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如此地發泄了一陣,心中真有一陣說不出的愉快,正想返身離去,忽聽見一陣格格的笑聲,起自身側,不由令他吃了一驚!
他倏地回過身子,怒叱道:「誰?」
卻見月光之下,由假山石后姍姍步出了一個女人。照夕不由往後退了一步,同時打量了來人一下,覺得這女人甚是眼生,自己並不認識。
只見她身著一襲粉紅色長裙,長可及地,約有三十上下的年歲,腰肢扎得極細,人亦顯得十分修長。雖然看不太清楚她的容貌如何;可是仍可由那豐腴的面頰,和淡掃的蛾眉之下窺出面色不惡。
她微微扭動腰肢,一步三搖地走著,像是有意賣弄風姿,卻又顯得很閑散的樣子。
照夕不由臉色一沉道:「你是誰?有什麼好笑的?」
這婦人此時走近到了照夕身前,一雙桃花眸子,上下地轉動著,又抿嘴一笑道:
「喲!你這人幹嘛這麼凶呀!人家也沒惹你呀!」
照夕這時猜不透此女是誰,又不知她與尚雨春關係如何,心中雖十分厭惡,卻也不便發作,當時正色道:「有什麼事?」
這女人嘻嘻又笑了一聲,才道:「我當然有事!我問你,方才那個老婆到哪裡去了?」
照夕冷笑了一聲道:「你是問烏頭婆么?她已經受傷逃了。」
這婦人聞言似頗驚訝道:「受傷跑了?誰有這麼大本事,能把她打敗了?」
照夕挺了一下身子道:「是我!你既然看見了,又何必故意問。」
不想那粉衣婦人,聞言后先是細目一張,卻又眯了一眯,上下地睨著照夕笑了。照夕這時似已覺出這女人有些不正,當時冷笑了一聲道:
「信不信由你,我可沒有工夫與你多說,我只問你,你是誰?那尚姑娘又是你什麼人?」
不想那女人本不在笑,聽了照夕這句話,卻把一雙柳眉一挑,一撇嘴道:「什麼上姑娘,下姑娘的,我金五姑可不是她什麼人!我們是井水不犯河水。」
照夕這時不由一驚,心中暗想:
「啊!原來她就是金五姑!好!好!好!我正要找你呢!你卻是自己送上來了!」
當時反倒堆下了笑臉,微微一笑道:「啊!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五姑!久仰!
久仰!」
金五姑斜目睨著他,笑了笑道:「你既然知道就好了,我告訴你,我今夜可是怎麼都睡不著……一個人吹了一會兒笛子,後來聽說那烏頭婆來了,知道是尚丫頭惹了禍了,本想看個笑話,偏那烏頭婆來得快,走得也快,也不知那尚雨春怎麼樣了?誰知走到這裡,卻見你一個人在此發瘋,用掌力又打石頭又打樹的。」
說著她喘了一口氣,上下地看著照夕道:
「我看你劈空掌力真不錯。喂!真的,你問了我半天,我還忘了問你呢!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照夕微微一笑道:「我是尚雨春的朋友。告訴你,她雖然受了那烏頭婆的花蛇弩毒,可已經沒事了。有我在此,諒那烏頭婆是再也不敢來了。」
金五姑忽然一愕,只見她柳眉一豎,身子往後退了一步,向照夕身上又打量了一回,卻馬上又鬆了臉色,嘴角向上一彎,又格格地笑了。
她笑著,一面點頭道:「啊!我知道了……你就是今天打傷我那個丫鬟的男人,你姓管是不是?」
照夕見她既自己說出,遂也不再做作,當時冷冷一笑道:
「不錯!就是我!」
他說著,一面注目對方,只要她稍有異動,自己定先下手為強,給她一個厲害。
可是哪裡又知道,這金五姑刁鑽淫蕩,在沒見照夕之前,心中卻著實把他恨到了極點;可是如今一見,才發現對方竟是如此一個英俊少年,心中已自有了主張。當時更暗暗咬牙切齒地忖道:「無怪那尚小賊人,一心一力地護著他,原來是安著這種心。哼!
我要叫你來個空歡喜!」
想著愈發春風滿面,當時笑了笑道:「那丫鬟回來一說,當時就被我一頓好罵,我說一定是你得罪了人家,人家才打你,要不怎麼會呢?你是活該!」
說著向照夕福了一福笑道:「得啦!我這主人給你賠個禮,你是大人不記小人過,她一個丫鬟家,你就別跟她一般見識了。」
照夕本以為她一定會頓時翻臉,卻想不到,居然反而向自己賠起不是來了,當時反倒弄了個紅臉。
這時文春來叫,照夕趁機走開,將金五姑晾在當場。
文春緊走幾步把門開了,照夕入內,見尚雨春背後墊著一個枕頭,坐得直直的,一雙大眸子,油亮亮地盯著自己,上下不停地轉動著。照夕不由一笑道:
「你看什麼?」
雨春半笑道:「你好像身上沒有什麼傷嘛!」
照夕遂坐下了身子,那文春也在身邊追長問短,照夕遂把自己和那烏頭婆對敵之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只是沒有說出「蜂人功」的名字來。
他這麼一說,直把二女驚了個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少年,竟然把馳名江湖垂四十年的烏頭婆,傷之掌下,這幾乎可說是奇聞。
照夕說完了,卻見尚雨春仍舊張著一雙水汪汪的瞳子,獃獃地看著自己,不由笑了笑道:「我因一時心存側隱,沒要她的命,可是她已受了重傷。我想非數月之後,那傷不是會復元的,姑娘大可放心了……倒是那箱東西,姑娘要好好收藏著,以免為人再盜了去。」
尚雨春臉色一紅,只搖了搖頭含笑道:「不會的。」
她忽然拉住了照夕一隻手,把一雙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緊緊觸著這隻手,仰著臉道:
「管……相公!你對我這麼大恩,叫我怎麼來謝你?」
她說著把拉著照夕的那隻手,在自己臉上緊緊地貼著,照夕這一霎,但覺全身血液怒漲,弄了個大紅臉!
他抖顫著身子道:「這……姑娘……姑娘……」
一面回過頭來,四處看著,卻不見文春的影子,這丫鬟倒真懂事,早早地就溜下去了。
照夕心才稍放,當時仍顯得有些忸怩不安,只紅著臉道:
「這算不了什麼……姑娘……你睡好……」
不想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出,那雨春竟緊緊地貼著他的手,嚶嚶地哭泣了起來。
那微微發熱,透明的淚兒,一粒粒渾圓的,都滾在照夕的手面上,他不禁吃了一驚,當時怔道:「姑娘!你……怎麼啦?你……」
雨春鬆了他的手,用流著熱淚的眼睛,抬頭看了他一眼,滾動的淚珠,在燈下閃閃發著晶瑩的亮光,益發顯得她是個十足的可人兒。
照夕不由怦然一陣心弦震蕩,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玉腕,訥訥問道:
「姑娘……你不要哭,你有什麼事儘管對我說好了,我一定為你去辦。」
不想雨春似有無限的隱恨和委屈,如今在她心愛的人的跟前,是再也忍不住了。
她猛然翻過了身子,趴在了枕上,香肩起伏著,竟自嗚嗚地哭了起來。
照夕這一霎時,可真是急壞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急得身上出了汗,他用力地搓著雙手道:「尚姑娘……請珍貴玉體,你有什麼憂心的事……唉!你這是何苦呢?你的傷還沒好呢!唉……何苦?」
他一連氣的這麼說著,嗟嘆著,可是這位姑娘的淚兒,竟自流個沒完,無奈他也只好坐在了床邊的椅子上。
他很想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慰她一番,可是又不敢。不要看他對敵的時候,那麼威風,可是在這種場合里,他卻是一籌莫展。
在他的意識里,彷彿只有一個江雪勤在他腦子裡根深蒂固地生著,別的影子,那都是淡得很。
丁裳雖然天真可愛,可是他僅把她當成一個小妹妹一般地看待。有時候他雖然也想到她,可是那只是想來心喜的影子,和思慕雪勤時的愁苦情形,自然意味不一。除了這兩個姑娘在他內心,有相當的地位以外,他從沒有思念過任何一個女人,也從來再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進入他的「自我」之內。
可是這兩天以來,這個大膽嬌艷的姑娘,卻在猛力地攻擊他了……
她用力的叩著他的心扉,她使他想起丁裳的嬌嗔喜笑;亦使他念到雪勤的嬌柔多情,而兩者目前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而眼前這個明艷的姑娘,就似她們兩者之間的化身。
人類的感情是極其微妙的,獲取一個人的感情,也是極其微妙的。也許你用盡了口舌,並不能使一個人動心;可是當你置之不理時,你卻得到了她。也許她可愛的笑容,動人的談吐,並不是最美的;而無情的哭泣,卻是最美的武器,使你無知之間,已種下了情絲孽債!
