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 諸 一

專 諸 一

楚國的名將伍子胥避難來到吳國,他的胸中滿含著悲憤,因為他們伍家在楚國世代為將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是那昏庸的楚平王竟聽信了佞臣的讒言,畏忌伍氏一族的軍權太大,將有篡位之舉,秘密地擒殺了他的父親、他的兄長,還行文全國,捕殺這伍氏門中的漏網的人員伍員(子胥)

伍子胥仗著他天賦的神勇,夜闖五關,連斬六將,終於逃出了羅網,幸得在最後夜渡昭關時,由於心中的悲憤,境遇的險惡,以及情緒的煩躁,竟在一夜之間,把他那烏黑而修美的長髯煎熬成了灰白色。

一個人會蒼老的,黑的鬍鬚也會變白的,但一夜之間,使得一個魁偉的壯年人變成灰須的龍鍾老者,這是沒有人相信的,連伍子胥自己也不相信,所以他冒著被擒殺的危險,拖著疲累的步伐,雜在人群中,手按著劍,準備在入城時作最後一度掙扎時,守城的士卒居然放過了他。

起初他還以為是在作夢,他伍子胥是楚國的名人,家世顯赫,三十及壯而拜將,幾乎無人不識,也就因為這一點自尊的驕傲,使他不願接受家將的懇諫而易容出亡。

他伍子胥是楚國的上將軍,上將軍是個不折不扣的貴族,寧願死也不願作有辱於尊嚴的事。

所以他雖然經過一夜的鏖戰,馳騁數百里,勇闖五關,疲憊得不能再戰時,仍然想維持他上將軍的尊嚴。

來到昭關前,平王已經將他的形貌通告全國,他也看見了在關門貼著的告示,一方懸挂的竹簡上歷歷分明,刻著:「逃犯伍員,長身美髯,殺無赦。」

這些字像劍一般地刺著他的心,世代忠良換得的只有這些,連他上將軍的職銜都剝奪了變成了「逃犯」兩字!

他也記得在逃離楚都時,面對著包圍他的軍馬,曾經傲然地切齒數出平王的不仁不義,發誓必殺平王,滅楚以雪此仇,然後沖開重重的包圍,殺出一條血路而出亡。

這些英雄的事迹使他的大名震撼天下,然而在此刻,他卻有一種屈辱的悲哀,昭關的守卒居然也不認得他了。

他清楚地記得在關前,手持長戈的兵士叫入城的百姓排成一長列,一個個地檢視,就是為了要捉拿他。

他不懼一死,夜闖數關的豪跡還沒有來得及傳到此地,所以門禁還沒有十分森嚴,他希望能接近一點,在絕望中爭取希望,再衝過這一關,所以他才屈辱地雜在人群中慢慢移動,一直到關門前,他的手按著劍,胸中的熱血沸騰著,準備接受最後一次的衝殺了,他知道得很清楚經過一夜的血戰後,勇斬數將,屠人近百,他的劍鋒已鈍,身心皆疲,實在沒有能力再作一次血戰了,他只是為著自己尊嚴,不願就擄而想死在鋒鏑之下而已。

所以輪到他受檢時,他的腳步走得很慢,雖然瞪大了眼睛,卻已布滿了血絲,而他的腳步也實在提不起來了,那知守城的兵士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喝道:「老頭子快點過去,別礙著人家的路。」

伍子胥怔住了,三十多歲的壯年不算老,蓋世的伍子胥更不會老,怎麼被人叫做老頭子呢?

可是排在他後面等著進城的人們卻不耐煩了,連擠帶推地把他送過了昭關,出了昭關后他坐在河邊歇足,掬水止渴時,才發現了自己的老態,他的鬍子白了。

英雄是不許白頭的,這一剎那間,他幾乎想拔劍自刎,但立刻又止住了這個念頭,為什麼他會在一夜之間蒼老了呢?莫非是天意助他逃過這一劫,而要他留此有用之身來創造一番轟動的事業嗎?

「我不能死,家恨不允許我死,英雄烈士該死在疆場上,而不是這沒沒無聞的河邊,該死在敵人的劍下,而不是用自己的手來結束生命,我要活下去,為未來而活下去。」

就這樣地來到了吳國,吳與楚接壤而得天險之利,不怕列強的侵略,有魚米之豐而不虞匱乏,是一個培養復仇種子最好的地方,他以為在這兒會得到重用的。

但是他失望了,在這兒,居然沒有人相信他是伍員,是力闖五關,手刃六將的楚國名將,自然也沒有得到他所期望的器重,一切都是為了他的鬍子,沒有人相信他會在一夜之間,有這麼大的改變,失望之後,繼之以消沉。

他乾脆放棄了吳員的本名,吹簫市上,以吳市吹簫人自居,但是他的心是激進的,所以他佯狂使酒,動不動就要跟人打架拚命,使得市人都目他為怪人,遠遠地躲著他。

這一天他又煩了,在酒樓上飲得半醺,取出他那支隨身攜帶的竹簫,旁若無人地吹奏起來,他的簫也是激蕩的,充滿了金戈鐵馬殺伐的銳氣,使聽的人都皺起了眉頭。

可是,今天他卻自己皺起了眉頭,因為他的簫音老是被一陣柔和的琴音蓋了下去,那聲音是柔柔的,像一個美人的手在撫著他,使他激憤的殺氣始終提不起來。

伍子胥忍不住擱下了簫,把酒保找來問道:「誰在撫琴?」

酒保們都怕了這位大怪人,雖然他每次的賞賜很豐厚,也經常使性子揍人,但被問了不敢不答,囁嚅地道:「是東樓的燕娘,她不但是吳國的名琴手,也是吳國的第一美人,是吳市最紅的名伎。」

伍子胥當的一聲,擲出了一塊金箔道:「管她是什麼,把這個拿去給她,叫她立刻停止彈奏!」

酒保看著金子,露出了貪婪的眼色,但立刻又被失望所掩蓋了,囁囁地道:「在平時是可以的,但今天小人卻不敢,因為今天是專諸在召宴燕娘奏琴……」

伍子胥哼了一聲道:「專諸又怎樣?」

酒保苦笑道:「專諸是名劍客,他會殺人的。」

伍子胥怒道:「他會殺人,我就不會殺人嗎?去告訴他們,立刻停止奏琴,否則我把他們一起殺了。」

酒保還想開口,但伍子胥目中射出的怒光,使他噤然住了口,何況他看見了伍子胥的腰間也懸著劍,連忙拿起金子,縮著脖子走了,片刻后,隔樓的琴音停止了,伍子胥的臉上才浮起笑意,喝了一大杯酒,取起洞簫,正準備吹奏時,忽然眼前青光一閃,那支簫斷成兩截了。

伍子胥很沉穩地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抬起頭,才看見一個面目清秀的年輕人,剛將劍歸鞘。

