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輕風徐徐,屋外的艷陽高掛,曬得行道樹和行道樹下的幾株黃菊懶洋洋地垂頭喪氣。
又到了秋天,同樣是秋天,但為什麼今年特別熱呢?都十一月天了,氣溫卻還是高達三十度。
傅學佾望向窗外,思緒空白了幾秒,深深吐出幾口氣,眸光有點煩躁地跳過眼前喋喋不休的女人,望向藍天。
他記得數年前的那個秋天,氣候並沒這麼熱,還帶著微微的涼,天空飄著淡淡的雲……他是在那樣的季節遇見她的吧?
不由自主地,傅學佾的腦海中閃過一個身影,一個他刻意要遺忘,卻怎麼也忘不了的身影。
「學佾,你知道人家好想你喔,你難得回台灣一趟,這次就多陪陪人家嘛!」女人在發嗲,用她豐滿的胸部頂了頂他寬闊的肩膀。
傅學佾的思緒驟然拉回,看著眼前女子的眉、眼、鼻……試圖由其中去尋找他心底熟悉的身影。
然而,很可惜地,眼前的女子只有眉形像她。
那細細的眉,淡淡的,看起來非常纖細瘦弱,就如她給他的感覺一樣,脆弱得不堪一擊。
「真可笑,原來這一次是眉毛……」傅學佾在心裡自嘲地哈哈大笑。
「什麼?」女子沒聽楚他的喃喃自語。
「沒什麼。」他拉回思緒,綻著招牌式的笑容。
女人發嗲地撒嬌:「你都沒聽見人家方才說的話喔?」
攤攤雙手,傅學佾並不否認,「我在想公事。」
「這樣……」女子微嗔,但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噘了下嘴,假裝生氣一下,隨即又嗲聲嗲氣地貼近,「人家是問你,這次能不能多放幾天假,在台灣陪陪人家嘛?」
女人抓著他的手臂,像個小女孩一樣,邊說邊搖晃,以為柔能克剛,撒嬌是女人最佳利器。
然而,她錯了,錯得離譜,或許對其他的男人來說,這招式會有效,但對傅學佾來說……
「等一下你要付錢嗎?」
他們現在所處的這家餐廳,是一家不管是價位或是質量,都高得令人咋舌的餐廳。
「啊?」女人聽不懂他的話。
傅學佾哼笑了聲,覺得好無趣。他怎會跟這樣一個女人在一起?原因只在於,她的眉形修得像她?
唉!他在心中深深一嘆,但仍非常有風度地,至少維持著俊顏上不變的笑容。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只陪你,而不回香港去工作的話,我家的航運公司可能會被我管理到倒閉,接下來,我們連這種餐廳恐怕都吃不起,搞不好每次見面都得喝西北風也說不定。」
「什麼……」女人露出驚訝的表情,困難地吞咽下一口唾沫。「那、那……」
傅學佾微眯起眼看她,覺得好煩,不想繼續與她耗下去。
「我想起來,我還有事未處理。」突地,他推開椅子站起。
「啊!」女子看著他,有點反應不過來。「但是……我們的餐點……」
餐點都還沒上,就要走了嗎?