現在這個少年,仍能保持著他的主見和理智,可是不可否認的,他確實感到有些困擾了!
「同情心」是人類普遍的弱點,因同情而附帶的一切感情用事的媒介,更是多不勝數。
管照夕在她床前立了一會兒,他緊緊地皺著眉,慢慢蹲下了身子,終於用手搭在她肩上;而雨春也就順勢轉過身來,撲入了他的懷中。
照夕緊張地「啊」了一聲,可是他並沒有勇氣把她推開。
而那朵帶淚的牡丹花,卻得勢地攀著他的頸項,她把小臉舒適地枕在照夕寬闊的肩上,竟自破涕為笑地嗔道:「你走呀!怎麼不走了?」
照夕這時心如小鹿亂闖,俊臉通紅,他訥訥道:「我……也沒說要走呀!」
雨春把小臉緊緊地壓在他的肩上,忸怩地哼道:
「你不要笑我……實在是我一想到你要走,心裡就難受,我們雖是萍水相逢……可是我卻一直……」
說著翻仰著小臉,似笑又嗔地看著照夕,那長長的睫毛上兀自掛著亮晶晶的淚珠,微微紅著小臉,半哼道:「你可不可以不走?」
照夕怔住了,一時答不出來,雨春卻猛然回過身來,別轉頭去。照夕此刻經雨春這種輕緩淺笑,並且投懷送抱的,已自有些神情恍惚,見她如此,不由慌了手腳,急道:
「姑娘……你不要誤會……」
雨春仍是趴在被子上,沒有理他,照夕不由長嘆了一聲,道:
「我已經說過了……我願意在此多留幾天,等你傷愈后,再走,莫非姑娘還要我永遠不走么?」
尚雨春聽了這句話,半天沒有出聲,竟自又落了幾滴淚,她偷偷地用手把臉上的淚擦了擦,心中起了一陣莫名的感慨,暗暗忖道:
「是啊……我有什麼資格,把人家留在這裡呢?何況……」
於是,一切的熱念,都在這一時之間瓦解冰消,她低低地嘆息了一聲,轉過了身子,苦笑了笑道:「你坐下來吧!」照夕遂點了點頭,坐了下來,雨春這時往上靠了靠,她那雙烏油油的大眸子,在照夕身上轉著,愈發覺出對方英傲儒雅,氣宇不凡,似此少年,真是人間少有。
他既和自己款款而談,孤燈對守,足見亦是多情之人,亦算有緣。偏偏卻又是來去匆匆,自己雖有千言萬語,可是他那似熱反冷的態度,卻令自己說不出來。平白辜負這月夜良宵,只待這三天一過,他走了,從此天各一方,豈不是相見還如不見嗎?
這麼想著,那熱淚不自禁地又輾轉欲發,她又怕因此引起對方反感,當時強自含著淚,作出一副笑瞼道:
「人生真是奇妙,想不到我會認識你,並承你如此待我,今後即使你離我遠去,可是你的影子,我是永遠不會忘的了。」
照夕微微一笑道:「姑娘何出此言,即使我走了,但以後我們還是有機會見面的……
我也會永遠記住你的。」
雨春不由一喜,她笑問道:「真的?」
照夕正色道:「我與姑娘相識雖不過晝夜,可是我們卻談了很多,我很敬佩姑娘的為人。」
雨春不由臉色微微一紅,她本來是笑得很甜的,可是卻突然黯然了。她知道照夕了解她的,只是表面而已,如果自己把自己所行所為道出,恐怕對方馬上就掉頭而去,更許翻臉成仇!
因此,她顧慮了一番,終於沒有勇氣說出來,形色上不自禁地帶出了傷感。
照夕還以為她是過於疲累,當時不敢與她多談,微微笑道:
「夜深了,你還是睡吧,有話明天早晨再談。」
他說著把雨春蓋在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一拉,卻不料手上一溫,雨春竟把他手握住了。
管照夕再一抬頭,對方那微顯蓬亂的髮絲,和惺忪的睡臉,就在自己眼前,相距不過寸許,他感到一陣心神蕩漾。
同時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雨春卻羞得臉都紅了,她趕忙鬆開了握住照夕的那隻手,一時為之木然。
照夕這時才想起了自己的失常,輕輕嘆了一聲,用手在雨春肩上輕輕拍了拍道:
「姑娘你好好睡吧!我下去了。」
其實這時照夕也深深感到難以克制,如果雨春再進一步,他是沒有能力再控制自己的。
他頭也不回地走到了梯口,方要下樓,卻聽見樓下文春的聲音在道:
「你回去謝謝五姑,說明天我們姑娘好了,親自去謝她。」
照夕忙走下去,卻見一個小丫鬟正在樓下和文春說話,桌上放著一個綿包,還有一個提盒,照夕一下樓,那小丫鬟老遠就跪下叫了聲:
「管相公你好!」
照夕細一瞧這丫鬟,自己認識,正是早晨來時,在門口問自己的那個丫鬟,當時不由臉紅了一下,含笑點了點頭道:「不要客氣!」
「早晨小婢不知是七小姐的貴客,多有得罪,尚請相公原諒。」
照夕連道:「哪裡!哪裡!事情過去也就算了。」
這時文春卻笑指著桌上東西道:「相公看五姑也太客氣了,知道我們小姐身體欠安,還特別命人半夜三更送來這些東西吃,這真是……」
那丫鬟口中尚謙虛道:「沒什麼!沒什麼!都是住在一個院子里,我們五姑和你們小姐,還不是親如姐妹一般……五姑還說了,等明後天,要親自來看七小姐。」
照夕只是微笑,因為這是人家的事情,他可不便插嘴,誰知那丫鬟卻又對照夕笑了笑道:
「我們五姑還說了,要見著了相公,代她問個好,尤其是今天早晨的事,她很不好意思;而且,而且……」
說著一雙眼睛直往一邊掃視著,睨著文春,像是想說又不好意思似的。
文春不由甚是奇怪,笑道:「紅姐!你有什麼話只管說吧!管相公也不是外人!」
那丫鬟臉紅了一紅,暗忖:你可錯會了意,倒不是怕管公子,倒是忌諱你這丫頭啊!
