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月光如水,照著歡歡慘白的臉,他靜靜躺在監獄骯髒的草墊上,漂亮得像個玉人兒,眼角卻似有血淚流出。

蘇惜歡心裡一陣痛苦,掙扎著伸出手,想抹去那孩子臉上暗紅的液體,可他怎麼也夠不著。那個美如月光的小童,慢慢模糊成一片慘淡顏色,化入霧氣輕煙。

蘇惜歡掙扎著大叫:「不!不要!」忽然驚醒。

窗外果然是月光如水,好一個明月清風夜,婆娑的竹影在窗前輕輕搖曳,就好像一個輕柔嘆息的人。

蘇惜歡茫然了一會,清醒過來,心裡告訴自己:當年那個歡歡已經死了,而他,也不再是聶家遺孤鳳城,他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蘇惜歡。

歡歡本來叫做蘇歡的,他雖然頂替了歡歡的身份,大概蘇其璣畢竟不願意讓兒子死得毫無痕迹,就給他加了一個「惜」字。

惜歡,這個隱含的意思,他自然是明白的。父親心裡,大概一直惦記著那個夭折的可憐孩子。這是他父子二人一輩子無可迴避的罪。歡歡,是為他而死的。

他看著歡歡的屍體被秘密送入獄中,雖然震驚,卻一聲不響地接受了這個計劃--他已經是聶家唯一的希望了,不能白白死掉。這條性命,是要留著報仇的。

這番心意,他甚至從不對父親蘇其璣提起。

蘇其璣抱著他靜靜流淚,然後吩咐管家,將小少爺送到鄉下老家將養。

蘇惜歡心裡有數,父親這麼做,其實是為了避開府中閑雜人等的耳目,他默默接受了這個安排。

來到江陵蘇府,他就及時地大病一場,病好后什麼都忘記了,別人說什麼,他都只是點頭。昔日的聶鳳城,就這樣徹頭徹尾變成了蘇惜歡。

十年之後,他已是名動朝野的名士,才氣縱橫不可方物,風雅絕倫,人品文章江右第一。

坊間把他一副字畫的價格哄抬到千金以上,卻還是被人爭著收購。所著的《江山園文集》一經面世,就造成洛陽紙貴的局面,風行天下。當代大儒楊釋致一見之下,擊節驚呼:「此子一出,天下無人耶!」士子清談聚會時,若誰居然說沒看過《江山園文集》,勢必被他人嘲笑。

蘇惜歡名氣之盛,甚至超過了他的生父和養父,當年號為天下雙壁的聶靖和蘇其璣。

這位明珠美玉般的大才子,似乎得到了天上地下諸神諸魔的祝福。

可惜世事無完美,世傳蘇惜歡風神絕倫、才調絕倫,卻偏偏體弱多病,一年倒有十個月在家中靜養,甚少出頭露面,只有一個老管家陪著他。這也讓他的傳說越發神秘了。

可傳說畢竟只是傳說,只有蘇惜歡自己清楚,這一切到底有多荒唐。

他從來不是什麼清雅淡泊的人,十年來,無時無刻不被報仇的渴望煎熬著。

蘇惜歡深深吸口氣,披衣而起,慢慢走出中庭。

不知道多久沒做這個夢了。可他心裡明白,歡歡慘淡的臉早就刻入記憶深處,這輩子,他都不能擺脫。

其實,如果對自己誠實一點,他得說,自己從小就很喜歡那個人。

他的童年小友,總是那麼甜蜜可愛,玉人兒一般的精靈乖巧。他們老是在一起玩,他甚至異想天開地要求歡歡長大了嫁給他,結果被歡歡笑了個賊死,回家讓父親結結實實打了一頓手心。

歡歡告了狀又後悔了,天天找他賠罪。他其實早就原諒了這傢伙,卻故意裝著生氣,騙得歡歡每天帶不同的禮物過來哄他開心。

其中有一樣是一隻小玉馬,至今蘇惜歡還掛在脖子上……

真是甜蜜天真的幼年時光。

可最後,他眼睜睜看著歡歡的屍體被放入骯髒的牢獄,自己卻毫不遲疑地走了。

此後,蘇惜歡再沒有大笑過。

那麼晶瑩美麗的小人兒,安靜地躺在那裡,真是可怕的情形……

心裡想著,手心又燙熱起來。

蘇惜歡回房取下竹簫,換了一套黑衣,黑布蒙面,腳尖一點,輕飄飄縱出蘇府。

不多時到了荒野中,對月起舞,卻是一套劍法。動作矯捷靈動,哪有半點病弱氣象?

--這就是大才子蘇惜歡的秘密,他每夜練劍,已經八年,甚至連親若父輩的蘇賀也不知道這文弱少年竟然是個不世出的高手。

蘇惜歡練劍已畢,抖手擲出一隻火箭,在夜空爆開,發出尖銳的聲音。不多時,遠方有腳步急奔而來。幾道人影來勢迅捷,分明都是輕功厲害的武學高手。

幾個人到了面前,紛紛亮出手中令牌,對著他跪下:「拜見主公!」這些人雖然蒙著臉,都眼神犀利、舉止大氣,看得出平時頗有地位。蘇惜歡淡淡道:「都起來。說一下近期做為。」

身形嬌小的女子首先道:「主公,屬下訓練的女弟子又成功嫁入杜將軍府、白尚書府、柳御史府、花候爺府,如今京中高官門第,大多已有我教門下。雖然身份只是侍妾、清客之輩,對刺探情報頗有好處,也不大起眼。」當下細細說了在京中的布置。

蘇惜歡滿意地點點頭:「華雲堇,你做得很好!」又問:「鐵錦鍇?」

高大魁梧的鐵錦鍇恭聲道:「稟主公,屬下和江南鹽商的談判頗有進展,預計今年我教可從中獲利白銀十萬兩以上。風火堂的鐵器和關外的馬場也進展穩健……」一輪說下來,連華雲堇也聽得滿眼羨慕佩服之意。

