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燠熱的下午，苦悶的國文課下課鐘一響，學生個個捲起袖子，衣衫不整地猛搧風，猛灌冰涼飲料，還不斷叫苦連天，教室里一片喧嘩。

屈少延無視酷熱，也無視額上的汗滴，俊俏斯文的臉上全是專註的神情。

他端坐著整理剛才同學交過來的作文本子，他用手將折亂不平的紙角撫平，再將被同學摸黑的封面用橡皮擦擦過。不是他有潔癖，而是他認為把作業整理好再交給老師是一種禮貌。

從小因為家境窮困，他體恤父母的辛苦，所以很小就明白做人要積極努力，還要有責任感，將來才會出人頭地，才能讓父母過好日子。

他的個性遠比同年紀的同學穩重、懂事，思想也比較成熟，高中兩年當了兩任班長，同學還因此為他取了個「老頭子」的外號。

但他不在乎，他只在乎分內的事情有沒有做好，下學期的注費有沒有著落，其它的都不重要。

他數著本數，發現少了一本，他站起來看了看四周，發現還有一人趴在桌上寫著，看她軟趴趴的姿勢，就知道是班上的大懶蟲——朗紫靈。

他就知道。每次都是她最慢交作業，他幾次看不過去想提醒她，但想想自己實在沒有權力多管，就又忍了下來。

但今天屈少延實在受不了了，到底為什麼她會這麼「散」？為什麼這麼久才交得出作業？他一定要弄個清楚。

於是他走了過去，盯著朗紫靈的腦袋，原本想催促她，卻被她的文章給吸引了注意力——

我叫朗紫靈，今年十七歲，住在鎮上。

爸爸開成衣廠，媽媽賣早餐，我是家裡的獨生女。

爸媽很疼我，所以我很幸運，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安安靜靜做個乖女兒就好了，乖乖的大學畢業，乖乖的嫁人，爸媽叫我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懶得思考，有人安排最好。

我的人生不需要什麼成就感，只要有得吃有得住就行了，也不需要多采多姿，我不貪心，只要黑白兩色就好。生活愈單調我愈喜歡，頭髮剪短好整理，穿黑衣服不容易臟，每天吃同樣的便當不用傷腦筋。

最好永遠不要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和人應對實在太麻煩了……

朗紫靈專心地寫著題目為「自我介紹」的作文，不知道有人已經在她後面站很久了。

「妳怎麼這麼消極？」屈少延皺緊眉，不認同地看著她的「人生目標」，骨子裡那股牡羊座的熱心和正義感燃了起來，覺得自己實在有責任拯救這個消極同學的靈魂。

朗紫靈任他看，懶得反駁，反正作文就是要給人看的。

「什麼沒個性？我看妳是單純的懶惰吧？」他雙手環胸，看著她清秀的臉。

同學兩年，極少聽到朗紫靈的聲音，她總是悄悄地上學，又悄悄地回家，平常也不和人互動，是班上的隱形人。

她長相普通，個子瘦小，眼睛大大的，卻永遠只讓人看到睫毛，老師氣她每節課都在打瞌睡，可是偏偏每一科又都能考六十分，所以也無話可說，只能任她去。

「懶又怎麼樣？」她懶懶地抬眼看他，高中同學兩年，這是她第一次跟他說話。

屈少延詫異地發現她的聲音細細軟軟的，聽起來很舒服，有股讓人不忍苛責的魔力。

「做人怎麼可以這麼懶散？要積極一點嘛！」他的聲音突然溫柔了八度。

「這樣就好了……」她蹙起眉。這位同學，叫什麼的，未免也管太多了吧？

「不行，為了改變妳的生活態度，從明天起，妳要在每天升旗典禮時負責帶班上隊伍出場。」

「不要……」她軟軟地拒絕道。

「我是班長，我說了算！」

她眉皺得更緊，他在為難她嗎？

結果，隔天屈少延就後悔了。

朗紫靈軟軟的聲音在隊伍進行曲中根本聽不見，全班同學步伐亂成一團。

「我說過我不會的。」升完旗她這麼對他說，臉上很無辜。

「沒關係，慢慢來。」屈少延擦著額上冷汗，拯救她脫離消極的決心卻沒有改變。

「『月止口』是什麼東西？朗紫靈，又是妳，對不對？」正在發考卷的禿頭理化老師生氣地吼著，台下同學哄堂大笑。

怎麼有人懶到連寫自己名字都只寫部首？

朗紫靈無視眾人笑聲，緩緩地起身拿考卷，她並不覺得這樣寫有什麼不好，反正看得懂，不是嗎？

「回家用毛筆把妳的名字給我寫個一千遍，下星期交給我。還有，下次再這樣，就給妳零分！」老師怒道。

毛筆？一千遍？朗紫靈不敢相信地瞠大眼，那不是要了她的命嗎？她真想問老師，影印的可不可以？

屈少延有些同情地看著她，但愛莫能助，她是應該受一點磨練的。兩年來，她考卷名字老是只寫部首，以前他只覺得好笑，可是現在他反而好奇她是不是受了太大打擊，才會懶成這樣？

