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解 一

郭 解 一

朔風正急,天空飄著鵝毛般的白雪,寒冷凍住了黃河兩岸,只有中間還滾著洶湧的濁浪。

因為冰佔據了河床,使河變得窄了,然而冰擋不住奔騰的黃河,黃河的水是永不止歇的,只是那股急流奔得更急了。

一個年輕人在河岸上徘徊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條船,興沖沖地過去了,答覆卻是失望的。

在這種天氣,就是最精嫻的水手,也不敢渡過那奔湍的黃河,何況這年青人的衣著很寒酸,也出不起讓人賣命的代價,不過這船家還算客氣的,不像他以前所問的那個人,橫眉豎眼,對他的詢問連理都不理一聲。

打量了一下,才慢吞吞地道:「哥兒,在這種天氣,誰也無法渡過黃河的,你還是等兩天吧!」

年輕人苦著臉道:「老丈,我實在是有急事,是必須在五天內趕到淄城,因為我表兄在淄城郡守府當差,給我謀了個差使,要我年前一定趕到,否則這位置就補別人了。」

老船夫同情地嘆了口氣道:「這也是沒辦法呀,哥兒,你既然要謀職,就該早一點動身才是,黃河岸的天氣,你就是不知道,也該聽人說過,尤其是在冬天,只要一下雪,封個十天半月是經常的事,誰也料不準的!你表兄既在外當差的,想必能知道你因雪阻路,會原諒你的!」

年輕人長吁道:「表兄可以諒解我,郡守可未必能同情我,何況這份差事鑽營的人很多,我是秋天就接到通知,正要動身,那知家慈染病,家裡只有我一個人,總不能撇下她老人家不管,好容易等她的病好了一點……唉……」

老船夫也陪他同情地嘆了口氣,然後道:「哥兒,我實愛莫能助,但看老天爺是否能幫忙吧,只要雪一止,冰化了一點,流水較緩,老漢拼著命也一定送你過去,在這種天,實在是沒辦法,那明明是送死!」

雖然是個空虛的承諾,但畢竟有了個希望,年輕人千恩萬謝地告別欲行,老船夫又叫住他道:「哥兒,你住在那裡?告訴我一聲,等天氣轉好,我就去通知你。」

年輕人躊躇了一下才道:「怎敢勞動老丈你,還是我來找老丈吧,反正我每天都會到河邊上來看看的。」

老船夫道:「那可不成,老漢也不能一直守在河邊上,你來了也未必准找得著,還是我找你方便些。」

年輕人紅了臉道:「實不相瞞,我因為替家母治病,把預備的盤纏都用光了,住不起店也沒有個准宿處,大部分是蜷曲在人家的廊檐或馬棚中。」

老船夫一怔道:「這怎麼可以呢?鐵人也受不了啊!」

年輕人苦笑一下道:「不瞞老丈說,我自幼習過一點武功,身子還結實,因此倒不怎麼怕冷。」

老船夫打量他一下單薄的衣衫,雖然在寒風中倒還沒有冷態,才點點頭道:「倒真是看不出,老漢看你的穿著,還以為你是個念書的。」

年輕人道:「也讀過幾年書,卻都沒什麼成就,就是這文武兩途害了我,如果早學個手藝,又何至衣食不周呢。」

老船夫笑笑道:「話不能這麼說,現在正是人才出頭的時候,只要有機會,總會出人頭地的。」

年輕人苦笑一聲道:「由布衣一登為卿相的例子固多,但也要看時運,我雖然讀書學劍但文無安邦之才,武非定國之選,此去淄城,縱然能得到那份差使,也不過是當一名差役而已,飛黃騰達是不再妄想了。」

老船夫沉吟著,年輕人又道:「老丈,你放心,我雖然是住不起宿店,但渡河之資一定不會少你的,我還有幾錢銀子,就是為了要支付必要的花費,才不捨得亂用。」

老船夫笑道:「哥兒!你多心了,老漢答應送你過河,也不是貪圖你的渡資,完全是幫你的忙,否則在這種天氣,你拿著金子也很難找得到人送你過河,老漢是想你身子雖然結實,但在這種寒冬之時,露宿究竟不是事,這樣吧,晚上你就宿在老漢的船上,這裡倒還可以避避風,而且還有條棉被御禦寒,總比你露宿強。」