蘇惜歡微微點頭,再道:「戰風?」

戰風是個清瘦矮小的男子,聞言嘶聲道:「主公,屬下偶感風寒……說話不方便……最近做得也少……」這話說得嘶聲啞嗓、有氣無力的,聽得華雲堇和鐵錦鍇都皺起眉頭。

蘇惜歡道:「既然這樣,你不用說了。今晚就這樣,你們走吧。」

三人施禮,正要離去。蘇惜歡忽然淡淡道:「心之憂也,於我歸處!」

這正是飛龍會識別姦細的暗號!華、鐵二人聞言眼神大變,隨即毫不猶豫拔出兵器,對準自己。

戰風微一遲疑,也拔刀向內。

蘇惜歡微微冷笑:「果然是冒充戰風!」

聲到招到,竹簫披風,帶出一道凌厲刺耳的長嘯,直刺戰風。

戰風大笑一聲:「好個飛龍會主,倒是機靈得很!在下恕不奉陪了!」手中長刀一斜,正正點在竹簫上,勁力到處,竹簫頓時斷折,他的長刀卻也被蕭上內力震得斷裂!

蘇惜歡臨急不亂,就勢加力,幾片斷蕭疾飛而出,那人躲避不及,撲地一下,被一片斷蕭擊中,頓時悶哼一聲!這一下快如電光石火,華、鐵二人竟然毫無插手餘地。

蘇惜歡的機密被人窺探,如何肯留活口,微哼一聲,一掌拍出!方圓丈內,都被他掌風籠罩。那人一聲清嘯,提掌迎上。

月光明亮,照得那人雙目清明如水,蘇惜歡忽然心下一凜,手掌微緩。

雙掌一對,二人都是身子劇震。那人一口血噴出,蒙面巾頓時濕淋淋地,他卻已借掌力加速飛縱而出。

華、鐵二人還要追擊,已趕不上了!蘇惜歡喝道:「好俊的神飛步法!算了,追不上的,就這樣罷!他傷得不輕,一定會倒在附近,你們立刻安排人手搜查。三日後到這裡給我回話!」

打發了屬下,蘇惜歡悄無聲息潛回家中,聽得廂房裡蘇賀尚自鼾聲如雷,微微一笑,忽然一張嘴,嘔了一口血,險些倒地。

他和那人對掌,雖重傷對方,其實自己也沒討好,只是不肯讓屬下知道,所以竭力穩住。這樣一來,內傷越發沉重。

蘇惜歡想著當時情形,猶覺疑惑。

他費勁心力修練的武功,乃是來自七十年前天下第一高手玄天道人的武學秘笈,當時用了不少手段才得到的,自信這一身武學已是世間罕見敵手,想不到有人能和他不相上下。

飛龍會的存在更是絕大的秘密,今日卻被人莫名其妙做了三大密使之一的戰風,摸上來刺探機密。

這個冒充戰風的神秘人物,實在大大了得!難道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秘密,就要這樣被人發現么?

蘇惜歡越想越是心煩,內傷又發作起來,伏在案上悶咳不已。

到了次日,內傷越發發作厲害。蘇惜歡昏昏沉沉躺著,聽到老管家蘇賀驚惶地忙個不停,也沒力氣說話阻攔,心裡只是苦笑。

正自暈迷,迷迷糊糊聽著有人道:「怎生是好?太子殿下路過本地,設宴接見江陵名士,指明要蘇公子見駕……下官也代公子歡喜……蘇公子怎麼一下子病得這樣?」說話的卻是江陵知府王大人。

蘇惜歡傷勢雖重,心裡還是明白的。

他一直打算著報仇,結識太子自然是大大的好事,說什麼也得去。於是暗中咬了一下舌尖,藉著激痛清醒神智,勉強道:「王大人……在下撐得住……可以去。」

*********

太子是個高大英俊的少年,濃眉俊目、不怒自威,看著氣勢奪人,果然是天之驕子。

他看著蘇惜歡進來,頓時微微一怔,停杯不飲。滿堂賓客也一下子不說話了,都看著蘇惜歡,發出微微的驚咦聲。

--他一身月白長袍,面容也是微覺透明的玉器一般,美得不像真人。世人向來知道蘇惜歡容姿過人,卻也沒想到他這等模樣。

太子愣了一會,忽然鼓掌大笑:「蘇家惜歡,江右風流人物第一,想不到竟是如此驚世姿容!孤王見蘇卿,不覺忘情忘俗!當浮一大白!」眾人省悟過來,也紛紛叫好。

蘇惜歡微微一笑,和太子見禮,氣度雍定自若。

太子和他交談幾句,只覺這人言辭清簡、見識明白,看著文弱秀美,骨子裡大有丘壑。

他越發讚歎。忽然笑道:「如此人物,倒堪稱聶將軍的對手。來人,去傳小聶來,要他也見見江右才俊!」

一個侍衛上前跪下,低聲道:「太子,聶將軍一早已經告罪請假了,說是宿醉未醒……」

太子一笑:「孤王倒是忘了。」

隨即哼了一聲:「小聶昨夜留宿醉紅閣,他倒好意思請假,當真以為孤王不明白他的勾當么?仔細有人聽到了,要剝他的皮!這小子風流好色,總有一天要壞在這上頭。」

話是這麼說,倒也不計較了。

蘇惜歡看在眼中,便猜測那小聶定是和太子私交甚好,不知能否利用。

他心裡搜想著姓聶的武將,忽然一驚,明白了小聶是誰。

--聶定威。威震天下的武將,憑軍功封候的少年英雄,皇帝為玉蒔公主指定的未婚夫。玉蒔是太子的唯一嫡親妹子,怪不得聶定威和妹夫如此交好。

據說聶定威有萬夫不當之勇,長得倒是溫文爾雅,談笑用兵,有笑面虎的外號。太子身邊有這樣的人物,蘇惜歡不禁暗自留神。

這個聶定威,會不會成為他復仇計劃的阻礙?

