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轟」地一聲,滿載乘客的飛機緩緩爬升,呼囂地往天空飛去,帶著幾千人的想望與不舍、欣喜地向遠方航去。

機場內人來人往,一幕幕的悲歡離合皆於此地上演;有笑得像哭的接機者,有哭得像笑的遠行者;有志得意滿的回鄉者,也有凄風慘雨的離鄉者。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如此大悲大喜,其中也有不得已出國的,他們的心境可就複雜得多,就像……剛走進大廳的楊唯心。

「……搭乘聯合航空1748號班機,往阿姆斯特丹的旅客,請立刻前往9號登機門登機……」機場內廣播聲不斷,伴著人群的交談聲,形成一片大合唱。

忍住天旋地轉的暈眩,與愈來愈令人不適的嚴重鼻塞,唯心努力地驅策自己的腳步向前。因為牽著兒子的關係,她不得不配合凱文小小步伐,如果可以,她真想插上翅膀立刻飛離。

「媽咪,我們快趕不上了嗎?」凱凱幾乎是用小跑步跟上,兩頰因為充分的運動而泛紅。

唯心愧疚地再將步伐放緩,拿出紙巾來替他擦汗。「對不起喔!凱凱。媽咪怕趕不及飛機,所以走得快了些,其實還有時間,我們可以慢慢走。」

「沒關係。」凱凱體諒地說。

她怎麼能少了他呢?她體貼、懂事卻倔強的兒子。一想到白雷恩那個惡魔有可能將他奪走,她便恐懼地全身冰冷。

「爸爸!」凱凱大喊。

他說什麼?唯心頓時覺得全身僵硬,動彈不得,她可以聽到喀啦喀啦地關節扭動聲,整個人像被扔進了冰窖。

她沒聽錯吧!凱凱適才真的說了「爸爸」這個名詞?

根本來不及反應,世界似乎瞬間在腳下扭曲變形、上下顛倒,她只能垂手看著兒子興高采烈地跑進敵人的懷抱里,留在她臉上只有被打倒的灰敗顏色。

她的敵人,白雷恩,今天似乎又更加意氣風發幾分。

他穿得挺休閑的,淺灰色的毛料西裝外套,加上白色的套頭毛衣;即使是這樣平常的穿著,不凡的優雅氣質依舊不被掩蓋地散發著。她懷疑這男人有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時候嗎?

她到底上輩子造了什麼孽,今生要和他糾纏在一塊?他就是不肯放她有好日子過。

挫敗如潮水四面八方地朝她湧來,將她團團圍住,沒有地方躲藏。

她只覺得累,說不出來的累。

「你趕到了!」凱凱尖叫地飛撲而上。

「凱凱!」白雷恩將興沖沖奔撲而來的兒子,抱在手上,親親他頭,笑眯眯地朝唯心走去。

她的頭髮放下來了,輕柔的捲髮在她肩上搖曳,像是招手要他撫摸,美麗的雙眼直視他,混合著困擾與無助,似乎不知該拿現身此地的他如何才好。

今天的她似乎從尊貴的雲端走下凡塵,平日的女強人氣勢不見了,淡妝的臉讓她年輕了好幾歲,有一股清新的嬌柔。好難得看到她穿著輕便的衣服,即便是牛仔褲、毛衣、登山靴,只增添她的另番風情,無損她骨子裡的女人味,也令她不再那麼高不可攀。

他直直朝她而去,她眼見他的臉孔在她眼前不斷地擴大、擴大……

就在機場里,人來人往的公共場合,他竟……吻了她!這混蛋竟吻了她!

如同被王子吻醒的睡美人,唯心回過神來,驚愕萬分地直視著他。

他在做什麼?他以為他在做什麼?

男人都是軟土深掘、得寸進尺的,見唯心仍怔著,他更為放肆地一把環住她纖細的腰枝。

這回唯心可不再漠視。他以為她是什麼,玩物嗎?她才不是好欺負的呢?

只見她奮力掙扎,極力想擺開他的懷抱。

雷恩雖然一手抱著兒子,卻仍有餘力應付她。不論她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依然甩不開箍在腰間那雙令人氣惱的大手。

「你以為你做什麼?」她以足令地獄凍結的語調問道。

雷恩卻回她一個甜死人的微笑。「親愛的,幹嘛不開心呢?我不過是遲到而已。」

怒氣在她體內環繞,突然破口而出:「放開我!」伴隨此句的,還有她憤恨的瞪視。

雷恩何止得寸進尺,他再度啄了她細嫩的面頰,逗弄地看怒火染紅她的粉頰。

「白雷恩……」唯心正待發作。

雷恩的笑依舊太甜了些。「親愛的,嘖嘖嘖,面對鏡頭要笑啊!不然電視台的人會以為你是母老虎喔。」

鏡頭?電視台?……什麼意思?