年輕人道:「那老丈自己睡在那兒呢?」

老船夫笑道:「老漢無家無室,全付家當就在這條船上,只是在城裡還有個相熟的戶頭,今夜本想到她那裡去的,卻又不放心這條船,船是偷不走的,但船上還有點衣物柴米,天寒地凍窮人多,叫人摸了去未免有點捨不得,現在剛好讓你有地方安頓,老漢也有了人幫我看船。」

年輕人道:「老丈這麼信任我嗎?」

老船夫笑道:「老漢沒什麼長處,就是看人不會錯,你哥兒不是那種人,否則你身懷武功,腰中藏著兵器,如果為非作歹的話,又何至如此潦倒呢,老漢說得不錯吧?」

年輕人下意識地摸摸腰間,道:「老丈的眼光真厲害。」

老船夫一笑道:「老漢在這黃河渡混了一輩子,見過的人也多了,多少總有點見識,哥兒!你身邊是口劍吧?」

年輕人解開衣襟,取出一柄劍道:「是的!請老丈過目一下,這口劍是先人所傳。」

老船夫拿了過來,很在行的抽出劍鋒,但見一片寒芒,忍不住臉現驚色道:「這還是口寶劍,雖非名刃,價值也在百金之上,哥兒,你有這口寶劍,為什麼不賣呢?」

年輕人苦笑道:「我知道它價值非凡,但這是先人所遺,我說什麼也不能賣了它!」

老船夫肅然地接道:「對!劍士就在乎一身品格,劍是武士的第二個生命,寧可餓死,也不能賣掉的。」

年輕人望了他一眼道:「老丈也是劍道前輩了。」

老船夫一笑道:「你看我像嗎?」

年輕人道:「看起來雖然不像,但老丈能一眼看出我腰藏兵器,必然是個大行家,請問老丈高姓大名?」

老船夫一笑道:「老漢叫羅鍋,這是個劍手的名字嗎?」

年輕人怔了一怔,隨即道:「老丈莫非是佝僂劍客羅東揚,那就失敬了,先父在世時,常道及老丈盛名……」

老船夫也不禁微微一怔道:「老漢已多年不履江湖了,有了這條船,連劍都拋棄了,令尊倒還記得。」

年輕人深致一禮道:「小侄白秋君,先父諱雄起,祖籍代郡,想來前輩也有所聞。」

羅東揚神情又是一怔道:「你是白雄起的孩子?」

白秋君一揖道:「是的!先父任俠鄉里,結果卻不容於肉食者而無善終,遺命小侄不得再以遊俠為生……」

羅東揚嘆道:「是的!遊俠是不可為,急人之急,自己卻一無所獲,而且還落得仇家滿天下,無處可容身,所以老漢才棄劍而隱,弄條船過日子,倒也輕鬆,不過遊俠也得要看命,像郭翁伯一樣是遊俠,而名動公卿。」

白秋君問道:「郭翁伯是誰?」

羅東揚道:「軹城郭解,你沒聽過這名字?」

白秋君道:「沒有!小侄稟先父遺訓,對江湖上的事不再過問,因此也不太注意這些人了,軹城不就是這兒嗎?」

羅東揚笑道:「不錯!郭解雖一介布衣,卻名動齊國,尤其是在這裡,他的勢力比郡官還大!」

白秋君道:「遊俠應以義而揚名。」

羅東揚道:「郭解本人還不知道,我也沒見過他,但軹城是他的天下是不錯的,他的門人子弟,遍及全城,囂張跋扈的不得了,人們見了他們都遠遠地躲開了。」

白秋君道:「這不成了魚肉鄉里的強梁惡霸了?」

羅東揚哼了一聲道:「但他以遊俠自命,人家也以遊俠目之,我覺得遊俠被人如此的看法就乾脆不幹了,所以易名為羅鍋,算是對佝僂劍客的一個交代。」

白秋君看看他的腰身很直,不禁笑道:「前輩以佝僂劍客名聞於世,可是前輩的腰並不彎呀。」

羅東揚笑道:「我的腰是不彎,但我的劍法卻很絕,大部份的招式都是彎著腰施展的,佝僂劍之名也因此而來,因此我易名羅鍋,也算是對往日的一點紀念,人家也問我,我的腰一點都不羅鍋,為什麼要叫羅鍋呢,我也只好笑笑,如果亮出昔日的名號,麻煩就大了。」