這個年輕人的身手是可佩的,他能來到自己身邊,拔劍斷簫,還劍入鞘,毫無聲息,足證他在劍術上的造詣很深,但伍子胥卻很沉穩地道:「想必閣下就是專諸了。」

專諸傲然一笑道:「不錯,聽說你為了燕娘的琴音亂了你吹簫,才叫人去阻止的,現在你的簫已不能吹了,該讓我回去聽燕娘繼續撫琴了吧。」

說完轉身就走,伍子胥也站了起來,漠然地跟在他身後,見他將要轉往東樓時,才淺淺地道:「等一下,找個清靜無人的地方,我們還有點事要解決。」

專諸一笑道:「你可是要我賠你的竹簫,那可辦不到,很多人都討厭你的簫聲,我也不想再聽到它。」

伍子胥傲然道:「吹簫倒是小事,我想教訓你一個劍手應有的氣度,那就是不該輕易拔劍,在對方沒有出劍之前,不要用劍去削任何東西,除非是對方的人頭,像你剛才只削斷了我的簫,那是十分危險的,很可能因此一著之誤,就會失去你的首級,因為我也是個佩劍的人。」

專諸哈哈大笑道:「我在成為劍手之前,早已熟記這些誡條了,但這是用來對付劍手的呀。」

伍子胥哈哈地道:「你以為我不是劍手嗎?」

專諸鄙夷地道:「不是每一個佩了劍的人,都可以成為劍手的,劍手的身份也不是佩了劍就得到的。」

伍子胥道:「那要怎麼樣才能成為劍手呢?」

專諸笑道:「要懂得用劍,要有警覺性,我在你身旁拔出了劍,你居然毫無知覺,可是你還差得遠呢?」

伍子胥哈哈大笑道:「原來只是這些條件,那是你自己太差了,你說的修為只是一個庸俗的劍手資格,充其量只能做一個刺客的低級劍手,而劍道的最高境界是萬人敵……」

專諸神色微動了道:「怎麼樣才能算是萬人敵呢?願聞其詳。」

伍子胥微微一笑道:「告訴你也沒有用,因為這一半靠天賦,一半靠培養,兩者不可缺少,而培養之道尤難,你必須出生在一個貴族之家,從小就培養起氣勢雄壯的胸襟,就算你具有天賦,現在開始也太遲了。」

專諸哼了一聲道:「我學劍近二十年,倒是初聽此論。」

伍手胥笑道:「你聽不到的,因為教你劍法的人就是一個庸材,你生活的環境,也只能成為一個庸材。」

專諸冷笑道:「那麼,你自認是個萬人敵的劍手了?」

伍子胥道:「我自問能敵萬人,卻不認為是劍手,因為劍道高到敵萬人的境界就不是劍手了。」

專諸臉現怒色道:「我本來不想跟你一般見識的,因為殺了你這狂夫並不英雄,但聽你這一說,我倒想領教一下。」

伍子胥也一笑道:「我也不想拿你一試劍鋒的,但到了吳地后,我連個拔劍的對象都找不到,手腳都僵了,勉強用你作為對象來活動一下筋骨,我們找個僻靜的地方。」

專諸怒道:「到大街上去,我要當眾教訓你。」

伍子胥夷然一笑道:「那我就沒興趣,真正懂得使劍的人,絕不會做這種幼稚無聊的事。

我的劍乃以申志,非為博名,我不屑成為一個在市井逞能的匹夫。」

專諸臉上一紅,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了教訓,但他不得不承認這教訓是對的,這個看起來衰邁的老人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威嚴,而這種威嚴卻是別人所沒有的。

頓了一頓他才道:「你,到後院去,那邊沒人。」

伍子胥道:「這些人不會跟去看熱鬧嗎?」

專諸傲然道:「諒他們不敢,當我說沒人,就是除了我們兩個人外,不會有第三個活人。

除非你把死人也算在內了,我想沒人會拚著命去看熱鬧的,何況拚了命也看不到什麼了。」

他的目光炯炯,語逼四座,果然那些酒客與酒保們都俯下了頭噤聲無語,沒一個敢有所表示的。

伍子胥滿意了,一笑道:「那就走吧。」

兩個人來到後院果然寂靜無人,伍子胥拔出了劍,專諸又是一怔道:「你這柄劍殺過不少人吧?」

伍子胥一笑道:「你怎麼知道的?」

「我看見上面有不少碧色斑痕,那是殺人後血跡不及擦拭而淤積的,這證明你一定用它殺過很多人。」

伍子胥笑道:「你很有眼光,說得也很對,我已經磨礪過很多次了,否則這劍上會看不見本來的顏色。」

專諸一怔道:「你在哪裡殺這麼多人的?」

伍子胥道:「當然是在戰場,別的地方允許你殺這麼多人嗎?萬人敵的劍法,必須在疆場上練成的,在那個地方,你必須一劍殺死一個人或很多人,否則就沒有機會活著離開了,那個時候沒有人會同情你,不是殺人就是被殺,而唯有殺人才是活下去的方法。」

專諸似乎不懂這一些,拔出劍道:「請賜教。」

伍子胥笑道:「這一套不適用的,劍一出鞘就定生死,不必求教,也沒有候教,劍在手中就準備殺人。」

專諸被他激怒了,挺劍直刺,伍子胥卻只是運劍招架,接連幾十招交接,都沒有回攻一手,專諸被刺激得失去了常態,奮力一劍削去,由於勢子太猛,伍子胥防備稍疏,被他攻了進來,伍子胥在閃身躲避時,一個疏神,手背上挨了一劍,受傷不重,卻已將劍丟掉了。

專諸臉上這才露出了得意笑道:「我終於擊敗你了。」

伍子胥淡淡地冷冷一笑道:「不錯,現在你可以殺死我了。」

專諸搖了搖頭笑道:「不,我只想擊敗你就夠了,不過我覺得很奇怪,你的劍術造詣很深,為什麼只守不攻呢?」

伍子胥冷笑道:「萬人敵的劍法中沒有守招,發必攻敵,你自命為高手,怎麼說出這種話來?」

專諸一怔道:「我連攻了你幾十手,你都沒回一招。」

伍子胥一笑道:「為什麼不看看你身上再說。」

專諸俯頭一看,臉色大變,原來他的衣衫上遍布劍痕,橫一道豎一道,自胸至腹,交相錯列,痕迹分明,每一道劍痕都是在致命的部位。

伍子胥笑道:「這就是萬人敵的劍法,當你攻我一招時,我早已先攻出一劍了,你一共攻出六十七手,我也回了六十七劍,不過我很幸運,在我以前所遭遇的大戰中,沒有多少像你這樣的好手,否則我最多只能殺死六十七個,而必死於第六十八人之手,你第六十八次攻得很勁厲,證明你在劍術上確是下過一番苦功的。」