沒時間讓她細想,一大群人拿相機、攝影機、麥克風的,全都蜂擁而上,鎂光燈閃個不停,她都要睜不開眼了。

「白先生,請問傳聞是真的嗎?您有個兒子在台灣。」

雷恩面對記者的問題,笑容不減,有些驕傲地望著凱文,說道:「他就是我兒子。」

兵敗如山倒。接二連三的打擊令她頭暈目眩。她仍不死心,試圖在重重包圍之下,殺出一條血路。

她的心思早在雷恩意料中。不等唯心開口,他徑自向媒體記者說道:「我知道你們一定都很好奇我和唯心的關係吧。」

她瞠目瞪他。唯心?她跟他很熟嗎?幹嘛叫得這麼親熱。什麼關係?誰跟他有關係?倒了八輩子霉才跟他有關係。

「我們打算結婚。」他當眾宣布。

結婚?結你個大頭鬼!

誰要跟他結婚來著?別自己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沒有這回事。」她掙扎著極力向在場眾人否認。

可惜她怎麼也推不開雷恩固定在她腰間的手。在外人的眼裡,兩人親膩的模樣,擺明寫著「恩愛」二字,真是只羨鴛鴦不羨仙哪!

「親愛的,不用再保密了,反正都要結婚了。」

她真想撕破他這張偽善的臉。

「誰要跟你……」她話還沒來的及說完,便被雷恩的唇給封住,吻個頭昏目眩、無法呼吸。

「凱凱,爸爸和媽媽結婚你高不高興?」他問凱凱。

「高興。」凱凱沒心眼地答道。

大勢已去。這條蛇居然利用兒子,可不可恥啊!

不、不、不……這條蛇根本連「可恥」這兩字都不會寫。

「你想怎麼樣?」頭又開始痛了。

雷恩看著她疲倦的臉,有一刻鐘的時間,他心軟了。他不該這樣壓迫她的,瞧!他的月神是如此沮喪。

但他隨即迅速排除這股想法。開玩笑,他已經讓她溜過一次,這一次好不容易勝券在握,絕不能因為一時的婦人之仁而丟了江山。

他絕對要讓月神屬於他,就算是上帝也阻撓不了。

他揚起一貫富魅力的微笑。「我只想和你一起去度個假啊。」

唯心萬萬想不到是這種答案。她朱唇微掀,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他低頭,無視鎂光燈此起彼落,溫柔而纏綿地吻了她,讓眾人見證他確實擁有月神。唉!此刻得來不易啊!

***

唯心被推進一架私人專機里。當然,如果以技術上來說,應該說她是被「架進」這飛機里的。

她沒有心注意這架飛機有多舒適。寬敞的空間里,含一間卧室和淋浴間,還有廚房等貼心的設計,機艙內的客廳里有一組墨綠色的絨布沙發,上頭還有幾個同質的小抱枕,可以供一個成人舒暢地仰躺於上。當然,她更沒有看到桌上為她預備的一大束玫瑰花。

