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奇婚異約
趙春蓮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幾天以後的事了。她睜開雙眼朦朦朧朧地看到眼跟前站著一個年輕人高高的個兒黑紅的臉膛憨憨厚厚的長相一副尋常鄉下人的打扮。這不是於占水嗎?占水哥脫了軍裝回家了?這就好了他們終於團圓了。她忍不住高興地喊了起來:
「占水哥你回來了?」
「我……」。那個人非但不說話反而把身子轉了過去。
「我問你你怎麼不說話?你是不是占水哥?」
「我…我不叫占水。我叫傳貴。」年輕人說話臉紅紅的還低著頭。
「怎麼?你不是占水?你是……傳貴?傳貴好耳生的名字你怎麼在這兒占水呢?……」
趙春蓮不停地自言自語、自言自語漸漸……。突然她看到天空有無數的飛機就像黑老鴉搬家似的馬路上跑著汽車大海里飄著輪船風聲雨聲槍聲炮聲一群群身穿黃衣服的大兵就跟秋天的蝗蟲一樣爹哭娘喊沒命地狂奔瘋地嚎叫……。猛地她看到一個人忽然從飛機上掉了下來晃晃悠悠不急不慢雷電擊打在他的身上濺出無數的火花頭燒焦了衣服燒著了他成了火人冒著滾滾的濃煙從天空向大海里衝去……。
「他不會水!」趙春蓮舉著雙手猛地坐了起來。
「你怎麼了?……」董傳貴焦急的問道。
趙春蓮渾身抖滿頭大汗過了好一會她才緩過來。她慢慢睜開眼睛這回她看清楚了眼前這人長得好面熟好像昨天還見過怎麼想不起來了呢?
「你醒了你要喝水嗎?」
「……。」
「你餓了嗎?」
「……。」
「你是叫占水還是要喝水你怎麼不說話呢?你別怕我叫董傳貴就是這個村子的人。我們這個村子叫涼水泉子你聽說過嗎?你來過我們村嗎?你醒了就好了快告訴我你們家的地址。要是方便呢我就送你回去要是不方便我就告訴你們家來人接。你現在好一點了嗎?你能說話了嗎?……」
趙春蓮的神志現在已經很清醒了她知道她被人救了而眼前這個人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她雖然沒看清他的模樣但她分明感覺出來這是個好人。人都說世上好人多可憑心而論她長這麼大還真沒遇到過壞人呢!她不說話是因為她還沒想好她怎樣才能向她的救命恩人把這麼一大堆事情說清楚。
本來站著的董傳貴說了半天話可能累了。搬一把小凳子臉朝外坐在屋門口。接著剛才的話茬又說:
「昨天我進山有事(他沒好意思說是去打獵)在溝裡頭碰到了你。當時好懸啊不是那些松樹和那棵大榆樹擋著而且地上的草長得又厚要不……不說了反正已經好了。你的命真大一點皮都沒傷著……」
「還說我命大呢?這世上最命苦的就數我了……」趙春蓮默默的在心裡念道「這位大哥救我還不如不救呢!世界這麼大哪裡是我容身的地方呀?……」
董傳貴見那女子只流淚不說話站起來說:「不想說話你就不說了我去給你做飯去。」
「等一等!」
董傳貴就地站住脊背寬寬的像一座小山幾乎堵住了整個屋門。
「大哥你過來坐下我有話給你說。」
董傳貴依舊坐在那隻小凳子上。
「大哥是你把我從山上救回的嗎?」
董傳貴點點頭沒吭聲。
「大哥謝謝你救了我一命讓我說啥好呢?」
「不說了就這麼點小事。山裡人心實放誰都會這麼做。」
「大哥我找我姑媽可又不知道她的名字。找了幾天了問了好多人也沒打聽到。我好難呀!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不怕不怕。你先住下養病人我替你去找。」說是不怕其實董傳貴最怕的就是這個。沒把的壺可以抱著沒栓的門可以頂著這沒名的人可到哪裡去找?再說那邊人找不到這邊人打不出去。一天兩天尚可時間久了透出風聲我董傳貴成啥人了?所以忍不住他又問「想想你還有別的親戚沒有?親戚找不到就先回家吧。你家在什麼地方?」
「我好命苦哇!」趙春蓮還沒說話大滴的淚水早已奪眶而出。
董傳貴說:「有話慢慢說看我能不能幫你什麼?」
趙春蓮哽咽著說:「大哥你幫不了我我剛才說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董傳貴一怔說:「有這麼嚴重?一個親戚找不著就走投無路了?」