柳色青青,蘇惜歡醉意深沉,搖搖擺擺走在白石小路上。

他原本不善酒力,和太子應酬一番,已覺頭昏得緊,只好告退。太子要兩個美貌宮娥扶他到後院稍息,蘇惜歡不想待,只留了一會便告退。

沒想到那酒後勁極重,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轉到了哪裡,到現在竟是進退兩難,行走不得。

他眼前發花,就想用手扶著柳樹歇一下,不料醉眼迷離,撲了個空,身子一歪,撲通一下掉入水中。

春日冰冷的水讓他昏沉的頭腦清醒了一些,本想掙扎,醉後身上卻沒什麼力氣。

流波輾轉,水氣迷茫,蘇惜歡恍惚又看到了歡歡那張玉雪般秀麗可愛的臉,忍不住輕聲一笑,低聲說:「歡歡。」

這話出口,就好像打開了一個久遠的魔咒。他心頭最大的秘密,最深的罪孽,化為血淚,慢慢流出。

歡歡的臉微微湊近,美麗的丹鳳眼靜靜凝視著他,眼中毫無悲喜。

蘇惜歡顫抖著伸出手,卻什麼都沒有碰到。

那人靜靜湊了過來,溫熱的嘴唇度給他一口氣。

隔了多年的生死幽茫,他竟然又得到了歡歡的親近么?

蘇惜歡又是微微顫抖一下,含糊地說:「對不起。」

然後就是無盡的昏沉和窒息。

似乎有人輕輕嘆息一聲,那聲音熟悉異常,令他的心微微發抖了,不禁失聲道:「歡歡!」

「歡歡是誰?」一個年青人的聲音問。隨即有人在低聲笑語:「將軍,他醒了!還是你的針灸厲害呀!」那聲音嬌媚得緊,帶著點愛嬌的意思,是個女子。

蘇惜歡楞了楞,忽然清醒過來,睜開眼睛。

一對青年男女就在眼前。

那男子高挑俊秀,光彩極重,竟讓身邊嫵媚如畫的女郎也顯得毫無顏色。他一身素羅長袍,一張臉蒼白如雪,越發顯得修眉鳳目,神采攝人,容貌英俊得驚心動魄。只是面色太過蒼白,似非康泰之相。

蘇惜歡看著這張臉,心頭猶如一記大鐵鎚狠狠打過,悶哼一聲,嘶聲道:「歡歡?」

那男子笑了笑,又問:「歡歡是誰?」口氣爽朗溫和,並非記憶深處那個有點刁鑽、有點淘氣的活潑小童。一笑之下,有若醇酒,竟是令人沉醉。只是雙目明亮無情,透出些冷酷之意。

身邊女子笑道:「蘇才子,這位是聶大將軍啊,你醉闖將軍住處,差點淹死,到還沒酒醒么,怎麼胡亂招呼?」

蘇惜歡楞了楞,緩緩垂下眼,說:「對不起。多謝聶將軍救命之恩。」

心裡頓時明白,這溫和可親的絕美男子正是威震天下的當代第一名將聶定威。世人都說聶定威是笑面虎,真正一見才知道,恐怕無論是誰,也抵擋不住他春風濃酒般的笑容。

在水中看到的,只怕就是聶定威的臉,他當時還以為歡歡復生……真是可笑的念頭……

聶定威明亮銳利的眼睛靜靜看了他一會,微笑道:「相逢就是有緣,蘇兄何必客氣。」

蘇惜歡看著他,卻無法從這醉人的笑容中看出什麼別的東西。隔了一會,也笑了,柔聲道:「是啊,相逢就是有緣。」

--不管他是不是當年的歡歡,不管他想著什麼,畢竟他們相逢了。

謝天謝地。

*********

聶定威道:「蘇兄溺水之後想來身子欠妥,不妨在此多歇一會。末將還有些事情要辦,恕不奉陪了。」

蘇惜歡連忙稱謝,兩人客氣一番,聶定威要那女子留下侍奉蘇惜歡,自己走了。

兩人閑聊一陣,原來那女子叫霏霏,是聶定威用慣了的侍女,態度溫存、心思敏捷,甚是靈巧可人。

蘇惜歡疑心聶定威就是當年的歡歡,幾次拿話刺探往事,霏霏答得甚少,只是一昧言笑嫣然,頗有其主之風。

蘇惜歡無奈,心知問不出來,只好告辭。

回家之後,這一夜心神繚亂,一會兒是歡歡帶著血跡的凄麗臉兒,一會兒是聶定威蒼白微笑的模樣。

迷迷糊糊地,竟然想起了冰水中那個倉促的擁抱。

那個人的嘴唇,帶著溫熱,度了一口氣給他,卻令他的心火燙起來。

蘇惜歡吃力地一聲一聲叫著歡歡,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覺這輩子從沒這麼難受,內傷也隱隱發作,他躺在床上,喘息艱難,心裡的火焰卻一點一點熾熱了。

不管聶定威是否承認,一定要接近他,搞清楚他的底細。

蘇惜歡睡不著,索性披衣而起,和蘇賀一起,細心挑了幾樣禮物,備成四色,藉著感謝救命之恩的名目,一早去拜會聶定威。

過一會,卻是霏霏出來回話:「蘇先生,將軍昨日感了風寒,有些不適,正歇著呢。先生請回吧。」

蘇惜歡一愣,也不知此人是故意稱病不見,還是真的有什麼不妥。他想著聶定威毫無血色的臉,不禁暗暗擔心。

天氣尚冷,聶定威是馬上大將,不像他有上乘內力護身,昨日跳下水救他,只怕著了寒氣,是以忽然病倒。

蘇惜歡忙陪笑:「莫非是昨日下水受涼?這事說來是在下惹出來的,在下更該探望將軍。還請姑娘容我進去。其實在下也略通醫術,或可有所助益。」

霏霏一愣,遲疑道:「這……」抵不過他帶著懇求的笑容,嘆口氣說:「那你小心點兒,將軍每次生病,都脾氣格外不好……」

她隨即自知失言,趕緊咬住嘴唇,面色微微發白。

蘇惜歡一愣,聽出不對。

看來,聶定威這次是舊病複發。這威震四方的海內名將,到底得了什麼怪病?