「這算綁架,我可以去法院告你的。」唯心惡狼似的瞪著身旁的雷恩。

雷恩什麼也沒說,逕把玫瑰花塞進她懷裡。接著好整以暇地把自己及兒子的安全帶系好。

「這是幹嘛?」她一頭霧水。

「怎麼?」雷恩嘲諷地一笑。「太久沒有男人追,都不知道收到花是什麼滋味了嗎?」

「哼!少玩花樣。」花被扔回桌上,她看來並不領情。

「我不想怎樣,只是提醒你飛機要起飛了,你最好坐好。」

「我才不跟你……」話還未落,她立刻被飛機爬升的力量,狠狠地甩進雷恩懷裡。

這下她只有萬分狼狽地與雷恩大眼瞪小眼。

雷恩笑得邪氣。「看吧!我早說過。」

他靠得好近,溫暖的鼻息噴在她臉上。她的心裡騷動了起來。從原本是小小的一個點,慢慢擴大範圍,就像是心湖裡起了漣漪,一圈又一圈地圍困了她,令她不能自己。

他的唇看來好柔軟。她和他親吻過不只一次,每次都令她有種被太陽融化的感受。現在,她就像渴求太陽的花朵一樣,痴痴地望著他的唇。

雷恩看穿她眼底的渴望。低下頭,先是輕刷她的唇,接著便深深地吻住她。她只覺得天旋地轉。不是因為她生病,而是……噢!這種感覺太美好。

她不知他吻了她多久,只覺好似永恆。她的手不知不覺地勾住雷恩的脖子,身體也緊貼著他,絲毫不覺他撫著她的背有什麼不妥。她喜歡這種觸撫,有著無盡的溫柔。

一聲竊笑驚醒了她的迷夢。她立刻推開他站起,只見一側的凱凱臉上充滿笑意,顯然的,他把這當成是父母和好的證明了。

「你到底想怎樣?就開門見山地說吧!」親吻的魔力仍在她體內作崇,她不僅全身發熱,還顫抖不已。

「我只想爭取我本來的權利。」雷恩的眸中仍充斥著適才的激情。

「哼!」唯心嗤之以鼻。「你哪來的什麼權利?」

「我做為凱凱父親的權利。」他以令人窒息的音調說道。

「你才不是凱凱的父親。」她直覺地否認。

「哦?是嗎?」雷恩笑笑地將牛皮紙袋丟給她。

「什麼東西?」拿到東西,她反而有些心慌,猶豫著該不該打開。死白雷恩,又耍什麼花招,故弄玄虛的,嚇誰啊!

雖然心底這麼想,卻又因為心虛而不敢打開。

「打開啊!」雷恩打趣地看她。「不是心裡有鬼,為什麼不敢打開?」

他的奚落惹來唯心的白眼。她不悅地打開紙袋,賭氣地把一疊資料拿出來。

大吃一驚之下,想把它塞回去也為時已晚。

「這……」

太煽情了。天哪!這種照片要是讓人看到……她怎麼做人哪!

火熱的記憶,伴隨著照片狂卷而來,擋都擋不住。

「想起來了嗎?」雷恩在她耳畔低語。見她臉蛋倏地變紅,就忍不住想逗逗她。

「沒有。」唯心沒好氣地回他。

「沒有。那就是我不夠賣力嘍!」他竟猝不及防地偷舔她耳垂。她立刻如觸電般地跳起來。

「色狼——」撫著耳,她咒罵:「不知羞恥。」

雷恩低沉的笑回蕩於室內。

「更不知羞恥的事我們都做過了。」他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正一臉好奇地望著爸媽的凱凱。

唯心這下連耳根子也紅了,杵在原地又羞又氣。

嘿,沒想到月神竟如此害羞。平日冷若冰霜,夜晚熱情如火,有時卻又怕羞得像個小女孩。

她到底有多少層面孔呢?

克服了羞怯不安之後,唯心恢復平日一貫的面孔。「我怎麼知道這些是不是合成照片哪!再說,這份報告也有可能是偽造的。」

漂亮!雷恩不由在心底喝采。合理地懷疑證據的真實性,不是沒大腦地相信,他欣賞聰明的女人,更喜歡能和他鬥智的勇氣。

她就是不放棄啊!儘管情勢對她已全然不利。

「你看清楚……」他示意她翻開報告的最後一頁。「看到了嗎?國內最具權威的檢測所做的報告,我和凱凱98%為父子的可能性,你說……這份資料作為呈堂證供的可行性為何?」

她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握著報告的手不斷發抖。空氣似乎凝滯起來,連呼吸都有些費力。

撕掉它!她聽見自己心底洶湧地吶喊。

最好燒了它!只要它不存在就無法證明什麼……

「你就算燒了它也無所謂。」雷恩那雙眼眸似乎能洞察她的想法。

唯心為她的心事被道破而狼狽臉紅。

他自信地望著她。「除了國內的權威,我也請了國外的大學做檢測……」他的藍眸精明地一轉。「當然,為了保險起見,我把它交給律師了。」

唯心只覺自己被黑暗慢慢吞噬,眼前看不到一絲光明。

雷恩站起來,有著勝利者的得意。「我並不是很想打這場官司,你知道……如果我們和好的話,就不必為了凱凱鬧上法庭,而且還能各取所需、一舉兩得呢。」

她是不是快羽化啦?怎麼覺得自己氣若遊絲,三魂只剩一魄呢?

