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熱!
位在亞熱帶的台灣,在盛夏時分,似乎單用一個熱字還無法形容,憤怒的烈陽以不留情的姿態鞭笞大地。
只要到室外站個幾分鐘,肯定立刻汗如雨下,遠遠望去,還能看到柏油路上冒出不真實的扭曲幻影。
在雄偉的黑色鏤空大門後頭有條筆直的馬路,一棟典雅的歐式建筑前頭有座噴水池,房子的大門高度足足有兩個人高,單看外觀便令人震懾。
裡頭的裝潢更是氣勢逼人,大廳垂掛著一座華麗的水晶燈,發出耀人的光芒,潔白的牆面上有幅巨大的拼圖,那是一大片的玫瑰花,除此之外,客廳里沒有太多複雜的擺飾。
才過中午十二點,偌大的屋子裡,幾乎沒有半點聲響,除了偶爾傳來的刀叉碰撞聲。
外頭的溫度破了三十度,房子里因為有冷氣,所以很涼爽,但是這裡的涼爽也不全然是因為空調,而是氣氛……這裡宛如死城般沒什麼朝氣。
長長的餐桌看起來就很嚇人,至少可以容納二十個人的座位,白色的桌布鋪設整齊,正中央擺放著高雅的燭台,兩旁還有生氣盎然的黃、白兩色玫瑰。
大大的空間里,一左一右——隔著長長的距離,坐了兩個人。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打算回家幫忙?」終於有人打破沉默,開口的是個保養得宜的中年帥哥。
他說話的對象,是坐在遙遠彼端的年輕帥哥。
除了黑髮、黃皮膚之外,他五官立體得不像個東方人,鼻樑上戴著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遮去了他明亮動人的琥珀色雙眸。
他抬起頭,推了推眼鏡,想了一會兒,然後聳聳肩,語氣像在談論外頭天氣似的平淡,「不知道。」
中年帥哥的臉色微變,最後只是嘴角稍稍扭曲了一下,勉為其難的壓下了的脾氣,「予辰,我對你有很深的期望!」
他的黑色眼眸閃動著光輝,看著面無表情的雷予辰。他是雷康德,被世人稱為保養品研究之父,擁有這世界上最頂尖的化妝品、保養品研究團隊。
三十年前,雷康德還只不過是在世界前三大化妝品蘭澤集團研究室里研發新產品的一個小小研究員,但是他卻陰錯陽差的與蘭澤集團前任總裁的孫女兒——慧妮.多克相戀,進而結為連理。
婚後兩年,慧妮與他產下雷予辰和雷予恩這對雙胞胎兄弟。
由於慧妮體質虛弱,所以生產過後便被醫生判斷不宜再受孕生子,而反正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兒子,所以兩夫妻平靜的接受這個消息,他們的日子滿足而幸福的度過。
但是意外卻發生在五年前。蘭澤集團以香水「繁花時節」而舉世聞名,百年來經過無數次的研發,除了香水瓶本身不停的變化新造型,香水中除了最主要的原料多年未變外,之後又陸陸續續的添加包含白麝香、白檀、桂竹香等數十種香料,讓這款香水的味道能更貼近現代人的喜好,讓繁花時節更加歷久彌新、留傳百世。
然而沒人想得到,為了這款傳承百年的香水而到非洲大陸去尋找更迷人香味原料的雷予恩,會在那個突發戰亂的地帶死亡。
雷康德靜靜的看著沉默用餐的雷予辰,雖然個性不同,但是兩個兄弟的外觀幾乎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兩個孩子都是他的驕傲,他卻永遠失去其中的一個,他心中抱著一份深切的恐懼。