趙春蓮從被筒里抽出一隻手抹抹臉上的淚岔開話頭問道:「大哥家裡幾口人?」
董傳貴嘿嘿一笑說:「就我和我爹。我爹患病多年是個癱瘓人。我和我爹住一屋你就住這屋房子夠住。你先好好養病病好了我就送你回家。」
趙春蓮口咬被角嚶嚶啜啜。
董傳貴轉過身來安慰道:「你是病人當心哭壞了身子。既然我能把你從山溝里背了來難道還會把你背回去不成?」
趙春蓮止住哭聲說:「大哥你救不了我我會害你的!」
董傳貴笑了說:「你會害我?一個窮家兩間破房子。要錢沒錢要糧沒糧就二畝薄地害我什麼?」
「大哥我看你是個好人。我們非親非故你把我從山裡救回來我已經很感激了這一份情還不啥時候能報上呢?我不能再連累你了我得走我馬上就走。」
董傳貴說:「我不是不讓你走我是說你這個樣子怎麼走?要不你說個地址我上你們家叫人去。」
「不行不行我不要你管我要回家我自己走。這個地方我一分鐘也不能呆下去了。你好心救了我我不能再害了你……」趙春蓮掙扎了半天也未能下了床她畢竟是大病一場的人。
「你怎麼能這樣啊?」董傳貴站起來由於生氣臉憋得更紅了。「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才不管你的事呢!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你不害我難道我會害你?我已經說過了養好了病就送你回家如果你現在急著見家裡人我馬上去報個訊這該成了吧。」
「我我……」趙春蓮欲言又止她的難心事實在說不出口。
「不替大人想也要替娃娃想嘛!你若有個啥咋對得起未出世的娃娃呀?」
「你這你也知道了?你聽誰說的?」趙春蓮的臉色隱隱紅。
「給我爹看病的一位老先生是他告訴我的。」
「大哥我好難啊!」
趙春蓮用了幾乎將近三天的時間才斷斷續續把自己的故事講完。
趙春蓮的家在北山和鳳鳴山相對鳳鳴山是南山。大約不到一百華里中間隔一條黃河過了河就是趙春蓮的家鄉——北山峴。趙春蓮的父親趙有淼一苗單傳祖輩都是種田人。老趙也是五十多歲快六十歲的人了到了他的下面單傳也沒有傳下。早年喪偶唯有一個女兒就是春蓮。趙家在村裡也算是個富戶。田產不少吃喝不成問題。趙有淼給女兒聛了一位教書的老先生天天陪著女兒讀書寫字。北山峴像趙春蓮家已是最好的光景了。北山峴是出了名的苦地方長年四季難見雨雪。老太陽一年三百六十天從不無顧曠工缺課甚至連頭疼感冒的事都少有每天準時起落曬得黃土地快要冒火星子了還有什麼好莊稼?正是因為缺水村裡人起名字總愛選擇一個和水搭界的字眼。雖說出門就是黃河可是黃河在懸崖下邊七八丈深落差又大轟轟隆隆別說河裡取水看一眼都心驚。這真應了那句話:靠山的淹死靠水的旱死。有一童謠單說北山峴的窮說得活靈活現當然有些誇張。中間一段這樣說:黃河邊北山峴羊皮筏子當軍艦砂鍋子煮著洋芋蛋炕上鋪的是爛氈片……
趙家人口不旺只有老父幼女相依為命。趙老漢年歲大了又有一身的毛病實在干不住動了就從遠房的親戚家領來一個半大小夥子於占水幫忙。於占水沒爹沒娘到了趙家管吃管喝又管住天天混個肚兒圓真是鞋幫子改帽沿從地下升到了天上。
於占水是個好小伙兒手勤腳快又麻利幹活不惜力氣聰明老實人也活泛吝嗇的趙有淼心中暗喜白檢了個便宜。家裡地里全靠他了趙有淼勞累了大半輩子難得老了還能落得個清閑。於占水比趙春蓮年長四歲趙春蓮十二他十六。家裡來了個小夥伴趙春蓮也非常喜歡這位「表哥」有事沒事總愛往「表哥」幹活的地方湊有時還幫助「表哥」做點零碎活兒。老趙這人活得既摳摟肚量又小親戚朋友沒有一個人和他來往。可他對占水還算是當個人看女兒和他接近他也不怎麼反對心想姑娘一大該嫁誰嫁誰還不是由他趙有淼說了算。再怎麼說丫頭大小也是個小姐總不會嫁給一個幹活的長工吧。
就這樣過了兩年為了巴掌大一塊地邊兒趙有淼和人家打官司。人家比他肯出錢有理沒理答案是明擺著的。官家是先封房子再拉牛牽牲口地也讓人家圈走了一大塊。老頭兒怎能忍下這口氣又是咳嗽又是吐血連搖頭帶擺手半句話沒留下當夜就死了。