專諸長嘆一聲,當的一聲,折斷了自己的長劍,丟在地下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用劍了。」

伍子胥輕笑一聲道:「匹夫的氣度,不是征戰之才,在戰場上不怕失敗,那怕身被重創仍然要裹傷再戰,直到倒下去,起不來為止,而且兵可敗,志不可撓,這才是力敵萬人、心雄萬丈的將才胸懷,你實在很差。」

專諸默然無語,俯頭走出去,但走了幾步,忽又回頭問道:「你第一劍就可以殺死我,用了六十七劍,你有六十七次殺死我的機會,為什麼你不下手呢?」

伍子胥傲然道:「除了在疆場對壘,我是不殺人的,因為我逞的不是匹夫之勇,我要的不是市井俠名。」

專諸又嘆了一聲,俯頭默然而去。

伍子胥也惆悵了一陣,才用舌舐去手背上的血跡,拾起長劍,摸娑著劍葉自嘆道:「我伍員也是英雄氣短了,居然跟一個市井遊俠動起手來了,難道我竟這樣無聊了嗎?」

嘆息了一陣,正待走時,忽然隱處現身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錦衣青年,長揖道:「將軍請留步,我們談談。」

伍子胥一怔道:「閣下是……」

青年人道:「在下公子光。」

伍子胥一怔,公子光這三個字使他頗為震驚,他是吳國先主的長子,現任的國君是他的族弟。

吳王樊諸有三個弟弟叫余祭、夷昧、季札。樊諸知道三弟中,季札最賢,有意傳繼大位所以生前未立太子,故而他的長子光始終是公子的身份,樊諸死後,按兄終弟及的例子,傳位余祭,余祭死後,又傳位夷昧,等到夷昧死後,本該傳季札,可是季札胸懷淡泊,避不肯就位,吳臣乃立夷昧之子僚為王,原為世子的公子光反而不得繼統了。

因此,伍子胥見到公子光后,反而有點不知所之,倒是公子光很客氣地道:「將軍神勇天下聞名,唯來到敝國后,因形貌改變,無人得識,乃使將軍困頓,吹簫市上。」

伍子胥一嘆道:「去國之臣,命當如此。」

公子光笑了笑道:「將軍言重了,將軍雖自揚其名,但實在難以使人相信,今天要不是見將軍神威,小王仍是無法相信將軍就是勇闖五關,連斬六將的伍員。」

伍子胥撫著灰白的鬍鬚長嘆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把鬍子雖然幫助我過了昭關,但也毀了我。」

公子光道:「將軍不必自傷,玉在璞中而不掩其華,總會有脫-而出的日子,將軍沒有忘記離楚時所發的豪語吧?」

伍子胥憤然地道:「忘不了的,伍員有生之日,定必復父兄之仇,而後刃平王之首,其奈天不假我……」

公子光一笑道:「將軍既有此心,光必當努力,國君對楚頗有意,惜未得其人而已,光必將為軍引見推介。」

伍子胥喜極長揖道:「伍員如得復父兄之仇而刃豎子之首,當銜環結草以報公子之盛德也。」

公子光笑著拖了他的衣服就走。

伍子胥在公子光府邸中,將息了兩天,整肅了儀容,也備就了一大篇攻楚的計劃,去晉見吳王僚時,所得的後果卻是十分沮喪的,吳王僚收下了他的計劃,只說慢慢研究,卻沒有進一步的表示,也沒有重用他的意思。

伍子胥怏快地隨公子光回了府中,公子光倒酒為他解悶,屏退左右,才懇切地道:「今天國君對將軍的計劃倒是頗為動心,但最後又冷淡下來,卻是我的進言,我說將軍只是藉此以泄私仇,能有所得,於吳卻無所益……」

伍子胥愕然道:「公子既有此疑,為什麼又要代伍員引見呢?這不是拿伍員來開玩笑的嗎?」

公子光誠懇地道:「將軍請少安毋躁,我有我的用意,先王傳弟不及子,乃依國室之裔例,光無所怨,可是季叔避不就位,大統應歸屬於光才對,然諸臣媚諂夷叔,擁立了從弟僚登基這使我頗為不平。」

這是他們的家事,伍子胥不便為言,公子光又道:「何況僚胸無大志,又為小人所包圍縱或有取楚之心,必不會升重將軍,大事必不可為,將軍一定要滅楚復仇,光一身任之,但必須先助我取得大權。」

伍子胥默然道:「那公子為什麼不早說明,要我獻出節略呢?那是我精心所籌思的策略呀。」

公子光道:「將軍之策略極具價值,所以君國才留下了,雖不借重將軍,卻必依策而行之。」

伍子胥道:「策略中虛實只有我才知道如何運用。」

公子光一笑道:「是的,我知道,但僚王可不會這麼想,他得到這策略后,不久必有行動,但不會成功的。」

「那就不該糟塌了我的計劃。」

「不會的,將來將軍還可以運用,這是我的絕僚之計,正好藉此削弱他的勢力以圖之,目前吳國的大軍都掌在他兩個弟弟公子蓋余,燭庸的手中,他得到將軍的策略后,一定會選上兩弟伐楚,後防空虛,一舉而殺之,我就可以取得大權,那時一定借重將軍。」

伍子胥不禁苦笑了,公子光說得很客氣,道是借重,實際上只是利用而已,但公子光不失為一個有見地的人物,還能看出人才而加以利用,而吳王僚,卻十足是個傖夫,心雄於天才薄如紙,他的霸業註定會失敗,今天廷見時他就有這個感覺,吳王僚跟楚平王是一類的人物,雖居君位而無君才,安份守己,或能自保小康,如果再心謀不軌,連僅有的一點基業都保不住了,今天也見過了吳王僚的兩個弟弟,公子蓋余和公子燭庸。

也是兩個標準的不學無術的濁物,風雲際會,使他們坐擁重權,但絕非干城廟堂之選,靠這兩個人能滅楚嗎?楚平王雖然昏庸,王叔屈原卻是個能臣,以周公自許,才調也不在周公之下,靠這些人是成不了事的!