「你想……怎樣?」她撐起最後一絲力量問他。

「很簡單。」他再度露出那一貫勾引天神的笑容。「我們結婚……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結婚?這個男人一定是瘋了!

這是閃過她腦際最後一個想法。抗議及推拒到達嘴邊,她沒來得及說,便氣力全無地攤軟在雷恩的懷裡。

這一定是她生病了的關係。不!也許不只她一人病了,病得最厲害的是白雷恩,只有瘋子才……

雷恩的手心揉著唯心一小撮頭髮。她的髮絲柔軟而細密,並且充滿彈力,如今正披散於枕上。雪白的床單襯出發色的黑亮,令她花般的容顏更為嬌艷;兩頰的紅酡不像是因病染紅,倒像是酒氣上升所致。瓷白的肌膚近乎透明,帶著一點淡淡的粉,底下的血管細得快看不見,用唇角輕輕觸碰便能知道它的柔軟。她就是一件價值無上的寶物,擁有強大的魔力,凡要被她吸引,便只有沉溺於深淵,永無翻身的一天,除非……得到她。

此刻的唯心正酣睡著,半是因為先前應付雷恩使她耗損過多精力,半是藥物發揮了效用,令她如睡美人般溫馴地讓雷恩靠近,若是醒著,早是箭拔弩弓的架勢,哪裡有此刻的平和呢?

「爸爸,媽咪醒了嗎?」凱凱探個頭,好奇的大眼眨啊眨的。

雷恩對他招了招手。他乖乖地走上前。

「媽咪生病了。所以,你這陣子要乖,不能吵媽咪,讓她好好休息。」他撫著兒子的頭說。

凱凱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媽咪什麼時候才會好呢?」

「媽咪得了重感冒,所以要一個星期才會全部好起來。」

「啊一一那麼久。」凱凱搖頭。「媽咪好可憐,她不就不能和我們一起到海邊玩了。」原來他始終挂念著,雷恩答應他全家海邊遊玩的承諾。

「沒關係的。我們住的地方離海很近,媽咪就算不能下水,也可以看到海。」

「嗯。」凱凱這才勉為其難地點頭。

「好啦。也該吃飯了,我們出去,不吵媽咪休息。」

「好。我們一起去吃飯。」說著便往外走。

雷恩愛憐地凝望她好一會。

終於,好不容易……月神。

「這次……我不會再讓你從我身邊逃開了。」他在她耳畔低聲說道,伴隨深深一吻。

「爸爸,快點來吃飯。」兒子在外頭喊。

他眷戀不舍地再親吻她一次。「我愛上你了,月神,愛得幾乎發狂啊。」

門打開又關上。只剩沉靜與空氣中飄蕩的几絲愛戀氣息,如大氣組成分子,久久地不散去。

***

藍色的碎花窗廉在空中飄蕩著,穿越白色窗欞,像是要追逐風而去似的,外頭晴朗的天色與它相互輝映著,世界看來如此美好,彷彿春神降臨了大地,讓每個人的心底都染上一層春意。

匡啷一聲,美麗水晶玻璃的屍體一地都是,仍不肯暝目地睜眼反射日光的色彩,是最後無奈而悲哀的低鳴。風倏地息了,一切悄然無聲,是誰的怒氣讓世界都恐懼,連時間也只能無聲溜走?

一名身著粉色香奈兒套裝的女人,臉色蒼白,面無表情地瞪視著滿地的碎片,手握成拳,略微削瘦的身體微微發抖,那瞪視的熱度,似乎要把地板燒出一個洞,自她身軀不斷湧出的怒意快要形成一道龍捲風,把周圍的一切全部摧毀。

她,便是白雷恩的未婚妻——神田理惠。

「什麼叫沒時間與我當面談?……什麼對不起?……什麼補償我?」她愈說愈大聲,眼中有著噬人的瘋狂火焰。「讓我成為全世界的笑柄。這就叫補償我——」

好痛!心好痛。就像是被當眾摑了一巴掌,那種羞恥……那些痛……豈是他一句「抱歉」就能平復?豈是補償就能了事?

她原本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不,正確地說「將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卻在轉瞬間,她的幸福變成泡沫,全部消失了。自雲端跌人深淵。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這些年的等待,到底算什麼呢?這些年來付出的情感又算什麼呢?

弄到最後……她……只是個笑話罷了。

「為什麼——」她嘶吼。「為什麼!?」

幸福不是近在咫尺了嗎?為什麼……飄走了呢?

她是這麼愛白雷恩哪!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就這樣……離開她?