掩埋了老人變賣了所有值錢的東西最後剩下不到十個「袁大頭」。鄉里是住不下去了兄妹二人只好進城找出路。
於占水已經是十八歲的大小夥子了有一身好力氣下苦的活什麼都能幹。他省吃儉用節衣縮食為了給他的小「表妹」上女子學校湊書費學費甚至他有時一個人干兩個人的話。後來有一家部隊要招兵管飯不說還有餉銀。於占水瞅著是個機會也沒和春蓮商量就一人做主穿上了軍裝扛起了槍。占水能吃苦不怕死人又機靈不久就升成了排長。
形勢逐漸吃緊到處傳說徐向前的部隊要打過來了。這天傍晚於占水匆匆跑到春蓮的學校氣急慌忙地說:
「春蓮部隊要開拔我和你告別來了。」
「什麼什麼?上哪兒去多久?」趙春蓮一把拽住於占水的衣服生怕他飛了似的。於占水是她唯一的親人她不能離開於占水。
「誰知道啊!當官的凈哄人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沒有一句實話。**太厲害真正是兵敗如山倒啊!這一走說不定就回不來了。」於占水滿臉痛苦表情木然。
「那我呢?占水哥你不管我了?你就這樣走了?……」趙春蓮忍不住一頭撲到於占水懷裡嗚嗚哭個不住。
「我有什麼辦法?軍令如山誰要當了逃兵抓住不槍斃也得扒層皮。早知今日悔不當初啊!誰知道呢?人又沒長前後眼。春蓮算了忘了我吧!好好找個婆家過日子怎麼不是一輩子呀!啊?」於占水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見趙春蓮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想想她以後的處境也著實為難忍不住掉下幾滴淚來。「就這樣吧春蓮。時候不早了長官還要點名訓話呢!不然就來不及了。」
說罷於占水推開趙春蓮整整衣服戴上帽子。
「不不行我不讓你走!……」趙春蓮想起於占水對她的許多好處。他們非親非故就算有點親戚關係還不知道是哪輩子的事。為了她他不抽煙不喝酒男人該有的奢侈他一概免談肉都捨不得吃一口。人非草木豈能無情?趙春蓮受不了這種打擊雙手摟著於占水的脖子放聲大哭。邊哭邊說「占水哥你說走就走丟下我一個人以後怎麼活呀?……」
於占水忽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個布兜兜放到趙春蓮的手上說:「我差點忘了。這是十塊大洋你留著用吧多少能對付些日子以後的生活就得靠你自己了。」
「不要不要人都沒有了要錢有啥用?」趙春蓮扔掉手中的錢袋子仍舊大哭不止。
目睹此情此景於占水終於控制不住大滴的淚水奪眶而出。他輕輕擦拭著趙春蓮的淚眼充滿柔情地說:「春蓮你以為我的心就那麼狠嗎?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
…………
於占水趁著趙春蓮熟睡之階輕輕地穿好衣服。校園裡漆黑一團。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學校早已關門。有家的回家有親的投親整座院子皆是人去樓空。趙春蓮無家可歸無親可投只有死守城隍廟的份兒了。傳達室值班老頭的窗口尚亮著一盞油燈忽閃忽閃半明不滅的點燈的主人不知是何用意。是想給自己壯膽兒還是想給路人照亮兒?於占水怕驚動了看門老人所以就沒敢從正門出去他逾墻而過連夜趕回駐地。
於占水走了從此以後人不知天不知生不知死不知蹤影不見音訊皆無。
可憐的趙春蓮突然感覺情況不對找了個老大夫一診斷才知道自己懷孕了。思前想後她覺得應該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一是保住了於占水的一條根二是也算她和於占水終歸好了一場。目前最最要緊的就是要為自己也是為娃娃尋找一個臨時的窩了。上哪兒去呢?小時候聽人說她有個姑媽嫁到鳳鳴山是爹的親妹妹。姑父不知姓誰名誰姑媽姓趙自然是錯不了的。這才是有病亂求醫、事急才燒香。不過她也實在想不出第二家可以投靠的人了。