蘇惜歡跟著霏霏穿過楊柳堤岸。

這就是第一次遇到聶定威的地方,他不禁又想起水中那個模模糊糊的嘴唇碰觸,臉上微微激紅,心頭又燙熱了幾分。

隨即心神一震,隱約想到了什麼。

難道,他果然對聶定威有什麼不該的心思?那人是天下虎將,威重朝野,看得出面和心狠、為人深沉。若對那人若動了心腸,只怕大是禍事!

何況……那人若是當年的歡歡……

那個被親生父親扼殺,被好友背叛,失去一切的小童,該經歷多少困苦兇險才能活下來?只怕心中積累了不知多少怨毒,再難善了。

蘇惜歡越想越疑心,萬般思量混雜,急匆匆隨霏霏走向內院。

一進去,頓時吃了一驚。

昨日還繁花似錦的小院,已經變得殘敗不堪,草木蕭條,落英滿地,連白石闌干也東倒西歪,石上血跡宛然,倒如同經歷了一場激烈的破壞。

蘇惜歡皺眉道:「怎麼,有人來這裡搗亂么?」可又覺得不像,有一堵沉厚的白石被劈得片片分崩,那種可怕的力量,似乎不該是人類所有。

霏霏遲疑一下,料想瞞不過他,苦笑道:「是將軍自己打的……他病發時候就是這樣。」

蘇惜歡心下一寒,看著那碎裂的白石闌干,這才知道聶定威號為海內第一名將,果然有近乎鬼神的可怕力量。他沉默一會,道:「沒傷著姑娘吧?」

霏霏苦笑道:「他……一直這樣子的,習慣了。」口氣帶著微微的親昵和傷感,讓蘇惜歡心裡隱隱刺痛了一下。

忽然明白過來,聶定威權高勢大,身邊卻只得一個貼身侍女,想來是怕病發時候傷到別人。霏霏和他之間的默契,只怕是外人無法想像的。

他用力一搖頭,甩去心頭的古怪念頭,和霏霏一起,輕手輕腳進入內室。

房中有些昏暗,聶定威靜靜躺在床上,闔著眼,越發顯得蒼白俊秀,卻沒有初見時候的冰冷深沉之感,反而有些孱弱。微微張著嘴,吃力地呼吸著,嘴唇也是雪樣的慘白。

蘇惜歡楞了楞,忽然想起獄中所見歡歡最後的面容。也是這樣毫無血色的絕美容顏,就如玉樹融雪,令人不安的美麗和凄涼。

他恍惚了一下,總疑心那人眼角有隱約的血淚,一陣心顫,忍不住伸出手,撫向那人眼睛。

碰到冰冷的皮膚,蘇惜歡忽然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大大失態,連忙改為試探聶定威的呼吸。

霏霏低聲道:「蘇先生可看得出這是什麼病嗎?」

蘇惜歡尚未回答,手腕一緊,忽然被聶定威牢牢抓住。他一驚之下,本待施展武功,隨即知道不妥,便任聶定威扣著自己的手,柔聲道:「聶將軍,你放手,是我來看你啊。」

聶定威睜開眼睛,冷冰冰瞪著他,眼中卻毫無神采,過一會問:「你是誰?」

蘇惜歡苦笑一下:「在下蘇惜歡,昨日醉酒落水,幸為將軍所救……」

聶定威喃喃道:「蘇……歡……不記得了……呵,那是誰?」口氣淡薄得若有若無,輕輕嘆了口氣,眼中光芒慢慢混沌下去,卻沒有鬆開手。

霏霏歉然道:「將軍現在還不清明,先生莫怪,他睡著了就好了。」

蘇惜歡苦笑道:「不礙事,姑娘去忙吧。我待一會自己走。」

霏霏點點頭,收拾院子去了。

蘇惜歡被他抓住手,只好坐在床邊,看著他雪樣顏色的臉,思緒翻飛。

聶定威閉著眼睛,沒有說話,卻也一直沒有鬆手。

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說:「不要走。我什麼都沒有了,你不要走。」很吃力的聲音,也不知是夢裡還是醒著。

蘇惜歡一震,定定看著他。

卻見聶定威閉著眼睛,眉頭緊鎖,似乎夢裡也不快活,呼吸沉重艱難。

他心頭慢慢酸軟下來,低聲道:「只要你不怪我,我永遠不走。」

*********

房中一時沉寂,只有外面偶然傳來霏霏的輕聲咳嗽,以及竹帚掃地的刷刷聲。

蘇惜歡聽出霏霏的聲氣怯弱,分明帶著內傷,不禁一愣。

隨即明白過來:昨夜聶定威忽然發病,就算霏霏慣於處置,面對這樣驍勇兇猛的大將,只怕也受了內傷。

霏霏看著柔弱不勝,卻能在聶定威發狂時保全自己,想必是個武學高手。這樣容色才幹俱佳的女子,為何甘心為奴?這對主僕,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蘇惜歡獃獃想了一會,見聶定威病中有些起熱,便取了汗巾子為他輕輕擦拭。