白秋君道:「難道還會有人來找前輩較量嗎?」

羅東揚道:「郭解的弟子門人都是好勇喜斗之徒,連郭解都只能算我的後輩,他們還會不扳倒我一逞威風嗎?」

白秋君道:「郭解的技擊功夫如何?」

羅東揚笑問道:「你還想找他較量一下?」

白秋君道:「小侄絕無此意,只是隨便問問。」

羅東揚道:「不曉得,他的弟子並不高明,但他本人卻可能不錯,在他未成名前,曾經夜入一家大豪的家中,手刃十七人,其中有十個都是頗負盛名的武師……」

白秋君哦了一聲道:「為什麼?」

羅東揚道:「因為那大豪強劫了一個婦人迫為姬妾,那人恰好是郭解的鄰人,也恰好郭解學藝歸來,就來了那一手。」

白秋君道:「這麼說來,他還有點俠氣。」

羅東揚道:「安知他不是藉此揚名呢,自從那一次之後,郭解的名字才傳揚開,造成他不可一世的氣焰……」

白秋君付之默然,羅東揚笑道:「不談他了,走!我請你喝一杯去,難得遇見故人之子,我應該盡一地主之誼。」

白秋君道:「應該是小侄請老伯才對。」

羅東揚笑道:「算了!如果你的境遇好,我也不跟你爭,現在還是讓我做個東道吧,走,上艷陽樓去。」

白秋君道:「那太奢貴了吧。」

羅東揚笑道:「就是因為貴,我才要去,因為我知道你的脾氣,跟令尊差不多,很可能會搶著付帳,到一個你付不起的地方去,少了些麻煩,你放心好了,我糟老頭子孑然一身,無兒無女,船上的收益還不錯,因為我比別人勤快些,可是我賺來的銀子不花,將來又留給誰去?」

知道他是昔年名動四海的武林前輩,白秋君也不再客氣了,羅東揚把船系好,在船板下取了幾塊銀子,就跟他一起上岸走了,白秋君道:「前輩的船上沒人看守了。」

羅東揚道:「你放心好了,佝僂劍客除了名,羅鍋老頭子在黃河兩岸上還有點臭名,我為了爭生意,也打過幾次狠架,空手把十幾個精壯小夥子都扔下了黃河,沒人敢動我的船,先前我那樣說,只是怕你不好意思住在我船上。」

說著看看他的劍道:「到軹城去最好是不帶兵器,但你這柄劍很名貴,又是令尊所遺,萬一留在船上給人偷去了,我可賠不起,還是帶著吧。」

白秋君道:「沒關係,小侄藏在衣襟裡面,不露出來就行了,而且,小侄也不會跟人家動手打架的。」

羅東揚笑笑道:「是呀!要打架還輪不到你,由我老頭子出手就夠了,在軹城中,我也算是黃河一霸。」

兩人循路來到城裡,恰好是華燈初上,艷陽樓是軹城第一大酒館,生意很熱鬧。進了酒樓,但覺得一股暖氣撲面,比外面溫暖多了,店伙連忙上來招呼,把他們帶到一個潔凈的雅座上,可見羅東揚在這兒是常客。

店伙等他們坐定后,立刻陪笑道:「羅老爺子,是不是要去把窈娘叫來,她正好在樓上休息。」

羅東揚道:「不了!今天我有個老朋友的孩子來看我,在個晚輩面前,我可得正經些。」

店伙含笑去了,羅東揚道:「窈娘就是我相熟的戶頭。」

白秋君道:「老伯儘管盡興好了,不必因小侄而掃興。」

羅東揚笑道:「不能要她來,否則會把你給嚇壞了,這些風塵女子,舉動都很隨便,何況她此刻有生意,又何必短了她的財路呢,這婦人對我很實心,結識多年,一文銀都沒要我的,讓她去賺幾銀吧。」

白秋君也笑道:「老伯還有這麼一個紛紅知己。」

羅東揚大笑道:「逢場作戲而已,我已經一大把年紀了,難道還真會如此荒唐不成,你知道我們練功的最忌的就是一個色字,儘管我常在她那兒歇,可都是各睡各的。」

白秋君道:「那也不盡然,武道戒在縱慾,不禁夫婦之倫,但能節制,無礙於所成,何況老伯已揚棄武事……」

羅東揚笑道:「那也是少年人的事,我已經六十多了,比她大了四十歲,就算娶了她,又有多少日子,何必耽誤了她的青春呢,賢侄如果有意思……」

白秋君不等他說完就急急搖手道:「老伯!這可使不得!」

羅東揚哦了一聲道:「為什麼?莫非你嫌她出身不高,她淪落風塵是不得已,外表雖然放浪,那隻為了職業,但她為人很有俠氣,心地善良,也能急人之急,有一次她拿出所有的私蓄,資助一個貧病無依的老婆子……」

