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方拂曉,大地仍是靜悄悄的。
一股冷颼颼的寒意從四面八方鑽進嚴是影的身上,不舍地再次掩門,她放任自己最後一次踱回他的身邊,在燭火的映照下,他沉睡的臉龐看來是那麼的平靜。
輕顫的指尖沿上他的臉,她淚眼模糊地憶起,昨夜的他是如何以火熱又溫柔的薄唇—一吮去她的淚,豆大的淚珠已瘋狂地落下。
她知道,已服下迷藥的他不會在此刻醒來,自然也無法知曉她正為了將來臨的分離而痛苦著,她無聲地哭泣,放任淚水恣意漫流,不願放開手,但命運的捉弄卻又由不得她。
「從此後,你會是個自由的人。」離開后,她會找個無人的荒野,獨自一人過日子。是上天太過殘酷,總愛戲弄她,讓她無法自拔地愛上他,卻又給了自己禍害一生的命運;她想埋怨上天的捉弄,但無奈愛得太深的心早已容不下其他。
「怎麼辦呢?重炎……」她允許自己再多留一點相聚的時間,就當是為日後增添一點回憶吧!俯低身子,她以淚濕的頰輕輕地貼上他,雖然明知沉睡的他毫無知覺,但她仍然小心翼翼,「還未離去便已瘋狂地思念你了。」
未來那麼長的日子她該怎麼過下去啊,因他的出現,她再度嘗到幸福的滋味,讓她體會到人生除了灰暗外,其實也可以多彩多姿的,但是根深蒂固的恐懼卻又不願輕饒她,讓她在幸福之餘無法不深深地恐懼。
恐懼師父的詛咒終有成真的一日,而他,自己深愛的人會成詛咒下的犧牲者。
一旦詛咒應驗,她將生不如死。
最後一次吻住溫熱的薄唇,她彷彿感覺到他的嘆息,她屏息靜止了下,在確定是自己的錯覺后,笑著搖了搖頭,傻瓜……此刻的他是不會有反應的。
她可以漠視一切,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原本狂猖的他屈居在他人之下,他該是自由自在的靈魂,不應受束縛的。
咬緊牙根,她強迫自己離開他,即使從此將生活在痛苦中,但只要遠離禍害的他能自由自在,那麼,就算她的心將徹底失落,也是值得。
「你又要離開我了是嗎?」
離去的腳步讓一聲綿長的嘆息喚住,她不信地僵直了身子,但沒有勇氣回頭看。直到一雙熟悉帶著怒氣的手臂將她擄回床上后,她才怔怔地凝住他,而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
「為什麼?」
透過水霧的世界,她看見他的臉上浮著濃濃的傷心與不解,她的心狠狠地痛著,但卻無能為力。
「告訴我,為什麼?」厲重炎異常冷靜地將她壓在身下,直視她淚霧的臉不許她逃脫,他要知道,為什麼不管他再怎麼努力,她仍然執意離開他。
「我……我們本就不該在一起。」
「為什麼?給我理由。」怒哼一聲,他只手扳正她躲避的臉蛋逼迫她正視他,昨夜,如果不是他察覺她眼裡的傷心還隱藏了一抹決絕,那他是否真的便失去她了?
「老天……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三番兩次地捉弄我、欺騙我,然後離我而去,這樣待我你不覺得太過殘忍嗎?」用力鉗住她嬌小的下頜,明知已弄痛她,但受傷的心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他憤怒地吻住她,不再理會她的呼痛聲。如果綁住她才能留她在身邊,那他會這麼做。
「只要你答應我不再離開,我會當這一切沒發生過。」抬起頭,他用嘎啞的聲音乞求地索取她的承諾,只要她願意保證,那他仍然相信她。
可是他失望了,一抹沉重的痛楚在她含淚搖頭之際取代了眼中的期望。
「很好,你還是執意負我是不是!」一聲凄厲的詭笑自他扭曲的薄唇中逸出,他盯著她淚漣漣的臉蛋痴瞧了許久。
「求求你放了我吧!你和我是不適合的……」嚴是影低聲哀求他。
「不適合?你說你和我不適合廣他突然仰天大笑了起來,片刻,像作了決定,他飛快地伸指點住她周身大穴,「很好,既然你執意如此,那我便拖著你,你和我就一起在地獄中沉淪吧廣說完,他便絕然地轉身離開,臨出門之際,他背對著她,以任誰都聽得出來的痛苦一字一字地說:「如果你仍堅持離開我,那我會綁住你,直到你改變主意為止,這一輩子,你再也別想甩掉我。」
他離去后,嚴是影再也忍不住地放任自己哀哀大哭,重炎啊……離開你我將痛苦一生,但若是我成了禍害你的元兇,那我則是生不如死!