汗巾滑過修長白皙的脖頸,蘇惜歡隱約看到聶定威胸口也是汗珠點點,遲疑了一下,解開他衣襟。正要擦拭,他的手激烈地顫抖了一下。

聶定威肩頭有個暗紅的深重刀疤,映著蒼白的膚色,越發奪目。

蘇惜歡全身格格發抖,心思回到多年以前。

鳳城和歡歡不知道為了什麼事爭鬧起來,兩個孩子說得惱了,便打了一架。打過之後,鳳城又後悔了,忙著檢查歡歡是不是受傷,歡歡賭氣不理會他。廝鬧中,他扯破了歡歡的衣服,看到肩膀上一個紅色的斑點,還以為是血跡,連忙陪不是。鬧了半天,結果是一顆硃砂痣。

聶定威身上的同一部位,卻有個深重扭曲的刀疤,這意味著什麼?難道,他是存心剜去那個昔日的身份標記,不惜從身上割下一塊肉?

蘇惜歡似悲又似喜,深深親吻那個慘烈的刀痕。

暈迷中的聶定威皺了皺眉,不知道為什麼,嘆一口氣,但一直沒放手。

蘇惜歡一時茫然,看著聶定威沉睡的臉,近乎發誓地低聲說:「我一定要治好你。」

「歡歡……」

自然沒人答他,蘇惜歡嘆口氣,低下頭,輕輕吻上那毫無血色的嘴唇。

蘇惜歡次日再來拜會聶定威,卻只看到一個空蕩蕩的院落。

他心下躊躇良久,秘密召了鐵錦楷和華雲堇等人議事。

華雲堇向來負責打探情報,沒幾天就回了話。

原來,近日邊境局勢吃緊,北國皇帝下令大元帥戰鵬再次南征,刀鋒所指,連下八個城池。皇帝急詔太子為定北大元帥,聶定威為副帥,即日赴任。

蘇惜歡想著聶定威蒼白憔悴的臉,心下一凜。就算他神勇無敵,眼下病得這個樣子,還要出戰,豈不是大有兇險?

若是別人,那也罷了。皇帝害死聶家滿門,倒是巴不得有人來奪他江山,反而是自己趁機取事的大好機會。可出戰的人是聶定威,他的歡歡啊……

他沉吟未定,華雲堇見他遲疑,以為另有計較,試探著說:「主公莫非想趁機和那北帝裡應外合,一起謀取江山?」

蘇惜歡早有滅國之意,聽著未免心動,但和北帝盟約,那就得做中原的叛徒,就算大仇得報,也是個大大的漢奸了。他想了想,搖頭道:「這漢奸做不得,咱們靜觀其變就好。」

華雲堇心想:「主公做慣了江南才子,雖有大志,心思卻迂腐了。」見他神情嚴厲,不敢再說。

蘇惜歡沉吟一會,又道:「你幫我打聽聶定威的底細。我打算去北方自己看看戰事,咱們用焰火令聯繫。」

華雲堇凜然遵命,卻猜不透主人怎麼對聶定威大感興趣,心想:「難道主公打算等南北雙方殺得兩敗俱傷,再拉攏聶定威,收拾殘局?嗯,這倒是好計,不必做漢奸,又可迅速控制大局,還是主公想得周全。」

蘇惜歡沒想到,自己再次見到聶定威時,竟是在蒼狼山的重重大火之中。

太子不聽眾將勸阻,執意和北國人正面對壘,不久便支撐不住,只好詐做敗走。聶定威苦諫無效,太子設下拖刀計,把戰鵬的大軍引入蒼狼山口,縱火圍殲。不料戰鵬另有計較,北國大隊援軍殺到,包抄太子軍隊後背,幸而聶定威及時帶人殺到,反而截斷戰鵬的軍隊,切成三片,雙方大軍混戰蒼狼山。

蘇惜歡問明消息,剝了一具士兵屍體的衣甲護體,也沖入軍中。

也許聶定威正在前面陷入兇險,也許……看著遠方蒼狼山熊熊燃燒的大火,他不敢稍有停留,不斷劈飛阻擋他的敵人,奪了一匹戰馬,衝殺而入。

血雨橫飛,他心頭卻焦切得不顧一切。這一次,決不能讓那人再從他眼前消失,那人……只怕就是歡歡啊!

蘇惜歡向來沉穩,這時候卻殺紅了眼,把搶來的大刀舞得雪片似的,所過之處,潑下大蓬鮮血。敵人殺了又來,似乎無窮無盡,他卻已不顧一切。

不知道身上受了多少傷,也知道殺了多少人,蘇惜歡只是奮力向前衝殺。戰馬被人砍死,他便又奪了一匹。大刀被砍得卷了鋒刃,他便殺人奪刀。離散的士兵被他氣勢所動,也紛紛跟在他身後,一起殺入蒼狼山。

山口忽然傳來悶雷似的歡呼,一道青龍般的人影沖刀浴血殺來,那人一身青甲,帶著一張猙獰可怖的面具,長槍舞得有如毒龍出海,氣勢所到,當真是山崩海裂一般。人潮滾滾,被他強勁的衝力帶動,跌跌撞撞向兩邊緩緩分開。

蘇惜歡一震,認出那是聶定威,大喜之下,奮力前沖。兩人有如雙龍交剪,砍瓜切菜般劈飛阻擋的敵軍,慢慢會合。

終於,蘇惜歡劈飛了最後一個阻攔者,在沙丘上和聶定威並馬而立。身後士兵發出海嘯般的歡呼聲!