白秋君道:「不是為這個。」

羅東揚道:「那是嫌她不貞?這一點我可以保證,她至今猶是處子之身,她賣笑陪酒,卻守身如玉,還有她也知書識字,能歌能舞,她很有志氣,一定要嫁個正正經經的君子,我敬重她的就是這一點。」

白秋君道:「老伯看中的人還會錯嗎,小侄不是為此。」

羅東揚笑道:「我明白,你一定是為她與我的關係,那你可是誤會了。我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一般,雖然我常歇在她的房中,那是為了幫助她推託那些紈褲子弟糾纏,也正因為我不沾染她,她才讓我住下來,否則憑我這個糟老頭子,憑什麼得到她的青睞呢?在軹城,也會有人說她是我的人,但我不接她出去,讓她繼續在風塵中飄零,就是為了她日後便於嫁人的,這種名份可作不得數,何況我們根本是有名無實,你難道還信不過我老頭子。」

白秋君道:「老伯的為人,先父一直很欽佩,說老伯一諾千金,言出無虛,小侄怎會信不過。」

羅東揚道:「正因為我不輕易許諾,才想到了你,我答應過她,一定為她找一個良好的歸宿,才向你推薦。賢侄,我們今日初會,我對你相知不深,卻相信你的父親,我認為白雄起的兒子一定不會錯,換了別人,我還不多這個事呢,你說你究竟有什麼困難的。」

白秋君嘆道:「小侄衣食尚且不周,何暇他顧?」

羅東揚笑道:「原來是為了這個,那你就不必操心吧,老頭子還有幾十兩金子,可以資助你們成家……」

白秋君道:「那怎能要老伯的錢。」

羅東揚一瞪眼道:「我的錢絕對清白,那都是我在船上掙下來的,你放心,我做佝僂劍客時都不偷不盜,難道做了船夫后還會取不義之財嗎?」

白秋君道:「老伯言重了,小侄只是說……」

他提不出一個正當的理由,只得直說了,道:「老伯既與先父莫逆,當知寒家祖訓是一介不輕取的!」

羅東揚笑道:「這還像句話,可是我是你的父執輩,長者賜,不敢辭,這個總該懂吧。

我照料故人之子,是我的本份,你也可以受之無愧,再者,這是我為自己義女出嫁的嫁妝,你更沒有道理拒絕。」

白秋君無奈何地道:「小侄家徒四壁……」

羅東揚笑道:「你是怕她不能吃苦,這個你放心,我保證她能井臼親操,絕不會皺一下眉頭,而且我老頭子這一輩子飄零也厭了,你們成家后,我就跟你們去住,將來也好有個人收我的屍,假如她不能克盡婦道,我會負責的。」

白秋君道:「小侄到淄城去,差使還不一定能混到手,就算能成功,也不足以贍家。」

羅東揚道:「那個差使不必去了,差役是豪門的走狗,不是你白雄起的兒子所應做的,你遵照父命,不事遊俠,這是對的,但要你以家傳的武學去替豪門做打手,做看門狗,不怕辱沒了你父親的英名嗎?」

白秋君低下了頭,羅東揚道:「先前我不知道你是白雄起的兒子,倒也罷了,現在知道了,說什麼也不會要你去干那種事,我相信這不會是你父親的遺命吧。」

白秋君低頭道:「小侄身無一技之長,此乃不得已。」

羅東揚道:「窈娘雖淪落風塵,猶能潔身自好,不失其名,你幹了那份工作,則連劍士的品行都失去了,有了我那點積蓄回去買幾畝田,耕作足以養身,你還是讀書,將來好求個發展,實在不行,用我那條船,南來北往,做點生意也是求生之道,說什麼也比你去當差役強多了。」

白秋君無以為詞,只得道:「老伯,這不能我們說行就行了吧,至少還得人家同意才行呀。」

羅東揚笑道:「這還像話,我老頭子雖然看中了你,窈娘卻未必看得中你,假如她不願意,締婚之事免談,但我資助你讀書的事還是照行不誤,說什麼我也不能讓故人之子淪落為奴,來丟我們劍客的臉。」