師父,我該謝謝您給我服下移骨挪筋散讓我穴位全移,或為此恨您呢?
☆☆☆
「她還是走了!」
冬暖的太陽化不去他聲音中的寒意,長風中,只見厲重炎滿眼血絲,像是個痛失所愛的痴心人。
令無極無言地立在一旁,等候主子的下一個指示。
「那……她的落腳處……」
他試著給她時間遺忘過去,但偏偏思念不願輕易放過他,不過是一個時辰的時間,卻讓他痛昔得像是深陷煉獄一般,是影啊是影,為什麼你就是不肯走出過去呢?
綿長的嘆息教寒風化為低低的嗚咽。
「主爺,小姐她現在正落腳無歡客棧。」
「無歡客棧……那,幫我守住她。」
「主爺,你不去找回小姐嗎?」令無極首度打破以往不質疑的一貫態度,方才,在主爺的示意下,他一路尾隨在小姐身後,見她像掉了魂似的素白著一張絕望的臉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她走過喧鬧的大街,在她與主爺相遇的橋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便像抹遊魂般的走進無歡客棧,連客棧前隸屬於熾焰島的火焰旗都沒有瞧見。
而主爺呢?自小姐離開后,便像化成寒冬的雕像一般,許久的時間都不說一語。
「找她?」著她執意要走找回來又有何用。
「嗯,小姐看起來很傷心。」為了主爺,他再次多言。
傷心……是嗎?厲重炎突然轉身背對他,有些哀傷地笑了起來,他一直努力嘗試著要打破她的固執,但他的痴心與執著明顯敗在她的頑固之下,面對這樣的結果,他還能說什麼呢?
「無極,幫我一個忙好嗎?」他霍然轉身,慎重的語氣像在交付生命般。
「請主爺吩咐。」面對主爺的慎重,令無極不感訝異,彷彿他知道主爺接下來會說什麼。
「請你幫我看好她。」他啞著聲說。
「屬下定當全力以赴。」是怎樣的深情,能讓一向不羈的主爺面對小姐的一再辜負而仍執著不悔,他不懂,但主爺珍視的人自是他誓言保護的對象。
「謝謝你。」不同於以往,厲重炎的臉上掛著感謝與無奈,守在一旁的令無極見他陷入沉思中,也默默地轉身離去執行主爺的託付。
冬陽化去了寒雪,化不去厲重失心中的陰霾。
凄涼的冷風在他四周嗚咽著,他彷彿聽見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呼號,竟有不停歇的哭泣聲在迴響著。
嗚咽的,可是她的低泣聲?厲重炎仰起頭,眼睛已是有點酸澀。
☆☆☆
「小姐,請留步。」跟在嚴是影身後大半夜的令無極,眼見她什麼也不帶便打算離城,只好現身擋下她的去路。
驚嚇不已地轉過身來,嚴是影怔怔地瞪著前方的人,只見他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像是鬼魅般的問了出來。
令無極既已出現,那他……飛快地以雙眼逡巡四周后,像是失望又像釋然,她露出一抹苦笑。
「是主爺讓我一路保護小姐的。」令無極加重了保護二字。
嚴是影顫了一下,「他還好嗎?」
似乎不打算回答似的,令無極靜靜地以探測的目光打量她,良久,才冷冷地回答她的問話:「不好。」
「不好……為什麼?他病了嗎?」她焦急地探出手來,然後又苦笑地放下。是啊,他怎麼會好呢?此刻的他一定又氣又怨又傷心吧!