「我去買單,你留下來慢慢吃。」他說著,拿起桌上賬單,轉身就要走。
女人急了,慌忙傾身向前,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學佾,我們……」
「我們?」
他看著她的眼,再看看她緊揪著他袖子的雙手,有抹似曾相識的感覺閃過腦海,眼前的影像和數年前的那抹身影重迭,有點淡淡的酸、淡淡的疼,在胸口泛開。
搖搖頭,他甩去了那不該有的思緒,將笑臉拉下。
「我們什麼時候再見?」女子問。
「再見?」慢慢地,一抹極淡的笑在傅學佾的嘴角劃開,有點冷,不若往常的陽光燦爛,「不,你搞錯了,我們不會再見,而是……不見!」
「不……見?」女子的腦袋似乎一下子消化不了他話中的訊息。
「是的,不見,就是分了。」傅學佾面無表情地說。
「分……」女子顫抖著,眼瞳里映著錯愕、驚慌和不解。
「就到今天,到這兒了。」很慢地,彷彿慢動作定格的畫面,傅學佾扳開了她抓著衣袖的雙手,轉身頭不回地走了。
看著他的身影,女子足足愣了好幾秒,大腦才反應過來。
「為什麼?你告訴我,傅學佾,我們為什麼要分手?」再也顧不了顏面,顧不了高級餐廳里其它人好奇的眼光,女子大喊。
傅學佾頭也沒回,繼續往前走。
為什麼?她絕不是第一個這麼問他的女人,不過唯一不同的,是那一年,在他心裡深處的那個女人,是含淚問他。
而之後的女人呢?她們的淚水,恐怕早就被物質的慾望給吞噬了。
只有她,她是唯一不同的……
「為什麼?」
她的表情、她含淚的眼,就像鐫烙在他的心坎間,怎麼也抹不掉、揮不去……
「雨薇,你真的決定要這麼做?」大幅的落地玻璃長窗上,映著兩張細緻的女性臉孔,和一整排高過兩人頭頂的桂花樹。
「是,我已經想過了,而且想了很久。」鄒雨薇皺了皺臉,烏亮的眼瞳瞟向一旁,看著玻璃窗上的影像。
「我就知道。」與她對坐著的方煦嬉也跟著皺起臉來,「你為什麼就這麼死心眼呢?」
在她看來,傅學佾根本就不是個值得交往的好男人,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
見她皺臉,雨薇聳肩,擠出笑容。「我不知道,只是……」
只是,好苦。對於他,那種忘不了、抹不去,每當夜深人靜時尤其想他的滋味,真的好苦。
「為什麼一定非他不可?他把你害得還不夠慘嗎?」方煦嬉說得很氣,口氣非常重。
她和雨薇從小一起長大,在那個充滿了綠陰、淳樸的半山腰小村落里,她們一同度過了童年,一起分享叛逆的青少年時期,共同擁有了荳蔻年華的青澀記憶,大學校園裡的點滴,直到幾年前,方煦嬉離開家鄉到台北工作,而鄒雨薇留在家鄉,她們才分開來。
「我……」她也知道呀,每每在面對鏡中的自己時,她也總是會問。
眉間輕輕一蹙,鄒雨薇本就雪白的臉色在剎那間顯得透明,若不是上過淡妝,她看起來絕對像個生了病的人。
「我知道,我也很努力,但是……」猶豫了下,雨薇沒再往下說,話全卡在喉頭,再也說不出來了。
看著她那欲言又止的模樣,方煦嬉沉默了片刻,無力一嘆,「你總是這副模樣,還說你有努力?」如果真的有努力,就不會說出那麼離譜的決定。
「是真的。」鄒雨薇烏亮的眼瞳閃動了下,心緊緊抽緊,「這麼多年了,我努力的掙扎過,就如你說的,我試著不去想他、想忘了他,但是……」
她發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她決定勇敢,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或許結果會讓她破碎的心,碎裂得更徹底,甚至灰飛煙滅,但她想試試。
「但是?又但是。」方煦嬉又沉沉一嘆,「我覺得你最需要的不是去做那個笨決定,而是試著與別的男人交往看看,只要你肯試、願意去試,我相信,你很快就會發現,比傅學佾那個臭男人好的男人,滿街都是。」
說完話,一抬起臉來,方煦嬉剛好見到一張熟面孔閃過數步外的人行道。
那人伸手撫開幾株擋住去路的扶桑,走過翠綠的橄欖樹下,朝她們走來。
「我告訴你,你腦子先給我暫停,別再去想你那個瘋狂的什麼要讓自己變得野艷開放的想法,我告訴你,我今天介紹了一個男人要讓你認識,他……」
話說到一半,方煦嬉將目光看向那個逐漸走近的身影。
鄒雨薇隨著方煦嬉的目光,也看向那抹走近的身影。
「煦嬉,你……」匆匆地,她推開椅子站起,卻被絆了下,還差點跌倒。
「要忘掉一個很難忘記的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再談一段情感,認識一個新的人。」方煦嬉跟著站起,並且伸過手來拉住雨薇。
「你明知道我不能。」雨薇的眸光是求助的。
「你可以的。」無論如何,方煦嬉決心要幫好友忘掉那個傷人很深的爛男人。
「我不能。」雨薇緊咬嘴唇。
「雨薇,不難的,問題是在於你如何踏出第一步。」
「你不懂。」雨薇掙脫了她的手。
方煦嬉錯愕地看著她,再看看自己落空了的手,沉聲一嘆,「或許……我是真的不懂。」
「煦嬉……」雨薇覺得不好意思。
「算了。」方煦嬉對她擠出笑容,表示不在意的聳肩一笑。
鄒雨薇微愣,兩人無言地對望。
幾秒鐘后,是方煦嬉先開口:「這次你會停留在台北多久?」
還是有點擔心,雨薇該不會真的要讓傅學佾那個臭男人傷得心全碎了,體無完膚,完全死心,才會乖乖地放手,認命的回到山上去,隨便找個男人嫁了。
「我……」雨薇想了下,老實說:「我目前還沒打算。」
「要不要住我那裡?」唉!方煦嬉一嘆。
果然是笨蛋一個,到底要到什麼程度,才肯死心放棄呢?