說著,正好店伙送來了酒菜,羅東揚道:「把窈娘叫來。」

店伙陪笑道:「老爺子,等一下吧,因為您這兒說不要她來,她剛轉到西樓去了。」

羅東揚道:「管她轉到那兒,我要叫她來。」

店伙壓低了聲音道:「老爺子,西樓是孫公子在宴客。」

羅東揚道:「是那一個孫公子?」

店伙笑道:「軹城中又有幾個孫公子,是郭伯翁郭爺的外甥,孫大為孫公子,所以你老請稍待一下。」

羅東揚有點火道:「你去告訴窈娘一聲,就說我叫她下來,她如果不願意,那就算了,如果她願意,你就叫她別顧忌什麼孫大為,有我老頭子一切替地頂著。」

店伙唯唯答應著去了,白秋君卻道:「老伯,等一下也沒關係,您何必為這種事發火,實在不值得。」

羅東揚瞪他一眼道:「小夥子,我看你的誠意就不夠,否則你就不該說這種話,要知道窈娘很可能是你的老婆!」

白秋君遇上這麼一位前輩也真叫沒辦法,只得陪笑道:「先父曾說老伯古道熱腸,性急如火,倒是一點不錯,那位姑娘還沒有來,也沒有允准,您像成了定局似的。」

羅東揚被他這樣一說才笑了起來,遂又嘆道:「秋君,窈娘如果陪別人我倒無所謂,但一聽她在應酬這些王八羔子,老頭子就有氣,他們簡直是遊俠中的敗類,現在一般人心目中的游伙,都加上了市井兩字,那等於是把遊俠看成了市井無賴莠民,孫大為如果不乖乖地讓窈娘下來,我老頭子就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

白秋君一笑道:「老伯是老驥伏櫪,雄心未已。」

羅東揚濃眉一揚道:「不錯!沒有一個遊俠是真正甘心永遠埋沒的,我有多年沒摸劍,這股雄心倒是消沉了下去,可是今天摸了一下你的劍,不知怎的,那顆心又動了起來,這種心情也許你不會明白。」

白秋君庄容道:「小侄很明白,先父說過了,劍是一個劍手的生命,是須臾不可分離,所以小侄雖困頓若此,也不肯售去這一柄鐵劍,老伯雖然沒了寶劍,卻沒有棄掉劍手的生命,所以一觸及劍身,雄心就復活了。」

羅東揚哈哈大笑,道:「說得對!說得對!秋君,你真不愧是白雄起的兒子,也不愧為遊俠的後人。」

正說之間,樓上下來一個錦裝的麗人,像一朵花似的飄到桌前,嫣然一笑道:「老爺子呀,今兒怎麼這樣高興?」

羅東揚大笑道:「窈娘,你果然沒使我失望,擺脫那班傢伙下來了,來!坐到這兒來,仔細看看這小夥子,他是我一個故人的孩子,你瞧他怎麼樣?」

窈娘坐到羅東揚的右手下,與白秋君正面相對,一雙美目在白秋君臉上掃了幾掃,看得白秋君渾身不自在,訕然地舉起酒杯道:「小弟白秋君,敬大姐一杯。」

窈娘倩然一笑道:「不敢當,白公子,應該是妾身敬公子才對,公子與羅老爺子是什麼淵源?」

羅東揚道:「他的父親是老頭子的道義之交,見過幾次面,卻有多年沒通音信了,這次不期而遇故人之子,實在很難得。」

窈娘笑道:「這麼說來,老爺子以前是沒見過白公子了?」

羅東揚道:「沒見過,而且根本不認識他,不過窈娘,像我們這種人無須深交,一見面就可以知道是否為性情中人,若是這小子不值一文,我就不會叫你來相見了。」

窈娘一笑道:「老爺子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說你們以前不認識還可以原諒,若是認識的話,老爺子就該打了。」

羅東揚道:「這是怎麼說呢?」

窈娘道:「我與白公子雖是初會,卻是第二次見面了。」

羅東揚道:「怎麼,你們以前見過?」

窈娘笑道:「是我見過他,他沒見過我,還記得前天晚上,我回家時,就碰見這位公子躲在我的門樓下避風,我見他雖然落魄,卻是英氣內蘊,回去更衣后,連忙出來請他進去歇歇,那知他已經走了,我還惆悵了老半天。」