早在慧妮時,他便耳聞過多克家的傳說——在很久以前有個詛咒,緊緊的纏擾著這一家人。百年來,多克家正值壯年的男丁,不是死於疾病就是意外,慧妮的父親出車禍死亡時,正好二十八歲,當時慧妮不過只是個出生未滿六個月的小嬰兒,在慧妮剛滿周歲時,親叔叔也因骨癌身亡,得年二十五。
當時年輕的雷康德聽到這些傳聞,不以為然的視為無稽之談,但現在的他卻不再那麼肯定,因這些死亡的男人中,還包括了他疼愛的次子……
想起亡兒,雷康德輕喟了一聲。
雷予恩的死亡帶給蘭澤集團極大的衝擊,由這個年輕但優秀的集團執行董事接班的態勢已形成,然而他的死亡改變了一切,主導集團未來的重責大任只能落到對工業研究有興趣的長子身上,一向將心思放在工業研究的雷予辰,縱使百般不願也被迫成為集團的唯一接班人。
雖然在國外生活了那麼多年,但是雷康德的腦子裡還是有著中國人傳統的八股觀念。
「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意嗎?」雷予辰對父親挑了下眉。
雷康德一時語塞,他並不想總是跟自己的長子劍拔弩張,但是他冷淡的態度往往讓他控制不住脾氣。
雷予辰從小便很聰明,是個不讓人擔心的孩子,因為慧妮的祖父憂慮詛咒的陰影,所以兩個孩子求學階段都未留在法國,反而選擇遠離歐洲大陸的美國。雷予辰大學畢業之後,原本雷康德以為他會回法國,誰知道他反而跟著退休的華人教授,跑到台灣定居。
雖然雷予辰研讀的也是科學,但是喜好卻跟雷予恩截然不同,所以他自願放棄了繼承家業的權利,沒有走上研究保養品之路。
他喜歡發明,可他總是發明一些雷康德不懂的東西,例如節能器和環保車,這本來也無所謂,反正雷予恩對公司有興趣,他們可以各選所好,不衝突的各自在追求的領域發展。
一切的安排再完美不過,只不過現在情況改變,雷予恩已死,雷予辰無法像以往一般置身事外。
「我來台灣快三個星期了,你今天才有空跟我見面吃飯,你非得對我這麼冷淡不可嗎?」
雷康德實在不知道,就只有他們兩父子吃飯而已,中間幹麼隔著太平洋,長長的餐桌、一左一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的關係有多差似的。
「我已經抽空跟你吃飯了。」雷予辰就算看出了父親的不悅也沒有太大的反應。
「在三個星期後的今天」他諷刺道:「你的意思該不會是我還要跟你說謝謝吧」
雷康德自認自己十分幽默,而愛妻慧妮的血液中更是有著法國人的天生浪漫多情,但是誰想到他們倆竟然生出了一個循規蹈矩的跟他們夫妻全然不同的孩子。
若是予恩還在的話……雷康德想起了總是笑容燦爛的次子。他們兩兄弟感情極好,總是打打鬧鬧,也只有跟予恩相處時,予辰才不會那麼的冷漠。想到這裡,他不由得眼神微黯,予恩的死亡在他們家是永遠無法痊癒的傷口。
「不好意思,父親。」雷予辰注意到他突如其來的落寞,輕嘆了口氣的放緩啜音道:「下次要來前,你可以先給我電話,我這一陣子很忙,會在研究室里待上一、兩個月。」
「這些年你到底在忙些什麼?」雷康德忍不住脫口問道。
他是世上數一數二的保養品集團首腦,要見自己的兒子竟然還得預約,說出去真會笑死人。
「到時你就知道了。」雷予辰淡淡的回答。
雷康德死命的瞪著一臉平靜的兒子。研究室就位在大宅的後方,雄偉的建築佔地近兩百坪,他從不知道那裡頭有些什麼,因為那是屬於雷予辰的禁地,若非他允許,沒有人可以進去,包括了他這個當父親的。