她好不容易讓他深邃的雙眸永遠看著她,她好不容易收服他流浪的心,苦苦地等待了這麼久,終於感動他……

就在她的辛苦即將有了報酬的時候,耕耘終到收穫的時候……

殺人者沒有權利獲得幸福。

她心底隱隱浮動的聲響讓她一驚。殺人者沒有權利獲得幸福……

什麼殺人,她做的都是應該的,她才沒有殺人,是安娜自己想不開才……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雷恩才把他向來關注安娜的眼神,轉移到她身上來了,好不容易戰勝安娜,把她縈繞不去的鬼魂逐了出去。

……不承認,她不認輸。從小到大,她從沒認輸過,現在更不可能。

那個叫楊唯心的女人,就算有天神般的能耐,她也不會就此認輸,她要戰鬥。

一手抄起躺在桌上的水藍色信紙,用力地把它撕個粉碎。紙屑在漫空飛舞,像早冬的初雪,盪到地上卻如她的恨意般地不肯消失。

世界再度回復為明媚,鳥兒啾啁著。剛才的暴風雨似乎不曾發生,只有水晶玻璃的屍體,及寫著她恨意的信紙屑,悄悄地留下了見證。

***

頭好重,像有人偷塞了好幾十磅的砝碼在裡面。身體也好像不是自己的,連抬一根手指頭都覺得費力;更何況是像現在半撐著自己起床。呼,好累。

火爐里木柴燃燒得正旺,偶爾傳來劈叭聲與跳躍的腥紅色渣子,火光搖曳著,加深了暖爐上花紋的陰影,持續地為室內傳遞著溫暖。

她眨了眨眼,讓瞳孔適應目前的光線。

花費了一小段時間,才認清自己所在為陌生之地,連她身上絲般的睡衣都不屬於她,更別提覆蓋其上的毛毯及羽被,還有這張大得有點誇張的床。

奇怪了。她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甩一甩頭,晃晃有些生鏽的腦子,才推開被子,等暈眩感離開之後,緩緩站起。

望望四周,發現距離她幾步之遠有扇超大落地窗,其上的銅製裝飾花紋看來十分繁複,再抬頭看天花板。挑高的天花板漆成寶藍色,綠飾以金邊,中央有著一座水晶吊燈,讓人不得不懷疑它價償不菲。

噴!這種建築風格不太像台灣,如果說一個卧室都得弄成這樣,那整個房子就太誇張、近乎奢侈了。

況沮……她摸摸床柱上的木雕花紋。溫潤的質地與觸感白手指傳來,它的形狀有些形似希臘神殿前的石柱,但卻複雜地加上螺旋狀的花紋,順著它滑下去,可以摸到幾處稍稍落陷的缺口,卻絲毫不感尖銳,顯然是被時間用砂紙磨平了。

這床,恐怕有些歷史了。

再望望陳設的傢具。一盞像電影《亂世佳人》里郝思嘉用的檯燈,燈罩的邊綠還綴有一排泛黃的流蘇,看來似乎用力一拉,開關的線便會斷掉。

這些像是古董的東西,想來價格不菲。

赤足踩在長毛地毯上,觀察完環境的她努力回想。

對,白雷恩。她最後記憶是白雷恩對她提出結婚的要求。

不必往下推想也知道,此刻身在敵人的基地里,成了戰俘。

突然覺得好笑。自己的處境就像是她念給兒子聽的童話故事,只不過這回是王子演壞人,公主必需自救罷了。

離開溫暖的被窩有些兒冷,她瑟縮了一下,用力搓搓自己的手,走到茶几旁倒杯水給自己,轉而面對透著光亮的窗邊。

現在應該過中午了吧。不知昏睡了多久,令她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受。

外頭的天氣似乎很好,晴日高掛於藍天之中,雖然地上還殘留著積雪,但綠樹卻已換上了新衣,也冒了新芽,連鳥兒都偶爾飛過,不畏寒冷。這樣的好天氣,應該帶凱凱出去轉轉,就算僅是晒晒太陽也好。

凱凱……凱凱呢?

思及兒子,她心底沒由來得煩躁起來。在她昏睡的時間裡,白雷恩是否荼毒了他?

瞬間的孤立無援,令她想找個站在她這邊的盟友。當然,她相信凱凱是站在她這邊的,只是需要再確定一下,凱凱……凱凱呢?

