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翌日,天府。
北傲段昱淳依然是一身白衣、腰系金帶的迎風而立,仰視著天府的匾額。
「天府……」他輕吟著,「北陵王果真懂得逢迎,天女配天府,倒真是相得益彰。」
「請進。」迎上前來的是一名年輕男子。
「在下北傲段昱淳。」北傲微一拱手,有禮地道。
男子淡漠地望向他,不卑不亢地應道:「在下冷風。」
北傲跟隨著冷風往大廳行去,他細心地觀察著冷風的身形與步伐,心中暗驚。這名喚冷風的男子雖然只是一名護衛,可他的武功不凡卻是無庸置疑的。
過去,「天地堡」並不為武林人士所注意,如今想來,當初是太小觀這「天地堡」了。
忖思之間,兩人已來至大廳。
隔著薄紗帳幕,北傲望定裡頭的人兒,沉穩地道:「在下北傲段昱淳。」他的視線直盯著她,想看出她是否記得他的名字。
「久仰大名。」嬌柔的嗓音波瀾不興地說著,聽不出有任何異樣。
北傲無法解釋心頭乍起的悵然究竟代表什麼?而他又在期待些什麼呢?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廂情願哪!是他一廂情願地認定她就是小雪,也是他一廂情願地以為她會記得他……
被心痛啃噬的他,忽略了簾幕後的人兒的不安。
玉雪悄然握緊雙拳,多年來的訓練已讓她學會喜怒不形於色,不論心中翻轉著多少思緒,她都能讓自己的聲音平靜無波。
眼前的北傲,正是那日匆匆一瞟時,深深烙印在她心頭的男子。而段昱淳這個名字,更是她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當年是他教她習字,而小小年紀的她,偷偷地愛慕著他,堅持著要學會他的名——段昱淳呵……
想不到!多年後再相逢,她成了眾人口中的「天女」,而他也在江湖上闖出了名氣。
只是,她如何能告訴他,她一直都記得他呢?過去了,當年的往事都已經過去了。她不斷地告誡自己。
「不知尊駕遠道而來有何要事?」她的情緒一經平穩,語凋陡地顯得淡漠。
北傲恍然回神,這才憶起此行的目的,同時也聽出了她聲音中所透出的冷漠,可他依然從容地道:「在下只是想知道,天女前來『北陵國』可有什麼特別意義?」
「特別意義?」玉雪冷笑道:「你認為呢?」現下,她只想將他打發走.從此再不相見。
她已不是當年那個純真的小雪了……
「恕在下斗膽預測,莫非北陵王便是即將一統中原之人?」他不想太過莽撞,只因他相當質疑她這個天女的身份。
可一想到她或許就是當年那個天真可愛的小雪,他就無法允許自己出言不遜,再者,他也不是那樣粗魯無文的男人。
「天機不可泄漏。」
她模稜兩可的回答讓北傲蹙起了眉。
「你可知道這會為你帶來多大的危險嗎?你可知道這會對整個中原帶來多少的殺戮與爭戰?」只要她還有良心,一切就還來得及。
「你是擔心我,還是擔心整個中原?」她笑得輕慢。
「兼而有之。」他試著緩和情緒,道:「我相信你也不願意看到整箇中原因你而引起無謂的糾紛——」
「你憑什麼認定我不願意?」她無禮地打斷他的話,挑釁地道:「如果我說,那正是我所期望的結果呢?」
「不,你不是那樣的人。」他定定地注視著她,眸中散發出對她的信任。
她莫名地感到心慌,卻還是強硬地道:「這可有趣了,你很了解我嗎?如果我沒記錯,今日可是我們第一次會面呢!」
北傲沉默片刻,雙眸炯炯有神地注視著她。而她也不願迴避地迎向他的視線。
「你可曾在永康縣居住過?在你八歲那一年。」他突然問道,眼中透出一抹熱切。
她只覺胸口震動了下,可脫口而出的聲音仍是正常得很,「永康縣?沒聽說過。我自小就是在『天地堡』長大的。」這一刻,她發現自己好可怕,竟然可以面不改色地說謊。
永康縣……她的心在哀泣著。
原來,他記得她,他記得的……