「這個……」雨薇猶豫了下,斷然決定,「我想可能不大方便,因為……」
話還未說完,就讓方煦嬉給截去,「只要你不後悔,隨你啦,不管你想做什麼,都別忘了,有我支持你。」
她的話,讓雨薇感動地緊瞅著她,「我想……」
想了下,她欲言又止。
「嗯?」方煦嬉等著她的話。
看著她,鄒雨薇再看看那個已經走近的男性身影,「我想,這次不管能不能再與他在一起,我都會好好的想想,就算會很痛苦,我都會逼自己去忘了他,真的,徹底的忘了他。」
雨薇的話,並沒讓方煦嬉放心,相反的,她越是口吻堅決地表現出堅強,就讓她越擔心。
「希望是如此。」微微一嘆,方煦嬉喃喃地說。
這時,男子剛好走近--
「方煦嬉,真有你的,才半年不見,你的香草餐廳經營得好像越來越像一回事了。」
「那是當然的。」方煦嬉驕傲地挑高一眉,反手搥了男人的胸膛一下。「來吧,阿傑,我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雨薇,鄒雨薇小姐,就我之前常跟你提起的那個,從小跟我幾乎是穿著同一條裙子長大……」
深夜,傅學佾回到住處,很意外有人窩在他最喜歡的單座沙發上,等他回家。
「嗨,等你一個晚上了,終於等到你回來了。」傅學健懶洋洋的抬起一手來打招呼。
「有事?」看了他一眼,傅學佾直接走過來,來到沙發旁,伸出雙手,將唯一的弟弟從沙發上揪起。
傅家總共有五個兄弟,分屬不同的三個母親所生,傅學佾排行老四,和排行老三的雙胞胎兄長傅學頤,還有老五傅學健,是同一個母親所生。
「喂,老四,你這麼用力幹嗎?」傅學健沒回答,很快掙脫了傅學佾使暴力的雙手,踱到一旁的三人座沙發,砰一聲,用力仰躺在沙發上。
睇了他一眼,傅學佾也沒多說話,踱步到屬於他的單座沙發坐下,高高地翹起長長的雙腿。
「你去不去見她?」見他一坐下,傅學健便直接問道。
「誰?」傅學佾疲累地推推眉心。
「還有誰?」傅學健仰望著天花板,微嘆。
「你不是三、四個月前才去看過她嗎?」想了下,傅學佾放下雙腳,一手撐在沙發扶把上,弓起手肘來,用手掌撐住下顎。
很快地,他會意過來了,學健指的是他們的母親,那個愛慕虛榮,拋棄了他們三個小孩和父親,自私地與情人私奔的女人。
「我想再去看看她。」傅學健從沙發上坐起,表情嚴肅。
「有什麼好看?你是小時候發高燒,燒壞了腦子了是不是?對於那種女人,不朝她吐口水已經不錯了,你還念著她?」
小時候,傅學健有一次高燒不退,燒到四十度,而他們的母親就選在那一夜,拋棄了他們,和情夫私奔。
「我才不是念著她,我只是……」傅學健停頓了下,眼裡閃爍著複雜的光暈,隨後,那抹閃爍不見了,浮現冷然的殘酷,「我只是想看看她痛苦的模樣,你不知道,她現在可窮困潦倒了。」
「小健……」傅學健的眼神令人恐懼。
「啊?」很快地,傅學健的眼神一轉,冷然凜冽不見了,一朵溫暖的笑浮現於他的嘴角。
「你……」傅學佾想對他說些什麼,但一時很難找到適合的言語,神情微凜,深嘆了口氣,「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如果不去看她,不用去回想起那些往事,能讓我們快樂一點的話,為什麼還要逼自己非得去見她,去回想呢?」
「能嗎?」傅學健緊閉起嘴巴,笑容消失,下顎繃緊。
「這個……」是呀,能嗎?
