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葉三娃進城
「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煙在新建的住宅上飄蕩
小河在美麗的村莊旁流淌……」
這是一個美麗的早晨,在這個早晨里,葉三娃坐著公社的拖拉機進城了。田野里超大的喇叭里不斷的放著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三娃跟著哼哼,帶著離別的惆悵和興奮。他就要離開田野了,他要進城他就要去省城學手藝了。
省城是什麽樣的呢?這在三娃的腦子裡很模糊,他能蹦達出來的全都是村裡唯一一台電視機里所折射出來的高樓大廈。那些高樓大廈,三娃是惶恐的。他不斷的琢磨著該以怎樣的穿著去面對那些未知的惶恐。
後來,三娃是在媽媽的幫助下,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衣服去迎接他的新人生。
他坐著拖拉機,坐著中巴車,坐著大火車一路顛簸著來到了省城。省城迎接他的首先是一塊巨大的宣傳牌。
抓改革,迎開放,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努力!
這幾句話三娃是認得的,以前在家讀書的時候,憧憬起四個現代化的新祖國,三娃的心就會無限的激動。但今天,三娃只是感到茫然。這個現代化先鋒站的都市裡哪裡才是他要去的曾記麵館呢?
拽緊了手中的地址,三娃在熱心同志的指引下坐上了去麵館的公交車。
一路上,三娃都很拘謹。他拘謹的看著自己的新衣服,灰色的中山裝,黑色的平絨褲,還有一雙從當兵的姐夫那裡獲得的一雙黃色解放鞋。朝座位下縮了縮腳,三娃看著車窗外的世界。車窗外的世界是三娃所陌生的欣欣向榮。
沒有希望的田野,耳朵里能聽到的全是甜蜜蜜和小城故事多。
就在甜膩的歌聲里,三娃到站了。
他下了車,在弄堂里七拐八拐,最後,站到了麵館的門口。
並不大的店鋪,三娃疑惑的把手中的地址與眼前的麵館相核對。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走進這家麵館。也不確定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就要從這裡開始,他只一遍又一遍的核對著手中的地址。
最後,三娃終於決定先進去問問,就在他抬腳的同時,頭頂上落下了一個不明物體剛好砸中了三娃的眉心。
「同志,你沒事吧。」
捂著頭,三娃仰起了臉。
陽光,陽光很刺眼,陽光里三娃看到了一張燦爛十足的笑臉。「你沒事吧。」那張笑臉繼續問,三娃的心卻在眩暈。
「沒……沒事。」傻忽忽的應聲,三娃也笑了。這時候,他看清了笑臉的主人。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孩,留著時下流行的短髮,俏麗,凌亂又嫵媚。
「沒事就好。」女孩又笑了,在醉人的笑容里,蹬蹬蹬的跑了下樓。她上下打量著三娃,最後牽起了三娃的手。「你是葉三娃吧,爸爸說你今天到,可我今天上午趕著去學校就沒到車站接你,真是對不起。」女孩連聲解釋,拉著還沒從混亂中回神的三娃進屋了。
三娃很羞澀,一路都想從女孩的手裡掙脫。
其實,他不光是羞澀還很害怕,女孩牽男孩的手,這怎麽要得,這在村裡是要被人笑話的,可女孩似乎完全不覺得害羞,暖暖的小手裡滿是令人心悸的柔軟。不知不覺,三娃最終陷落在這心悸的溫柔里了。
………
那一年,三娃是永遠記得的。1988年的秋天,再後來,三娃知道了這個笑得美麗又可愛的女孩是師傅的獨生女兒,十八歲的曾盈苒。在X大念書的曾盈苒。
默念著曾盈苒的名字,三娃的睡夢裡都是那片九九豔陽天。
後來,混得熟了,盈苒不再叫他同志,而是改口喚他做三娃。
一切都很甜蜜。三娃的新生活,有五彩繽紛的城市路線,有接收不完的新知識,還有軟軟又香香的初戀。
一切都太過美好,以至於三娃差點忘了自己是從鄉下出來的傻小子。他天真的守侯著他的初戀,守著她飛揚的青春,守著她激蕩的理想也守著她美麗的紅色喇叭裙。守著她……就這樣過了半年。
半年後,那是多久,是1989年的夏天吧,那一年似乎有太多的事發生。
那一年首先是三娃進城半年時間裡看的第一場電影。一場很古老的電影,「柳堡的故事」。看到影院掛出的海報時,三娃很激動。以前在家的時候三娃就看過一次這個片子,他一直想再看,可下鄉放電影的同志卻沒再放過這部電影了。