她不知道鳳鳴山有多大?她只是按著那個方向找見人就問路最後還是迷了路不知怎麼稀哩糊塗地到了一處懸崖邊往下一瞅黑壓壓的一片深不見底。她又驚又怕一步沒站穩「哧溜」一聲從懸崖邊上滑了下去她只感到自己在空中飄啊飄啊不知過了多久不知到了什麼地方……
趙春蓮命大。她從一棵棵懸挂在懸崖上的小松樹上出溜下去最後是一棵大榆樹接住了她以至於她毫未損甚至連皮肉都沒有蹭破一點。只是衣服掛了幾個洞褲角多處被撕裂。
趙春蓮說:「大哥我的事情你清楚了吧?你說我到了這步田地賴在你家裡不走算是怎麼回事呢?」
董傳貴說:「不是我不讓你走你要往哪裡去呢?你又不知道你姑父的名字住哪庄哪村?別說你找不到我也沒處去找啊!」
趙春蓮說:「為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了。」
『你說吧!『
「那我就只好住到你家了?……」
「你住唄又沒人攆你……」這句話董傳貴說得不是很乾脆他也有他的難言之隱。
「不是住是我要跟你……」趙春蓮也有難以啟齒的語言話沒說完先用被子捂住了頭。
「不行不行你把我當啥人了?」說話的雖說還沒十分說清楚聽話的可是完全聽明白了。董傳貴漲紅著臉一口回拒。
「莫非大哥嫌棄我?」
「你別誤解我的意思。我是說於占水雖然走了可是他對你有恩德。萬一他日後回來怎麼向他交待?為人處事不能光看眼前不能只想自己……」
「大哥你把我看錯了。我不是水性揚花的人也不是沒有良心的人更不是自私的人。」趙春蓮掀開被子坐了起來一改先前綿綿甜甜的性情提高了嗓門說「以前正是為了報答於占水我才決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如今你不讓我走我也沒地方去。可是你想過沒長期在你家不做夫妻做什麼?日子久了別人怎麼說?反正我已經把我的事向你說清楚了你是好人我也不是壞人日久見人心路遙知馬力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下一步怎麼走我聽你一句話你說吧。」
這下好幫人還真幫出「禍事」來了這回賴上了不是?
董傳貴想想趙春蓮說的也不無道理。人到了這步田地讓誰誰都難呀!眼前的關口過不去還談什麼長遠呢?他低頭深思絞盡腦汁考慮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說:
「我有個想法不知合適不?……」
趙春蓮想也不想就說:「合適合適你說啥都合適。」
董傳貴一臉嚴肅地說:「在屋裡我們倆以兄妹相稱出了門對別人說你就是我媳婦給我爹也是這個話。」
趙春蓮詫異地睜大眼睛驚問道:「大哥你的意思是?……」
「你別管我什麼意思你說行咱就這麼辦你說不行就當我沒說。」董傳貴當然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想啊這人哪可不能給塊金子就往兜里揣把什麼都當便宜占。人家正在難處哩咱不能乘人之危火中取栗。
趙春蓮不是傻瓜她何嘗不懂董傳貴的良苦用心。她和人家素昧平生人家這樣待她她趙春蓮哪輩子修來的福?遇見的凈是好人。想著想著不覺兩行熱淚潛然而下哽咽道:「大哥這不是毀了你嗎?……」
董傳貴笑了說:「這有啥?我一個光棍漢頂多背個名聲短不了啥也少不了啥我還白撿個做飯的呢!不管等到啥時候只要他來了你們就全家團圓你說這樣行嗎?」
趙春蓮一邊慶幸自己命大福大遇到了好人一邊又暗暗責備自己命運多舛連累了好人。當然這對她來說算是最好的結局了可是她不知道這種日子何時才會有結局?一天兩天好說三月兩月也行十年八載呢?如果占水不回來呢?……將心比心調個個兒人心都是肉長的。那個救了她一命的人不但什麼也沒有得到反而再把自己的青春和名聲搭上早知這樣還不如當初從崖上掉下來摔死呢。莫非她就是人們所說的那種「掃帚星」嗎?想到這兒趙春蓮猶如萬箭穿心不由得涕淚交加痛哭失聲說:
「大哥我對不起你……」
董傳貴坦然一笑說:「有啥對起對不起的?你如果說行我就和我爹商量去了?」
趙春蓮含淚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