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家長會完畢之後,佟兆頫和宮縭優在學校附近閑晃等待孩子們放學,準備接他一起回家。
「小優,我的表現還可以吧?」兩人在校園外的公共座椅坐定,佟兆頫拉了拉頸圍上的領帶,甚少正式打扮的他有點不自在。「希望詠聖、詠誕還算滿意。」末了,一口淺短得不容易發現的輕嘆,由他鼻腔里緩緩吐納而出。
「別這樣。」宮縭優真的強烈感受到他對孩子的重視,心頭一盪,不禁主動伸手覆上他的手臂。「每個人都需要學習,沒有人天生就是做父母親的料;雖然你才剛起步,但相信我,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
定定地凝著她覆在自己手臂上的柔軟小手,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情並不如表面那般平靜。
幹麼這樣看人家?她不安地眨了眨眼。「兆頫?」
突然將另一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佟兆頫的眼閃閃發亮。「小優,我們再試試看好不好?」再給彼此一個機會,不要再避他如蛇蠍。
「試、試什麼?」她的心臟狂跳了下,俏臉浮起淡淡的紅雲。
「讓我們重新來過。」不再遲疑,他找到自己未來的目標,那就是讓她和孩子們愉快美滿地生活下去。
「別鬧了!」她緊張地想抽回手,卻讓他緊緊握住,動彈不得。「我……你……你一定是糊塗了……」
「不,我一點都不糊塗。」他從來沒有比現在更清楚的時候。「我是真的想跟你重新來過,讓我們試試看好嗎?」
「佟兆頫!」她好慌,心頭小鹿亂撞。「你不要以為……我讓你搬到家裡來,讓孩子們叫你爸爸,你就可以……得寸進尺!」
「我有得寸進尺嗎?小優。」他扯開笑臉,將她的驚惶看進眼底、心裡。「詠聖和詠誕『不小心』出賣了你,你認為我信他們好,還是信你的好?」無意挑起他們母子間的戰火,他刻意隱瞞部份實情。
出賣?她陡生不安的預感,上身不覺得向後微傾。「他們……出賣我什麼?」
「你認為呢?你認為他們會出賣你什麼?」他狡獪地不答反問。
「我、我怎麼知道?」冷靜、冷靜!她一向對他們沒有隱瞞,包括他是他們的父親這件事,況且她也沒什麼不好對外人說的秘密,她沒什麼好「出賣」的。
學校放學的鐘聲響起,佟兆頫也不急著戳破,只是握
著她的手,靜待宮詠聖和宮詠誕走出校園。
孩子和家長陸續由校園裡走了出來,在他們接觸到第一個好奇的眼光時,宮縭優便不自在地抽回自己的手,正襟危坐地像個小學生,引來佟兆頫低低的訕笑。
「爸、媽!」沒多久,宮詠聖和宮詠誕一前一後由校門口跑了出來,看得出來跑得很急,因為兩個小鬼的額頭都已冒出汗水。「我們等一下要去哪裡?」
「去哪裡?」宮縭優有絲茫然,不記得和他們有所約定。
「你們想去哪裡?」佟兆頫上道多了,知道精力旺盛的小孩,絕對無法像大人在家裡悶一整天。
「我想吃飯。」宮詠誕快餓昏了,心裡想的滿滿全是可口的食物。
「笨蛋!」宮詠聖不給面子地賞給妹妹一記爆栗。「我們現在討論的是吃完飯以後的行程啦!」
「詠聖。」佟兆頫蹙起眉心,對他向妹妹動手一事感到不悅。「詠誕是你妹妹。」
「沒關係啦,爸。」宮詠誕伸了伸舌頭,趕忙為哥哥「請命」。「我們鬧習慣了,我也常『修理』他啊。」
佟兆頫無法釋懷,像個碎嘴的老太婆似的,準備來場「機會教育」。「兄妹之間要相親相愛……」
「呃,我看我們還是先去吃飯吧?」這一陣子,宮縭優實在受夠了他的「老爸情結」,忙不迭地打斷他的「爸爸經」。「吃完飯,我們……就去野人谷,怎麼樣?」
「耶!耶!萬歲!」
「老媽真是全天下最棒的老媽!」佟兆頫還來不及反應,孩子們已經興奮地又跳又叫,好像人已身處野人谷里似的。
「野人谷?」佟兆頫挑起眉,咕噥了聲。