所以,三娃看到海報就飛奔回家,拿出了積攢半年的零用錢買了兩張電影票。
兩張「柳堡的故事」的電影票。
然後,那天晚上三娃和盈苒去看電影了。他還是沒好意思牽盈苒的手,他只是在忽閃的長睫下不時偷開盈苒的臉。
盈苒,盈苒看得很認真,圓潤的側臉滿是三娃所喜歡的甜美。
最後,電影散場了,人潮一下從影院里湧出來,三娃和盈苒在人潮里被碰撞著,又失散著。鼓起勇氣,三娃在人潮中朝盈苒伸出了手,可才碰到盈苒的指尖,三娃又后怕的縮了回來。終於,兩人還是在夜色里並肩前行。
夜色里,風在不斷的吹。三娃有些醉,分不清這是在田野還是在城市,他只是在心底偷偷的希望著這條路永遠走下去。永遠到不了頭。永遠,永遠……永遠傾聽著身旁盈苒的歌聲。
「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喲
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
自東風呀吹得那個風車轉哪
蠶豆花兒香呀麥苗兒鮮
風車呀風車那個依呀呀地唱哪
小哥哥為什麽呀不開言
盈苒唱的是電影里的主題歌,歌聲甜美又柔軟,令三娃覺得自己不是在這暖風熏人醉的城市夏夜。他覺得自己和盈苒是站在秋天的河邊,四周是一片稻花香。還有,還有燦爛的陽光在照耀。他的盈苒就是電影里的小英蓮。而自己,自己多半是那傻忽忽的小哥哥吧。
那一年,三娃剛好十八。
盈苒在夜色里飛舞的紅裙,盈苒在夜色里動聽的歌聲,還有盈苒最後那聲戲噱的稱呼都令三娃不能忘懷。
「小哥哥,小哥哥……」
三娃的青春都在這聲小哥哥里輕輕蕩漾……
如花的十八,如夢的十八,在十八歲那年三娃不單懂得了愛情,還明白了一種東西叫破滅……
那是十八,三娃十八歲的那年秋天,有一種瘋狂席捲全國。
全國的學生,全國文化人都在一種無序且悲哀的激情之下。三娃不是學生,三娃沒多少文化,可他的盈苒,他的盈苒也在這場瘋狂中痛苦。
他永遠都記得,盈苒被師傅鎖在閣樓里的叫喊和哭泣。
「爸爸,爸爸吧你放我出去,同學們都去廣場靜坐了,我要和大家一起。」盈苒在吶喊盈苒在哭泣,三娃的心也跟著疼。他不明白師傅為什麽要關著盈苒,也不明白師傅渾濁的眼睛里出現的恐懼是什麽。
「不許去,就是鎖你一輩子,你也不許給我去。」師傅是這樣回答盈苒的,然後,師傅轉身,老淚縱橫。
師傅的眼淚,三娃更不明白。他只是想著閣樓里的盈苒,想著盈苒想要去的地方。
然後,那天晚上,趁大家都睡著了,三娃摸上了閣樓,悄悄打開了鎖。他拉著盈苒逃出了閣樓,又拉著盈苒去了廣場。
廣場不是以往的廣場。以往的廣場是他們歡樂的海洋。而那天,廣場戒嚴了,盈苒和三娃被排拒在了廣場之外。
盈苒很著急,想衝過層層的封鎖和她的同學們一起。三娃,三娃也很著急,他想陪盈苒去闖那刀山與火海。可最終,兩人遊盪了半夜還是在廣場外徘徊。後來,後來不知道是從哪裡傳來了槍響。
盈苒被驚呆了,所有的熱情所有的憤怒都在那一剎那平息了下來。她獃滯的跌坐在路旁,獃滯的看著不斷閃爍的車燈。最後,盈苒笑了起來,笑得飄忽又美麗。可三娃覺得那笑容里是看不見的苦澀和絕望。
「理想,理想,五月的鮮花開滿了原野。我們在歌唱祖國和希望。」默念著詩句,盈苒的笑容更深,深得象看不見的黑暗,在這片黑暗裡,盈苒又唱起了歌,歌聲如同以往那樣甜美和動人。
「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
愛情的歌兒隨風飄蕩
我們的心兒飛向遠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
親愛的人啊攜手前進
攜手前進我們的生活允滿陽光
充滿陽光
並蒂的花兒競相開放
比翼的舄兒展翅飛翔
迎著那長征路上戰鬥的風雨
為祖國貢獻出青春和力量啊」
一邊唱歌,盈苒就一邊眼淚,最後,終於盈苒放聲大哭了起來。她的哭泣在秋夜裡格外的令人傷心。陪著他傷心,三娃無助而凄惶,他不曉得怎樣安慰盈苒,不曉得怎樣安慰盈苒的悲苦與失落。他只是,輕輕的將盈苒抱在了自己的懷裡,輕輕的吻去了盈苒的淚光。
雖然,那淚光里有太多他不明白的複雜與絕望,但他知道,那淚光代表著破滅,也代表著自己和盈苒的距離。代表著一種他永遠不能逾越的距離……
那一年,是三娃十八歲的秋天……
那一年也是盈苒十八歲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