聶定威一身是血,還是十分精神,揚眉大笑道:「好兄弟,你武功可真不錯!」說著大力拍了拍蘇惜歡的肩頭,雖看不出他的表情,爽朗如風的笑聲卻打動人心。

蘇惜歡見他似乎沒認出自己,不禁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這一路殺人無數,臉上身上都是血跡,只怕看著像個活修羅,哪裡還認得出是誰?

太子一直緊緊跟在聶定威身後,這時也探出一張蒼白的臉,勉強一笑:「是啊,你很勇敢,回頭賞賜你!」他想是嚇得怕了,神情甚是扭曲。

蘇惜歡微微一笑,謝過太子,卻對聶定威道:「將軍忘記我了?我是江南蘇惜歡啊。聽說將軍征北,特意趕來!」

聶定威一震,明銳的眼中泛過波瀾,似乎被什麼激烈熱切的情緒狠狠震動了。

兩人靜靜對視一眼,雖然千軍萬馬之中,蘇惜歡忽然有種奇異的感受。

這一次,他們是並肩作戰啊!

遠方一將大聲咆哮喝令不止,敵軍又潮水般湧來,慢慢擠滿剛才兩邊空出的縫隙。聶定威一聲長笑,「戰鵬,你要沒完沒了么?」

他忽然一轉頭,喝道:「霏霏,你和這位兄弟護著太子,我去殺戰鵬!」

蘇惜歡一愣,這才發現霏霏居然也跟在聶定威身後,一身戎裝,臉上血汗交織,大有殺氣。正要說什麼,聶定威一拍馬,已沖了出去。

蘇惜歡看著太子,心下一動,想著皇帝害得聶家滅門,不禁心裡火燙,手掌緩緩握緊大刀。

霏霏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忽然道:「蘇先生,原來你武功這麼好。」口中說著,不緊不慢一刀劈飛一個衝來的敵國士兵。

蘇惜歡被她一口叫破名字,楞了楞,笑一下,說:「姑娘的武功也很好啊。」見她刀法高明異常,知道有霏霏護著,未必能順利殺了太子,只怕自己反而被亂軍所殺,便收了手,反而回招打發一個敵國士兵。

就這麼略一耽擱,聶定威已衝出甚遠,和戰鵬廝殺不已。雙方將士大聲助威,一時忘了爭鬥,紛紛觀戰。

戰鵬是北國第一勇士,自是神勇無比。聶定威名震天下,也是絕代神將,兩人棋逢對手,廝殺甚久不分勝負。

蘇惜歡想著那日聶定威蒼白如雪的臉色,心裡擔心,只怕他斗得久了誘發病勢,眉頭一皺,問身邊軍士要了一把硬弓,悄悄瞄準。趁著兩人身形微分,閃電般一箭射出!

戰鵬聽到風聲激蕩,卻見劈面一箭飛來,連忙躲避。他兩人武功相若,被蘇惜歡一插手,頓時打破均局。聶定威長槍狠狠刺到,一下子把戰鵬挑起,將屍體高高挑在半空!

這一下變起突然,北國將士頓時大驚失色!

蘇惜歡大喜,叫道:「聶將軍贏了,聶將軍贏了!」眾人跟著歡呼起來!雷霆般的歡呼之中,聶定威梟了戰鵬首級,明亮銳利的目光轉向蘇惜歡。

蘇惜歡心下一凜,默然不言,嘴角卻泛出一個淡淡的微笑,對他輕輕一揮手。

聶定威還給他一個倉促的笑容,隨即又揮槍作戰。

雖是淡淡一瞥,剎那之間,蘇惜歡竟有同生共死之感。

戰鵬既死,北國軍心大亂,被聶定威大軍斬殺無數,一路追殺,衝過蒼狼山口五百里,幾乎殺到北國的東都,斬獲極豐。

聶定威平生行軍把穩,雖然大勝,並不冒進,把萬餘俘虜就地斬首,然後摧毀了北國的糧道,殺死大量牛羊,再一把火燒毀水草豐美的蒼狼草原。大獲全勝、勒石東都之後,便揮軍而歸。

這一戰,殺得幾乎斷了北國人的元氣,胡笳聲聲,都是血淚。

蘇惜歡從小經歷家變,自問也是個心狠手辣之人,親眼看到聶定威處置敗軍的手段,也是心驚。只覺自己爭鋒天下的手段,只怕還遠遠不如此人。

蒼白病弱的,溫和儒雅的,笑容如酒的,殺伐無情的,哪一個才是真的聶定威呢?

昔日玉雪可愛的歡歡,怎麼會變得這樣?難道自己認錯了?可是那肩頭的傷痕,再不可能是假……

本來,蘇惜歡不明不白出現在戰場,頗有可疑。他說是為太子所感,一心投筆從戎,既然太子不追究,其他人也不好說什麼了。

聶定威有時看到蘇惜歡,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爽朗,但也不特別親近。蘇惜歡猜不出他心思,想著戰場上那個默默凝視的時候,一陣茫然。

只是,蘇惜歡有時候看著聶定威背著人不住咳嗽,便知道他久戰之下,病勢只怕越發不好,心裡牽挂,說什麼也不舍離開。

太子雖不善軍事,這一戰仗著聶、蘇之威,竟然打了二十年來對北國的第一次勝仗,不由得意氣風發。滿口子不住誇著聶定威,又大大讚了蘇惜歡一番,說一定要回去好生封賞。

回了邊城,太子設宴慶功,蘇惜歡也在邀請之列。

他深恨帝王家,本不想摻和,可記掛著聶定威,還是赴宴。

*********

酒席上竟然沒看到聶定威,蘇惜歡心下記掛,裝作不經意地對太子問起。

太子只作沒聽到,沒有回答。蘇惜歡越發擔心,倒是一個隨從軍官低聲對他說:「聶副帥舊病複發,回城就倒下了。先生自己去看他吧,別驚動他人。」

蘇惜歡心下一驚,想著那日聶定威蒼白如雪的臉,一陣不安。眾人不住口誇讚他文武全才,太子更是著意結納,蘇惜歡想著聶定威的病勢,便無心應酬。過一會便推說醉酒,辭了太子,急奔聶定威營帳。

