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回到皇宮,朱佑樘便將封逐雲安置在自己的寢宮中,還喚來太醫先替她處理額上的傷。
『皇上。』
『太醫,她怎麼樣?』
『啟稟皇上,她的傷只是皮肉傷,微臣已經替她止了血,請皇上放心。』
『那就好!』他鬆了口氣。
『皇上,這位姑娘受了傷,讓她在您的寢宮中似乎不妥……』太醫試探著問。
朱佑樘一聽,面色不悅,『她即將成為朕的德妃,有何不妥?』
『是,微臣多嘴了。』
『知道就好,下去吧,』他揮了揮手讓太醫下去。
***
太醫走後不久,封逐雲便醒了。
一直守在她床榻的朱佑樘立刻發覺,緊緊拉著她的手,像是怕她消失般。『逐雲,你醒了!』
『皇上,這是哪裡?』封逐雲睜開雙眼,見只有朱佑樘在她身邊,這景象就像在山中小屋那時一樣。
『我們已經回到皇宮,這是我的寢宮。怎麼樣?額際上的傷還疼不疼?』
封逐雲搖頭。
她回到宮裡了,他們是怎麼回來的?
沒給她機會開口問,朱佑樘告訴她,在回宮路上他的決定。『我決定封你為德妃,以後沒人能欺負你了。』
『皇上!』德妃?她不行的,她終究得離開他,回到護國寺去。她的不祥會帶給他傷害,她無法不去想……『我已經決定了,除了皇后外,你是我唯一的妻,最愛的妻。』
『皇上,我不行的,我會害了你……』
朱佑樘一把抱住她,『你又說傻話了,你害我什麼了?若真有不祥這一回事,我才是真的不祥,瞧你遇見我以後,不是跌落懸崖就是被石頭砸傷,我才是真的不--』
一雙柔荑覆上他的嘴,『皇上,別說了。』
『現在你知道了吧,沒有不祥之事。』朱佑樘笑著看她。『這些日子以來,我的心意你還不懂嗎?』
『我懂,只是我怕,怕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
『會的,會長久的,難道你對我還不放心嗎?』
她還來不及回答,內侍便匆匆地跑進來。
『皇上,皇後娘娘來了。』
下意識的,封逐雲抓緊他的衣服。皇后她……『讓她到保和殿候著,朕立刻就過去。』他不要她驚擾到逐雲。
『皇上……』
『別怕,有我在,你先歇下,我去去就來。』他安撫著她,然後面色凝重的走了出去。
***
『什麼!?皇上,您真要封她為德妃?』苻真酈尖銳的聲音傳遍整個保和殿。
『沒錯,朕要封她為妃。』其實,他要封誰為妃是不必經過任何人同意的,只是她是先皇欽點的皇后,他必須依禮給予尊重。
『皇上,她臉上有缺陷,她會是國恥啊!』苻真酈還是不能相信這個事實,好歹她也是個艷冠群芳的女人,為何會輸給一個臉上有疤的女人?
『住口!什麼國恥?皇后,你再出口傷人,休怪朕無情。』
『皇上要為了她對付臣妾?』苻真酈抖著聲音問。
『如果你再繼續無理取鬧,那麼,是的。』他冷著聲,不許任何人侮辱逐雲。
『皇上……』
『皇后,朕只是知會你一聲,希望日後你們能好好相處,不要仗著自己的權勢傷了其他人。』他的意思再清楚也不過,他不希望見到逐雲被皇后欺負;除了這個皇后之位不能給她外,他什麼都替她想好了。
『皇上,您的意思是要臣妾和她好好相處?不,臣妾做不到。皇上,臣妾到底哪一點比不上她?論家世、論身份、論美貌,臣妾有哪一點輸她?何況她還是個叛臣之女--』
『你說什麼?』她竟然連這個都查出來了?朱佑樘不免起了疑心。
『臣妾說她根本是個不該存在的人!』苻真酈心一狠,全都豁出去了,『您想想,要是讓他人知道她是先帝下令誅殺九族的漏網之魚,會有什麼後果?要是讓人知道皇上和一個尼姑有曖昧,世人會怎麼想?恐怕會大亂吧!』
『你敢!』
『皇上,您不愛臣妾、不在意臣妾的想法,臣妾還有什麼不敢的?』苻真酈咬著牙,惡狠狠地道。『大不了同歸於盡!』語畢,她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朱佑樘坐在椅上,為她的話傷透腦筋,沒能適時阻止她。
***
平靜的日子才過幾天,由兵部尚書帶領的軍隊便挾著民意起義。
紫禁城內,則為皇上立妃之事忙碌著。
朱佑樘帶著封逐雲走出寢宮,向晚的涼風徐徐吹送,頑皮地吹拂著兩人的衣襟和髮絲,帶來几絲交纏、幾許繾綣。
『這裡是御花園,後面是欽安殿,再過去是順貞門和神武門……』他向她說明紫禁城內的布局,兩人看來閑適,實則各有所思。
朱佑樘為了闢謠而煩惱著,不知是誰在皇城附近造謠,說逐雲是禍國殃民的妖女,甚至若不將她除去,大明王朝將減。
那些百姓雖是安居樂業的過著日子,可聽到這樣的日子可能會結束,紛紛心生寒意;同時,他們也怨憤他這個皇帝不識人心,誤把妖女當天女,還要封她為妃。
宮中的大臣也在私下討論著要如何處置她,再加上南京天壇被焚毀之事,諸多事件像是刻意被扭曲,一切的風風雨雨直襲向他們,好似若無法將他們分開誓不休止。
他也知道逐雲正一天天的由以往的自憐中恢復過來,如果讓她知道了這些事,恐怕……知道她有可能會因此而離開他,是以他至今仍隱瞞著她。
孰料這件事,她早由宮女口中聽聞了大概。
若不是抱著一絲希望,若不是自己已離不開他,她不會這麼痛苦!