是因為家庭給她太多壓力，還是她的家庭不幸福，導致她自卑、自閉？

屈少延愈想愈誇張，正義感又燃起，決定去她家了解一下。

第八節下課後，屈少延騎著腳踏車到公車站牌下等朗紫靈。

「朗紫靈，我載妳回家。」他叫住站在站牌前獨自發獃的她。

「不用了。」她不明白這個男同學這兩天怎麼老是纏著她。

「公車要等很久，等妳回到家都晚上八點了。」

「同學～～可不可以不要吵我？」她很習慣每天這樣回家，不想改變。

「妳想想，妳要等公車，下了車還要再走一小段路才可以回到家，妳不覺得又累又麻煩嗎？」他針對她的弱點說服著。

「這……」他的說法好吸引她喔，她開始猶豫著，可是……

她不解地看著他。「同學，我和你不熟，你為什麼要幫我？」她只記得他姓屈，不知道他名字。

「助人為快樂之本。再說，我這個做班長的，班上大小事我當然都要顧。」屈少延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在意她，只知道她的消極很讓他看不過去。

「……好吧。」

朗紫靈上了他的腳踏車，雙臂很自然地環著他的腰，屈少延嚇了一跳，血氣方剛的他，臉立刻紅了起來，還心跳加速。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靠近一個女孩子。她的身體輕靠著他，暖暖的、軟軟的，有股奇異的舒服，可是男女授受不親……

「喂，朗紫靈，妳不要抱著我，抓著我的衣服就好了啦！」屈少延努力踩著踏板迎風喊著，希望涼涼的風可以降低他臉上的溫度。

「我怕摔下去。」她不願意放手。

屈少延沒辦法，只好故意大聲唱歌引開注意力，不去管她滑嫩的手臂和暖軟的身體。

「我家到了，謝謝。再見。」朗紫靈跳下車，指著前面五層樓的透天厝，屋外，經營早餐店的朗母正在洗煮紅茶用的大鍋子。

「媽，我回來了。」

「好。」朗母沒抬頭，繼續洗著鍋子。

朗紫靈往屋內走，卻發現屈少延還跟著她，並沒有離開的打算。

「你不走？」她問道。

「我口渴，可以喝杯水再走嗎？」屈少延露出無害的笑容。他的目的還沒達到，怎麼可以離開呢？

「喔，媽，他要喝水。」說完，朗紫靈便徑自上了樓。

「咦？」朗母抬起頭，這才看到眼前長得俊俏的少年。「你是……」瞧這小夥子俊帥的面相，將來肯定不得了，她立刻打心底中意他。

「伯母妳好，我是朗紫靈的同學，我叫屈少延。」

「呵呵呵～～我們家小靈開竅了！這還是第一次有小靈的同學來我們家呢！」這小夥子長得好，禮貌也周到，真是討人喜歡。「來來來，你要喝什麼，紅茶、奶茶，還是冰咖啡？」

「白開水就好了，謝謝。」屈少延不貪心，知道那些飲料都是伯母要賣錢的。

「不行，怎麼可以請客人喝白開水？」朗母猛搖頭。「尤其是小靈的朋友，更不行！」

她走進店裡，倒了一杯冰咖啡給他。「來，喝冰咖啡好了。」

「謝謝伯母。」屈少延珍惜地喝著。

他自己一個人從南部上來桃園念書，需要租屋和存學費，所以生活費有限，平常根本喝不起這麼「奢侈」的飲料。

「你真是個好孩子啊！哎……說到我家小靈，我和她爸都想，她這輩子大概沒希望了……」說著，朗母突然難過起來。

「為什麼？」忽然進入主題，屈少延連忙注意聽。

「沒看過一個女孩子懶成那樣的。因為懶得和人說話，所以連個朋友也不交。你不知道，她因為懶得起床后還要折被子，竟然不蓋被子！她的房間整整齊齊的，不是她會整理，是她連碰都懶得碰，生了這樣的女兒，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朗母一激動，把朗紫靈的秘密全抖了出來。