以人才而言,公子光實在比他們強多了,自己的復仇大計,只好寄在公子光手上了,因此伍子胥沉吟片刻道:「公子知遇之恩,伍員唯肝腦塗地以報。」

這等於是個允諾,公子光大喜過望,可是伍子胥接下去道:「但一切都要等公子取得大權之後,伍員才有效力之處,目前伍員只有仍以吹簫之身,閒遊市上。」

公子光頗為失望地道:「將軍,取代之計,仰仗頗多。」

伍子胥一笑道:「公子,並非伍員推託,目前伍員絕無可用之處,而且伍員留在公子身邊,只有對公子不利。」

公子光一怔道:「這個倒要請教。」

伍子胥笑道:「公子不利於僚王之心,他想必也有所風聞,如果公子常跟伍員接近,吳王安能無疑。」

公子光頓了一頓,似乎為這個理由所動,但又不肯承認,伍子胥又道:「即使蓋余、燭庸率兵遠出,有取僚王之機,但取之非易,勢必將取刺殺一途。」

公子光又接道:「正是,所以才要借重大將軍,吳王僚帳下頗多技擊之士,除非有將軍這樣的人材……」

伍子胥道:「公子錯了,如果伍員仍以吳市吹簫人身份留居公子之側,此舉或有可能,現吳國朝野莫不知員,還會有希望嗎?世人見毒蛇莫不爭相撲殺,以其有毒牙能傷人身,伍員之與公子,正如毒牙之蛇,不特與事無補,且將加害於公子,為公子謀,伍員當遠離為上策。」

公子光熟思良久才道:「將軍深謀遠慮,實乃謀國之良臣,然不得將軍,將何以取僚。」

伍子胥笑了笑,道:「刺僚僅一人之業,流血五步之事耳,臣舉一人以薦,市上遊俠專諸,可當此任。」

公子光道:「他比將軍差多了。」

伍子胥道:「不然,前日之斗,公子當已目睹,非其技不如員,乃其有輕敵之心耳,最後一擊,雷霆萬鈞,伍員雖竭全力猶不足以當之,足見其神勇在伍員之上,或其技仍有瑕疵伍員可以擊技之道授之。」

公子光避席長揖道:「將軍如肯造就,大事可成矣。」

伍子胥笑道:「不過專諸乃市井遊俠,性情耿介,富貴不足以動之,尚須善為之謀,用士之道在收其心,公子以國士視之,專諸定必以死士報公子矣。」

公子光動容道:「願將軍教之。」

伍子胥含笑定下了收服專諸的計劃,兩人又密談了很久,才秘密地告辭而去,依然逍遙市上。

專諸自從那天受挫吹簫狂人之後,心情十分蕭索,劍是不再舞弄了,連最知己的琴伎燕娘的香閨也不再去了,終日悶悶不樂,關在家中飲酒以消愁。

這一天黃昏時,伍子胥登門造訪,專諸對這位擊敗自己的劍手,倒是頗為尊敬,連忙迎了進來,伍子胥見牆上掛著空的劍鞘,乃微笑道:「閣下真的不使劍了?」

專諸長嘆一聲道:「朋友,聽市上傳說,你是楚國伍員,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

伍子胥苦笑道:「伍員乃楚國之臣,身負家恨,乃至淪落市上吹簫,有什麼可驕傲的,又何必要冒充呢?」

專諸神色稍振道:「原來你真是伍大夫,那我心裡還好過一點,至少我不是折在無名之輩手下,大夫亡楚一戰,手刃百餘人,過五關斬六將,天下聞名,專諸何敢言敵。」

伍子胥嘆道:「老弟,別再叫那些難堪稱呼,家已毀,父兄之仇未復,員僅以身免,仇楚之心,如骨鯁在喉,芒刺在背,大夫,上將軍,都是楚國封的,我聽了都觸心,老弟如果不嫌棄,你我以兄弟相交吧?」

專諸十分激動,離席相拜道:「兄長,小弟高攀了。」

伍子胥將他扶了起來道:「兄弟,你我既成了手足,你敗在兄長手裡,總不能再賭氣了吧。」

說著指了那具空劍鞘,專諸一嘆道:「這是另外一回事,兄弟生不願為第二人,本來或許可以埋首深山,苦練劍法,再找兄長一決,現在自然不能這麼做了。」

伍子胥笑了笑,道:「好,有這樣的志氣,才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你這具空鞘,與我這柄斷簫一樣……」

說著從身上取出削斷了的竹簫懸挂在空鞘之側道:「就讓這兩樣東西,當作我們締交的紀念吧?」

專諸一怔道:「兄長何必如此,兄弟棄劍是技不如人,兄長的簫是被兄弟削斷的與技藝無關。」

伍子胥搖頭道:「不,那天就是你不削斷它,我也準備自己砸了它,我生長在世家,音律之道,自幼習弄,這長簫也自命無雙,所以離楚出亡,什麼都丟下,就是把它帶在身邊,那知在酒樓上竟被一個女子的琴音蓋了下去,兄弟以斷劍之心,自然會了解我斷簫之意了。」

專諸怔了一怔道:「簫與琴是兩件不同的樂器。」

伍子胥道:「但音律之道是殊途而同歸的,在這一方面,我自認永遠也超不過燕娘,乾脆認輸也罷。」

專諸想了笑道:「那也好,兄長反正志不在此。」

伍子胥道:「兄弟難道志僅在劍?」

專諸苦笑道:「除了劍之外,兄弟一無所長。」

伍子胥道:「不然,劍道不在技精,而在藉此創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這一點我對兄弟有絕對的信心,相信你不是池中之物,慢慢地等待機會吧,對了,談起燕娘,我倒想問了,聽說她是吳市第一美人?」

專諸道:「美人是沒有標準的,她雖然美,卻不會是絕色,只是她的職業使她的美容易被人欣賞而已。」

伍子胥笑道:「在兄弟心中,她是最美的吧?」

專諸長嘆一聲道:「我倒不是因為她外形的美而器重她,而是感於她的知己,為了眾生多少達官貴宦,願意量珠以聘,她獨獨鍾情於我,這使我很感激。」

伍子胥大笑道:「這倒難得,風塵中的佳人而能慧眼識英雄,此姝眼光不俗,兄弟為什麼不娶她回來呢?」

專諸苦笑道:「她是自幼賣身的,身價百鎰,就是得頭一回,也非十金不可,我這個窮措大怎麼辦得到呢?說來慚愧,每次召她渡曲談心,那纏頭之資,也是她私蓄里拿出來的,否則我連一親芳澤的能力都沒有。」

伍子胥長嘆道:「英雄多潦倒,才人常不遇,此乃千古同悲,但你們不能長此下去呀。」

專諸臉現靦腆之色道:「她現在收入甚豐,因此,她的家主也不想逼她從良事人,答應她再過五年,就還她自由。」

伍子胥道:「五年,青春易老,美人遲暮。」

專諸肅然道:「好在我們相知在心,我尊敬的是她的人,不是她的姿色,但叫兩心不移實……」

伍子胥一嘆道:「黃金百鎰,我這個兄長還拿得出。」

專諸連忙道:「不,那怎麼可以要兄長的……」

伍子胥道:「你我乃是手足情盟,怎麼談得到這些,黃金有價情無價,別說我們已經是兄弟,就是素不相識,我也願意成全你們這一雙英雄兒女,稍補人間缺憾,只可惜的是我們論交太遲,坐失良機。」