顧不得她身下衣物太過單薄,也忘了自己沒穿鞋,她大病初癒的身子搖搖晃晃地跑到門邊。

門一開,她便撞上一堵結實的肉牆。

「想上哪去?」雷恩笑著注視她,用一種令人心動又牽引的溫柔,片刻間,她只能獃獃盯著眼前的兩汪海洋,說不出任何話。

「嗯,沒發燒了。」溫熱的大手罩上她的額頭。

為什麼呢?她不懂。為什麼對她這麼溫柔,溫柔得令人心痛。

「怎麼不說話?」他那對好看的眉毛皺了起來。「穿這麼少……」他搓著她細膩的臂膀。「手這麼冰,弄不好又要生病。」

他不由分說地抱起她,往床邊走。「怎麼連鞋也沒穿……」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她察覺,在心底堅硬的某處似乎出現了一個破洞,一種不明的液體正潺潺地流出來。

他看她的眼眸是如此專汪,好似這世上再無其他人物,那熱力大得要將她從平地卷上高空。她的心跳得像剛跑完兩千公尺,連呼吸也不大順利。

「怎麼了?」俯下身,柔情的藍眸盯著她瞧。

她狼狽地別過頭。「沒什麼……」

雷恩嘆息。「還在鬧彆扭……」無奈地起身。

「凱凱呢?」她問。

雷恩瞄了她一眼。「你想見他?」

雷恩的問題點燃了她的怒氣。「當然。」

才和平一下下,又開始生氣。他在心底嘆氣。接下來提及的話,她聽到大概要氣翻了。

「凱凱不在這兒。」他坦白道。

「你把他送到哪去了?」唯心的口吻漸漸不善。

「他去了我們度假的地方。」

唯心一臉想把他碎屍萬段的模樣。「哪兒?」

「加勒比海上,一座屬於白家的小島。」

「你這是綁架加誘拐!」她指控道。

「我是他合法的父親。」

「去你的!」一方軟綿綿的抱枕伴隨此語,砸在他臉上。

「很准嘛!有力氣丟東西,看來你已恢復得差不多了。」雷恩撿起抱枕說道。

「你真是個混蛋!」喘息著,眼中的忿怒如兩簇火焰不斷跳動。

雷恩依舊嘻皮笑臉。「快起來準備我們的婚禮吧!別再賴床了,凱凱在島上等著我們呢。

「鬼才跟你結婚!」

「親愛的,於嘛這樣說自己呢?雖然現在臉色是蒼白了點,但我不介意啊!」他溫柔而無辜地眨眼道。

該死的白雷恩!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禮服在柜子里,待會兒會有人來幫你打點,不用擔心。」

「我才不嫁給你。」

夠了!她為什麼碰上他就沒轍,讓他指揮著往東向西。她才不屈服哩!連人生大事都弄得這樣窩囊,這個白雷恩真是……世界上那麼多女人,他幹嘛沒事來招惹她。

「是嗎?」他挑眉,一臉惋惜地掏出懷中的手機。「那我只好打電話給律師,你現在得在英國打官司……你有勝算嗎?如果我把DNA的檢測報告提出的話。」

「那未必代表我會輸。」她昂首挺胸地說。「你是凱凱的父親又怎樣,凱凱同我生活許久,我是他的母親。」

「哦?換句話說,你願意賭上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也不願採取百分百安全的路?」

唯心一時語塞。的確,若和他打官司,輸的可能性比較大。—來這裡是英國,她舉目無親;二來,這裡是白雷恩的地盤,他的貴族身分及名望佔盡優勢。

「只要你同我結婚,凱凱就不會和你分開,你也不必同我打這場沒有任何意義的官司。」雷恩繼續煽動她。

唯心無語,一徑低頭。可看出她的滿心不願。

她不想和白雷恩結婚,也不想失去凱凱。唉!怎麼才好呢?

「就這樣決定吧,別再拖延了。」

就在雷思打開門將出去時,她才抬頭,幽幽地問道:「為什麼……為什麼要我嫁給你呢?你何必要一樁沒有愛情的婚姻?再說,你已有未婚妻了,不是嗎?」

雷恩望著她,眼眸似要穿透她的心,晶瑩的藍眸里盛滿一種令她想逃的情感與決心。唯心又開始沒由來得心悸。

「因為……你是我第一眼見到就想娶的女人。」他輕聲說完,便關上門走了。

唯心控制不住地打著哆嗦。為他那看她的雙眸、為他眼中表露無疑,如同大海一般深沉,如浪潮不停湧向她,幾要將她淹沒的情感。

他……該不會……愛上她吧?……可能嗎?