羅東揚哈哈大笑,道:「原來你慧眼識英雄,早就相准了,這倒很好,免得我老頭子為你們撮合了。」

窈娘白了他一眼道:「老爺子,你說到那兒去了,我是見到白公子人品不俗,德行高深才想表示一點敬意。」

羅東揚道:「才見了一面,你又怎知他的品德如何呢?」

窈娘笑道:「我住的那個地方是一幢孤樓,那天我匆忙出去應酬,連門都沒有關,白公子在門樓下避風,卻沒有進去一步,這就是志行高潔,而且回來后,只有一個小丫頭陪著,白公子想是知道樓中別無他人,為避男女之嫌,冒著大雪而離去了,這都是值得欽敬的地方呀。」

羅東揚大笑道:「對!對!秋君,我說窈娘不是庸俗脂粉。現在你該相信了吧,她知人之明,尤勝我這雙老眼。」

窈娘道:「老爺子,你還好意思說呢,我只是一見之下,又沒有任何關係,才不便冒昧追出去,他是你的世交晚輩,你竟然看他在這兒潦倒挨餓受凍,還算什麼老伯?」

羅東揚笑道:「罵得好,幸虧我以前也不知道是他,否則不叫你把我的鬍子扯掉才怪,老實告訴你說吧,秋君的先人就是代郡的白雄起!」

窈娘一怔道:「旋風兒白大俠?」

羅東揚笑道:「不錯!看來你對江湖上事都很清楚。」

窈娘肅容道:「我雖是女流之身,但對那些濟危扶困的英雄豪傑,一向十分崇敬的,白大俠可說是一代完人,他一生任俠,結果自己卻死於豪門之手,令人痛惜。」

羅東揚道:「雄起一生任俠,卻無善終,所以遺命後人不得再從事任俠之舉,因此這小子雖然傳了他老子的本事,卻沒有繼承他老子的英名。」

窈娘道:「這也是對的,俠以武犯禁,雖說以絕世之身手,快意恩仇,揚名江湖,但總不是個了局,何況俠者抱不平,所濟者不過一二人而已,如若以此濟世之才,從事安邦定國之偉業,不是更有意義嗎?設若其志不申,也該等待機會,效專諸之刺王僚,預讓之刺襄子以及像我們齊國勇士聶政刺韓傀,殺一獨夫而益天下,這才不負一個俠義,比目下這個郭解強多了。」

羅東揚大笑道:「高論!高論!窈娘,我沒想到你還有這一番見識,可是這小子沒出息,他準備到淄城去當差役。」

窈娘道:「這是行不得的,公役無非是替豪門催納賦稅,專事欺壓貧苦的老百姓,公子雖不至如此,卻也會因此而磨去了壯志,這絕不是公子的出路!」

白秋君紅了臉道:「大姐的指摘極是,小弟也是只是為了生計所迫,實出無奈,藉此糊口而已。」

窈娘道:「宦如虎吏如狼,公子若潔身自愛,將為同儕所不容,獲怨小人;如同流而介污,則辱及先人,公子如不棄交淺而言深,妾身尚有數金積蓄,公子持將回去,若不以俠士為志,下帷攻讀,另謀出頭之日如何?」

羅東揚一笑道:「老漢也跟他說過了,而且準備作成你們小兩口兒,把我老頭子的一點積蓄拿回去,也是要他好好讀書,就是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

窈娘看了白秋君一眼,道:「那妾身可不敢當,路柳牆花,怎敢污了公子的名節,老爺子有這份心,我可以到公子那邊去為他做個奴婢,幫助他成業……」

羅東揚大笑道:「這是什麼話,窈娘,你是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我老頭子收你為義女,由我作主促成你們,誰都不必推辭了,來,你們敬我一杯!」

他說話是不容人拒絕的,自己先拿起杯子來,窈娘看看白秋君,見他也舉杯了,才靦然舉杯,瞼上卻掩不住喜色,三個人才幹了一杯,身旁忽然有人笑道:「好呀!羅老頭既收了乾女兒,又招了個乾女婿,這可是天下第一大喜事,我們大家都該恭賀一杯!」

不知何時,他們的桌子旁邊,已站出了一堆腰跨長劍的勁裝年輕人,說話的一個尤其顯得態度輕浮。

窈娘臉色微變,盈盈起立道:「孫公子,你怎麼下來了?」

敢情這人就是孫大為,羅東揚一瞪眼道:「姓孫的!回到你自己的位子去,老頭子的事不要你湊熱鬧。」

孫大為哈哈一笑道:「羅老頭,別以為你是黃河一霸,孫爺就怕了你,因為我舅父一再告誡,不要我跟你一般見識,才由得你在河邊稱雄,否則早就揍扁你了,但舅父畫定你的地盤在河邊上,到了城裡,就由不得你發橫了。」