專諸一震道:「兄長,這話怎麼說?」

伍子胥道:「公子光慕燕娘琴藝,已經用千金為聘,接到府邸里去了,候門一入深似海呀。」

專諸如受重擊,當的一聲,墮碎了手中的酒爵,伍子胥道:「兄弟,你真的愛燕娘如此深嗎?」

專諸凄然一笑道:「我愛她有什麼用呢,既無能力娶她,娶了也沒有能力養活她,倒不如讓她嫁到豪門去過好日子了,她雖然出身風塵,卻是從小嬌生慣養長大的,叫她跟我布衣裙釵,井臼操作,我也於心不忍,何況她最心愛的就是琴,嫁了我之後,終日操勞,也必未有撫琴的興趣,君子愛人以德,我覺得這倒是她很好的歸宿。」

伍子胥一嘆道:「兄弟,你這樣就太對不起她了,她既然能在千百冠蓋中,獨獨看中你這個窮劍手,可見她是個烈強的女子,怎能安於富貴,屈於豪勢呢?公子光以暴力將她贖走她如不甘屈服,唯有一死而已。」

專諸的臉色變了,良久才道:「公子光如果真逼死了她,少不得要為她償命,我誓必要殺此賊而後自戕。」

伍子胥道:「你們兩人都死也於事無補。」

專諸焦燥道:「有什麼辦法呢,燕娘如果肯願意為我一死,我也唯有一死相報,反之,如果她能安於所適,我就祝福她有個最好的歸宿,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伍子胥道:「這是你們遊俠的作風,我無以置評,但以我的主意,似乎還有更好的路可走。」

專諸忙問道:「兄長有何良策?」

伍子胥接道:「潛進公子府邸去,把她劫出來,避居他鄉,找個清靜的地方,湖山終老豈不更好?」

專諸道:「談何容易,公子光手下甲士近千,我一個人或許還能逞險一拚,但要帶著她逃走是不可能的。」

伍子胥笑道:「帶人逃走是你的事,阻止追兵由我來負責如何?我在楚國千軍萬馬都能夠殺出來……」

專諸道:「那不是要連累兄長了嗎?」

伍子胥笑道:「我反正是一個人,逃到吳國是避居,逃到別處也是避居,有什麼差別呢?

倒是兄弟,你家中尚有老母細弱,似乎該安排一下。」

專諸又不禁怔住,伍子胥由身邊取出一個布包,道:「這裡面是五十鎰黃金,你先留下作安家之用,我們蒙面前去劫美,相信不會被人發覺的,等逃離吳國后住定下來,再設法悄悄前來接走高堂團聚吧。」

專諸想了一下,鄭重地一拜道:「多謝兄長了。」

伍子胥笑道:「你又來了,這是冒險賣命的事,你只要事後不埋怨我這個兄長給你出了歪主意就成了,事關機密,我先去安排一下,兄弟則把老母安頓好,我們定於二鼓在公子府外會面,兄弟!這一去也許幾年都見不到高堂,你們母子必然有許多話要說,我不再耽誤你了。」

說著告辭欲出,忽又道:「你的劍恐怕不能空鞘了。」

專諸望望空鞘遙跟道:「不!我既已立誓不用劍,就必須遵守,這是一個劍手的尊嚴。」

伍子胥皺眉道:「那怎麼行呢?我可以替你擋追兵,卻也要你自己也能自衛一下,總不能赤手空刃……」

專諸道:「兄長放心好了,長劍已斷不能再用,我還有一雙短刃,是先人所遺,利可斷金,我用這對短刃,威力不下長劍,而且也不算違誓。」

伍子胥這才滿意了道:「好吧!這可不是開玩笑,你要保護兩個人的安全呢,萬不能有錯失。」

專諸傲然一笑道:「兄弟假如使用短刃,恐怕還不見得輸給兄長,因為短刃可以脫手擲出,殺人較長劍尤利。」

伍子胥笑著走了。天交二鼓時分,專諸穿了一身黑色的勁裝,在伍子胥府邸的東牆外會合了伍子胥,他還帶了兩個黑布的頭罩,要分一個給伍子胥,他卻拒絕了,道:「我不怕人認出來,也沒人知道你我有交情,不會從我身上想到你,我以本來面目出現尤為方便,對付追兵時,我在楚國的惡名,說不定還有阻嚇的作用。」

專諸想想也對,遂不再堅持,他自己蒙上了黑布,二人越牆而入,府中戒備很鬆弛,他們的行動很方便,找了一陣,終於在一棟高樓上,看見了公子光正在據案獨飲,面對著一個麗人,滿臉戚容,手撫桐琴,發出哀音。

伍子胥道:「那是燕娘嗎?」

專諸點點頭,伍子胥道:「你上去吧,最好能劫持公子光作為人質,然後奪馬而逃,我在府下阻擋別的衛士。」

專諸點頭答應了,雙足一點,如夜鳥般地飄上樓欄,落地無聲,然後手中雙刃一分,破簾而入。

燕娘一聲驚呼,公子光卻是十分地沉著,按劍起立喝問道:「什麼人,居然敢如此大膽私闖爵邸!」

專諸急於要劫持他作為人質,沉聲不理,挺身進擊,公子光本人的技擊功夫頗佳,揮劍劈開了,同時也招呼門外三名執劍的衛士上前合攻,專諸矯捷得如一隻燕子,手揮短劍,上下翻飛,迎戰住三名衛士。

但是那三個人十分悍勇,技擊功夫更是精湛,專諸接連幾手狠攻殺不退他們,一時性起怒吼一聲,神威突發,寒光急閃,有兩個人的劍被他擊脫了手,一人的劍被他攔腰削斷,一腿橫掃,將三個人都踢翻出去。

跟著滾身而前,兩下交錯,將公子光的長劍盪開,一刃抵在他的胸前沉聲道:「放下劍聽我的吩咐!」

公子光十分沉穩,且也沒有放下劍,只是含笑道:「壯士如果是專諸,就請以本來面目相見!」

專諸心中大驚,不知怎麼會被人看出身份的,只有硬起頭皮,喝道:「我不是專諸,是要你的命的人。」

此言一出連座上的燕娘都駭然色變,怒喝一聲,手腕從琴下取出一支短刃飛撲上來,刺向專諸。

專諸怔住,不知道燕娘怎麼會拚命來行刺自己而護衛公子光的,他當然不能對燕娘還擊,眼睜睜地看她刺過來,倒是公子光手起一劍,將燕娘的短刃格開了笑道:「燕娘,恐怕他真的是專諸,否則不會讓你出手而不還擊的。」