不不,不可能。

她抓著被單,拚命否定地直搖頭。

***

閃閃發亮、光可鑒人的黑色加長型禮車,緩緩地停在教堂的大門口,長長的紅毯穿過層層階梯刺目地由內延伸至外,各色花束和氣球組合裝飾的白色拱門聳立著,彩帶迎風而舞,三月早春里略帶有一絲寒意,但今日的太陽十分合作,似乎特別關照新娘,英倫半島稀罕地望見藍天和晴陽。

禮車的門打開了。白色絲質裙擺下,是唯心穿著銀白色高跟鞋的細緻足踝,環繞著腳踝,如同閃亮衛星的,是一串鑽石腳練,其上的禮服並非一般常見的蓬裙款式,而是稍微貼身的設計,裙長些微曳地,行走時不得不注意、得時時撩起,設計十分簡潔,其特色為左肩帶由一大朵絲質玫瑰花構成。鑽石腳練和露肩禮服一樣,同出自雷恩的授意,畢竟是時尚界鉅子,就算是叫旗下設計師臨時趕製,仍吻合新娘空靈脫俗、冷艷高雅的氣質。

當然,白雷恩訂製這套禮服的緣由說來好笑,僅是他喜歡見她微撩裙擺時的足踝,這件禮服理想地滿足了他的慾望。

「來吧!」他不由分說地將她的手塞進臂彎里。

透過白紗,依稀可見眼前這座教堂,雖非氣勢雄偉,卻有一定的歷史,光看那屹立於尖頂的十字架和陳舊的屋頂,便可得知。環繞著教堂一排排的綠樹,皆為多年生的草本植物,不知看過多少新人行禮的一派陸靜安詳,如果今天不是處於被逼婚的立場,她絕對能好好地走走逛逛,都是這該死的白雷恩。

「在想什麼?」雷恩卒然問道。

「怎樣毒死你?」她沒好氣地答道。

真是的,結個婚罷了,搞這麼多的隨從、僕人,擺譜嗎?害她連個逃走的機會都沒有,更別提這個討厭的婚紗,根本就是古人怕新娘逃婚設計的,再漂亮都沒有用,變成別人的嘴上肉,有什麼好開心的。

雷恩卻笑了。「真可愛。原來你也有可愛的一面。」

唯心瞪他一眼,可惜白紗遮住了。可愛?真是氣死人了,那種口氣、語調,跟誇獎小狗小貓有什麼分別?

一進教堂,便被內部獨有莊嚴肅穆的氣氛給感染,不由得認真,那是經過歷史粹鏈,能帶給人們平靜祥和的感受。

風琴彈奏的結婚進行曲響起,畫破了寧靜。唯心突然有種想回頭逃跑的衝動。

怎麼搞的?她原本是為了凱凱的關係,打算成為他名義上的妻子,反正只是各取所需罷了;但現在……

她沒法兒在上帝面前,在這種認真肅穆的聖堂上,發那連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誓約。莫名的有種恐懼架著她,她認為上帝會當真,當真認定她想嫁給白雷恩,那麼她就永世不得離開這個男人了。

怎麼辦呢?無路可逃。

就算她想,白雷恩也不允許她逃。他是那麼篤定,令她不知所措。

「你還有機會反悔。」她大方地對他說。「我不會跟你計較的。」

雷恩再度一笑。「如果讓你趁機溜走,我才會後悔。」

站在神父面前,他的表情那樣虔誠、眼神如此堅定,他真只是為了凱凱而伺她結婚嗎?總在他專註的藍眸背後,還能發現一些更為深刻的東西。

他……愛她嗎?可以這樣幻想嗎?

抑是,她為他所吸引的自欺欺人呢?

