舉,更是提拔出不少立主北伐的鐵血臣子。朝中慢慢有了「杜黨」的說法。
這一切,杜震做得很小心,等蘭庭驚覺到他的勢力時,杜黨已接近羽翼豐滿。
蘭庭開始小心地限制杜震的權力,但他知道,杜震心頭鼓盪的熱血,或者總有一天會讓他無法維持表面的均勢,走向決裂。
那個丰神俊逸的少年英雄,卻又如此固執。
真是遺憾啊,難道當真是芳蘭應門,不得不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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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醉后,蘭庭忽然發現,向來令他小心提防的大舅子杜震,五官輪廓竟非常相似那記憶中的人兒。他欣喜若狂,卻也心痛如絞。再未想到,最愛的人兒,竟會在一個男子的臉上重現容貌。
似醉似醒的痴迷迷亂中,蘭庭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然,那又有什麼要緊呢?這人世,原不過醉夢一場吧。
殘酒方銷,蘭庭忽然驚覺過來,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房中只有杜震一人,他正自閑坐窗前,悠然自得地在夕陽下隨意翻著一本書冊,樣子懶洋洋的,倒像一隻剛剛吃了魚的貓,對著陽光晾爪子。杜震衣著尚算整潔,他卻服飾零亂,地上甚至有龍袍的碎片。
蘭庭大吃一驚,從榻上跳了起來,厲聲道:「你……你……你!」伸手指著杜震,卻情不自禁連指頭都在發顫!
札震笑,絕美若神人的臉上,居然是一派誠懇忠厚之色,恭恭敬敬道:「陛下今日醉得厲害,要微臣服侍。微臣雖是外臣,可陛下有令,自當竭盡丹誠。不知陛下滿意么?「
蘭庭臉上肌肉扭曲,心頭孤疑不定,不住猜測他們酒後到底做過什麼,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他看著杜震那張俊美絕倫的臉,忽然心頭一陣詭異之感,總覺得事情有甚不對,卻又無法詢問,遲疑半晌,吶吶道:「朕的龍袍,為何……」這句話好不容易問出口,他頗有些訕訕然之感。
杜震的笑容越發燦爛得有些古怪,瞄著皇帝,柔聲道:「這還需要問嗎?陛下?」口氣親昵得有些曖昧。
蘭庭眼見他口中說著,美玉般的臉竟是越湊越近,心下忽然一陣惡寒,厲聲道:「還不退開!杜震,你竟敢撕毀朕的龍袍,該當何罪?」口中說著,聲音卻不由自主越來越低。
杜震似笑非笑看著蘭庭,淡淡道:「陛下說是什麼罪,微臣就自認是什麼罪好了,畢竟能有此等奇緣巧合,亦是微臣平生之幸。縱然被陛下怪罪,乃至千刀萬剮,微臣又何敢說一個不字呢?」
蘭庭越聽越不是路數,趕緊喝道:「住口!」杜震倒也聽話,果然停下來。
蘭庭被他看得心頭髮毛,勉強定下神來,拿出身為人君的威嚴,沉聲道:「杜震,你對君上不敬,更損毀龍袍,罪在不赦。寡人看在杜妃面上,對你寬限三分,今罰你閉門思過,三月內不準出門。」
說到後面,倒也聲色俱厲,總算恢復了幾分平日的深沉威嚴之態。
杜震定定看了蘭庭一會,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也不分辯,長身一揖,悠然出門而去。
蘭庭瞪著他逐漸遠擊的身影,心頭一陣混亂,總覺得今日之事古怪之極,卻又想不通到底出了什麼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