「那麼,今日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他難掩失望的說。「幾日前,你掀起轎簾時,我們曾打過照面。」
「是嗎?」她含糊地帶過,佯裝不記得此事,隨即轉回正題,道:「既然我八歲那年不認識你,掀轎簾也不過是隨手之舉,你我今日便算是初識,你又從何了解我是個怎樣的人?」
「直覺。」他道。
「直覺?」她無法抑制地笑出聲,
「那不重要。」他的視線灼得她心慌。
「我說,你是不是太多事了?」她反擊道:…四方傲』或許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可你們終究不是在位的君王,你們這般憂國憂民,豈不好笑?再說,各國君王若是裒心為人民福祉考慮!就不會大興干戈。反過來說,如果人人都想追求更大的權勢,那麼,這場浩劫在所難免……」
「你怎麼能將此等大事視同兒戲?沒錯,『四方傲』是無足輕重,可你也必須為蒼生百姓著想,他們……」
「我為什麼要替他們著想?」她冷冷地道:「與我何干?」他愈是清高,她就愈想與他唱反調。
「你明明不是那樣的人,為什麼要讓我誤解你?」他不懂。
「此言差矣。」她道:「你早已誤解了我,我明明就是那樣的人。」
「我不相信。」他執拗地道。
「信不信隨你!」她惱了,索性道:「想不到傳聞中的北傲不過爾爾,人人都說你溫文儒雅、穩重自持,今日看來,也不過是個自以為是、任性胡鬧的大男孩罷了,徒具虛名。」
沒料到她會出口傷人,他明顯地一愣。
這一剎那,他總算認清了一件事,她早已不是他熟悉的那個小雪,不,或許該說,小雪只是他心中一個完美的回憶……
「對不起。」他頹喪地說,神情瞬間失去了原有的光彩,「是在下冒犯了。」
「嗯!」她輕應了聲,心卻隱隱抽痛著。
「我只想再說一件事。」他抬起眼對上她的。
「請說。」她牢牢地望定他,只希望他快點說完就離開.好讓她可以放鬆下來!不再緊繃。
「我不該先人為主地認定你是我所認識的女子。多年前,她只是個八歲的小女孩,純真如蓮花般可人,初見你,我以為你便是她,所以,我……」
「你以為可以打動我的良心,讓我如你一般憂國憂民?哈!好冠冕堂皇的一番話。只可惜,我不是你認識的那朵蓮花。」她的心好痛,不要!不要將她想像得那麼美好!她不值得的。
「是也好,不是也罷,我依然認定你的本性絕對是良善的。」他從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固執,是她激發出他的本性嗎?
「你愛上那個小女孩了,是嗎?」她惡意地道:「早在她不過是個八歲的小女孩時,你就愛上她了,對不對?」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可她就是說了。
北傲偉岸的身子倏地一僵。他愛小雪,是這樣的嗎?他如此地牽挂著那小小的身影,就是愛嗎?
她的話點醒了他,他突然心酸得想哭。原來,
他是愛著小雪的,愛著那個只有八歲的小雪,而他,卻再也尋不著他所愛的她了……
「是的,我愛她。」不知打哪兒來的氣魄,他在她面前坦然承認。
玉雪再也無法冷靜。他竟然說他愛她?愛著當年只有八歲的她?這算什麼?他的愛太過莫名其妙,令她無法接受!
剎那問,她心裡翻騰過無數思潮,終於,她再也按捺不住地立起身,掀起薄紗帳幕走到他面前,迎上他的視線。
「你說,初見我時,你以為我便是她?」她綻出一朵魅惑的笑,朝他貼近。
這麼近的看她,讓他幾乎無法移開視線。
太像了……
如果小雪長大了,應該就是這等模樣了。他目眩地想著。
她整個人幾乎貼上他的胸膛,吐氣如蘭地道:「她有我美嗎?」
她的一舉一動都帶著挑逗的火焰,炙得他心慌。
他趕忙後退一步,道:「你……」
「如果讓你重新選擇,你要她還是要我?」
她再向前一步,他則又退了一步。
「你不應該說這種話的。」他心痛地看著她風情萬種的模樣。這不是他心目中的小雪啊!