帳中冷冷清清,點了一隻銅燈,那張猙獰的鬼面被隨意扔在地下,只得霏霏守著聶定威。想是眾人都參加太子的宴會去了,副帥生病,也沒人過來看望。

霏霏見他來了,慘白的臉微微暈紅,低聲道:「蘇先生,你來啦。」微微一笑。

蘇惜歡對她點點頭,急忙奔過來,查看聶定威病況。

孤燈下,他的臉越發白得透明,眉目深刻俊美,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雕塑。雙目微微睜開,卻似乎什麼也沒看見,只是輕輕喘息著,似乎連吸一口氣都很費力的樣子。蘇惜歡到了他面前,聶定威也毫無反應。

蘇惜歡心下一痛,低聲問:「副帥這樣子有多久啦,怎麼沒找大夫看么?」

霏霏垂目道:「這是萬軍之中,主人怕驚動軍心,特意和太子說過,一定不要外傳,所以才照常舉行宴會。」頓一頓,又說:「不用什麼大夫。他這個病也是日子久遠啦,歇幾日自然熬過來。」

話是這麼說,蘇惜歡見聶定威呼吸微薄的樣子,心頭甚是不舍,想一會說:「那我用內功助他元氣吧。」

霏霏已知道蘇惜歡武功了得,點頭喜道:「如此有勞將軍了。」

他見霏霏也累得狠了,便要她歇息去,自己潛運真氣,柔和地灌入聶定威背心。如此甚久,總算運氣兩個周天,他雖筋疲力盡,看著聶定威的臉上多了點血色,心下稍安。

見聶定威額頭上都是汗,心下憐惜,取了濕巾為他擦拭。

這個威嚴無情的當代名將,就這麼靜靜躺在他懷中,看著俊美如神人,哪有戰場上咆哮風雲之威?但他身上累累的傷痕,卻似乎暗示著那些可怕的過去。

若非命運的捉弄,歡歡只會長成一個清秀飄逸的翩翩書生吧?可現在……一切都回不去了。也許,自己只能靜靜守在他身邊,贖回當年的背叛之罪。

這一夜他便留在營帳照料聶定威,不知多久,迷迷糊糊趴在床邊睡著了。

中夜時分,蘇惜歡忽然被一種奇怪的「格格」聲驚醒。

睜眼一看,原來是聶定威全身緊繃,雙手緊貼著脖子,向外胡亂掙扎,似乎陷入什麼惡夢之中。他一頭一身的汗水,雙目緊閉,嘴中發出隱約的聲音,在靜夜聽來格外可怖。

蘇惜歡拚命想聽清楚,可總有些含糊,只覺得他在破碎嘶啞地不斷說著:「不對……為什麼……不……」

看著聶定威那個奇怪的姿勢,他心下一寒,忽然明白了什麼!

--當年,蘇其璣正是親手扼殺歡歡,再把兒子送入獄中掉包!

聶定威又夢到了那可怕的一日,在夢中拚命抵擋著父親扼向他咽喉的手么?

蘇惜歡眼前慢慢潮熱,沉默著抱緊了聶定威。

他一身的冷汗,激烈掙扎著。蘇惜歡不斷說:「不要怕,我在這裡。」說也奇怪,聶定威居然慢慢平靜下來,過了一陣,輕輕嘆息一聲,放鬆了身子,沉沉睡去。

蘇惜歡為他擦去臉上汗水,把他挪到床上放好,正想起身去換一盆水,卻聶定威牢牢抓住。

他雙目微微闔著,吃力地說:「不要走。」

蘇惜歡心頭一顫,明白他已經醒了,可他還是這麼對自己說,「不要走」。

一陣莫名的滋味湧上,蘇惜歡仰起臉,不做聲,過一會柔聲笑笑:「你若需要,我便永遠不走。」

聶定威不言,原來又昏睡過去。

*********

次日,蘇惜歡醒來時,發現居然和衣躺在床上,聶定威卻已不知去向。不知是什麼人,仔仔細細幫他掖好被子,這一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睡,困擾他多年的惡夢第一次消失。

他吃了一驚,連忙起身。正好霏霏端了面盆進來,對著蘇惜歡淺笑道:「先生醒啦?我給你打了水。」

蘇惜歡問:「副帥呢?他怎麼樣啦?」

霏霏嫣然道:「承蒙先生掛心,副帥已經好了,正在外頭練武。」

蘇惜歡鬆口氣,匆匆尋了去。聶定威這病來得快去得也快,不知道是什麼毛病?

聶定威正在習武,看到蘇惜歡來了,停下來對著他微微一笑。這次的笑容少了許多冷淡客套,反而有些親近之意。

蘇惜歡心頭一痛,只覺他這神情很像當年的歡歡,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定定看著他。

聶定威笑道:「承蒙蘇兄昨天幫忙照顧我,定威很是感激。」

蘇惜歡定定神,說:「聶副帥,你的身子到底怎麼回事?我一連兩次看到你生病,都是來得兇險之極。還要多多保重啊。」

聶定威神情靜了下來,深邃的丹鳳眼凝視著蘇惜歡,過一會忽然笑笑:「是舊病了,挨一下就好,我也習慣啦。」

蘇惜歡皺眉道:「這病如此險惡,為何不請名醫診治?」

聶定威笑笑:「看過啊,沒用的。」見蘇惜歡神情急迫,忽然說:「我死了,你會傷心嗎?」

蘇惜歡一愣,幾乎脫口道:「我已經為你多年寢食不安……」總算他勉強忍住,低聲道:「聶副帥年青力壯,不要說這等頹廢言語,早些看病才是正經。」

聶定威定定看著他,只是笑,過一會說:「蘇先生,前些日子軍情緊急,一直沒機會問你。先生才名卓著,本可以科舉晉身,怎麼投筆從戎了?我朝以武得天下,太祖定了規矩,武將不得干政。先生若從此行武,只怕誤了高才啊。」

蘇惜歡聽他這番話說得懇切,沉吟不言。聶定威樣子像極了當年的歡歡,令他一見之下不能自己;何況聶定威掌握重兵,若結納此人,日後奪國之計大有可為。

他本是為了聶定威才來到軍中,可這話如何能說?