可是文春這麼說著,她也不好意思再不開口了,當時紅著臉訕訕道:
「我們小姐說了,今天的事,太對不起相公了,所以想……想……」
說到這裡,照夕、文春二人都不由一怔,文春這一會兒,臉色可不像方才那麼和善了。她瞪大了眼睛追問道:「想怎麼樣?你倒是說呀!」
那丫鬟慢慢走到了照夕身前,由懷中慢慢拿出了一張紅帖子,紅著臉遞上道:
「因此,叫小婢把這個交給相公,還說了,這是她的誠意,務必請賞光。」
照夕接過那帖子,那丫鬟已行了禮轉身而去,文春還把她送到了門口,關上了門,回身冷笑道:
「扯他娘的什麼臊!我就奇怪,她怎麼會突然關心起我們姑娘的傷來了,原來是……
哼!」
她放下了燈籠,走到了照夕身前,皺著眉道:
「相公!上面寫些什麼呀?」
照夕這時把那張帖子打開來,就著燈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茲為謝罪,謹訂於本月八日晚,於舍間敬備菲酌。恭候台光金惜羽謹上」
照夕不由皺了一下眉,心說這金五姑花樣也真多,居然又請我吃起飯來了,當時笑了笑道:「金五姑請我吃飯!」
文春只是連連地冷笑著,當時翻著眼睛問照夕道:
「那麼相公去是不去呢?」
照夕搖了搖頭道:「我不想去……」
文春冷笑了一聲道:「什麼不想去,根本就是不去!這種人理她做什麼!」
照夕笑了笑,心想這丫鬟倒是和她小姐一個鼻孔出氣的,一聽人家請我吃飯就氣成這樣,等一會兒要是雨春知道了,還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子呢!
想著只把那帖子往桌一丟,笑了笑沒有說話。文春嘟著小嘴生了會氣,才對照夕道:
「相公睡覺的地方,我已經準備好了,相公還是早一點休息吧,天也快亮了。」
照夕也覺得有些困了,隨著文春進到一間房內,見床上被褥鋪得很整齊,當時道了聲謝,才把門關上。自己脫去了鞋,和衣躺在床上,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也不知什麼時候,他尚在朦朧之中,只覺得身子被人用力推了一下,他猛然睜開了眼,卻見床前一個纖柔的影子,往後退了好幾步,用一雙光亮亮的眸子瞪著他。
照夕不由大吃一驚,忙由床上一骨碌坐起道:
「你是誰?」
不想這人竟走上前,冷笑了一聲,嬌聲道:
「我是誰!你認不出來了么?」
照夕一聽這人語氣不善,語音似頗熟悉,不由又張了一下眼睛道:「咦!你是誰?
怎麼好像認識你似的?」
這人聞言竟嗚嗚地哭了起來,她背過了身子,坐在一張椅子上,似乎哭得很傷心,可是聲音很低。
照夕嚇得忙下了床,他先以為是樓上的尚雨春,可是那聲音又不像。不由光著腳走到了這人身前,抖聲道:「咦!你哭什麼?你是……」
這人猛然一個轉身,倏地站了起來,她站得又快又猛,竟差一點兒碰到了照夕的頭。
照夕忙向後一退,這才看清了,這人梳著劉海短髮,一張清水臉蛋,細細的兩條眉毛,還有那烏黑漆亮的一雙大眼睛。穿著一身青布衣裳,一雙布鞋,背後交插背著一雙寶劍,嘴角向後綳著,顯出一副生氣的樣子。
照夕這時已認出她是誰了,不由又驚又喜地叫道:「啊!原來是你呀!丁裳!」
他不說還好些,這一說那姑娘卻如同炒豆似地說道:
「怎麼樣?想不到吧!你還好意思說話呀?你……你這人真是……」
她一面說著竟又低低地笑了起來,一面卻用手連連地在照夕身上推著,說道:
「好沒羞!好不要臉!到人家女人家睡覺……」
照夕不由臉一紅,遂低聲道:「姑娘!你怎麼這麼說話?」
他的聲音本來很小,可是丁裳的聲音,卻加大了一倍,她笑道:「怎麼說話?你……
你不要臉!不要臉!嗚嗚……」
她仍然用手連連地在照夕身上推著,照夕不由有些怒了,可是丁裳這時卻不給機會讓他說話。她的話真是沒完,又連連說道:「人家一路都跟著你,你……你知道個屁!
原來你愛上了這個女強盜……」
照夕不由也真有些怒了,當時低叱道:「胡說!」
丁裳為他叱聲止住了哭聲,她退後了一步,睜著那雙黑亮的大眼睛,看著照夕,低低地哭道:「好!你還罵人!我真是看錯了你!」
照夕不禁心中一軟,暗想原來她知道我走了,竟也下山來,一路都跟著我,由此可見對我的好心,我怎好對她發脾氣呢?
想著嘆了一聲道:「小妹!你坐下來,你是不懂這裡面的事,我講給你一聽你就知道了。」
丁裳流著淚道:「有什麼好講的,你既然如此,我們什麼都不要再談了。以後你也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我走了。」
她說著就要由窗口出去,那窗子是敞開著的,可看見外面的竹子,天還很黑,可猜知她定是由窗口進來的。
照夕不由上前一步,拉住了她一隻手,急道:
「小妹!你可不能誤會,我給你說……」
不想那小女孩,卻用力地把他那隻手一甩,又往後退了一步,綳著小臉道:
「你說好了,反正我不聽就是了。」
照夕不由苦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你下山了,否則我定在路上等著你,我們一同走,有個伴兒多好……」
丁裳擠了一下鼻子道:「誰稀罕!」
照夕心中十分不得勁,當時皺了一下眉,心說真怪,我也沒有得罪她呀!
當時又笑了笑道:「得了!算我錯了,我點上燈,我們再好好談談!」
丁裳低叱了聲:「不許點燈,誰與你多談,我這就要走了!」
照夕怔了一下,甚為不解道:「你到底是為什麼生氣?你說說看!」
丁裳冷笑了一聲道:「為什麼?我問你,那女賊白雪尚雨春是你什麼人?你和她有什麼關係,剛才在樓上……」
說著又掉了兩滴淚,氣得用腳重重地在桌子腳上踢了一腳。
照夕嘆了聲道:「人家不是賊,你不要亂說,我只是……」
才說到此,忽見那丁裳哭著跑上前,她猛然伸手,「叭」的一掌打在了照夕的臉上。
管照夕哪會想到這姑娘竟有這一手,一時不由被打了個滿臉花,一連後退了好幾步。卻見丁裳咬著牙,流著淚,又似有些驚慌害怕的樣子道:「你既然和女賊來往,我們誰也不談了,我走了。」
照夕這時不禁大怒,他猛然走前了一步,恨聲道:
「你怎麼打人?不談就不談!」
丁裳一連退了幾步,她臉色蒼白,張大了眼睛,聽了照夕的話后,她點了點頭,抖顫地道:「好……好……我走!」
她說著嬌軀一扭,已穿窗而出,沉沉黑夜裡,頓時失去她的影子。
照夕心中仍然焚燒著怒火,他用手摸著那半邊被打的臉,心想這是怎麼一回事?這丁裳也太欺人了!
