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哈塞策的辦事能力果然超強,前後不過五天,就已經接到太后的詔書,命哈塞環宣進宮受封,並派了屬於皇后的鳳輦前來迎接,替哈塞策做足面子。
可他們族裡的人只是把它當成一則笑話。謠言是永無止境的,尤其這個謠言牽扯到高高在上、人民難以窺視的皇族。
「我說表妹,你這身打扮可真是高貴。」木克臻待在哈塞環宣的閨房,她住在這裡好幾天了,美其名是陪著哈塞環宣,實則不斷打聽她被擄之後所發生的事。
可惜,她套問不出什麼。她私下以為,哈塞環宣是在包庇那個男人,她似乎在隱瞞什麼。不過,令她真正在意的不是這個,而是一個失了貞的女人竟然可以繼續做她的太子妃;這老天,著實是太不公平了些。
「表小姐,這是當然的,誰不知道我們家小姐是維吾爾族的大美人,不需要刻意打扮就很迷人了。」善舞拿著梳子,將哈塞環宣的頭髮綰了起來,插上花釵九根,耳朵旁邊則貼有兩片葉子圖案的花鈿。
「那倒是。」木克臻酸溜溜的回道。「可惜這榆翟服是青色而不是純白色,不然更可顯出表妹的高雅聖潔呢!」
聞言,哈塞環宣和善舞微愕。
哈塞環宣自知清白不再,低頭不語;善舞則較沉不住氣。
「表小姐,這話兒我們房裡說了就算,出去可別讓人聽見了。」
木克臻發覺自己失言,忙道歉:「表妹,真是對不起,踩到你的痛處了。」
「沒……沒關係。」哈塞環宣勉強露出微笑,氣氛頓時變得十分尷尬。
善舞見主子難過,也沒再說話,替她將整套榆翟服穿上。
哈塞環宣在鏡中看見自己穿上素紗單衣,領邊畫反金弓、反金斧形紋,袖口及衣襟緣是紅色羅錦,大帶與上衣的顏色相同,是黑紅色;革帶、青襪、鞋上是亮眼的金色,腰掛瑜玉□,朱紅扁雙大綬;外衣則是綉著青質五色雉紋,表示皇族身份為九等。等她做了皇后,這身打扮會跟著改變,身份也會躍居十二等。
看來令人欣羨的一切,豈是她所在乎的?她所在乎的,又豈是她能得到的?
她的憂容滿面不似一個即將受封的太子妃,這些都非她所願,她如何能快樂得起來?撫著胸前的龍形玉□,她在心中默想,弘康哥哥,你知道嗎?你苦心想摧毀的第一步並沒有實現,我還是得進宮去做太子妃,我該感激你帶給我美好的回憶嗎?還是該怨自己無能,沒能幫上你一些……沉靜半晌之後,宮裡派來的女官來催了。
「環宣小姐,時候不早了,您是否準備好了?」
「嗯。」哈塞環宣站了起來,把桌上的桃木小鏡交給善舞,「路上再畫吧!」
「表姐,我走了。阿爹就麻煩你照顧了。」哈塞環宣不舍地與木克臻話別。
「我會的。」
「表姐,謝謝你。」兩姐妹緊緊相擁,離情依依。
「我們是自家人,不必客氣。走吧!你不要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嗯。」哈塞環宣點點頭承諾后,和善舞跟著女官走到大廳拜別爹親。
「阿爹,我走了,您老人家要好好保重身體,我一有機會就會回來看您的。」
哈塞策和太后稟告過了,此次受封,哈塞環宣就在宮裡住下了。
「不,阿爹想你會去看你的,你就別回來了。」為免夜長夢多,哈塞策縱有不舍,也得割斷父女情緣。
哈塞環宣豈會不知,她點點頭,再環顧這待了十六年的家;終於,在淚水即將落下之際,女官替她覆上頭巾,送她上鳳輦。
「阿爹,環宣會想您,您進宮來一定要來看環宣吶!」她掀開窗帘,向父親揮手。
「會的,阿爹會的……」哈塞策追到大門口,望著進宮的隊伍慢慢的消失在視線內,呼喊的聲音漸漸被風掩去……**