想了一下,正色道:「那日溺水,承蒙聶副帥救我,蘇某感激於心,時刻懷想。聽說你和北國交鋒,甚是牽挂,所以特意北上。」

聶定威楞了楞,眼中波瀾起伏,有些迷惘的樣子,過一會才笑起來:「啊,原來這樣。」聲音有點顫抖。

蘇惜歡見他神情,心頭一喜,知道自己的言語已經打動了這當代名將的心。想不到事情這麼容易。

或者,太多人害怕驍勇無比的聶定威,卻沒什麼人想過他的真實情況。多謀善戰的聶定威,其實只是個需要關心的多病少年。

聶定威沉默一會,說:「太子和我商量過,打算封賞蘇兄,可我總覺得蘇兄從武可惜。不如請太子奏明皇上,賜同進士出身,在京中供職。蘇兄意下如何?」

蘇惜歡拱手道:「多謝聶副帥!」

聶定威微微一笑:「蘇兄那日殺入蒼狼山,助我頗多。要說謝,那也是我該多謝你。不要這麼客氣了。」

蘇惜歡見他言下隨和,趁機道:「其實,在下對聶副帥也早有仰慕親近之心。若蒙不棄,願結為兄弟之好。蘇某一介布衣,本不該高攀,說來甚是慚愧,但願副帥首肯。」

聶定威楞了楞,顯然沒料到蘇惜歡忽然提出結拜,看著他帶著焦切的眼睛,沉默良久,笑了笑:「好啊。」

蘇惜歡大喜,一時間手指竟有些發抖,竭力鎮定。他不知道聶定威是不是歡歡,是不是認出了自己。可聶定威同意結拜,如果他是歡歡,那麼……意味著他原諒了當年的事情!

當下兩人敘了年庚,蘇惜歡略長,聶定威要小一歲多,便成了弟弟。只是,聶定威的年庚和當年的蘇歡並不一樣,也不知道是他故意胡說,或者真的不是歡歡。

可對蘇惜歡來說,那沒什麼區別。能看到聶定威溫和醉人的笑容,便是歡歡回來了。

霏霏聽說兩人結拜,也是代聶定威歡喜,軍中一切從簡,霏霏便自行下廚為他們做了幾個小菜,又溫了酒來。

聶蘇二人月下對斟,蘇惜歡甚是讚賞霏霏的手藝,笑道:「定威,難為你怎麼找到這樣出色的侍女。見識明白,做事果斷,武功好,連廚藝都這麼了得,真是聰明厲害。她若是男人,只怕咱們都不夠混了。」

霏霏被他一贊,臉上微微暈紅,低聲道:「其實我什麼也不懂,都是將軍後來教的。」

她見蘇惜歡一愣,便解釋道:「兩年前家鄉大災,老百姓易子而食,我差點倒斃路邊,是將軍救了我。我便一直跟著了。」

蘇惜歡沒料到霏霏還有這樣可憐的身世,一時無語。他本來覺得霏霏武功太高,頗為可疑,聽她一講,倒不好說什麼。心裡還是懷疑:「兩年能教出這樣的高手?就算定威再高明,也有問題。」

聶定威笑道:「大哥這麼誇這丫頭,莫非看上她啦?霏霏是個可人兒,大哥若是喜歡,小弟便拼著沒人煮飯,做個媒人吧。」

蘇惜歡心念電閃,他本不喜霏霏和聶定威日日親近,把這丫頭要過來也好。當下笑道:「如此多謝賢弟。」

霏霏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急道:「主人……」

聶定威笑道:「不好意思了?霏霏,你的年紀也該嫁啦,這麼老是在軍中呆著也不好。」

霏霏顫聲道:「當年是主人救了我性命,我一生一世,都跟著主人。主人要嫌棄我愚笨,我有死而已。」

聶定威一驚,忙道:「不嫁就不嫁,你這丫頭,哭什麼呢。」連忙哄了半天,霏霏才破涕為笑。

蘇惜歡不做聲,看著他搓哄侍女,心裡百味雜陳。霏霏有意無意間,看了蘇惜歡一眼,神情惱恨。蘇惜歡便對著她笑笑。

打發了霏霏,聶蘇二人繼續談談說說,頗為投機。聶定威雖是武將,見識很是明白,看得出所學頗豐。蘇惜歡疑心他是蘇家後人,倒不覺得奇怪。當年蘇其璣和聶靖號為天下雙壁,後人也該如此。

不知不覺便是深夜,蘇惜歡啰嗦一天,巴不得這時候,趁機說:「如此良夜,愚兄與弟談談說說,不覺光陰之逝。不如我二人聯床夜話。」

聶定威欣然道:「正要請益。」

又是那春風濃酒一般的笑容,令人沉迷。

蘇惜歡大喜,心裡極想和他親熱,卻又怕聶定威發怒,便老老實實躺在床上,側身夜聊。

聶定威說話時,氣息微微吹動他的鬢髮,有些痒痒。那情形親密異常,雖然不得真箇親近,蘇惜歡心頭已是歡喜無限。

不知什麼時候,沉沉睡去。

漫天星河燦爛,夢中都是聶定威的春風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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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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