「那我該說什麼呢?」她嬌媚一笑!柔聲道:「如果你要我,我就放棄天女的身份!讓中原重歸平靜。」
「你……」他無法相信她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看來,你心中只有那個八歲的小女童。」她優雅地旋了個身,刻意展現她誘人的身段,道:「你瞧瞧我!我哪一點不如她呢?」
「夠了。」他慍怒地低喝了聲,道:「為什麼要作踐你自己?」
「作踐?」她咯咯輕笑,「你真有趣。多少男人妄想得到我,而你卻不放在眼裡,反倒說我作踐自己。」
「你很清楚你的容貌足以讓你得到任何想要的男人……」
「不、不、不!」她輕搖螓首,道:「我就得不到你。」
「你不應該這樣說話……」他不要她說出這等輕薄的話。
「那我應該怎麼說話?」她又笑了,嘲諷地道:「真抱歉,我不是什麼名門淑嬡,不懂得端莊自持這回事,更何況……」她上下打量他,調笑地道:「你也是個男人,男人都是一個樣兒,別告訴我,你從沒碰過女人……」
「夠了!」他再也無法忍耐了,他破天荒的無禮地道:「北傲告辭。」語畢,隨即跨步離去。
她繼續笑著,揚聲道:「不送了。」
直到他的身影遠去,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她還是無法停止笑聲。
她不停地笑著,笑出了淚水,卻還是不停地笑
「天女……」護衛冷風恭謹地立於三步之後。眼底有著萬般不舍。
「別叫我天女!」她煩躁地大吼,卻再也支撐不住地軟倒在椅子上。
「你這又是何苦?」他終於說出口了。過去,他從不曾同她說上幾句話,而今!他臉上的神情已泄漏了太多心事。
玉雪驚訝地望向他,隨即縱聲大笑,她揚起織指朝他一點,道:
冷風肅然一凜,抿緊了唇不搭腔。
「你真傻、真傻!」她又笑了,淚水滾落兩腮,讓人心憐。
「你累了,回房歇息吧!」冷風面無表情地說著。
「我是累了。」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向他,腳步一顛。他趕忙扶住她,她卻賴在他懷裡。
她喃喃地道:「不如你要了我吧……」
冷風大驚,內力一提,將她送回椅子上,旋即退了開來,揚聲道:「冷雪、冷霜,天女累了,送她回房裡休息。」
冷雪、冷霜不一會兒便來到大廳。
玉雪不理會她們,徑自向冷風道:
冷雪、冷霜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送天女回房。」說完,冷風頭也不回地走了。
「冷風!」玉雪氣憤地大吼,卻只能任由冷風離去。
「天女……」冷雪扶住她,「我送你回房。」
「我不要!」玉雪任性地甩開她的手,「叫冷風回來!」
「你究竟在胡鬧些什麼?」始終沉默的冷霜柳眉倒豎地喝道:「你忘了你的責任了嗎?」
「責任、責任!我為什麼要背負這個責任?「玉雪失控地嚷叫道。這是她第一次無法保持冷靜,因為見著了北傲,因為身邊不再有三長老嚴密的監控。
冷霜不再說話,迅捷地點了她的穴,對冷雪道:「送天女回房。」
「你不應該這麼做的。」冷雪扶著玉雪,不滿地道。
「她失控了。」冷霜望了玉雪一眼,卻見她瞪大了眼,憤恨地瞧她。她無奈地對冷雪道:「你好好和她談一談。」說完,她便離去了。
冷雪將玉雪送回房后,才替她解了穴。
玉雪抿緊了唇,將自己合進被窩裡。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冷雪受不了這氣氛,終於出聲問道。
「沒什麼。」玉雪的聲音自棉被底下傳了出來。
「為什麼對冷風說那些話?你明知道……」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玉雪掀開被單,蒼白的小臉上浮是淚珠,「我再也受不了了……」
「你會失控,是與北傲有關嗎?」冷雪猜測道。
「別提他!」玉雪尖聲嚷道。
「果然與他有關,可為什麼呢?」冷雪不懂,『他們明明不相識的啊!