「我不管!誰教現在你是唯一的接班人,而且你還是老大,」雷康德賭氣似的將刀叉丟在桌上,「你一出生就註定要接下集團領導者的位置,這是你一輩子都別想甩掉的責任!」
雷予辰冷眼旁觀的看著雷康德的舉動,「爸,請你別像個小孩子,容我提醒你,擺在你面前的這套餐具是媽媽兩年前從佳士德拍賣會上買下來的十八世紀古董,弄壞了——你該知道媽媽會有多傷心。」
如雷予辰所料,提到母親大人,雷康德的臉色立刻一變,小心翼翼的彎下腰,緊張的看著餐盤上的玫瑰花紋。
好險!一切完美無缺。他這才鬆了口氣。
優雅盛開的玫瑰是蘭澤集團的象徵,只要是蘭澤集團出產的產品上頭,總會有朵盛開的玫瑰商標,慧妮對玫瑰花紋是近乎瘋狂的痴迷。
「愚蠢。」雷予辰冷冷的低喃了一句。
雷康德火大的抬起頭瞪著他,「小子,別這麼說!這只是因為你還沒遇到真愛!」
他的反應只是微微一挑眉。
「親愛的,你在哪裡?」人還沒到,但是熱絡的聲音早就從大門的方向飄了進來。
雷康德原本不悅的神情在聽到這個聲音之後,立刻像變魔術似的有了巨大的轉變,他的臉上堆著滿滿的笑意,將放在腿上的餐巾隨意一丟,站起身走過去。
「父親,你的餐桌禮儀不合格。」
聽到這句話,雷康德的嘴一撇。這輩子,第N次問自己,這個孩子這麼冷冰冰的性子不知道是遺傳了誰?
不過他現在才沒有空理會這個臭小子,因為他已經聞到了熟悉的玫瑰香味。
這個味道是蘭澤集團兩百年來的傳統香味,雖然經過時代的演變,陸陸續續加入了其它的香料,但是大馬士革玫瑰依然是主要的原料,散發持久而高雅的芳香。
因為一年一度的彩妝發表大會,慧妮不得不留在巴黎,算算,他們兩夫妻已經有快兩個星期沒見面了。
「感謝上帝,妳怎麼來了?」雷康德英俊的臉上滿是笑意,「妳一定聽到了我的心在想妳,想妳想得都快要瘋了。」
他的大手一伸,就把身材嬌小的妻子給擁入懷裡。
「喔!親愛的!我也好高興我回到了你的身邊。」慧妮也很熱情的回應,抬起頭親吻著他的下巴。
雷予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實在很不想看眼前這煽情的一幕,也不過就是分開兩個星期而已,有必要好像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的災難嗎?
「予辰,我親愛的孩子。」慧妮鬆開環在丈夫腰上的手,對雷予辰伸出手。
雷予辰的反應只是拿起餐巾輕拭了下嘴角,然後有禮的站起身,對母親說:「歡迎回來。」
「孩子,你該給我一個擁抱!」眨著迷人的藍色眼眸,慧妮說道。
雷予辰的嘴角微揚了一下,最後只是禮貌的低頭吻了下她的臉頰。
她對他搖了搖頭,「孩子,你生活太緊繃了。」
「或許。」他聳了聳肩,對此不置可否,「我們正在用午餐,妳要與我們一起嗎?」
慧妮無奈的目光看著丈夫。
「別這麼看著我,我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會教出這樣的孩子,或許我們該打電話去問問妳的祖父,我想可能是他的教育方式出了問題。」
慧妮聞言,忍不住哈哈大笑,「打電話就省省吧!祖父只會把我數落一頓,別忘了,予辰是他的驕傲。」她看著兒子的眼神有著無比的寵愛,「你忘了現在可以載著他四處行走的電動輪椅是予辰特別為他而改良訂做的嗎?」
慧妮的祖父,年少喪妻、中年喪子的他,經歷過動蕩的歲月,將家傳的事業變成舉世聞名的知名集團,把唯一的孫女兒慧妮帶大,甚至在晚年,已經退休的他還有餘力可以替他們兩夫妻到美國照顧年幼的雙胞胎,一直到今日,他已經高齡一百零五歲。