宮縭優笑了笑,偶爾她會帶孩子們到野人谷發泄精力,那是一種很省錢的消費遊樂方式。「欸,是森林遊樂區喔!」
抿抿唇,佟兆頫接受了。「好,就野人谷。」
隨便吃了點東西填飽肚子,一家人立即驅車前往位於平溪的野人谷遊樂區;它的確是個好玩又省錢的地方,他們一家四個人,一千元有找。
佟兆頫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玩得此瘋狂。跟著熟悉地形的兩個孩子,他們一同玩過滑草、山野訓練式的繩索攀爬,將體力發泄得淋漓盡致;最可怕的是空中飛索,由這頭坐著原始的草繩編織座椅,拉著繩索飛往那一頭,讓頭一次嘗試的他冒出一身冷汗。
宮縭優自然也參與了他們的活動,還好她今天穿著棉紗質料的長褲,行動起來並沒有太大的問題;不過她那身白,很快地便變成「灰白」,另有一番原始的情趣。
盪過空中飛索,他在另一頭接過一個接一個盪過來的孩子,最後才輪到宮縭優;只見她坐在那張草繩座椅上,掙扎著該不該隨著他們盪過去。
「你媽怎麼還不過來?」眼見她後面已經有別的遊客在排隊了,佟兆頫忍不住問著站在一旁的兒女。
宮詠聖笑嘻嘻地回道:「以前媽都是『參觀者』,今天她是頭一次坐在那上頭。」
擦了擦額上的汗粒,宮詠誕也答話了。「我想媽是沒膽子過來了。」
「是嗎?」佟兆頫笑了下,扯開嗓子往另一頭喊道:「快過來,後面有人在排隊了,別讓人等太久。」當心人家耐心不夠,直接把她「推」下去。
「我我我……」宮縭優慘白著一張臉,即使剛才已經玩過許多繩索器材練過膽,但她還是沒辦法克服心裡的懼意,感覺腳底涼颼颼的,即使下面有網狀的安全設施。「我不敢吶──」她聲如蚊蚋,搞不清是說給對方那頭的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別慌。」佟兆頫拍著手,舉了舉自己粗壯的手臂。「過來,我會接著你。」
她抓著繩索的手心直冒汗呢!「我、我……」
「來啊!相信我,你辦得到的!」他沒注意一雙兒女已經在他背後下注了,賭他們的膽小老媽敢不敢相信老爸的話,由那頭盪到這頭來?
倉皇地回頭看了一眼,宮縭優發現身後的隊伍越來越長,且已有人露出不耐的神色;她深吸口氣,定定地看了對岸的佟兆頫一眼。「你……你要接住我哦!」天!她的聲音都在發抖了。
「來啊,我保證一定會接住……嗯!」他的話來不及說完,因為她已經閉上眼、咬著牙盪了過來,而飛行的速度很快,馬上就「飛掠」到他面前,他伸手穩住她的繩素,結結實實將她攬進懷裡。
「嘖!可惜」宮詠聖啐了聲,老媽這一盪,盪掉了他五十元的零用錢。
「Yes!」宮詠誕可樂了,她平白賺了五十塊。「你看吧,我就說『愛情的力量真偉大』!」
感覺宮縭優的肩膀還控制不住地發顫,佟兆頫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背,覺得她像個小女孩般需要他的力量來平復緊張。「好了,我說你做得到的,你看,你真勇敢!」他不吝稱讚她小得可憐的鼠膽。
「我真的做到了?」她想說的其實是好可怕,但逞強的性格不容她在他面前示弱。
「嗯。」將她汗濕的發撥到耳後,露出她紅得嬌艷的臉蛋。「有了這次的歷練,下次你就不怕了。」
怯怯地回頭再看一眼別人乘坐飛索的「英姿」,她的雙腿仍感無力地微微發軟。「嗯……」拉緊他的襯衫,她幾乎癱瘓了。
她不敢放開他的支撐,緊緊倚偎在他懷裡,感覺說不出口的安全感包圍著她,讓她想就此依靠一輩子……
「咳咳!」兩情正繾綣,結果一個不識相的咳嗽聲打斷了他們的「溫存」,並很不給情面地撥了盆冷水下來。「老爸、老媽,我實在很不想打擾你們,可是我不得不說句實話,這裡──確實不是個談情說愛的好地方。」他們差點沒成了動物園裡的無尾熊,讓人排隊「參觀」呢!
佟兆頫和宮縭優這才微微抬起頭,發現一堆玩飛索的人都帶著好笑的表情,看著他們緊緊摟在一起,幾個女孩子還掩嘴直偷笑呢!