喔～～原來朗紫靈會這樣全是個性使然，而不是家庭因素。屈少延終於了解了。

「唉……」朗母又嘆口氣。「我真拿她沒辦法……」

「伯母，如果妳不嫌我雞婆，我想改變她消極的個性還有懶散的習慣。」屈少延紅著臉提出來，因為這麼說有點像批評人家的家教。

「你？」朗母好懷疑。他們做父母的都拿小靈沒辦法，這個小夥子行嗎？

「我是班長，她會聽我的話的。」屈少延自信滿滿，像升旗時帶隊的工作，雖然朗紫靈做得不好，但礙於他的命令，她還是得硬著頭皮做。

「喔？好！」朗母開心地拍著「救星」的肩膀。「那真是謝謝你，以後我家小靈就歸你管了！希望你可以改掉她的壞個性。」

朗紫靈不敢相信自己的母親，竟然將她的命運交給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小男生」！

「妳媽說，以後妳歸我管。」下課時，屈少延這麼對她說。

「我一向守規矩，沒有什麼好管的。」向來大人說什麼她做什麼，根本不需要管，真不知道媽在想什麼。

「守規矩當然不用管，但妳個性太消極、太懶散就不行。」

「我喜歡這樣。」她趴在桌上，懶得抬頭。

「但也要有個程度啊，妳太超過會給父母帶來困擾的。」

「他們沒說不好。」她連下巴都懶得抬。

「應該是說也沒用，所以懶得再說了吧？」他用手執起她的下巴，讓她直視他。

這麼近的距離，他看清她美麗的眼，心臟突然猛跳了一下，臉開始紅了起來。

「我這樣很好，不用改。」她喜歡一成不變，不想改變。

「不行！既然妳媽把妳交給我，我就該遵守諾言，好好『照顧』妳。」他緊盯她的眼不放，那對眼瞳閃閃亮亮，好像兩潭美麗的池水。

「你跟他們又不熟，不用管他們。」她揮揮手。

「來，跟我去圖書館。」他突然拉她起身。

「做什麼？」

「圖書館缺工讀生。」

她知道他要做什麼了。「我不要！」

硬被拉到圖書館，一向沒什麼脾氣的朗紫靈生氣了。

這個男生實在太雞婆了，她想安逸的過日子，不行嗎？

「老師，這位同學家世很可憐，需要這份打工的薪水維持生活。」屈少延謊道，他吃定她懶得解釋。

朗紫靈瞠目瞪向他，他怎麼連這種謊言都編得出來？

「這樣呀……」老師看著清秀嬌小的她，好像真有幾分可憐樣。「那妳明天中午午休過來吧。」

「謝謝老師！」屈少延愉快地又拉著她回教室。

一出圖書館，朗紫靈立刻甩開他的手。「同學，你實在很過分！我不想當工讀生，也不缺錢，幹麼要逼我？」朗紫靈小小的拳頭緊握，平靜無波的情緒第一次被激起。

此刻的她就像一頭硬被人吵醒的母獅子，脾氣跟著上來。

「妳不是最聽妳媽的話？不是說要做個乖小孩？」他引述她作文里的某一句話。

向來不懂得反抗的朗紫靈氣泄了下來。

屈少延笑了。「別生氣，我請妳喝飲料好不好？」

朗紫靈嘟著嘴，沒有理他，徑自轉身走開。

從此之後，朗紫靈天天中午都準時到圖書館報到，整理架上凌亂的書刊，還要擦地板、擦窗戶，再把學生還來的書分類，工作繁重又複雜，她忙得都快哭了，可是，一見到身邊雙手環胸，好整以暇盯著她看的屈少延，她又硬生生把眼淚吞進肚子里。