羅東揚濃眉一豎道:「你待怎地?」

孫大為笑道:「不怎麼樣,你包下了窈娘,孫爺不好意思跟你爭風吃醋,你自己玩膩了把窈娘往個窮小子身邊塞,孫爺就得管管了,窈娘是咱們軹城的一朵花,至少也得讓咱們樂一樂才輪得到外人。」

羅東揚一拍桌子,憤然起立罵道:「混帳,你是什麼東西,仗著郭解的勢力橫行城中,老頭子懶得管你,你居然不長眼睛,惹到老頭子頭上來了。」

他還沒發作,那批年輕人已突然出手,五六支長劍比住了羅東揚,將他左右圍住了,羅東揚微微一怔,沒想到他們說動就動,雖有一身本事,然而赤手空拳,在劍尖的威脅下,一點也無法施展,只有乾瞪眼的份。

孫大為哈哈大笑道:「窈娘!來!陪我喝一杯,你放心,孫爺不會把你娶回家的,只要我先拔個頭籌,陪我睡一夜,明天隨你去跟誰。」

窈娘忍住了氣,含笑道:「孫公子,你這是何必呢?城裡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多得很,你又何苦要我這殘破之身?」

孫大為哈哈大笑道:「窈娘,羅老頭兒包了你幾年,大爺卻知道得很清楚,沒沾過你。

滿城佳麗,就是你一塊完璧,羅老兒護花有心,我們也不便殺風景,可是你要嫁人了,可沒有這麼容易,你在軹城撈了幾年,贏足了我們的銀子,至少得有個交代。」

窈娘臉色一變道:「孫公子,妾身市笑鬻色,贏得的是可憐錢,可也不欠誰不該誰,有什麼可交代的。」

孫大為冷笑道:「那有這麼容易,你豐衣足食受我們供養了幾年,還撈了一筆,拍拍身子就走,把一塊完璧去挑個窮小子坐享,傳出去,人家不笑我們軹城人都是傻瓜。」

窈娘正色道:「妾身賣笑不賣身是早就說過的。」

孫大為笑道:「幹了這一行就沒那個講究,羅老兒收你做乾女兒,孫爺收你做乾妹子,陪我睡一夜,明天也重重的賞你一筆陪嫁銀子便了。」

說完又對白秋君道:「小子,你也來喝一杯,咱們攀攀親,孫爺只不過破個瓜而已,對你一點都沒損失,而且我的賞賜絕不比羅老兒少,你是人財兩得。」

說著把白秋君面前的酒杯倒滿了,自己也倒滿了,舉杯道:「來!喝了這一杯,就算定局,我就帶人走,明天你到我家裡來領人兼領銀子。」

白秋君淡淡地道:「令舅郭翁伯義名滿天下,閣下這種行為,不是替郭大俠丟臉嗎?」

孫大為笑道:「所以我才要你喝這杯酒,表示你的同意了,兩廂情願,也可以說是一項義舉。」

白秋君憤然道:「義字這樣解釋的嗎?」

孫大為笑道:「窈娘不過是個娼妓而已,我花了大筆銀子,助成她從良,這不是義行是什麼?」

白秋君道:「那閣下就不該作那種荒唐的要求。」

孫大為笑道:「拔她一個頭籌,證明軹城人不是傻瓜,千金遣嫁,表示軹城人不是小氣鬼,連一個市笑的娼妓都照顧得很周到,這才是俠義本色!」

白秋君冷冷地道:「留下你的銀子去向別人市恩吧,白某雖窮,還沒有無恥到賣妻子的程度。」

孫大為沉聲道:「小子,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白秋君拿起杯子,往地下一潑,算是答覆。

孫大為臉上變色,旁邊有人勸道:「孫兄,你把人帶走好了,何必跟他窮嚕囌,到了明天叫他來領人就是了。」

孫大為的臉上泛起怒色,冷笑道:「不行,我非要叫他喝下這杯酒,讓他表示自己願意的。」

說完又倒了一杯,沉聲道:「你喝是不喝?」

白秋君冷冷地道:「士可殺而不可辱,閣下最好多考慮一下,換了你處在我的地位,你會喝這杯酒嗎?」

孫大為笑道:「不可能,因為沒有人會拿劍架在我的脖子上,叫我作這個選擇,因此我也無此經驗。」

話才說完,忽覺眼前寒光一閃,白秋君的劍已出鞘,比他的咽喉,冷冷地道:「現在有人拿劍架在你的脖子上了,我要你也作個選擇,是跪下來向羅老爺子道歉,還是挨我這一劍呢?」