『小姐何不自己回去看看。」
「我……」不行啊!她也想待在他身邊,然後將一切問題都丟給他,但是……
「即使讓小姐辜負了,主爺念念不忘的仍是你的安危,請小姐回去主爺身邊吧!」何苦在分開后彼此痛苦呢?他不懂。
「你……」
「請小姐回主爺身邊。」
咬牙忍下心中的渴望,她毅然轉過身,一步一步往前方走去,直到走了段距離,她才敢放任自己無聲地哭泣。
原本,過去的往事早已追不回,一切都該算了,在施行義伏法后,她本可重新擁抱人生的,但七年來的點點滴滴彙集成一江洪流,讓她不敢輕易跨過;她試過的,她曾痴心妄想著他在皇上的陰影下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著,有多少人想借著這條途徑攀上榮華富貴的巔峰,可她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他對皇族的不齒,在她追問之下,他才告訴自己,原來他們厲家一族正是在皇家逼迫下不得不舉家逃難的!天威難測,從此厲家祖訓多了一條——厲家子孫永不許在朝為官。
她怎能讓他為她蒙上不孝之罪名呢?
「小姐。」冷無極再度喚住她,「請小姐回主爺身邊,即使在這時候,主爺仍不願勉強你。」
長夜中,僵硬的背影挺得直直的,但他知道,她在聽。
「小姐,主爺說他要你快樂,並要我不惜一切代價.以性命守護你。」
以性命守護?
「小姐,主爺是眼睜睜看你離開的。」令無極再拋出致命的一句。
哦!老天……原來他知道……急促地轉過身,她緊咬著牙想維持情緒,身子卻忍不住地顫抖,她對他做了什麼?她對他做了些什麼啊!
不再克制情感,她邊哭著往有他的方向跑了過去。
☆☆☆
帶著翻騰的情緒,嚴是影站在風宅大門前遲疑許久,仍然提不起勇氣進去。
她怕啊!怕事情不像今無極所說的,而自己即將面對的會是他傷透心后的冷絕。
風家大宅已經回復了以前美麗的樣貌,她淚眼迷濛地撫摸著左門前叩環下的凹洞。這個凹洞是她小時候調皮所留下來的傑作,爹爹為了讓她心生警惕而命人不許修補,從此,成了她童年中足堪回憶的一頁往事。
哭倒在大門邊,她的手緊緊地抓住金色叩環。
是怎樣的細膩對待,他居然將她細數的片段往事牢牢放在心底,然後依樣畫葫蘆地為她複製了她童年的風家大宅。
這個痴心不悔的傻瓜!
扶著門柱起身,她淚漣漣地往另一側探去,她記得她在右邊的門柱中間曾以石塊刻了個晴字,想必執著如他也是一樣地刻了個晴字吧!以頰熨貼上門柱的晴字,霎時許多事浮上心頭,而那些曾經想不透的纏纏繞繞與矛盾,在貼上晴字的瞬間,她全都明白了。
蠟炬成灰淚始干!
昨夜,他突兀地爆出這樣一句話,沉浸在悲傷中的她並不明白,或許,是不敢明白吧!
原來他是以這句話來證明他的心意啊!
就如她一般,他也不能失去她而獨活,是嗎?
門晰呀一聲地打開,抬起迷濛的淚眼,她的全副精神全投注在他身上;而他也是,彷彿此刻的世界中只剩下他們彼此。
什麼都沒有說,兩個傷心人彼此糾纏對望著。
「你……你怎麼知道……」是心有靈犀嗎?否則他怎會知道她就在門邊……透過水霧的世界,她傷心地發覺不過是一日的時間,他卻憔悴了不少。
厲重炎朝她走近一步,幽黯的月光映照她帶淚的容顏,還有怯生生乞憐般的紅眼晴,這副模樣實在說不上美麗,但愛就是這樣,絲毫沒有道理可循,即使是哭腫了一雙眼,她仍是他纏在心頭不舍揮去的人影,
「你怎麼知道我會來這兒?」她又問了一次,視線仍舊鎖住他。
「我不知道,但我想留在這兒。」
「為什麼?」她顫抖地問,從他的深瞳中看出令她不忍的堅決,那眼神像是在說,不管她在何處,他會傾盡一生等待她。
「因為這兒是我們的家。」他勾起唇苦笑著,緩緩地伸出手為她拭淚,「因為這兒有你。」
「我不懂。」她不停地搖著頭,難以確定她聽見了什麼,在她離開后,這兒怎麼還會有她呢?