她的內心掙扎著,分與合僅止一線之隔,她在爭取每一刻與他相處的美好時光,她要留下最美的一面給他……『皇上,不好了,』內侍太監喘著氣,大老遠便傳來叫喊聲。
『什麼事?』他使了個眼色,拉開內侍。
『皇上,兵部尚書帶著大匹士兵攻進紫禁城來了。』內侍太監小聲的說。
『他終於行動了,也該是時候了。』朱佑樘喃喃自語,然後吩咐:『告訴魏統領,在神武門會合。』
『是。』內侍太監跑了開。
朱佑樘回到封逐雲的身邊,『逐雲,宮裡現在有事,我必須去處理,你能自己回宮嗎?』
該是時候了……封逐雲心裡明白,這一刻終於來了。
她點頭,佯裝不知道發生何事,『我會自己回去的,你去吧!』
『好,回頭我去找你。』
她沒有答應,只說了聲:『皇上,你自己要小心。』
因時間緊迫,他沒有聽出她的弦外之音,隨即點了頭,消失在御花園間。
佑樘,保重!這是逐雲最後一次這樣同你說話了。
我知道自己再不走,會害了你的,因為我終究是個不祥的女人吶!
看著他的背影,她只能在心裡吶喊,夜幕,一下子就拉上了。
***
封逐雲一離開御花園,便立即明白朱佑樘是唯一真正了解她的人。
他知道她會走,所以派了人看著她;若他沒在她身邊,便會有兩名侍衛跟在她身後。
『我要回干清官,你們不必跟著我。』封逐雲想遣離他們。
『皇上有令,讓我們寸步不離的跟著德妃娘娘。』兩個侍衛這麼回答她。
在無計可施之下,她只好先回干清官再作打算。
原以為自己別無他法了,午夜,皇后卻突然出現在干清宮。
『皇後娘娘!?』
『原來你臉上的疤已經不見了,難怪皇上會喜歡你。』苻真酈睨了她一眼,不願承認自己被比了下去。
『只不過,皇上要了你,他要付出的代價可真是慘重。』
她不懷好意地說。
『什、什麼意思?』
『那些將領已經捉住皇上,若皇上不肯交出你,他們便要逼皇上退位。』
『什麼!?』佑樘被捉了?她一慌,小臉霎時一片慘白。
『所以,本宮要你走!』她指著她的鼻尖道,『只有你走了,皇上才會有救,你這個害人精!』
苻真酈的話像一把利劍,直接刺中封逐雲的痛處。
她本來就是害人精啊!
『皇後娘娘,我答應你,我走!那你能救皇上嗎?』
『只要你走了,任何事都能解決。』苻真酈道。
『可是我走不了。』她看向門外。若不是他們,她早就出城了,也不會害他被擒。
『若你肯走,本宮就能幫你。』見自己輕易便讓她動搖,苻真酈暗喜在心。
『好,我走,我走了皇上就能回來。』她喃喃自語。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若不是為了保護她,他也不會……***
封逐雲落寞的坐在馬車裡,疾馳的馬車先是消失在紫禁城內,接著消失在夜幕中,直到這方的人兒怎麼也看不清楚后,那人才笑了。
『終於弄走一個禍害了。』苻真酈喃喃自語,然後轉身回宮;哪知才一轉身,便被眼前的景象給嚇愣住。
『皇、皇上!』
『你在這裡做什麼?』朱佑樘帶著大匹士兵趕到,發現東門竟然無人駐守。
『沒、沒有。』抖著聲,苻真酈心慌意亂。難道爹出事了?