他慢慢走到了窗前,夜風由窗口刮進來,令他微微感到蘇醒。這一切都令人不敢想象,忽然他似有所悟,猛然撲到窗口,叫道:
「丁裳!丁裳……」
可是黑夜裡,再也看不見那個天真的姑娘了,照夕不由嘆息了一聲,慢慢又走回到了房中。正在百感交集,卻聽見門外有人輕輕地敲門道:
「管相公!管相公!」
照夕答應了聲,卻聽見文春的聲音道:「誰到相公房裡來啦?」
照夕懶聲答道:「沒什麼人,你去睡吧!」
文春又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道了一聲奇怪,這才悄悄而去。
她去了以後,照夕卻是再也睡不著了,他點上了一支蠟燭,仰著首想著心思,不禁又深深後悔不已。他忖道:「我也太不對了,何必和她一個小女孩一般見識?這一下她怕不傷心要死!」
想著又長嘆了一聲,又想到了丁裳千里迢迢追隨自己,可見這姑娘內心是如何的愛著自己,如今……唉!
想了一會兒,又不由轉想到了樓上的尚雨春,暗暗忖道:「為什麼丁裳要說她是女賊呢?她不是一個大家閨秀么?」
想著不禁心中煩亂如麻,暗暗忖著自己出道未久,卻又惹了一身感情債,為什麼還留在這裡呢?
他立刻打了一個冷顫,頓時就好像由頭到腳澆了一盆冷水,嚇得由床上一翻而起,他暗暗叫道:「好險!管照夕呀,管照夕,如果你真要和這尚雨春弄下了什麼不了之局,將來你還有何臉面,再見那江雪勤?」
他想到這裡,真是如大夢初醒,當時匆匆由桌上筆筒內,抽出了一支毛筆,找了一張紙,蘸了些墨,在紙上草草地寫上:
「雨春姑娘妝次……」
寫到這裡,他又有些猶豫了,想到雨春刻下仍在傷中,我竟忍心拋下她不顧么?
他緊緊地鎖著一雙劍眉,想了良久,終於一咬牙,暗忖:
「看來她的傷已不妨事了,我如再呆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如若傳言出去,試想我將有何臉見人?我還是當機立斷,快些走吧!」
於是,他再也不多猶豫,下筆如飛的接著寫道:
「旅途適逢其會,得識姑娘,並承不恥下交,善意接待,衷心感慰實深。貴恙已無大礙,至多旬日當可照常行走,愚兄本應親侍病榻,以謝知遇之恩,奈因歸心似箭,家園路遙,不克久留,午夜思及,去意已決,來日方長,後會有期,叨在知心,不敢瑣瑣言謝,匆布
敬請坤安
愚兄管照夕行午夜夢回留上」
寫完了這封信后,他又從頭看了一遍,雖覺得有些地方詞不盡意;可是也不敢表明得太清楚了。當時把這封信,用硯台一角,平平地壓在書桌子上,插上了筆,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傷懷。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晝夜,可是在自己一向平靜無波的心井上,似已泛起了一層波紋。
推開了窗,見天上已透出了些微明的顏色,天馬上就要亮了。
到了此時,他也不再猶豫了,當時一按床沿,如同一隻巨鳥似的,已飄身窗外。他抬頭向樓上看了一眼,似有無限的依戀;可是他終於跺腳而去,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晨風寂然的街道上,管照夕飛快地馳著,他唯恐走不成,所以他行馳得非常快。
一個時辰之後,他已來到了市街之上。
這時天還沒有大明,只有幾家趕破車的,拉著青菜往菜市上去。照夕又行了約十二分鐘,才找到先前那家客棧,天還沒亮,也不便射門,他乾脆越牆而入,見店內一片寂然。偏院里已經有人起來了,一個小夥計在拉著風箱,升著藍焰焰的爐火,另有一個圍著圍裙的夥計在推磨。
照夕輕輕走到自己那間房間,推門而入,想了想此處也不便久留,還是早些離開的好,遂把東西整理了一下,這時耳中彷彿聽到窗外有馬嘶之聲,一少女口音嚷道:
「快算賬!快算賬!」
一個夥計答應著道:「姑娘!這麼早您上哪去呀?」
那姑娘不知又說了些什麼,照夕沒有聽清楚,他暗暗奇怪道:「想不到還有人起得比我早呢!」
當時仍然低頭整理東西,所謂東西,也不過是他脫換下來的幾件舊衣服;還有些銀子。舊衣多已破爛,也不便再穿了,只把銀兩打點一下,系在身上,把那口劍,用布包纏上,也背在背上,這才開了房門,扯著嗓子大叫道:「店家!店家!」
他叫了十幾聲,才見由前院跑過來一個夥計,這夥計正是替他去當東西的那個夥計,他口中連連道:「來啦,來啦!」等到了照夕身前,不由發著怔,用手摸著脖子道:
「我的爺,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呀?昨晚上上了門,我看你這屋裡還沒人呢!」
照夕含糊答道:「我剛回來,這就要走,你給我算算賬,還有,能找一匹馬不能?」
這夥計翻著眼道:「奇怪!天還沒亮呢!怎麼你就要走?這麼早哪兒找馬去呀!馬房還沒人。」
照夕皺眉道:「那就算了!怎麼方才我聽見馬叫呢?」
這夥計齜牙一笑道:「我的爺!那是人家丁小姐自己的馬;而且昨晚上就由棚里牽出來了,就拴在這棵棗樹上。」
他用手指了一下那棵棗樹道:
「你看,拉的到處都是屎,沒辦法,人家是姑娘家,咱又不好說什麼……」
照夕這時怔怔地發著呆,暗想莫非真是她么?那可真是太巧了,差一步……
當時問那夥計道:「你說的那個丁小姐,是不是十七八歲的年紀,挺高的個兒,剪的短髮?」
那夥計咧著一張大口笑道:「可不是,一點不錯。相公!這姑娘你認識?」
照夕當時也不及答話,飛步就往門口跑去,後面的夥計大聲叫道:
「走了!來不及了……」
照夕也不理他,穿過了一進院落,來到門口,只見小街寂然,哪還有丁裳的影子,他不由得跺著腳,連連嗟嘆不已。
那夥計還追上來問長問短,照夕不耐煩地付了房金,遂揚長而去。
到了晚上,又到了開封地面,這地方可是熱鬧極了,但照夕也不敢久留,在一家小客店裡住了一夜,第二天花了七兩銀子買了一匹瘦馬,遂又向前疾馳趕路。
他備足了充分的乾糧,放馬在這黃土大道上走著,馬行一日,到了晚上就到了「封邱」鎮城,看看人馬,全成了一色黃色,加上汗水,愈發像是掉到了泥潭中。
封邱地面上繁華得很,因為這地方緊鄰冀省,兩省來往的人很多,從山東菏澤、曹縣等地方來販賣府綢的商人也很多,大街上極為熱鬧。照夕實在走不動了,只好找了一家小店住下。好好地洗了一個澡,一個人走出店外,湊巧這家客店對面就是一戲館子,演唱的是豫省地方戲河南梆子,戲碼貼的是《三騎驢》、《甩大辯》,前來看戲的人極多,他因沒看過這種戲,一時好奇,也就擠了進去。
那時戲館子,可不像如今這種式樣講究,亂鬨哄的,抽旱煙的,賣瓜子的,泡茶打手巾把的,滿園子亂吆喝。
整個大廳里,約有二三十張八仙桌,都坐滿了人,正中還有一層布幔隔開。前面坐的是當地幾個有身份的人物,左面有青布圍開一小片地方,那是專門給女賓坐的地方,坐著七八個當地娘兒們和大妞。
照夕因是單身,見前面一桌有幾個空位子,他就走過去坐下。同席的是兩個上年紀的老頭兒,正在興緻極濃地談著,就聽一個道:「這常三妞是白九蓮的嫡傳門人,她唱的是豫東調,咱最喜歡看她的樊梨花挂帥。來到咱這地方,貼三騎驢還是頭一回,不知怎麼樣?」