因為慧妮祖父的健朗,他們一家人原本都認為所謂的詛咒是空穴來風,一切的意外都只是巧合,直到雷予恩的死才改變他們的想法,奇怪的低氣壓處在他們四周,沒有人願意談論,但是心底還是恐懼,彼此都明白,他們的希望只剩下雷予辰,他們無法再承受有任何一個萬一。
雷康德微笑,抬起手輕輕的撥開了慧妮的頭髮。
慧妮熱切的問:「有人邀請我去廣州看一場今年最大的時裝發表會,我們去好嗎?」
「好啊!」他點頭,只要慧妮開口,他幾乎有求必應。
「予辰——」
「我有實驗要做。」母親的目光才飄過來,雷予辰便先直接拒絕。
慧妮緩緩走向自己的兒子,輕輕拉起了他的手,「有什麼實驗會比跟父母相處在一起更重要呢?我跟康德今年兩個月的假期已經過了一大半,你該陪陪我們。人不是機器,你該常讓自己放假。」
努力賺錢,努力花錢,這是慧妮的處世哲學。
雷予辰聳了下肩,「我有工作。」
「我知道。」她微笑,「去年在底特律的未來車發明展上,你真是讓我和你爸爸太驕傲了!」
雷予辰所研發的太陽能車型獲得各方好評,更計劃在十年內量產上市,他憑藉著自己努力與創造力,就算不靠蘭澤集團也能在國際間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只是,」慧妮忍不住輕嘆了口氣,「從那一次之後,我就沒有聽過你有任何放假的計劃。」
雷予辰淡然回道,「我對度假沒有興趣。」
「我明白。」慧妮一副過來人似的口吻,「那全是因為你現在身邊沒有一個伴侶。」她摟了摟身旁的丈夫,深情款款的看著他,「你爸爸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們正瘋狂的墜入愛河。」
說完,兩夫妻忍不住擁抱,交換了親密的吻。
看到眼前這一幕,雷予辰的反應只是低下頭,無奈之情溢於言表。
「我願意為了跟妳在一起而犧牲一切。」雷康德很灑狗血的說。
慧妮感動得眼眶都紅了。
雷予辰重重嘆了口氣,「媽媽,這種蠢話聽了二、三十年,難道妳不會覺得煩嗎?」他在一旁放冷箭。
夫妻倆,有志一同的用不認同的眼神瞪向他。
「我們別理他。」雷康德很快的決定把這個不孝子給丟下,他的手摟著愛妻的腰,「我實在太想妳了!別讓他影響我們的心情,我們需要獨處,讓他一個人好好的反省一下。」
「可是去廣州的事——」慧妮不死心的看著兒子。
雷康德想了一會兒,拍了拍慧妮的背,然後走到雷予辰的身旁低語,「打個商量,我可以帶你媽媽回法國還你平靜生活,但是你得先要跟我們去趟廣州。」
雷予辰飛快的在心中盤算,「多久?」
雷康德瞪著他,這小子竟然跟他談判,他不太情願的說:「我可以給你一年的時間。」
換言之,只要去一趟廣州,他就有一年的時間不用被這對肉麻當有趣的父母騷擾……
「成交。」輕啜了下放在面前的紅酒,他點頭,「我跟你們去!不過,只有七天!我的極限。」
雷康德對天一翻白眼,跟兒子的親子交流搞得比談生意還要一板一眼,他早晚會被氣到吐血身亡。
他走回愛妻身旁,要不是想要讓妻子開心,他才不會對兒子這麼低聲下氣。
不過他自己心裡很清楚,他的妥協只是暫時的,他會想盡一切辦法,早晚讓兒子乖乖的聽他的安排,走上他所要他走的道路。
這不單是關乎蘭澤集團未來的接班問題,也是為了雷予辰的安全,更是賭上他這個做父親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