*漫天飛舞的黃沙席捲著草原,一支長達十餘尺的隊伍成一直線而行,隊伍的前端奏著高昌樂,中間有幾名著長條袖的藍衣姑娘一走一跳的行進,後面跟著的是金黃色的六人大轎,正一步一步的往東詔國皇宮而去。
草原的另一端,無視於黃沙滾滾,男子坐在馬背上吹著簫,簫音無限凄涼孤寂,仿似送行。
「就是她嗎?」順著男子視線所望之處,他也看到了一行隊伍。
男子沒回答,徑自吹著簫,分不出心中是喜是悲。
「走吧!人都走遠了。」
那人止住簫音,目光仍是盯著遠處。「薩那亞,你相信嗎?總有一天,我會奪回屬於我的一切。」
「我當然相信,你有你的本事。」他不是在吹捧他,他說的是事實。
他們相識的時間比任何人都要長,他的野心不會讓他永遠只屈於影子地位的,他一直都這麼相信。
「走吧!我們尋夢去。」他騎著白馬,率先離開高原。
薩那亞也不甘屈於後,策馬追上。
奔騰的黃土在他們的馬後紛飛,當黃土散去時,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蹤影……**
*有道是命運弄人,還真是一點也不假。
任誰也沒有想到,當鳳輦抵達皇宮時,一道不幸的消息突然傳來,令人措手不及、驚恐莫名。
太子死了,死於一場突來的熱病。
短短的幾天,霍爾熙康由一個健康的人變成已死之軀。
宮裡的人忙著封鎖消息以防走漏,太后更是因失去愛孫而痛不欲生,想到日後東詔國將後繼無人,她不免悔恨沒讓環宣早點進宮。
宮裡宮外沒人搭理在鳳輦上的哈塞環宣,皇宮的內侍向她通報之後,她就一直待在鳳輦內不曾出來。
熙康哥哥死了……這個不幸的消息像鞭炮般將她的腦子炸開,令她不知所以。
善舞也為自己的倒霉叫苦連天,在心裡直呼自己跟錯了主子。本以為是進宮來享福的,沒料到太子這一死,害苦了她和小姐。
她們該回去嗎?回去那個流言滿天的族裡?無論是前進還是後退,兩條路都難行了。太后又是作何打算?準備怎麼安置她和小姐?
**
*太后的寢宮此刻沒有半個隨侍的宮女,太后病了,得了心病。
表面上,她呼風喚雨好不本事,可她卻是孤鸞星。辛苦了大半輩子,兒孫一個個離她而去,只留下她一個人孤孤單單。
真主阿拉毫不留情的將他們帶走,留下她這個老人家,數度嘗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滋味,這是她獨掌大權數十年所應該付出的代價嗎?還是,這是東詔國即將滅亡的徵兆?
「雅丹泊、雅丹泊呢?來人啊!把雅丹泊叫來。」太后坐起,白髮散亂在她的臉上,她像一個瘋了的老婆子,忽而大叫。
驚壞了外頭的侍衛,連忙奔去把雅丹泊主教請來。
「太后,雅丹泊主教來了。」侍衛通報了聲。
「下去。」太后已經恢復昔日威嚴的神色,彷佛剛才失序的瘋狂喊叫只是他人的錯覺。
「太后。」
「雅丹泊,哀家要你預知天命,把東詔國的未來命運告訴哀家。」
「這……」雅丹泊顯得有些為難。數十年前他預知天命,造成今天這種結果,太子的早逝就是最好的證明。現在他若再窺視天機,未來恐怕還有更大的磨難等待著東詔國……「東詔國不可一日無主,哀家老了,還能撐多久?未來東詔國會怎樣,就連哀家也不能知道嗎?」
「太后,這是真主阿拉的天意。」雅丹泊只能這麼說。
「真主阿拉?又是真主阿拉,哀家已經受夠了這些天意。」太后再度失控,不惜污衊神。她不得不承認,她已被天意擊潰,眼下沒有什麼比東詔國更重要了。
「太后,萬萬不可懷疑真主。事實上,真主阿拉封閉一條路,必定早已留了後路。」雅丹泊語帶玄機地說。
「東詔國還有後路嗎?」太后彷佛受了重大打擊。在她死後,東詔國會怎麼樣?落入其它三強的手裡?這是她最不願意見到的事啊!