於是他們火速地分開彼此,像對方身上有登革熱病源似地分得好開,兩人臉上都泛著難以言喻的紅潮。
宮詠聖和宮詠誕兩人相互使個眼色,兄妹倆笑得像吃糖的螞蟻。
雖然進展不大,但結果還算令人滿意,成功!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不再那麼難過了。自從森林遊樂區一游之後,佟兆頫和宮縭優漸漸能享受兩人獨處的時光,偶爾共享一段溫馨空閑的下午茶時光,偶爾相約到附近的公園散步──在他們都沒有工作羈絆的時刻。
但日子不是一直都能這麼悠閑的,尤其在長輩介入之後。
入秋後的一個午後,涼涼的秋風帶著一絲潮濕的水氣,輕輕地吹拂過大地,也帶起一陣無名的「龍捲風」。
將翻譯的稿件做個記號,宮縭優伸伸懶腰,正想稍做休息並泡杯花茶來放鬆精神時,門鈴陡地大響;她放下滾燙的開水,匆匆跑去開門。
「爸!?」一見年邁的父親站在門口,宮縭優很難不驚訝。「你、怎麼有空來?」
「幹麼?不歡迎我?」老人家板著一張臉,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怎麼會?」接過父親手上的行李袋,她微皺起眉心。「先進來坐。爸,你要到哪兒去嗎?度假,還是旅遊?」雖然未曾聽說,但行李袋有點沉重,她很難不起疑心。
拄著拐杖進到屋裡,宮元勝可有可無地應道:「沒有啊。」
她放下行李袋,將父親安置在沙發里。「我正要泡茶,你要不要也來一杯?」
「我可不要什麼花茶,那是女人家才喝的東西。」宮元勝嘟嘟囔囔地,一字不漏地傳進宮縭優耳里。
「知道了。」她知道父親一向只喝烏龍茶,還好家裡有存放一些茶葉,她一向收藏得很好,不至於有走味現象。
再由廚房走出來時,她的手上多了一個托盤,上面有兩壺茶,一壺是她的花茶,另一壺則是宮元勝的烏龍茶。
「爸,喝茶。」恭敬地將茶端到父親面前,她還介意那個行李袋。「你說沒有要去哪裡,那你帶行李做什麼?」她估計,裡面至少有三到五天的換洗衣物,著實不相信父親不打算出遊。
慢條斯理地喝了口烏龍茶,宮元勝才溫吞地回答。「老李說他兒子要娶媳婦了,他要請幾天假休息,所以我就到你這裡來住幾天,可以吧?」老李是他的管家,自從老伴走了以後,宮縭優便僱用老李來照顧他的起居,已經有好些年了。
「喔,我怎麼沒聽老李說過?」她的直覺反應是老李太過客氣。「我要是沒聽你提起,萬一沒包禮金,不是對老李太失禮了嗎?」
「他就是怕你包紅包,才不肯告訴你。」老李是個老實頭,怎好意思向僱主開口?
「是喔?」她聳聳肩,沒多細想。「好啊,反正客房……」客房?客房!?糟了!客房現在是佟兆頫在住啊!
「客房?客房怎麼了?」偷覷女兒一眼,宮元勝淡淡地問了句。
「沒、沒有……」
「我聽說詠聖、詠誕的爸爸回來了?」落井下石般,宮元勝再補一句。
宮縭優狠狠抽了口涼氣,端起茶杯啜飲以掩心虛,不料卻灌飲過猛,反致被茶水衝上鼻腔,猛烈嗆咳了起來。
「你這是做什麼?」宮元勝不動如山,只是淺淺地嘆了口氣。「雖然我以前反對,但不表示我現在還反對。」他又喝了口茶,相較於宮縭優的緊張與無措,兩人的情緒有如天壤之別。
「事情都過了十年,我也沒什麼好反對的了。」他頓了下。「自從你媽去世之後,我想了很多;詠聖和詠誕也大了,過兩年就要上國中了,沒有父親的孩子,總是比較容易受人欺負,不論孩子本身是否優秀……」
宮縭優急促地換氣呼吸,她已經不再咳了,僅剩微紅的眼顯示她剛才的不適。
「你心裡……其實還想著那個男人吧?」中國人的社會,父親跟女兒講這種貼心話,感覺有點怪,但宮縭優的母親已經不在了,能和她講這些體己話的,也只有他這個做父親的人了。
「爸……」其實她也說不上來,自己現在對佟兆頫有什麼想法,只是有他在,感覺……較為心安。
「別急著否認。」宮元勝舉起手,阻止她說出任何言不由衷的話。「如果你不是還想著他,你不會十年來都不想組成家庭;就我所知,對你有意的男人不乏其人是吧?」
她緘默不語。她的確有過機會,但她選擇以孩子為主,也以孩子的感受為最主要的考量;所以,其實她並不是特別的為了等他而停留……只能說,在不知不覺中,就這麼過了十年。
大概就是這樣,她不是特地為他而停留……
「讓我看看他吧!」不忍心再逼迫女兒承認心意,他老了,只想一家團聚,畢竟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和妻子的干涉,讓女兒虛度了十年的青春,他不會犯地再固執下去,否則女兒的春天何時才會來臨?「讓我看他值不值得託付。」