那另一個留著八字鬍的胖老人,聞言笑得兩隻眼眯成了一道縫,一面點著頭道:
「錯不了,既是白九蓮教出來的,錯不了。白九蓮當初在開封唱的時候,我常看。
三騎驢我也看過,不過要說拿手,還是《三上橋》,身段好,甩大辮也不賴,辮子舞的是真好!」
二人一問一答,談得津津有味,照夕坐一邊,可是一點也聽不懂。
須臾開鑼,也仿照京戲一樣,鬧了一陣檯子,然後才啟開幕簾,這時一個檢場的,在台上貼一張紅紙,上面寫著「真驢上台」,一時大家都樂開了。
那胖老人樂得拍了一下桌子,咧著口笑道:
「奶奶的!真行!這戲敢情上真驢,只聽說過白九蓮,想不到如今她徒弟也行了……」
他用力過猛,以至桌上的蓋碗,都被震得往上一跳,茶水濺了照夕一身,照夕不由皺了皺眉。本想發作,可是看了看對方,已是上了年紀的人,也就把這口氣忍下了,只聽見幕裡面一陣吆喝,戲就開場了。
三頭小毛驢慢慢走了出來,驢背上坐著三個大妞,扭著身段,口中「哼阿嘿!伊呀嘿!」的一邊唱著,一邊扭著出來了,台下爆出了如雷的掌聲。
照夕對這種地方戲,本是門外漢,以為看不出什麼名堂來,誰知道一看下去,卻是愈看愈有意思。因為戲中對白極易懂,唱詞也近白話;而且頗為風趣,這又是一出鬧戲,大意是說一個書生路途遇著三個騎驢的女鬼,女鬼愛其英俊,百般糾纏,書生遂不能自持,以致日夕與三女鬼糾纏,久之成疾。后幸有天神哪吒三太子下界剿妖,始救其生。
這齣戲中那常三妞飾一女鬼,唱做加了分量,演出極佳,那媒婆和書僮,演唱也甚滑稽,照夕竟看出了神。
直待這頭一出結束了,他尚沒有走意。於是茶房又開始滿園子甩毛巾把子,各種水果叫賣的聲音也響了起來,真是亂得可以。
照夕正自耐著性子,想接著看下一出《甩大辯》到底如何個精彩法,忽然肩上被人輕輕拍了一下。照夕不由回過頭來,卻是一個茶房,笑著彎腰道:
「相公是姓管吧?」
照夕怔道:「不錯!你怎麼知道?」
這茶房由懷中摸出了黃綢子小包,嘻嘻笑道:
「有一個小姐,叫我把這東西,交給你相公。」
照夕接過小包,覺得入手極重,知道內中定是銀子,不由奇道:「那位小姐呢?」
茶房回過身來,想用手去指,可是他手指了一半,卻指不出去了,不由用手摸著脖子道:「咦!怎不見了?」
照夕不由心中一動,當時忙由位上站起,道:
「走!你帶我找她去,看看是誰。」
二人一前一後擠出了人層,那茶房口中連連道:
「怪事!方才她明明坐這裡的,怎麼不見了呢?」
照夕跑出門口看了一下,也不見有什麼人,便問那茶房道:
「那小姐什麼樣?你說說看!」
茶房皺著眉道:「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家,個子不矮,也是來看戲的。我正在泡茶,她把我叫過來,指著相公說,說你相公是她一個親戚,叫我把這一包東西交給你;還說相公姓管,誰知我過去,她倒走了。」
照夕微微皺了皺眉,心中知道那姑娘所謂的親戚,全系胡謅的,唯恐茶房看著起疑,笑了笑道:
「啊!是她呀!我想起來了,你去吧!謝謝你了。」
這茶房笑著彎了彎腰,卻沒有走,照夕又摸了幾個制錢給他,他在手上翻了翻,才走了。
照夕這時匆匆把小包打開,不由怔了一怔,原來,竟是八片黃澄澄金葉子,每片都有三四兩重,怪不得這麼重呢!
他忙把金葉子包上,卻發現一張紙條,抽出來就燈一看,卻見上面寫的是:
「不忍見你落泊街頭,黃金數十兩,贈為旅金,可另購良駒,無事早日離豫為好!
知名不具」
字跡雖不十分工整,倒也娟秀,他心中動了動,暗忖:「這到底是誰呀?怎麼對我這麼清楚?」
他想到了尚雨春,又覺不對,別說她傷還沒好,即使是傷好了,也不可能。
於是又想到丁裳,可是丁裳不是生自己的氣了么?她又怎會送我金子呢?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誰,偏偏那茶房也沒記清楚,經此一來,他也就沒有心情看戲了。
當時走出了戲館子,回到了店中,又把那字條取出來,看了一遍,依然猜不出是誰!
心想這人對自己竟有贈金之恩,日後總會見面的,我又愁些什麼?只是奇怪這人語氣,像是和自己相熟似的。
他想了半天,就決定照這人的話,換一匹好馬趕路。想到了這裡,他不由奇怪暗中人,居然連自己騎的馬也清楚,可謂是無所不知了。
當時心懷納悶的召來店伙,告訴他,叫他把自己那匹瘦馬給賣了。
那店伙跟著他走到了馬廄,看了看他那匹馬,又用手翻了翻那馬的眼睛,看了看蹄子,不由一個勁地皺眉,只口中嘖嘖有聲道:「這馬還能騎呀?」
照夕紅著臉點頭道:「怎麼不能騎?我騎著它跑了不少的路呢!」
這店伙倒是挺內行,又用手摸了摸馬肚子下面,嘿嘿地笑道:
「我的爺!我有生以來,還真沒見過這麼窩囊的馬,老瘦都還不說,還長了瘡,這馬能騎?簡直是哄人嘛!」
照夕被說得臉色通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反正你看著辦吧!多少總能賣幾個。」
這夥計笑著搖頭道:「我看賣給賣馬肉的,人家都未必要,就剩下骨頭了,肉酸。」
說著又用手把馬嘴翻開道:「大爺你瞧瞧它的牙口,這馬是真不行了。」
他口中這麼說著,到底還是把馬由槽里牽了出來,又把馬鞍取下來,點頭道:「這鞍子還能賣個三兩銀子,馬我看只有賣給對街的三瘤子殺了賣肉。」
照夕這時見那瘦馬,還一直用頭在自己身上擦來擦去,口中打著噴嚏,似乎還不知自己悲慘的命運即將來臨。
他心中不由有些不忍,當時慨然道:
「要是賣肉就不必了,真要是沒人要,你還是把它牽回來,我留著騎算了。」
夥計一聽,似乎發了一會兒怔,皺著眉嘆道:
「好吧!我看頂多也就賣個三兩銀子,連鞍子人家能出五兩就很不錯了。」
說著由一邊抽出了幾根枯草,往鞍子上一插,照夕不由奇道:「這是幹什麼?」
這夥計眨著眼皮笑道:「這是賣馬的規矩,要不然人家怎麼知道賣?插上草,人家一看就明白了。」
照夕心中暗笑道:這倒像秦叔寶當年賣黃驃馬了,只是我卻是身上有錢,不像當年秦瓊窮得身無分文。再說秦叔寶那種忠義精神,也確實令人拜服,我是不能和他相提並論的。
想著這夥計已牽著這匹瘦馬出去,照夕也就回房子里,坐下喝茶。
不想才喝了沒幾口,卻聽見先前牽馬的夥計,在門外大叫道:
「管大爺!管大爺!你在哪間房裡?快出來吧!「照夕不由一驚,心想莫非又出了什麼事,忙跑出房外,卻見那店伙,手上捧著一個大銀元寶,笑得嘴都合不攏,一見照夕不由叫道:
「真是怪事,這馬還能值這些錢,真是邪門!」
照夕也不由奇道:「這麼快就賣了?」
夥計一面把銀元寶遞上,一面傻著臉道:
「你看這事有多怪,我才把馬牽出去,還沒走幾步,就過來一個小子,問我是不是賣馬的?我說是呀!這人看了看馬,我說你老看著給吧!嘿!你猜怎麼著?真他娘的怪事!」
這夥計一高興,什麼話都出了口,照夕不由心中奇怪追問道:「後來呢?」
店伙笑了幾聲,才道:「這小子!大概是個富家公子,說話怪嫩的,像個娘兒們,他哪懂馬!當時還說這馬不錯,問是誰的,我就實話實說,說是我們店內一個姓管的相公的,這書生聽了就點點頭,由袖子里拿出這元寶。我一看嚇了一跳,就問他要找多少?