「妳快點做好，等一下我帶妳去一個地方。」他抬頭看著站在椅子上擦拭書架的朗紫靈。

今天下午沒課，他打算帶她去公園逛逛，獎勵她一下。

「還很多耶～～」她的手都快磨破皮了，而且她也不想和他去。

「是妳動作太慢。」他用食指戳了下她的腰。

「喂！」他不斷惹她，是佛都有火！她狠狠地把抹布丟在他頭上。

「妳！」他驚愕之下，又以十指攻擊她的腰，她尖叫著拿書敲他的頭，他一愣，乾脆把她抱下來打算嚴懲——

「你們在幹麼！又叫又抱的成何體統！」圖書館管理員走過來剛好看見他們抱在一起，生氣地叫著。

「她下不來，我只想幫她。」屈少延知道管理員誤會他們了。

「借口！」他們分明躲在圖書館偷偷摸摸打情罵俏，現在這種學生多得很！

「不信你看。」他突然放手，朗紫靈尖叫一聲，立刻跌下椅子。

「你這小孩，怎麼可以放手？」管理員趕快扶起朗紫靈。

「因為你不相信我們。」屈少延雙手一攤，一臉無辜。

朗紫靈瞪著他，這個人實在太壞了！硬要改變她的安逸生活就算了，還喜歡欺負她。

她站穩后，立刻重重踩他一腳，然後綳著臉，頭也不回地走掉。

屈少延疼得哇哇叫，真是最毒婦人心！不過疼雖疼，他還是立刻追出去。

「朗紫靈！」他不用幾步就追上她，拉住她的手。

「放開我！」朗紫靈不想理他，眼眶紅紅的。真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他，他要這麼纏著她，找她麻煩。

「妳幹麼？哭了？」他低頭看著她的眼。

「要你管！」她吸著鼻子，感到好委屈，現在連她家人都不幫她。

「對不起啦！」屈少延馬上柔聲道歉。「剛才那種情形妳也看到了，如果我不那麼做，那個管理員會以為我們利用圖書館偷情。」

「誰跟你偷情！」她臉一紅，罵道：「我最討厭你了！」

「妳不用一直強調。」唉！扮黑臉的後果就是惹人厭。

「走開啦，我要回家了。」她推開他。

「我載妳。」他大步一跨擋在她前面。

「不要！」她打算繞道而行。

「走啦！」他不理她的反對，硬是拉她上腳踏車。

這次朗紫靈賭氣沒有抱住他，他覺得好失望，迎著風，背後少了她溫暖的擁抱，他感覺有些涼意。

一路上兩人沉默著，有時會聽到朗紫靈打噴嚏，他皺著眉，無法專心騎車。

「妳確定不抱緊我？」

朗紫靈倔著脾氣，不理他，於是他故意扭著腳踏車頭，兩人搖搖晃晃的，隨時都可能摔車。

「別搖了！」朗紫靈害怕地尖叫著。

「那就抱緊我呀！」他迎著風喊著。三秒后，朗紫靈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抱緊他。

「這才乖嘛。」他滿意地笑笑，身體暖烘烘的。

回到家，朗紫靈依然一進門就上樓，朗母也在門口洗鍋子，看見屈少延又載她女兒回家，連忙倒了一杯咖啡給他，笑咪咪地說——

「少延啊，這段日子小靈真的改變很多，不但肯蓋被子折被子，還會燙衣服咧～～我和她爸都快嚇死了！」

屈少延微笑，那是因為他「要」她那麼做的。

「我就知道把小靈交給你准沒錯。」朗母開心地拍拍他肩頭。

「我只是盡到同學照顧同學的責任而已。」屈少延客氣地說道。「伯母，我要回家了。」他牽著腳踏車準備走。

「少延，」朗母叫住他。「你每天要騎那麼久的腳踏車上學，我看這樣好了，你乾脆搬來和我們一起住，也可以省房租。反正我們家房間多，空著也是空著。」

她知道他是一個刻苦儉樸、又堅強懂事的好孩子，即使經濟上有困難也不願求人。

「媽！」這句話剛好被走下樓的朗紫靈聽見。「不行啦！」

「伯母，不用了，謝謝您。」他幫朗紫靈，不是為了得到回報，況且聽到朗紫靈生活態度大有進步，他真的很開心。

「我不要他住在我們家！」讓屈少延住在她家，那她永遠都沒有好日子過了。

「我說了算！」朗母難得嚴厲地板起臉。「妳給我上樓，把妳隔壁的房間清出來！」

「我才不要～～」朗紫靈好委屈地奔上樓。

「妳這丫頭——」朗母氣道。

不過，這還是女兒第一次反抗她呢，真是令她感動到快哭出來了。

之前聽到女兒跟她說：「媽，我的人生妳幫我決定就了好」時，她差點沒昏倒。她的女兒怎麼這麼沒志氣、沒主見！

「伯母……」他知道朗紫靈討厭他，他纏著她，要她改變，已經是她忍耐的極限了，他實在不想讓她更討厭他呀。

「別管她，明天星期六，你就搬進來，希望你多多照顧我女兒。」

「呃……」他實在無法拒絕朗母笑呵呵的臉。「好吧，謝謝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