燕娘的匕首被擊落,可是她的大眼睛中還流露出焦急之狀,急聲道:「專諸!假如真的是你,還不快放下兵器,謝謝公子救命之德與成全之恩。」

專諸也怔住了,伍子胥掀簾而進,搖著手笑道:「兄弟!放下兵器吧,這兒都是自己的人。」

專諸的短刃離開公子光的胸口,但仍然以懷疑的眼光看著眾人,燕娘卻上前揭開專諸頭上的蒙面布,認清是他本人,才喜形於色,投入他的懷抱道:「專諸!果然是你,可把我給嚇壞了,我以為又是蓋余派來的刺客呢。」

伍子胥一怔道:「你說什麼?公子蓋余派人來行刺嗎?」

公子光微微一笑道:「是的,不久之前剛鬧過一場虛驚,因為我把來人當作專壯士,未加防備,差一點著了他的暗算,幸好燕娘認出來人不像專壯士,及時提出警告,結果只受了一點輕傷,把刺客給殺死了。」

伍子胥道:「為什麼不留下活口呢?」

公子光笑道:「何必呢,留下活口也沒有用,蓋余不會承認的,何況我漏了口風,把他當作了專壯士,這消息傳了出去,反而得不償失了。」

伍子胥點點頭道:「這也好,不過公子終於見識到專諸兄弟的身手了吧,假如他真是刺客,公子可就危險了,公子府中技藝最精的三位侍衛,也當不住他一擊,微臣推薦的人絕不會錯的,此一試實在多餘。」

公子光笑道:「我對子胥將軍的話絕對相信,但這次測試是燕娘堅持的,我是不便拒絕的。」

伍子胥哦了一聲道:「哦!這是為了什麼呢?」

燕娘傲然地笑道:「因為我了解專諸,雖然有伍將軍的推薦,他寧願靠著自己的本事以求的。」

伍子胥點頭大笑道:「這話對!我們究竟是碌碌中人,對於遊俠的品操還是不夠了解。」

專諸卻愕然道:「兄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伍子胥笑道:「兄弟!事情是這樣的……不!還是由燕娘告訴你吧,否則你會以為我們心機太重。」

專諸轉向燕娘,她珠淚承捷地道:「一切都怪我,昨天公子蓋余到我那兒,強行納聘,要我做他的侍姬,我一口回絕了,說是已許身於你,他惱羞成怒之下,說先要殺了你,然後再來逼我答應,我沒想到一時失口,既為你惹來災禍,又難保自身清白,唯有一死了之,就在我要自裁的時候,公子光救了我,還答應成全我們,把我接到府中。」

公子光笑道:「燕娘恐怕對我還是不相信,她來此之後,一柄短刃時刻不離身,假如我要欺騙她就會挨上一刀的。」

燕娘道:「薄命女子,怎敢不利貴人,這柄刀是我自保清白的,如果公子與蓋餘一樣存心,我只好自求一死而已。」

公子光笑道:「現在你可以放心了,專諸已經來了,我對你的承諾也達成了,蓋余那邊由我出面承當,諒他也不好意思跟我再爭,只是吳國你們不能再住了,蓋余那個傢伙是蠻不講理的,他可能會再找你麻煩。」

說著轉身到了後面,沒多久就取了一包金塊出來,道:「壯士,我很抱歉,因為有了蓋余的那件事,我才想藉此將壯士接到舍間來小住的,但蓋余這個混球,居然會派人來行刺,你們住在這兒也不見得安全了,還是離去吧,這些許微儀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千萬要收下。」

專諸想了一下道:「我們走後,公子會安全嗎?」

公子光笑道:「蓋余是不會死心的,但沒有關係,明天我會到國君那兒去說一聲,他就不敢再胡鬧了。」

專諸道:「蓋余是國君的胞弟,遠近親疏,他會支持公子嗎?」

公子光笑道:「為別的事,國君一定幫他的弟弟,但如果為爭燕娘,則國君一定會幫助我壓下蓋余。」

專諸問道:「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伍子胥笑道:「兄弟!這其中的道理很玄妙,你不會懂的,公子光是先王樊諸的正嗣,又是一代人傑,國君對他早有猜忌之心,但聽說他為了爭燕娘與蓋余交惡,卻會非常高興地壓制蓋余,因為他知道公子光耽於女色,就不會有壯志了,大凡烈士暮年,才會借酒色以自娛。」

專諸頓了一頓道:「那我們一走,不是對公子不利嗎?」

公子光笑道:「沒關係,我把消息壓幾天,等二位走遠了,我再多買幾個歌伎回來,徵逐酒色,日子一久,大家都會忘記燕娘的這同事了!」

專諸又想了一下道:「公子將燕娘接到府中……」

公子光連忙道:「壯士別誤會,我不是個好色之徒,只是聽見將軍說起壯士是個豪傑,而又聽人說燕娘與壯士已有鴛盟,才藉此以成全二位而已。」

專諸微微一笑道:「公子!專諸雖是一介武夫,卻也讀過幾天書,公子對我們成全之德專諸十分感激,但伍兄先來訂交,又設計將我誘來府中作一番測試!大概不僅是為要成全我們吧。」

這番話說得公子光與伍子胥的臉上都為之一紅,伍子胥沉吟片刻道:「不錯!公子確有想藉重之處,那是我推薦的,因為這件事只有兄弟能做。」

專諸想想又問道:「是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嗎?」

伍子胥道:「自然可以!刺殺吳王僚,助公子取得君位。」

公子光道:「我倒不一定非取得君位不可,季札叔是我最尊敬的人,也是名正言順該繼統之人,如果是季札當位,我一定衷心服臣,但季札避而不就,我覺得我該是儲君的正選,因為我是先王的宗嗣。」

專諸道:「這些事草民不加過問,我只是想知道刺殺僚王之後,公子必可取得君位嗎?」

公子光道:「那要等待時機,我相信有可能的。」

專諸道:「伍員兄長的劍術高於我,何以非我不可呢?」

公子光一嘆道:「伍將軍的名望太重了,如他留在我身邊,僚王是立生戒心,先對我下手了。」

伍子胥道:「這也不一定如此,專諸兄弟的名望並不弱於我,但就刺客這一道來講,他的成就優於我,因為我天生非其選,除了在戰場上,我提不起殺機,何況我志不在此,我的材具是等公子接權之後,幫助他伐滅楚國。」

專諸笑道:「這個理由才是真能使我信服,專諸有自知之明,我的才具只能作一個刺客而已。」

伍子胥道:「但你是個最優秀的刺客,像刺殺王僚的任務,只有你才能達成,這也是我向公子引進你的理由。」

專諸一笑道:「公子認為專諸能勝任嗎?」

公子光道:「絕對信任,所以才有那些安排,請將軍與壯士訂交,是表示我對壯士的器重,不遜於將軍,將壯士的家事安排好,秘密接壯士來此,是表示我與壯士共安危,因為到皇宮去刺殺王僚是不可能的,動手的地方,應是我的府中才是,壯士一擊不中,我也跟著完了。」