『來人,把皇后押入天牢,等候審判。』朱佑樘下令。
『皇、皇』,臣妾犯了什麼錯?』
『通敵之罪。』他厭惡地看著她,『國丈已經親口承認了他籌劃起兵反抗朕的罪行。』
聞言,苻真酈的腳步一顛,跌坐在地上,士兵們籍機將她綁起。
『皇上,不要啊!臣妾什麼都不知道,與臣妾無關吶!』
苻真酈哭喊著,朱佑樘卻置之不理。
『來人,沿著馬車行徑的方向追去,看看馬車上載了什麼人。』
『是。』士兵領令而去。
朱佑樘這才下令撤兵。
原來兵部尚書擁兵自重,把各地義士結合起來,打著誅殺昏君的口號進犯。
那日由皇后口中不意聯想到這件事,他便有了戒心,臨時調回駐守在紫禁城外的藩王,這才沒讓他們達成目的,否則父皇傳給他的江山唯恐不保。
思及此,他只有慶幸上天讓他認識了逐雲,是因為她的因素,他才免了這一場災難。
倏地,他想起封逐雲,心口卻莫名傳來一陣抽痛。
難道她出事了?不安的感覺泛了上來,他邁開腳步往干清宮疾奔而去。
***
雖然天是黑漆漆的一片,封逐雲還是掀開了車側的布簾,看往紫禁城的方向。
這不是到護國寺的路!路是漸行漸狹,絕非她記憶中回護國寺的路,她大叫著停車,想問清楚是不是弄錯了。
『哈哈哈,你這姑娘倒是挺機警的嘛!』車夫回過頭來,一臉的猙獰。
『你、你要把我截到哪兒去?』封逐雲恐懼的問道。
『載到哪兒?』他狂笑了聲,『雇我的女人沒說,不過她交代我,等你發現不對的時候,就把你殺了,沒想到你這麼聰明,這麼快就發現不對勁了。姑娘,你的聰明可是害了你啊!』
『你……』皇后要殺她?她根本沒打算放過她?
驀然,她了解了皇后的舉動,都是她自以為是的不祥害了自己。
『姑娘,是不是很後悔咽?我李大也不是這麼嗜殺的人,可是拿了人一大袋黃金,這樣吧!這裡剛好有個懸崖,你自己跳下去,是活是死與我李大無關,如何?』李大不想揮刀殺了這女人,可卻受人之託不得不辦,只好想出這個辦法。
懸崖?這裡是……封逐雲看了看四周,這裡應該還在十里坡的範圍中,自己在李大面前是逃不了了,跳下去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若她能有幸不死,一定要對佑樘說上千百次對不起,是她辜負了他的信任和感情,是她的自以為是害了兩個人……『怎麼樣?要眺下去還是要死在我的刀下?』
『好,我跳。』佑樘,對不起,逐雲先走了。閉上眼,她跳下懸崖--『不要啊!』
一瞬間,她彷彿聽到他的聲音,能在死前聽到他的聲音,她真的好滿足。
唇畔漾起一朵笑花,她的身子直往下墜落……***
十日後--一陣咆哮聲穿過屋子,驚醒了原本在床上躺著的人。
『為什麼她還不醒?』
『朱兄弟,你別急,她只是身子虛了點,又還沒死。』
『你說什麼!?』朱佑樘暴跳如雷,『我比她晚跳下來,都比她早醒了八天,你卻說她只是身子虛了一點?』
『這不能比啊!你們不能因為跳過一次這裡不死,就常常跑來我這兒跳,總有一天命會給你們玩掉的。』
原來,朱佑樘和封逐雲現在是在吳恆的屋子裡。
那天,在封逐雲跳下懸崖后,趕來的朱佑樘想也沒想亦跟著躍下,至於李大是怎麼死的,他沒興趣知道,大概是被亂刀砍死的吧!