兩壺茶靜靜地冒著白煙,伴陪著父女倆的無語,它們似乎印證了時間的流動,直到煙霧不再──
傍晚時分,宮詠聖和宮詠誕在佟兆頫的接送下回到家,一見到宮元勝便親熱地和他摟摟抱抱,讓佟兆頫心頭有點淡淡的吃味。
「幹麼?看你整個晚上都悶悶的。」吃過晚飯,宮縭優將碗盤收進房,看佟兆頫滿手洗碗精,捧著一個碗微微怔忡。「發生了什麼事嗎?」
「嗯?」他用甩頭,委屈地看著她美麗的臉龐。「沒有啊,只是……」他的眼光越過她,不由自主地往客廳瞟去。
「只是?」她挑挑秀眉,對他的反應感到好笑。「你吃我爸的醋啊?」
「哎──」他嘆了口氣,將滿是泡沫的碗放到另一個洗碗槽里;這裡的洗碗槽是一大一小的格式,大的用來洗碗,小的正好沖凈及晾乾,這種設計挺實用,因為方便。「我是不是太『欲求不滿』了點?」
他其實很清楚孩子們對他的存在,已經發揮最大的「禮遇」,他實在不應該再要求太多;只不過他還沒過夠做父親的乾癮,就出現一個「阿公」來跟他搶鋒頭,讓他很難不若有所失。
宮縭優啞然失笑,穿上圍裙開始沖凈碗盤上的泡沫。「什麼嘛!什麼比喻?」萬一傳了出去,可要笑別人大牙呢!
輕吐口氣,他陡地問了個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小優,你母親走幾年了?」
「嗯?」她愣了下,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四年了吧,怎麼了?」久得她已逐漸忘記那個傷痛,卻忘不了母親臨終前依舊對她無法釋懷的失望。
「四年來,你爸爸就一個人住啊?」他不知道在想什麼,一個碗、一個碗地遞給她。
自從他搬到這裡來之後,他認為不該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所以堅持與她分攤家事;由他負責拖地和洗碗,三不五時,她會進來幫他一超洗碗,譬如說像現在。
「是啊,不過管家老李也住在他那裡,算是有個伴吧?」因為他們剛由國外回來時,詠聖和詠誕都還小,父親又怕吵,所以協議分開住比較好。
佟兆頫安靜了好一會兒。「你看……把他接過來一起住,好不好?」
「咦?」宮縭優不意他會有這種想法,畢竟他不是剛剛還對她老爸的出現感到吃味嗎?「怎麼突然……」
「也不能說突然啦。」他將手上的泡沫沖乾凈,轉到她另一邊拿起抹布擦碗盤。「其實我是由我爺爺奶奶帶大的,我想,沒有親人在身邊,他或許會感到寂寞。」
宮縭優不記得自己聽他提起過這些,倒是微微感到詫異。「你是……那你爸媽呢?」她當年一直以為他也同自己一般,也有個健全的家庭,畢竟他是如此樂觀而開朗。
「我爺爺說他們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是個他到不了的地方。「我想,他們或許是失蹤了,或許死了,反正我從來沒見過他們。」而他也習慣了,學會不再去想那些惱人的問題。
「唔……」她低吟了聲。「現在呢?你的爺爺奶奶?」
「去跟你媽媽做鄰居了。」早在他到德國之前,他們便相繼離他而去,他也才能走得如此毫無牽挂。「你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他變換話題的速度太快,她有點跟不上。
「把你爸爸接來一起住的事啊。」他老調重彈。
宮縭優神色複雜地看他一眼。「你覺得……他會同意嗎?」就她記憶所及,父親一直是嚴肅而難以親近的,她不確定佟兆頫的論調是否成立。
「誰知道,我又不是他。」他聳聳肩,調侃地看她一眼。「嘿,他是你爸爸,你該比我還了解他才是。」
她是有口難辯。「事實上,我……」
「我知道你一時很難決定。」放下擦乾的碗盤,他拍拍她的肩。「中國人的社會是這樣的,一般而言,子女都和父親的距離較遠;試試看,我想他剛開始會推拒,但沒有人會不想享受天倫之樂,我就是最好的例證,嗯?」
凝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她轉身看向客廳,見到父親那蒼老的臉龐,一時竟失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