誰知他牽過馬,扭頭就走了,一面說不用找了,你看這事怪不怪?」
照夕這時真也被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這幾天,連著發生怪事,當時聞聽之後,想了想,又掏出半兩碎銀子,賞給了這夥計。自己轉身入室,想了半天,斷定這買馬之人,定也是在戲院子里贈自己金葉子那個姑娘,只不過是改了裝束而已。
他想了半天,竟也不敢確定是誰,總之這人定是一個很熟的人就是了。
他早早地就寢第二天起了個早,把身邊收拾了一下,就離開了客棧。一個人走向大街,見身上衣服已很髒了,又在一家衣鋪買了兩身衣服。此地有從山東曹州府來的土蠶絲絨的府綢,穿上倒很涼快,他又買了一把摺扇,看起來像一個土財主的兒子似的,自己看了看也不禁笑了。
他慢慢扇著扇子,在街上走著,一隻手提著包袱,背後又背了一把劍,雖是用布條纏著,可是看來也知是一件兵刃。
偏偏配上他這一身打扮,顯得不倫不類,他一個人走到了街頭,見正北面飄著一面青旗,上寫一個「牲」字,就知道這是販賣牲口的地方了,不但是賣馬,還賣騾子、驢子。
他邁著方步進去,見裡面地方還不小,正有一個頭上纏著布的馬販子,用刷子在刷馬,見照夕進來,他就問有什麼事。照夕說明來意,他就放下刷子,領著照夕到後院馬廄裡面看貨,對於馬他也不外行,從前小時候就懂,挑了半天都不大中意。最後選了一匹黑馬,個子雖不太高,可是牙口極好,年歲也輕,喂得十分壯,問一問價,馬販子開口就要六十兩銀還不帶鞍,討價還價,五十二兩銀子成交,又花了十兩銀子配了一副鞍韁。「人是衣裳馬是鞍」這話真不假,鞍子一上,這匹黑馬愈發顯得神駿了。隨著就牽出去釘馬蹄鐵,原來還是一匹剛來的新馬,從沒有被人騎過。
費了半天勁兒,才算把馬蹄甲削平,待釘子釘上時,還有用布把馬眼蒙上,就如此這馬還是十分「鬧手」,三四個人費了半天勁,才算一切弄好了。
照夕付了錢,扳鞍上馬,這匹黑馬來自新疆,素日騁馳草地,久已成性,早已不耐眼前寂寞。照夕方一上馬,它就長嘯了一聲,沖門而出,若非是照夕用勁勒著韁,真怕要把街上行人都撞倒了!
馬販子也衝出來高叫道小心呀!照夕無意得此良駒心中大喜,當時回頭笑道:
「你放心!沒有問題。」
誰知說話的工夫,這匹黑馬又怒嘯了一聲,賓士而出,只聽見哎喲一聲,有人叫道:
「可踩死人了,騎馬的下來吧!」
照夕忙下了馬,用左手扣著馬韁,用勁一帶,這馬在他這種神力之下,才算老實了。
就見一個挑擔子賣燒餅果子的老頭,四腳直伸著被撞到了路當中,臉朝下趴著還一個勁地哎喲不停。同時路上圍了不少人,有的還叫道:
「可別叫這小子走!可出了事了!」
照夕不由氣得直嘆氣,心說真倒霉,馬才騎上,就出了事。當時正不知如何,那馬販已跑來,一面道:
「怎麼樣!出事了吧……唉!我來吧!」
他說著過去把那老頭給扶起來,可是老頭卻硬賴在地上不肯起來,嘴裡叫得更大聲了。可是看他身上,卻又是什麼傷都沒有。
這時就有和事的好人出來勸解了一番,要照夕賠幾個錢,那老頭還堅持非要十兩銀子不可。
照夕無奈,只好認倒霉,給了他十兩銀子,這老頭就挑著擔子,一拐一拐地走了。
經此一來,他也不敢在這人多的大街上騎了,自己牽著馬走著。
等走過了這條街,人就少了,他就上了馬,操著輕快步子向前跑著,愈走人愈稀,他就抖了一下馬韁。這匹馬長嘯了一聲,雙耳向後一豎,撥開四蹄,疾如星掣電閃,須臾已跑了十好幾里路。
此時人有精神馬如龍,他就不加拘束,任那馬如飛地向前疾馳著,等到了中午,可就到了豫省的邊界了,他看見這邊豎著石碑,一邊是「河南界」,一邊是「河北界」。
照夕下了馬,天可是真熱,人馬都出了汗,不遠處有一片樹林子,都是槐樹,青蔥蔥得十分美麗,林前有一水池。還栽著幾棵柳。
他就牽馬過去,先讓馬喝了些水;然後把馬系在樹上,自己就靠著樹坐下歇了歇。
掏出了乾糧,吃了點,覺得口很渴,偏巧自己身上沒帶水,他就想到附近人家先去討點水喝。
想著就站了起來,正想舉步,卻見由來路上,飛起了一片黃塵,馳來了一群人馬。
這群人馬共為四騎,先還看不怎麼清,一眨眼的工夫已來到了眼前,照夕不知他們是幹什麼的,就直直地看著他們,忽見這四騎馬人倏地齊勒韁繩,為首一人高叫道:
「就是他……就是他!」
照夕正自不解,卻見四馬已向自己身前走來,一直走到了他身前,才勒住了馬,馬上四個人,全都是面相猙獰的傢伙。
四人全用眼瞪著他,卻是一句話也不說,照夕不由怔道:
「你們……是幹什麼的?」
那為首一人,身材較為瘦小,穿著身白夏布衣裳,頭上戴著大草帽,聞言手指把草帽向上頂了一頂,嘿嘿一笑道:
「朋友!早上在封邱我見過你,你是姓管是不是?」
照夕見他神色不善,不由也甚為不悅道:
「不錯!我叫管照夕,你們找我有什麼事?」
那為首之人聞言,回頭向同伴看了一眼,笑道:
「怎麼著?沒錯吧?他一來封邱我就綴上他了,他跑不了。」
說著四人一起翻身下了馬,那瘦子先向照夕抱了一下拳,自我介紹道:
「兄弟姓鮑名剛,外號人稱雙頭虎,這是我三個拜弟。」
說著指著那三個彪形大漢,一一介紹道:
「他叫白頭虎錢七,他叫黑頭虎陶定,他叫花頭虎楚方!我們合起來,朋友們送個總稱叫『豫東四虎』。」
照夕只點了點頭,見白頭虎是個少白頭,黑頭虎面如鍋底,花頭虎卻是一臉麻子,心想這外號也不知是誰給他們取的,倒是相稱。
想著冷冷一笑道:
「在下與各位素昧平生,不知如何見教?」
雙頭虎鮑剛把一雙黃眼,在照夕身上轉了一會兒,微微一笑道:
「管朋友!我們是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們都是開封金五姑手下的好朋友,嘻嘻!」
說著又搓了搓手,笑嘻嘻道:
「前天五姑差人傳下了話,托我們找一個姓管的外省朋友,說是叫管照夕……朋友!