專諸這才肅然一拜道:「專諸願供驅策。」

公子光愕然道:「壯士答應了?」

專諸道:「草長一秋,人生一世,都是很短促,我之所以選劍士這個行業,就是想以有限之生,作驚天動地的一舉,公子給了我這個機會,該感謝的是專諸。」

伍子胥大笑道:「我知道兄弟會答應,所以我不避奸詐之名,以權術將你騙到府中,就知道兄弟會諒解的,因為我了解兄弟是干這件任務最適合的人。」

專諸笑了笑,道:「其實兄長明說了,我也會答應的。」

公子光道:「不然!這不僅是一個人的生死,還會有很多人受牽連,光有求於壯士,自當禍福與共,壯士家有老母,卻不能因而受累,只有用這個方法,將壯士請來,可免令堂之累,因為令堂將壯士來此的原故泄之左右鄰人,可以擺脫壯士與我的關係,即或事敗也不會受累了。」

伍子胥笑道:「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兄弟那一天發憤斷劍,這就無法借重了,我想用這個方法使兄弟重新執劍,磨練技藝,以為黃庭一擊。」

專諸笑道:「那小弟的表現一定使兄長很失望了。」

伍子胥大笑道:「不!看了兄弟的一對短刃,我更放心了,本來我與公子計議,還準備用一段時間,跟兄弟切磋一下劍藝的,現在覺得這都不必了,兄弟憑一對短刃,居然能擊退府中的三名高手,比愚兄強多了。」

於是三個人相與大笑,加上燕娘的嫣然淺笑,在一片的笑聲中,揭開了一項英雄事業的序幕。

重新置酒歡宴時,公子光用眼色將燕娘遣退,燕娘告辭下去時,臉上有著興奮的羞容,專諸也沒有在意,因為在英雄的聚會時,他心中充滿了豪情,已忘卻了兒女私情。

但論談之際,公子光與伍子胥二人總是不時地交換著神秘的笑意,使他感到很不解,幾度想出口問訊,總是被公子光以話題岔開了,專諸覺得很納悶,不知道他們究竟在玩什麼花樣,但他隱隱感覺到事情是與自己有關的。

過了一會兒,遂聽得屋外一陣環佩交響,卻是四個麗人擁著一個盛裝的美女進來,把那個美女推在專諸身邊坐下,才一一含笑向專諸道喜退走了。

專諸莫名其妙,見那美女低著頭,高梳雲髻,鼻子里聞著幽幽的香氣,不禁怔然道:

「公子!這是做什麼?」

公子光笑道:「為酬壯士相助之德,光無以為報,荊人有弱妹,貌若天人,願以事君子的……」

專諸連忙搖手道:「這如何使得,專諸乃一介草民,怎可匹貴人,何況公子知道專諸與燕娘已有嚙臂之盟。」

公子光笑道:「光之妻妹不亞於燕娘。」

專諸急了道:「那是另外一回事。」

伍子胥笑道:「兄弟!如果你拒絕了,可能會後悔一輩子,這件事已經商得燕娘的同意如果你不答應,就永遠也得不到燕娘了,今宵就是吉日良辰,我與公子都安排妥當,先敬我們三杯謝媒酒,然後就送你們入洞房吧。」

專諸急得臉色都變了,公子光笑道:「算了吧,專壯士是信實君子,玩笑不能開得太大。

壯士不妨揭開面紗,自然就知道這門婚姻,絕對是稱心如意的了。」

專諸究竟不是笨人,從他們的神色中,約略已知大概,乃將身旁女子的面紗揭開,果然是燕娘,滿臉不勝嬌羞之態,不禁愕然驚喜道:「燕娘!你怎麼成了公子的……」

公子光道:「這是我們談好的,我把燕娘接來之後,原是想成全壯士的,但因為有了蓋余遣人行刺之事,燕娘怕她隨壯士離去后,蓋余會對我不利,一定要留在我家中為奴,我想這太冒瀆她了,乃通過荊人的同意,將燕娘認為妻妹,乃得名正言順留在府中……」

燕娘盈盈下拜道:「公子待燕娘之盛德,恨不能殺身以報,雖蒙夫人不棄,但燕娘卻不敢接受,仍請以奴待之。」

公子光笑道:「這是什麼話,現在我與專諸是生死以共,禍福相同的夥伴,你這樣客氣豈非使專諸為難嗎?來!藉此一杯酒,祝二位百年好合,永偕百頭。」

說著高舉酒杯,伍子胥道:「事雖求遠而就簡,但禮不可廢,今夕是公子為妹主嫁,伍員作伐,盡此一杯酒以慶二位花月良宵,來!來!大家共飲一杯。」

他把四具銅爵都注滿了,專諸與燕娘十分感激,同時把爵高舉,跪下行禮,公子光笑笑道:「這一禮我受了,以後可不必如此,大家都是自己人,越隨便越好。」

四個人都幹了,公子光扶起一對新人道:「這一座鳳儀樓就撥作二位的新居吧,我感到很抱歉,因為對外尚須掩人耳目,不便公開慶祝,但等事成之後,我再另外撥一塊地方,為二位建造府邸。」

伍子胥笑道:「那是以後的事了,今天我們還是快點告退,免得耽誤了他們的花月良宵呀。」

公子光也哈哈一笑道:「對!我這個做姐夫的可不能老賴在這裡,先行告退了,剛才那幾個姬人是我撥給二位使喚的,有什麼事儘管叫他們好了,明天再來給二位道喜。」

他第一個走了,專諸與燕娘送到門口,伍子胥道:「我也要走了,兄弟!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專諸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伍子胥誠懇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弟!希望你不要誤會是我騙你來的。」

專諸忙道:「兄長說那裡話來,小弟只有感激。」

伍子胥四顧無人,才壓低聲音道:「兄弟你以為公子光此人如何?這是我們兄弟倆的私話,你儘管坦誠地說。」

專諸想想道:「其人仁厚,使人如沐春風。」

伍子胥搖頭道:「不然!他是個極有城府的幹才,老實說一句,我也是被他誆了來的。」

說著把公子光引他晉見吳王僚又加以破壞的情形說了一遍,然後道:「燕娘艷名噪滿吳市,蓋余何以早不見有納嬌之舉,我想這根本是他派人先去唆動的。」

專諸一怔道:「公子光不會如此吧?」

伍子胥道:「不!在我的看法中,一定是他策動的,兄弟!我是在朝廷上打過滾的,這些事我比你看得透。」

專諸道:「他為什麼要如此呢?」

伍子胥道:「藉以示惠,使我們為其所用。」

專諸默然片刻道:「那我也很感激他,這表示他對我們的器重,才怕我們為別人所用,士之生為報知己,就憑他這番知己之情,我也願意為他賣命的。」

伍子胥欣然道:「兄弟這麼想,我就放心了,否則我會勸你夤夜私逃,我之所以留下告訴你這些話,就是想了解你的看法,公子光不會是個仁君,但卻是個雄主,這種人值得我們為他一灑熱血,以後為了避嫌,我不來看你們了,刺僚登極是你的事,等他取得大權后才有我的工作。」