「有的,看來也不能再瞞著太后您了。」雅丹泊嘆了口氣,緩緩道出二十年前,納蘭皇後生產的那一夜……**
*「當時微臣將弘康皇子送到艾提朵爾清真寺,轉眼都已經過了二十年……」要不是當年他有違天命,也許熙康太子也不會英年早逝吧!
這是窺視天機,真主阿拉的責罰,也是他隱藏多年的秘密。
「這麼說,哀家還有一個孫兒?」太后聽完雅丹泊的說明,並沒有怪罪於他的知情不報,反而慶幸霍爾家還有一條血脈。如果她還是二十年前的她,必定會毫不留情下令弒嬰,可今非昔比,再怎麼說……現在她需要他來替她治理東詔國。
「雅丹泊,派人去把他接回宮來。」太後下令。
「太后的意思是?」
「把他接回來,哀家要他代替熙康成為太子。」
她以為事情可以如此簡單,她以為任何事情只要她想就可以如她所願。
「他不會答應的,他是個有感覺、有思想的人,怎麼可能教他變成另外一個人呢?」
「哀家會有辦法的,你儘管把他接回來就是。」
「是。」雅丹泊沒敢再多問,眼下最重要的是善後的問題。
「太后,那環宣小姐呢?要將她送回去嗎?」
「不。」太後果決的否定這個提議,「在人民眼中,太子沒死,受封大典照樣舉行。」只有這樣,才不至於人心惶惶;只有這樣,這幾天的隱瞞才有一個圓滿的解決;只有這樣,太子鬧雙胞、東詔國受詛咒的傳言,才能得到完美的落幕……**
*幾天後,哈塞環宣在紓南大殿受封為宣妃,正式成為東詔國的太子妃,未來的皇后。
「真是太過分了!太后以為太子崩逝的事可以瞞多久?」善舞替哈塞環宣不平,雖說小姐的身子已不清白,可沒道理要一個才十六歲的姑娘守一輩子寡吧……!
「善舞!不要亂說話。」哈塞環宣斥道。皇宮內苑到底不比家裡自在,這樣大放厥辭讓有心人聽了去,可是要殺頭的。
再者,太后曾私下召見她,告訴她關於雙生子之事和她的打算,在徵求她的同意之後,才冊封她為宣妃的。
對於熙康哥哥的突然死去,她雖然心傷,可畢竟十年不曾見面了,她對他的那份濃厚情誼早被歲月衝散,升華成淡淡的友誼了。
可相反的,真主阿拉既然讓她和弘康哥哥相遇,想必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太后說會找回弘康哥哥,他會回來嗎?如果知道她就是他的皇后,他會開心嗎?如她所期待的一樣。
「小姐,不,宣妃娘娘,你真要在宮裡守寡一輩子嗎?那善舞……」
「你想離開?」哈塞環宣自進宮后便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去細想善舞的想法,或許她不該耽誤她的青春。
「不,善舞沒有這樣想,只是娘娘,你在這裡沒權沒勢的,將來太后若死了,誰可以當你的靠山?」善舞在哈塞環宣失蹤的那幾天,飽受其它奴僕的嗤笑,笑她跟了一個不貞的主子;好不容易脫離那兒來到宮中,太子卻又死了,她心裡只想不再受欺侮啊!為什麼這麼難呢?
「太子沒有死,過幾天他就會回來了。」弘康哥哥,你會回來吧?這裡的一切都變成你的了,你就放下仇恨,別再想過去了吧!哈塞環宣在心中吶喊著。
善舞卻當哈塞環宣在說瘋話,她瞠大眼睛,以為她瘋了。
哈塞環宣見狀,不由得笑開了眼,「他是霍爾弘康,熙康哥哥的弟弟……」善舞是她的貼身侍女,遲早要知道一切的,她沒有避諱地向她說出太后的打算……**
*「你憑什麼要我回去?」霍爾弘康根本不想理會她,要不是薩那亞的人擋不住了,他也不會出來見她。
「唉,你的個性和你父皇一樣固執。」自雅丹泊在米蘭找到他以後,他就不願和派來的人回去,說好說歹的,太后決定自己出宮來請。
「我哪裡有父皇,我只是個棄嬰。」霍爾弘康冷哼。他聽來人說了,霍爾熙康死了,現在他們需要他了,所以不惜紆尊降貴的來請他?哼,想得未免太簡單了!