孫大為沒想到他出劍如此之快,連忙退了一步,可是白秋君將手一伸,仍然逼住他,羅東揚大叫道:「秋君,叫他跪下來,向窈娘磕頭道歉,否則就宰了他!」

白秋君道:「不!窈娘既操此業,是應該受辱的,除非她嫁了我之後,規規矩矩地做人我絕不讓她受半點侮辱,可是老伯不同,您不應該受這種侮辱。」

窈娘臉色微變,白秋君道:「窈娘,你別多心,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但我行事必須講道理,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你幹了這一行,就不能期望人家尊敬,我期望你於未來,只要你做成了我的妻子,我就不顧一切地保護你,但現在,我只能保證你不受人欺凌。」

窈娘低下頭道:「是!妾身不忘公子的訓示。」

白秋君回過臉道:「跪下,拿起那杯酒向羅老伯陪罪。」

孫大為終於一笑道:「陪罪就陪罪,小子,你小心點,今天只要你出得了艷陽樓的門,就算你有本事。」

說著端起酒,作勢欲跪,忽而一揚手,將酒潑向白秋君的臉上,白秋君用手一護臉,孫大為趁機拔劍,向白秋君橫砍過去,白秋君好在應變迅速,臉上被酒迷住了眼,心知有變,連忙往後一仰身,長劍跟著揮出。

孫大為恰好撲了上來,劍鋒掠喉而過,才叫了一聲,身子已倒向一邊,喉間血如泉涌。

羅東揚趁著大家駭然疏神之際,大喝一聲,身子拔了起來,那些少年遊俠兒發現他脫出圍困,忙仗劍追上去。

羅東揚一滾而去,撈起孫大為手中的劍,虎吼一聲,身形屈下,長劍橫掃,此老棄劍多年,武藝卻沒有擱下,一劍在手,又恢復了當年叱吒江湖的雄風,但聽得錚錚聲響,那群少年劍士被他震得紛紛後退。

白秋君要上前幫忙,羅東揚叫道:「別管我,你去保護窈娘,讓他們嘗嘗我佝僂劍法的厲害。」

人的名一如樹的影子,眾人一聽佝樓劍法四字,從他的身法上很快就想到了他是什麼人物-

人驚呼道:「是佝僂劍客羅東揚!」

羅東揚傲然道:「不錯!老夫成名之日,郭解還是個黃口小兒,老夫袖手江湖,郭解卻跋扈稱雄,這還不說,他的外甥當然也是仗著他的勢力,如此妄為,老夫殺了他,你們去告訴郭解,叫他來找老夫好了。」

白秋君連忙道:「不!老伯!人是小侄殺的。」

羅東揚冷笑道:「不管是誰殺的,郭解會放過我們任何一人嗎?你乖乖的等著好了,郭解要找人報仇,也一定是找老夫,沖著你這小子,他還不屑動手呢。」

這時一個年輕人向前道:「羅前輩,您是有名的大劍客,我們自然不是您的對手,郭爺這兩天不在家,您留個落腳的地點,等郭爺回來自然會來找您的。」

羅東揚大笑道:「老夫難道還怕他不成,告訴他,老夫就在黃河邊上的船里,叫他隨時來找我好了。」

眾人一言不發,抬起孫大為的屍體悄然地走了。

窈娘蒼白了臉道:「真沒想到會鬧出人命,老爺子,咱們快走吧,讓地方上知道那就麻煩了。」

羅東揚大笑道:「這個你放心,被殺的是郭解的外甥,如果要驚動官府,他就不能再混了,來!咱們別壞了酒興,繼續喝兩杯,然後你們小兩口兒就回家去成親……」

白秋君忙道:「那怎麼行,我們自然是一起到船上去。」

羅東揚笑道:「我那隻船太小,住不了三個人,你們儘管走好了,郭解要來,也一定是公開來找我,你到時看熱鬧好了,可不用你幫手,老頭子雖然老了,還不相信會輸給他一個後生小輩。」

白秋君知道多說也沒有用,羅東揚不要他去,但他也不能不去,不如在城裡住下,先找郭解作一了斷,因此他拉了窈娘一下,兩人又陪著羅東揚吃喝起來,好像根本沒發生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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