說完他也告辭走了,那些侍姬們重新進來,為他們鋪好床褥,然後又恭敬地行禮退出,掩上了房門。

專諸沉思片刻,才上前拉著燕娘的手笑道:「燕娘!我們終於在一起了,讓我看看你,今夜你好像比以前更美……」

燕娘卻輕輕一皺眉道:「那是由於衣裝的緣故。」

專諸一笑,道:「你錯了,你終日周旋豪門,卻獨獨青眼相加於一個寒士,我又怎會以羅衣取人呢?」

燕娘道:「那郎君為什麼覺得妾身較常日為美呢?」

專諸道:「因為你現在是真正屬於我了,以前我們雖有接近的時候,卻都是可望而不可及,旁邊總要有兩個討厭的人,只有今夜,我們才能私室相對。」

燕娘輕輕一嘆道:「郎君!我倒不這樣想,當我到這兒來的時候,我還期望著相聚的快樂,但聽了伍將軍的一番話,我反而後悔了,我真希望你沒有來。」

「為什麼?我能舍下你嗎?」

燕娘一嘆道:「郎君,你知道我們這一聚花多大的代價?」

專諸笑笑道:「不大!我的一條命而已。」

「我們相聚又有多久呢?」

「在我有生之年,我們是不會分開的。」

燕娘哽咽道:「我知道。可是我還要問,那有多久?」

專諸想想道:「這很難說,那要看時機,也許是三五年,也許僅有三五月,但我若一擊得逞,就是一輩子。」

燕娘凄然道:「那不是我的希望,我要的是白頭相守,再挨個三五年,我就能自由了。」

專諸苦笑道:「燕娘!如果你這樣想,那你就選錯人了,你不該愛上一個劍手的,一個劍手的生命是短促的,像一塊極薄的乾柴,只能作轟轟烈烈的一次燃燒,發出強光發出火、熱,使世人為之震動,然後就化為一堆劫灰。」

燕娘道:「你必須以一個劍手終此生嗎?」

「是的!一個劍手的命運,從開始時就註定了,而且永遠無法改變,除非能拋棄了劍,但棄劍之後,這個人也失去了靈魂,成為一具行屍走肉了。」

燕娘怔了一怔,道:「既然這是郎君的選擇,妾身就不說什麼了,我們上床去吧,不知道將來還有多少日子,但我們必須盡情利用每一個能抓到手的日子。」

她裊裊地走到里房,開始卸裝,脫得只剩一重輕紗隱約地遮著她迷人的胴體,專諸眼中射出了灼人的情焰正想吹熄燭炬,但燕娘卻阻止道:「不!讓它們點著,使你能看得見我,我能看得見你。」

專諸笑笑道:「那也好,我真捨不得看不見你。」

燕娘燕然一坐,對著銅鏡坐下,開始勻朱染黛,著意修飾起來,專諸一直耐心地等著,見她施妝完畢,又開始拿起玉櫛,梳她柔黑的長發,不禁笑道:「人家都是起床后梳樁,你怎麼在就寢前著妝呢?」

燕娘柔媚地笑道:「因為我們與別人不同,我們的日子既是那麼短促,我必須在每一刻你能看見的時間裡,都給你一個最美的印象,那樣在我們分手時,你才有最多的記憶,缺憾是填不滿的,但越少總是越好。」

專諸忽然激動,緊緊地抱著她滾到床上,扯去她身上的輕紗,吻著她如玉的酥胸,如櫻的紅唇,如……

口中喃喃地道:「燕娘!你真是我的好妻子。」

燕娘用手指著胸前的一塊朱紅的斑記道:「郎君,我此身一無可取,唯一可給你的就是這裡。」

那一抹鮮紅在她的玉肌上十分清晰,鮮艷欲滴,專諸不禁心動,在上面吻了一下道:

「這是什麼?」

燕娘肅容道:「守貞砂,是我九歲那年點上的,這些年來,為了保持這點清白,我不知受了多少磨難。」

專諸激動地道:「燕娘,你太傻了,你知道我不重視這些,我要的是你完美的心靈。」

燕娘道:「你不重視我重視,我生而不幸,幼遭孤露操此賤業,在我的心靈上已經沒有尊嚴了,唯有留此清白之身,獻給我自己最心愛的人,今天指給你看了,證明了我的清白,我覺得這一生就有個交代了。」

專諸無限憐惜地將她抱了起來,輕輕地放在榻上,在無限聖潔的情懷中,兩顆心,兩個人密密地結合在一起了。

在公子光府邸中的生活是逍遙的,公子光將他們夫婦待若上賓,供應奢華,雖然會不時來探訪他們,也不多作打擾,溫語片刻就走,讓他們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只是有一點令他們不滿的就是太寂寞了。

除了他們兩夫婦外,就只有四個侍兒,沒有朋友,過的是與世界脫節的生活,專諸倒還好,有時可以偷偷地出去探視一下母親,但公子光不讓燕娘前去,而且專諸看母時,也一定是在夜深的時候,稍語片刻,在天亮前一定要離開,公子光為這件事再三致歉,請求他們忍耐與寬恕,但也無可奈何,因為都城中皇室的耳目密布,公子光不能讓人知道他養著一個技藝精湛的刺客。

專諸的母親受了囑咐,對外揚言他的兒子因為燕娘為豪門所奪,憤而離家不知所終,就這樣悄悄地過了兩年,燕娘生下了一個英俊雄壯的男孩子,滿月之後,就由乳媼帶著送到祖母處撫養了,專諸開始變得不耐煩,幾番問公子光請求一擊,公子光總是推說時間未至。

有一天,專諸實在忍不住了,藉口探母,懷著短刃,悄悄地來到了皇宮,伺機想狙殺吳王,但也忽略了皇宮內的警衛力量,剛越入宮牆,還沒有找到吳王的寢宮,就被發現了,好在他是蒙面的,沒有被人認出身份,憑著一對鋒利短刃,他在數十名劍手的包圍下努力地衝殺突圍,儘管他技藝超群勇不可當,但仍脫不出包圍。

身上已經受了幾處外傷,氣力也竭了,他眼看不免,又怕連累及家人和公子光,正準備用短刃划毀自己的面目,而圖自戕時,忽而警號連作,圍牆外又飛進兩條人影,都是蒙著臉使著長劍,進來后,什麼話都不說,逕直殺向那些侍衛,其中一個劍技尤精,奮力幾劍死了好幾個人,來到他身邊,低聲道:「兄弟!你太莽撞了,還不跟我走,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太冒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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