依我們看,你還是快回去吧!」
說著又對著另外三虎擠眼一笑,意態極為輕俏,白頭虎錢七縮了一下脖子笑道:
「我說朋友!你還是快回去吧,別叫人家……」
說著竟自哈哈大笑起來,逗得另外三人也大笑不已,照夕不由又驚又怒,暗忖真想不到,那金五姑勢力還不小,居然想差人把我截回去,豈非是做夢!
當時冷笑了一聲道:
「我和金五姑根本不認識,要去你們自己回去,我可沒工夫。」
他說著就想走,卻被那雙頭虎橫身給欄住了,他伸出一隻手,懶懶地放在照夕肩上,獰笑道:
「怎麼著?你不想……」
才說到此,照夕早已不耐,只一反掌,已反扣住了這雙頭虎鮑剛的手腕,微微向後一帶,口中低叱道:
「去你的吧!」
雙頭虎被他這麼一帶,跑出了好幾步,直撞到了一棵柳樹身上,口中哎了一聲。要不是那棵柳樹,他真要掉到池子里去了。
這一來,其他三人都不由大驚,同時各自都把兵刃亮了出來,管照夕哈哈一笑道:
「今天不給你們這群鼠輩一些厲害,諒你們不知道我管照夕何許人也!」
說著身形向下一矮,卻見那花頭虎楚方,已竄過自己身前,掌中一口砍山刀,摟頭蓋頂就剁。管照夕向左一閃,斜刺里又竄上了黑頭虎陶定,一口折鐵刀攔腰就折,照夕右掌掌心向上,用「盤掌」之式,向外一兜一旋,這一掌不偏不倚,正兜在了陶定胸前。
只聽見「碰」一聲,那黑頭虎一路踉蹌出去了約十幾步,手中折鐵刀也飛出了手,一口鮮血噴了幾尺高,頓時就昏了過去!
花頭虎楚方一刀未能得勢,又見拜兄受了重傷,不由嚇得怪叫了一聲,正想抽刀回奔,可是照夕這種身手施展出來,哪還能容他輕易走開?
只見他身形向下一矮,用「游身進掌」的勢子,已把身形貼在花頭虎楚方的身側,雙掌一合一開,楚方一聲慘叫,已被盪出了七步以外。「撲通」一聲,坐倒在地上,手中厚背刀,也自出了手,痛得臉色發青,右臂骨已自脫了臼!
管照夕挺身而立,哈哈一笑道:
「就憑你們這點本事,居然也敢沿路打劫,你們誰不要命就上來!」
說著用手一指那雙頭虎鮑剛和白頭虎錢七,微微冷笑道:
「你們倆一塊上呀!」
這時鮑剛已掣劍在手,錢七是一條蛇骨鞭,二人兵刃雖都在手,可是卻為照夕這種身手先聲奪人,嚇得互相對視著,誰也不敢再動手了。
照夕自然也不便再下手了,經此一來,他的口也不渴了,當時由一邊樹上,把那匹馬解了下來,回頭對鮑剛冷笑了一聲道:
「你們可帶話給那金五姑,叫她速遷地改過,否則我管照夕再來之時,便是她死期到了。」
他說完了這句話后,板鞍上馬,才一領轡,忽聽得耳後一股尖風,暗忖:「不好!」
當時在馬上向前一伏,只聽「嗤」一聲,那東西竟擦著自己頭皮過去了。
照夕驚怒之間,才一回頭,只聽見那雙頭虎一聲怒吼道:
「再看這個!」
只見他右手一揚,微聞得「砰」的一聲,由他掌心裡飛出了一片光雨,直朝著照夕全身打來。
這種暗器名叫「五雲洗魂針」,是從彈簧筒子彈崩出來的。一發十數枚,細如牛毛,入體后順血而流,鮮能生還,故而為武林中所戒施!
今日這雙頭虎團感到太受辱,又因對方武功高強,所以才不加考慮的用出。
管照夕哪能不知道這種暗器的厲害,可是對方洗魂針來勢如疾風暴雨,發覺時已至眼前,他怒叱了聲道:
「好鼠輩!」
倏地雙手往鞍上用力一按,身形如同一隻巨鳥似的倏然拔起。
可是仍然慢了一步,只覺得左腿膝蓋關節上突然一麻,同時他右手掌力已自發出,把眼前飛針全數打散,他就覺得身上一陣發冷。
同時身子已然飄落在地,禁不住向前蹌了一步,心知無意之間,自己竟中了針傷,若不快快逼出,只怕有性命之憂!
想著一咬銀牙,彎身就中食二指,在那中針處蓋頂穴上點了一指,自行把血脈封死,這條腿頓時就形同癱瘓了一般!
卻聽那雙頭虎鮑剛一聲狂笑道:
「好小子!你不厲害了吧!中了老爺的洗魂針,小子!你就有八條命,也活不成啦!」
照夕這時只覺全身發冷,連連地顫抖著,那條腿卻是再也不能移動分毫!
他知道這一剎那,自己不能開口出氣,弄不好可就有性命之憂。
當時強忍著心中怒火,置其言於不顧,只是低頭以內功把身內寒氣逼出。
這麼一來,那雙頭虎鮑剛和白頭虎錢七,都不由氣焰大盛。鮑剛一個箭步已竄在了照夕身前,掌中劍「白蛇吐信」,照著照夕左臂就刺。
管照夕猛一抬頭,對方劍刃已到,他目光倏地一張,面現冷笑,身形向前一移,禁不住「噗」一聲單膝跪地。
鮑剛這一劍卻是扎了個空,二次擰劍,劍身繞了個劍花,卻向管照夕后心扎去。
這一劍已堪刺到,管照夕卻半轉了一下身子,仍然避開了他的劍鋒。
那一邊的白頭虎又大叫了聲:
「老大!來!我來收拾這小子!」
說著話,他已竄到了照夕身前,二人都以為照夕此刻不能還手,還不是手到擒來。
誰又會想到,他這一刻卻正在提氣運臂,預備一擊之下合殲二匪!