「如果有人反對,請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否則……」

「我反對廠

反對、反對、反對……

字語飄蕩迴響在教堂之內反覆著。教堂的門大開,燦爛的光亮下,一名身著皮衣皮褲,載著藍色太陽眼鏡,身材玲瓏有致的女郎站著。

陽光倏地變得刺目,那發自她身後照亮的萬道光芒,令人有些睜不了眼,直如舞台上的聚光燈照射一般。

唯心突然覺得背上寒毛突起。她打賭,女郎怒氣沖沖的殺人氣勢,全是沖著她來。

她如一頭母獅般走來,驕傲尊貴,不容違背。

「你竟背著我做這種事。」她的語調如同十二月的寒風。

唯心第一次發現白雷恩在人前矮一截。

「我知道這樣很對不起你。」他近乎懺悔地說。

「這是一句對不起就可帶過的嗎?」

「除此之外,我沒有其它理由。」

「你把我當什麼?」她逼問道。「朋友。」

她突然地沉默下來,蒼白的臉色恍若被人痛毆一拳。「朋友……你把我的感情當什麼?你對我難道沒有任何感情嗎?」

雷恩不說話,他的面孔已透露了答案。「理惠……」他深吸一口氣。「我會彌補你……」

理惠嗤之以鼻,氣恨地瞪眼。「彌補?你拿什麼彌補我?錢嗎……我並不缺,你以為一句對不起,就能平復我心裡的痛嗎?彌補就能撫去我心底的創傷嗎?」她忿忿地指責。

她雙手握拳,霍然轉而面對唯心,一把掀開白紗頭蓋。不是很清楚情況,還在小心觀察的唯心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一跳,不自覺地後退一步。那對氣憤而怨毒的眼眸,在看到她面目時,有一閃而逝的驚愕與嫉妒,而後再度被氣憤所淹沒。

雷恩飛快地擋在她身前,將她安全地藏在身後。

「不關她的事。對不起你的人是我,有氣你大可出在我身上。」

嫉妒、不甘心、滿腔的忿怒,一古腦兒全數湧進神田理惠的心室;苦澀更漲滿至她咽喉,痛徹心扉。

她的確很漂亮。就連她身為女兒身,都不得不讚歎她的吸引力,更何況是白雷恩……

來此地之前,她並沒有什麼主意,可說是腦中一片空白,只任憑本能,將她帶到此地。

她知道她可能會自取其辱,她心裡清楚……但她就是想知道,想知道究竟是怎麼樣的女人贏了她;-她一直沒成功佔領過他心中的聖地,除了安娜,其他的女人也沒有。既然是死人,就不可能復活同她爭,她一直這樣認為。但,現在,她卻慘敗。

敗得一塌糊塗……敗得全無一絲復活的機會……

白雷恩真的愛她。

她太了解他,眼前的緊張神態不是裝出來的,凝視楊唯心的愛戀如此明顯。而且……他還給了那個女人,她終生都不會得到的神聖誓約。

這一切……教她怎麼承受?難道那些努力和付出,是為了換取今天的羞辱嗎?

她可是出賣自己的靈魂,換取和他在一起的機會啊!讓自己淪為惡魔也要完成這分愛,竟只換來這結果,不、不、不……她不接受!

那分累積了近十年的情意要怎麼辦?她……她要怎樣活下去啊?

她愛他。愛的可以與全世界為敵,可以六親不認、殺人放火、墮入地獄,連命都不要;可是……可是他不要她,他自始至終要的都不是——她。

沒有人了解她的心有多痛,也沒有人能體會一絲絲……

「為什麼?」她沉痛地問,她的身體為承受億萬倍的心痛而微微顫抖著。「因為我愛她。」

唯心不可思議地盯著他寬大的背。他說什麼?他在講火星話嗎?

淚水終於被他的這句回話逼了出來。理惠深吸一口氣,定定地問:「那為什麼跟我在一起?」她的問題輕得令人不知是問人還是自問。

「因為你愛我。我很感動,我本來以為我會愛上你,但……我對你始終只有朋友之情。」他日不轉睛地回答。

「朋友之情?哈哈哈……」她突然笑得凄厲。「白雷恩,你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咬著牙、眼睛似要噴出火焰地瞪著他倆,像宇宙存在的黑洞要將所有光芒逐一吞食。

唯心不由打個寒顫,毛細孔瞬間緊縮。那必定是氣恨到了極點,才可能有這樣的眼神。

「我恨你!白雷恩。我詛咒你下地獄!」她忿恨地說完,立即如一陣風般走了。

留下面色黯淡、沉默不語的雷恩,忐忑不安的唯心和強自鎮定的神父,在聖壇前、天主的見證下,心不在焉地念完聖詞,完成婚禮。

陽光瞬間消失,天空像要飄雨似的晦暗不明。明亮的浮雲換上慘灰的衣裳,似傷感地泫然欲泣,風也受驚地不敢出聲,樹木的翠綠瞬時失色,本來該是欣喜的結婚日,卻被意外的訪客,蒙上一層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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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盜藍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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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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