是他讓自己的離去弄糊塗了,或是自己太過震驚所以不懂他的意思?
「因為這兒有你。」他放任自己的手渴望地觸上她的胸口,直到感覺到她的心跳為止,「我知道,不論你走到何處,這兒將是你惦念最深的地方,你的心早已遺落在這裡,而我,要在這兒陪你。」
「你何苦呢?」她死命咬著唇,勉強噙著笑,但滿滿的傷心卻是怎麼也藏不住。
「是影,回來好嗎?不管有什麼問題,都讓我和你一起面對。」他顫抖地輕撫她的臉頰,「不要這樣對我,你明知道失去你的人生對我而言不過是一場掙脫不了的煉獄.回來好嗎?」
「你……」我是個災星啊!她的心在煎熬著。
「求你,回到我身邊。」
「你……不介意我這個災星會禍害你的人生嗎?」她哽咽地問他。
「災星……」他不解。
「嗯,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這個災星不值得你用一生來對待,那怎麼辦?」
像是看清了某些盲點,猶如雲開月明般,她以嶄新的感動瞅緊他,但如同天下的女子一般,她仍不放心地索求著他的證明。
「不可能有這麼一天的,是影!」伸出手想將她擁人懷中,但她卻笑著搖頭退開,他有些失望。
「回答我!」
「是影!若你是災星,那我便是為災星擋去苦難的天空,就像不論你是誰,我都愛你一樣。」
猛然合上眼,她放任愛意席捲她。
「那,再問你一個問題。」她向他跨前一步,但躲開他的懷抱,「如果有一天,你受不了讓人差遣的日子而怨恨起我來,那怎麼辦?」
「受人差遣的日子?」他不解地問她。
「嗯,你為了我而將自己的自由賣給了皇上不是嗎?」
自由?賣給皇上?老天!她誤會了。
「是影,你誤會了,我只是順道答應皇上,厲家的船隻從此會成為海上保護他於民的一群護衛而已。」老天,為了這點誤會,差點害他失去她。
「那你為什麼不回你摯愛的熾焰島而堅持長住這裡呢?」她固執地要問個清楚。
「那是因為這兒是你眷戀最深的地方。」他朝她敞開雙臂,「現在,你可以過來讓我抱你了嗎?」
他的舉動惹得她破涕為笑,他看得痴了。
「還有一個問題。」她笑瞅著他。
「你——』他瞪視她許久,厲重炎終於在她的堅持下嘆息地垂下雙臂,「請問,我心愛的娘子大人,你還有什麼疑問,我接招便是。」
「你會愛我多久……」她笑著問他。
愛她多久,這是什麼問題?
「對!我要知道,你會愛我多久,是到白髮蒼蒼呢,還是一輩子?」她側著頭,拋開過往陰霾所展露出的笑臉,璀璨一如天際最明亮的星芒。
「不是白髮蒼蒼,也不是一輩子。」他深幽的瞳眸綻出醉人的神采。
「那是多久呢?」她呢哺般輕問。
「是永遠!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他以溫柔得讓人落淚的聲音對她許諾,他對她的愛,早已不是時間足以衡量的。
她早已是他的一切,是他不小心遺落的另一個半圓,而他的任務便是尋回失落的另一半。既是他的另一半,自然是珍愛到永恆了,又何來時間長短的疑問呢?
「現在,你可以乖乖地過來讓我抱你嗎?這兒有點冷呢!」他渴望地再度朝她伸出手。
「你會冷嗎?」哦!上天,她好愛他,她怎麼會傻得以為失去他而自己仍然可以獨活呢?他是她的全部。
「不,我是怕你冷。」他的話再度惹出她的淚意。
「你知道嗎?你是一團火,以源源不絕的熱力融化我心中的寒冰,再以溫暖包覆我,為我擋去寒冷。」她揩去眼角的淚水,試著朝他微笑,「而我,則是不由自主地靠近,直到無法自拔地愛上那團火為止。」
厲重炎嘴角的笑僵凝了,眼角逐漸轉紅。她愛他,她現在可是在說她愛他!
「終其一生,我將霸住這團火不放。」她哭著投人他的懷抱,「你怎麼會以為有了你在身邊,我還會怕冷呢?」
沒有人會在火焰的懷抱中畏懼寒冷的!
她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