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爸爸,爸爸
一連數日的大雨結束之後,陽光再次普照。k
胡克臉上冰冷的淚水,漸漸蒸。他緩緩起身,向公共汽車停駐的方向走去。
車窗上的雨水,幹得不夠徹底,正在緩緩流向內心深處。胡克靠在椅背上,想起當初搭上這輛車的情景。在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在那個久久顫慄的黑夜,他不顧一切逃離。
良久,他閉上眼,緊緊摟住自己的身體,輕輕顫抖。
「嗨。」有人從後排起身,緩緩走到他跟前。
照射在胡克身上的陽光,被人影阻隔。他有些惶恐地睜開眼。
一個年輕的女子,低著頭側對他。齊肩的碎,遮去她大半個臉,只露出淡紫色的唇瓣,很是性感。驀然,她輕笑著,裂開的唇瓣,宛如夜裡綻開的花朵,緊緊揪住人心。
「請問,我可以坐在你身邊么?」
她揚了揚頭,胡克看到她的眼睛時,有些失望。單眼皮女生,斜視他時,有一種凜冽的傷痛。胡克來不急細想,點點頭。
「謝謝。」她又笑了,唇瓣再次裂開。
胡克有些窒息,側過臉,不再看她。
「你從大山裡來的?」女子好奇的問道。
「啊?」胡克茫然不知。
女子指了指胡克的鞋,又道:「我是看到泥土,又嗅到樹木的氣息。才這樣猜想。」
「你猜對了。我剛從大山出來。」胡克扯動嘴角,像是一笑置之。
「真巧。我也是剛從山裡來的。」女子蹬了蹬腳上的泥土,接著說道:「我很喜歡大山,並且居住在大山之內。山裡靜謐的氣息,很適合喜歡孤獨的人們生活。」
「言下之意,你也是個喜歡孤獨的人?」胡克問道。
「原則上是。但事實上,我又是個懼怕孤獨的人。」女子似乎想起了什麼,低垂下眼瞼,自顧自地說道:「幸好一直以來有木木陪著我。」
這時,胡克打開車窗。泥土混合著水雨的氣息,刺鼻的新鮮瞬間襲來。女子閉上眼睛,輕輕呼吸著這空氣。良久,她靠在椅背上,喃喃開口:「很久以前,我跟爸爸就生活在大山裡。石洞就是我們的家,爸爸把堅硬的石頭,鑿成床、桌子、凳子、衣櫃、窗戶、花瓶等生活用品。就像小時候看的那部動畫片《摩登原始人》一樣,我們完全生活在一個石器時代。可爸爸做的這些,遠比動畫片里藝術得多。木木就是最好的證明,它是爸爸創造出最棒的藝術品。」
說著說著,女子又變得憂傷起來:「可惜爸爸一直不太喜歡它。」
「為什麼?」胡克好奇地問道。
「因為它是一匹石頭做的馬。」女子輕輕側臉,很是悲傷的說:「木木最大的悲哀,就是它是馬。如果它是石頭做的牛、老虎、野狼、驢之類的其他動物,爸爸就不會如此恨它了。」
「嗯。」胡克實在想不出,馬有什麼可恨之處。
女子突然撫摸起自己的大腿,假想著那就是木木,動作很是輕柔。
「你們為什麼要生活在大山裡?」胡克想起自己躺在石洞里,面對著四周堅硬的石頭,一切都是那麼那麼的冰涼。他其實是有些不寒而慄的,要在一個陰冷之地生活,並與世隔絕,那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聞言,女子突然愣住,瞪大雙眼,眼淚緩緩流出。
「這一切都是因為爸爸,因為爸爸啊……」女子說到「爸爸」時,聲音更加哽咽,無法抑制地哭出聲來:「爸爸……爸爸……我愛你……」
胡克輕輕捏著女子的肩膀,算是安慰。
「不。不是這樣。」女子突然悲愴地喊道:「我恨他,他是個懦弱之人。」
「非常懦弱。」她喃喃重複著,喃喃地。
往事總是讓人悲傷。
胡克皺起眉頭,心裡暗想。不知不覺,他的身體愈冰涼。
不知過了多久,女子似乎緩過來了。
她將頭夾在耳朵後面,又扯開嘴角笑著:「很可笑吧?可那都是真的。他是在文化大革命時代,犧牲的一代人。年幼家境貧寒,只念過兩天書。識字不多,就連自己名字,也寫得歪歪倒倒。正是因為缺乏人類需要的知識與文明,他沒能得到一份體面的工作。相反,成了卑賤的搬運工人。在港口碼頭,如馬匹般馱著沉重的貨物與尊嚴,從清晨走到暮晚。他在人前抬不起頭,猶如一隻喪家之犬。當我們還生活在城市的時候,他總是喝很多的酒。酒醉后把臉埋在手掌之中,謾罵著這個荒唐的世界,謾罵著身邊的人們,更多的是感到屈辱。
「沒人能夠忍受他,親戚們借錢給他渡日,背地裡卻偷偷地恨他,鄙視他。他是知道的,也是清醒的。唯一能夠忍受他的人,是他的妻子。他時常罵她,動輒以死相威脅。但終於,他的妻子倒了下來,死在那個冷冰冰的床上。身體比臉上的笑容更為僵硬。他終於不再吵鬧,變得沉默寡言。他終於接受自己卑賤的命運,不再為了麻痹自己而嗜酒。他也終於明白,只要他存在於這個世界,身邊的人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他,他卑賤的生活與恥辱的過去。他只能到與世隔絕的地方,才能忘記一切,重新開始。
「那個夏日的午後,他抱起我,輕柔卻充滿希望地說,曉曉,我們去開始新的生活,那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胡克驚愕道:「那不是很好么?」
女子沉思片刻,接著說道:「我想你是對的。要是爸爸能平和的對待木木,或許他就可以擺脫以前的生活。但他始終不能。木木成形那一天,爸爸陷入了一種焦灼狀態。握著鐵鎚的手,不停顫動。他瞪大雙眼,注視著這匹小石馬。驀然,他瘋似地,將鐵鎚狠狠砸在木木腦袋上。我大喊『爸爸,我喜歡它』,他聽見以後漸近平息,望向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絕望……」
胡克聞言,悄然變色。有什麼東西,正梗在他的胸口。他很清楚曉曉父親的絕望,正是因為他永遠不能擺脫記憶。不論他是生活在雜鬧的城市,還是隔世隱居,過去就是一道疤痕。總是有人或物,有意無意地撕裂它。他們總能這樣。
「他是想起過去了吧?」胡克忍不住問道。
「是的。」曉曉很是憂傷。
她再次用手,溫柔的撫摸自己的大腿。
就像撫摸一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