他在意的只有逐雲一個人,可她現在卻昏迷不醒。
『你別說這麼多廢話,到底怎樣才能讓她醒過來?』他問道。
『有一個方式不知道行不行。』吳恆突然神秘了起來。
『什麼方法?』
『我昨天看到你拿了一面鏡子,是吧?』『你偷看我替逐雲擦身子?』朱佑樘又吼了起來。昨天他幫逐雲擦拭身子時,的確是從她懷裡拿出落花鏡。
吳恆立刻伸出雙手護著自己,『沒、沒有,我只有看到一點點。』
『那就好,現在說鏡子怎麼了?』
『不瞞你說,我來自蒙古,約幾十年前,我們蒙古有個謠傳,說黑水城曾經擁有一面難得一見、以黃金打造的鏡子,相傳那面黃金鏡是盤古時期就流傳下來趨吉避凶的寶鏡,但那面鏡子不知自什麼時候開始就成了一面凶鏡,凡是拿到這面鏡子的女性,都會有不幸的事情發生。』
聞言,朱佑樘回想十幾年前,那面鏡子正是因蒙古納貢而來,而黑水城正是被蒙古軍侵佔的一個大城。『逐雲那面鏡子的確是來自蒙古,可會是你說的凶鏡?』頓了下,他又繼續說:『不對啊,他們明明說這是落花鏡……』
吳恆睨了他一眼,『若告訴你們這鏡子是凶鏡,你們還敢收嗎?』
『原來如此。』蒙古人把鏡子當成貢品進獻,看似價值連城,實則意圖不明。
朱佑樘點頭,這樣逐雲所有的不幸都能得到解釋了。他二話不說,走到她身邊替她拿出鏡子,欲毀了它。
『佑樘?』封逐雲呻吟了聲,眼睛竟緩緩地睜開。
『咦,你醒了!』朱佑樘手裡還握著落花鏡。
『這麼靈?』吳恆見狀嚇了一跳,但在朱佑樘瞪了他一眼后,便籍機溜了。
『佑樘,對不起……』想起昏迷前的景象,她知道自己欠他一個道歉。
『你是該對不起,怎麼可以不等我就自己冒險行事呢?』
他抓著她的手,口裡雖有斥責,卻有更多的心疼。『好在吳恆剛好經過救了你,不然教我怎麼辦?』
『是吳大夫救了我?』
『是啊!不過他的醫術太差了,你昏迷了足足十天才醒。』朱佑樘抱怨道。
上回來的時候還誇我醫術好,這回就翻臉啦!躲在門后偷看兼偷聽的吳恆咕噥著。
『佑樘,對不起,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佑樘沒事真是太好了,她渾身疼痛,仍用頰邊去撫觸他的手,感受他的溫熱。
『我在東門遇上皇后,發現她鬼鬼祟祟的,就派人跟著馬車,哪知道我趕到時你就跳下崖了。』
『原來我沒聽錯,跳下崖之前真的聽到你的聲音了。』
『你下次再這樣,就永遠別想聽到了。』他佯裝生氣。
『我不會了,真的。信膛,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一定要在你身邊,是喜也好、是苦也好,我都跟定了你。』
『不。』他搖頭。
封逐雲心生一股失望。他不肯讓她陪在身邊了嗎?他後悔了……『不,你說錯了,跟在我身邊只有喜,沒有苦。』
他的話激出了她易感的淚水,遲遲不敢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但是你要答應我,不許再認為自己是不祥的。不許再輕生、不許再自卑、不許……』他說了一大串不許,然後揚揚手中的鏡子,『不過,我現在找到罪魁禍首了。』
『落花鏡?』她不懂。
『知道嗎?這竟然是一面凶鏡……』他把吳恆告訴他的事再說了一遍。『原來你的一切不幸都是它造成的,虧我們還把它當成寶,要是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會送給你了。逐雲,對不起。』他一臉歉疚。
封逐雲知道這根本不能怪他,他也是不知情的。
兩人深情凝視,『不過,既然是這面凶鏡讓我們結緣,等回宮后,我再命人替你制一面一模一樣的。』
『對了,皇后說兵部的人起兵……』她突然想起這件事。
『全被我提了,一切說來話長,不過這再次證明事情與你無關。』
『是嗎?』
『別管那些了。』他抓住她的手,貼向自己的心口。『你是我心中的解語花,我會永遠惜你、憐你……』他凝視著她『佑樘……我也是。』她沉醉在他的柔情里,將自己的愛意傳達給他。
『哎喲,雞皮疙瘩掉滿地羅,』吳恆渾身不對勁地扭著,放下布簾,知道他們短時間之內是不會出房門的。
他們的愛,一幕幕地映入角落旁的那面凶鏡里。
其實,凶氣已經煙消雲散了,在他們第一次重逢的時候這面人們訛傳的邪鏡,卻締造了一段美好、良緣;自此,人們不再喚它『邪鏡』,而是--姻緣境。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