「弘康皇子,請不要這麼說,當年皇上、皇后也是不得已的。」雅丹泊不知道該怎麼勸,這些話都已經說了很多遍,他不聽就是不聽。
「這些話,怎麼不在霍爾熙康活著的時候來說?怎麼,現在有求於我了,就要來哄我?當我是三歲孩子嗎?」霍爾弘康毫不掩飾的眸光閃著恨意,若非這是他唯一能宣洩的途徑,想必他會以更激烈的方式來表態吧!
太后見他態度強硬,對皇室的憎惡情感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夠消弭,只好鬆口道:「哀家擇日再來。」
「不用白費心機了,我不會跟你們回去的。」
「話不要說得太滿,你會跟我回去的,而且是心甘情願。」
太后說完這句話便離開,氣得霍爾弘康頻頻捶桌泄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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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薩那亞端了晚膳進霍爾弘康房裡。
「弘康,你還在生氣?」見他沒有出去大廳一起吃飯,他索性夾了幾樣菜送過來。
「不值得一提。」霍爾弘康瞥了他一眼,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腦子裡心煩的他沒去注意為何不是奴僕替他送飯,而是堂堂米蘭國的王子替他送來。
「承認吧!你還是在意的。」薩那亞知道他死硬的性子,認識他這麼多年了,他心裡有多少怨恨,他不曾瞞過他。
「難道你也幫著他們來說項?」他睨了他一眼,顯然對他的背叛不以為然。
「我誰也不幫,只希望你能放棄仇恨、怨懟。」替他布好菜,薩那亞將一對像牙箸拿到他的面前,「吃吧!再怎麼生氣總不能跟肚子過不去。」
霍爾弘康不疑有它,舉箸就食,誰知吃了幾口后竟感到有些昏沉。象牙箸掉在地上,清脆的聲響喚醒他即將失去的神智,「你……你下毒?」
「我沒有下毒,弘康,我是在幫你……」
薩那亞的話猶在耳畔,霍爾弘康已然失去意識,身子癱軟在桌上,頭無力的趴下。
「薩那亞王子,你做得很好,我東詔國永遠感謝你的幫助。」
這時,本該離去的太后出現在房裡,身後跟著雅丹泊。
「這忘情蠱真的只會讓弘康忘掉仇恨這麼簡單嗎?」雖然已經做了,但他還是不免有些遲疑。
「是的,忘情蠱之所以稱之為忘情,就是它能讓人忘了七情六慾,為了東詔國的未來,哀家也只能這麼做了。」
西疆阿賽滿族,也就是她的族人,終其一生都在養蠱;若不是情非得已,她也不會拿來用。是以,稍早前她才能以信心滿滿之誓,宣告他一定會回去東詔國。
因為服了忘情蠱,能讓人忘卻一切仇恨,只聽放蠱人所說的話。
「來人,把太子扶好,我們回宮了。」太後向薩那亞點頭,再次感謝地說道:「薩那亞王子,這次蒙你相助,哀家感激不盡,他日若是米蘭有需要我東詔國的地方,請你不要客氣。」
「我能常去看他嗎?」其實他更想問的是,弘康可會記得他?
「歡迎之至。」太後點點頭,表示首肯,同時也看出他的疑惑,「放心,弘康對你沒有恨,既沒有動到七情六慾,何來遺忘呢?」
「我明白了。」薩那亞點頭,心稍稍放下。
隨後,帶著昏迷的霍爾弘康,太后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離開。
目送太后等人離去,薩那亞在心中一嘆,沒想弘康到最後還是得回東詔國,他希望自己真的幫了他。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霍爾弘康吃了忘情蠱,將之前的七情六慾全都冰封;當然,他也忘了那個紅衣姑娘,那個與他纏綿七天七夜的紅衣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