「她對我們的傷害,恐怕不是你說忘就能忘的吧?」她摧毀了他們的信心,摧毀了傅家男人的希望,奪走了他們愛人的權利,讓他們一輩子膽戰心驚,就算遇上了真正喜歡、想珍愛的女人,也得痛苦的放手。
這其中滋味,傅學健知道,傅學佾比誰都清楚!
「如果有心忘,就一定能夠忘掉。」傅學佾反駁。
「是這樣嗎?」傅學健拔高音調。
「當然。」傅學佾收起笑臉,眼神表情冷肅。
「如果真是這樣,你這幾年到底在幹嗎?」
「你這是什麼態度,居然對哥哥這樣問話?」傅學佾有點心虛,端出哥哥的身份壓人。
傅學健根本不管他,「你這幾年到底在幹嗎?」
看著他,堅決地,傅學健又問了一次。
「我能幹嗎?我跟你不是一樣,自從大哥被我們那個該死的大嫂傷害了,再一次印證了傅家的詛咒之後,我們不就一直忙碌於傅家的集團產業嗎?」
「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這些。」傅學健從沙發上站起,在室內踱步,一會兒走到窗邊,一會兒走到落地窗外的陽台,又踱了進來,一手撈起被棄在一旁的外套,由裡頭掏出煙。
看著他的身影,看著他年少卻早熟的神情,看著他眉宇間的凹壑,傅學佾突然明白了。
「你、你……該不會是……」
「是的!」對於感情,傅學健比他坦率很多。
「很怕?」傅學佾的眉心跟著虯起。
傅學健微哼笑了聲,低頭點煙,「要來一根嗎?」
「我不用了。」傅學佾的雙眼緊盯著他,「學健……」
「我想問你當年為什麼要放棄?」深吸了一口指間的煙,傅學健阻斷學佾的話,朝著天花板吐出幾個煙圈。
在兄弟中,他是唯一知道傅學佾初戀往事的人。
結束了那段戀情后,傅學佾性情大變,尤其是在男女關係上,他變得開放且隨便,就算是傷人,也絲毫不在乎。
「我不想談這件事。」板起臉孔,傅學佾由他最愛的單座沙發上站起,轉身就要走人。
「老四。」傅學健喊住他。
傅學佾的腳步略頓。
傅學健看著他的背影,「你也曾經跟我現在一樣痛苦過吧?」
而他相信,那抹苦痛的滋味,至今仍存在著,存在傅學佾的內心深處,讓他唯能以不斷更換女人,來遺忘永遠也忘不了的身影。
「也許吧!」傅學佾苦苦地一笑。
是曾經嗎?不,或許不是曾經,而是從未停止過吧!
「如果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還是會放棄她嗎?」
上星期,他回過山莊一回,車經山腰,興緻一起,他故意繞了路,到山腰的那個小村落去看了下,雜貨店不見了,因為半年前一場火災的關係,房子全毀了,聽說雜貨店的一家人已搬到中部去了。
「我不知道。」搖搖頭,傅學佾朝天花板痛苦地嘆息。
「真的不知道?」傅學健問,考慮著要不要將雜貨店火災的事告訴他。
「我想,這樣對她來說,也許是比較好的決定。」又過了一會兒,傅學佾才緩聲說。
「是嗎?」傅學健的眉心緊蹙,「這樣真的會比較好嗎?」
「是。」傅學佾轉回身來,眼中綻著篤定。
「我們真註定要這麼可憐?」傅學健心有不甘。
「愛情與我們無緣。」說完,傅學佾苦苦地一笑。
「是嗎?」傅學健沉默了,決定不告訴他關於雜貨店火燒的事。
說了又如何?不能在一起的兩人,終究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多可惜呀!那個女孩是他見過最美、最純真、最善良、最純粹,只因愛著學佾而跟他在一起的女孩。
他還記得,那段期間,學佾的笑容有多燦爛,是真正的笑,不像現在,笑容里總是少了靈魂。
他還記得,他們的初識,也是在這樣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