可笑二虎卻以為有便宜占呢,白頭虎錢七身形往前一撲,唰啦啦把掌中的蛇骨鞭抖開了,照著管照夕腰上就纏,卻也沒有令他失望。這條蛇骨鞭纏在了照夕腰上,就如同是一條毒蛇一般。
白頭虎錢七大喜,叫了一聲道:
「小子!你過來吧!」
他說話,用力往後帶,卻見管照夕猛一抬頭,右掌倏地一現,錢七就覺得迎頭撲來一股勁風,自己生平從未領受過的巨大內力。不容出聲,身形已自騰起,同時掌中蛇骨鞭也自出了手。
他身子向下一落,忙想往一邊轉身避讓,可是環身竟如同有一根無形的繩索,把他緊緊地束綁著一般,竟是休想移動分毫。
驚慌失措之下,抬頭一看,卻見那跪地的青年人,右手平伸著,五指彎曲如同一把鋼鉤子似的,那束人的內力,竟是由他五指中射出。
白頭虎錢七,素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眼見身受這種奇功怪力,不由嚇了個失魂落魄,口中抖聲叫道:
「管……大爺……」
同時之間那雙頭虎側面掄劍直刺照夕,也和他遭遇到了同樣的情形。
他背靠在樹上,卻為照夕一隻伸出的左手,把他定得死死的,不由他也嚇得失聲叫了起來。
管照夕這時只覺雙手陣陣發癢,再也沒有什麼猶豫了,殺機一起,雙掌同時向外一揮,那怪異的蜂人功,就如同是兩團風柱似地旋了出去。
一聲凄厲的慘叫之後,帶來了無比的寧靜,管照夕慢慢站起身來。
他拖著那條麻木的傷腿,行到了自己馬前,費力地上了馬背,唇角帶著冷笑,策馬而去。
華燈初上的時候,長垣縣城裡行人如梭,這時由遠處驛道上飛馳來了一匹黑馬。
馬上馱著那風塵僕僕的管照夕,他半伏在馬背上,單手摟著馬頸,一任這馬瘋狂地馳著。街上的人紛紛避向道邊,這馬就如同一條墨龍似的,沖入到了人群之間,霎時間已馳出了數十丈以外。
經過一家「老長興」客棧,這匹馬忽然停住了,馬上的人,勉強直起腰來,叫了聲:
「店家快來。」
說完這句話,竟自馬上墜了下來,這時由客棧之中,飛快地撲出了兩個夥計把他扶了起來,連連問道:
「相……公!你這是怎麼了?是住店不是?」
照夕鐵青著臉道:
「快……給我找一間房子……找個大夫來!快!」
兩個夥計忙把他扶進去,同時又出來一人,把馬也給拉了進去,門口圍了不少人,七言人語正說著話,忽然卻又由街對頭,潑刺刺地奔來了一匹白花大馬,馬上蹬鞍挺坐著一個白凈的少年書生。他飛快地跑到這家客店門前,也是猛力地突然把馬給勒住了,眾人都不由往一旁讓了開來,紛紛嚷道:
「這是怎麼回事?又來了一匹?」
馬上少年卻不理他們,他穿著一身講究的青綢長衫,細眉大眼,看來直如女人。
可是他背後卻背著一口長劍,顯現出英氣凌人。
他匆匆下了馬,牽馬走到店門口,壓低了嗓音叫道:
「店家!給我看馬。」
頓時就出來了一個夥計,把馬給牽了過去,他又問有房子沒有,夥計連道:「有、有。」又翻著眼皮問他道:
「這位小相公,你和方才那位相公,是一塊的吧?」
少年搖了搖頭道:
「不……我不認識他,你另外給我開一間房。」
這夥計連聲道是,可又一面打量著這少年身上的塵土,知道少年是行了長途,又道:
「小相公……你這是由哪來呀?瞧你這一身土,來!我給你掃掃。」
說著就用手巾,往少年身上打著,卻不想這小相公臉一紅,閃身避向了一邊,道:
「不用!不用!我討厭這一套。」
那夥計乾笑道:
「是!是!小相公。」
少年又一揚長眉道:
「相公就是相公,幹嘛還小相公?討厭!」
這夥計被罵得臉紅脖子粗,嘴裡乾笑著,心中卻想:
「這小相公怎麼這麼女腔?而且這麼漂亮?」
當時在前面帶著路,經過了一層院子,帶到了一間雅房,這年輕的相公停住了腳,問道:「方才那個人住在哪呀?」
夥計怔一下,用手往前面指了一下,道:
「那位大爺身上有傷,要住個清靜的地方,大概在里院裡面。」
書生點了點頭,道:「真可憐!」
夥計又怔道:
「小……啊!相公!你認識他么?」
少年書生又搖了搖頭,遂進入了一間寬敞的房間,夥計送上了茶,自行退下。
他輕輕嘆息了一聲,把門關好了,這才把帽子往下一摘,那烏雲似的頭髮,隨著落了下來,竟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大閨女!
她洗了個臉,又由衣袋裡取出了一個小便帽,小心地戴在了頭上,然後把條偽裝的大辮子,仔細地別在後面,自己對著鏡子照了照,倒真像是一個翩翩濁世的佳公子了。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暗忖:
「這小子的磨難也真多……看來這一次傷勢是不輕了!」
想著坐在了床邊,手托著香腮,想一想自己下山後一路潛隨著他,又是為了些什麼呢?
尤其是想到了他和那白雪尚雨春,真是不該再理他。可是對方那翩翩英姿,丰神英俊,卻令自己永生不能忘懷,因此不由得又跟了下來。
這姑娘正是丁裳,她低眉道:
「他是回北京城,久聞北京城是個大地方,我也不妨在那裡玩玩……倒要看看他急著回去是幹什麼?好在師父給我一年的時間,就是到一趟北京,也費不了多少時日。」
她想著就把窗戶推開了一扇,卻見一個老頭兒,手中提著箱子,匆匆由窗前走過,一面走一面問道:
「那位公子在哪屋住著呢?是外傷還是內傷?」
丁裳忙由位上站起,匆匆開門走了出來,遠遠地跟著這個老人,一直走到了里院,才見夥計把他帶到一間黑門的屋裡去了。
丁裳就在門前走了一圈,記好地方,遂又返身回到自己的房中。
這時夥計點了燈,她又問清了地方,叫夥計打水,自己好好洗了個澡。
等到天交三鼓之後,夜已經很深了,她才由囊內找出了一個鐵盒子,匆匆帶在身上。
再把燈光撥成一豆,輕輕推開了窗,一晃身,已到了室外;然後飛身上房,身法竟是絕快無比。
這時那隔院室中的照夕,全身麻軟地躺在床上,他已近乎昏迷了。
大夫雖然來了,可是藥石無效,自己這條命,看來是不保了!
他昏沉沉地睡著,那雙無力的眸子,望著几上的燈,暗自感嘆著生命的即將結束。
忽然那燈光被一陣風吹熄了,全室變得黯然無光,他無力地翻了一個身,卻覺得一人用手輕輕地按在了他的身上。
照夕不由一驚,可是他實在連說話的力量也沒有了,更不要說有所抗拒了。
那人用尖細的嗓音說道:
「想活就不要說話,把腿伸出來。」
他輕輕地哼了一聲,慢慢伸出了那隻傷腿,這人抖手亮了火摺子,低頭細細的看著他腿上的傷,口中驚訝得出聲道:
「你竟是中了這種暗器……若非遇見我了,你想活是不容易了。」
照夕只覺這人雙手在自己那條傷腿上輕輕地按著,似乎找不著暗器入處,他就哼了一聲抖道:
「在……膝蓋……你……是誰?」
他說了這句話,卻不見這人答言,同時耳中卻似乎聽到陣陣抽搐之聲,火摺子映在粉白牆上,映出了這人清麗的倩影,陣陣地抖顫著。
照夕不由吃了一驚,他又無力的問道:
「你……是誰?」
這人忽然止住了泣聲,卻道:
「你不要管!也不要多問……我不是說過不叫你多說話么?」
照夕抖聲道:
「可是,朋友……你……」
才說到此,卻為一隻溫暖的手,把嘴給捂住了,那隻手又匆匆離開了,同時發出了一聲輕輕地嘆息道:
「你不要動,也不要多問,我這就救你……」
說著話,這人摸索著取出了一個鐵盒,由內中找出了一塊白色的鐵塊,一面摸索著,一面在照夕傷處接來按去。忽然照夕打了一個寒顫,卻聞得那人輕輕嘆了一聲道:
「好了……找著了。」
照夕這時已想到了這喬裝的人是誰了,他倏地翻身子,那人似乎想不到有此一著,也不由呆了一呆,她窘得臉色通紅道:
「你……你不許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