「不要問我,我現在什麼都不想說。」玉雪緊抓著棉被,幾乎將下唇咬出血來。
望著玉雪的模樣,冷雪嘆了口氣,道:「我突然發現,我並不裒的那麼了解你。」
玉雪抬眸望她,卻沒吭聲。
「我知道三長老並未真的將你的本性全抹殺掉,也知道你其實十分排斥這樣被人擺,可我從沒想過,你竟能失控到這種地步……看來,這個北傲並非常人……」
「誰說與他有關了?」玉雪臉上有種被看穿的難堪,她語調激昂地道。
「真的無關嗎?你敢發誓?」冷雪興味盎然地瞧著她。
「我為什麼要發誓?只有心虛的人才做這種事。」玉雪倨傲地仰起小臉。
冷雪倏地將話鋒一轉,單刀直入地問:「你愛上北傲了,是嗎?」
「誰說我愛上他了?這簡直太可笑了!」玉雪嚷道:「我今日才見著他的面,怎麼可能就這樣愛上一個人?太荒謬了!」
「是挺荒謬的。」冷雪沉吟道:「可若不是愛上了他,你這失控的舉動又該如何解釋?」
「為什麼需要解釋?」玉雪強硬地道:「我只是突然心緒不佳,覺得受夠了這一切,這需要什麼解釋或理由嗎?」
「好吧!」冷雪突然退開了身,道:「屬下不該過問天女的私事,是屬下的錯,請天女原諒。」
「冷雪……」玉雪一愕,驚慌地道:「你為什麼要這樣說話?我……」
「天女好好休息,屬下告退了。」冷雪恭敬地行了禮,轉身便要退出房門。
「冷雪,不要!」玉雪跳下床,激動地扣住了她的臂膀,「不要這樣對我,不要……」說著,她再也忍不住地哭了。
「小雪……」冷雪沒料到她會突如其來地哭了,登時也慌了,趕忙又拍又哄地道:「是我不好,我不應該……唉呀,都是我的錯,我只是一時氣惱,以為你不把我當成朋友,才會、才會……」
「不,是我不好。」玉雪哭著道:
「算的與他有關?」
「我不要他把我想得那麼好,我……我再也不是他心目中的那個小雪,我、我根本誰也不是,我只是個被教育出來要魅惑男人、為達目的不惜犧牲色相的無恥女人……」
「永遠不要這樣說!」冷雪生氣了,「你為什麼要如此貶低自己引。」
「難道不是嗎?你能否認嗎?」玉雪紅著眼眶,哀怨地瞅著冷雪。
「如果你說的是三長老所塑造出來的你,那就是,可你不是那樣的人啊!」
「我是不是那樣的人重要嗎?事實上,我也只能是三長老所塑造出來的那個模樣了!」玉雪頹喪地跌坐在床沿。
冷雪靈光一閃,道:「不如讓北傲救你吧!叫他帶你走,走得遠遠的!別讓三長老再繼續利用你。」
「能嗎?真的能嗎?」玉雪搖了搖頭,「你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事。」
「誰說不可能?」冷雪不知打哪兒生來的豪氣,她一拍胸口,道:「我送你去找他!你難道甘心就這樣算了嗎?不論結果如何,賭它一場,總比認輸的好。」
「不行,我會拖累你和冷風、冷霜的,我不能這樣做!」玉雪說什麼也不同意,這太冒險了。
「他們不會反對的。」冷雪深深地凝視著她,道:「你是否想過,我們三個人為何會心甘情願地伺候你?這不單單隻是因為三長老的指派,更重要的是,我們都喜歡你,或許你不自覺,但你待我們的好,我們都心裡有數。我和冷霜都明白冷風愛你,可你知道他為什麼從不表露心跡?」
玉雪搖搖頭。
「因為他知道你永遠不會愛上他,所以,他選擇護衛在你的身旁,直到你遇上鍾情的男人。這是冷風愛你的方式,你懂嗎?」冷雪嘆了口氣。
玉雪大受打擊,顫聲道:「我方才……不該那樣待他……」
「他不會怪你的。」冷雪催促道:
「不……」玉雪拚命搖頭,「我不可以這樣做!」
冷雪深知她執拗的性子,索性伸指點了她的穴,再將冷風與冷霜喚進來。
玉雪動彈不得地望著眼前始終跟隨著自己的三人,淚水奪眶而出,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冷雪簡單扼要地將適才的決定告知兩人,只見冷風與冷霜都沉默不語,好半晌,誰也沒開口,空氣彷彿在一瞬間凝結了……
「就照冷雪的意思去做吧,」冷霜認真地望著玉雪,道:「我……拙於言詞,但我永遠忘不了三長老要處罰我的時候,是你挺身而出護衛我的,也就因為如此,在那一刻,我就決定我這條命是你的了。」
玉雪的淚水無法停歇,她望著冷霜,祈求她不要這麼傻,不值得的……
可冷霜別開眼,不再瞧她。
「我先去探路,別讓三長老的探子發現了。」冷風只留下這句話,便像一陣風似的離去,言下之意。也是將這條命交給了玉雪。
玉雪就這樣秘密地被送出天府,直奔「四方傲」暫居的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