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臨中土(下)
一陣涼風吹來,白衣少女忽然震了一下,回頭向身後看去,並不見有人追趕,略審山形,又折向叢山奔去!
這是一處亂石叢生,藤葛遍地的深谷,除了山風呼呼作響,悄然並無人聲。
白衣少女先向四周掃了一眼,然後飛步入谷,到達一處崖壁下現,自己輕笑一聲道:「把一個男人背走這麼遠,真是……」
她把靈音童子放在一座平坦的山石上面,悠然長吐了一口氣,仔細端詳他的俊臉,又點點頭道:「果然長得很俊,我一眼就看出來啦,要不……誰耐煩……」
靈音童子心頭明白,暗嘆一聲道:「完了,竟落在女色狼手裡……」
心念未已,白衣少女已伸出柔婉之掌,按在他的胸前。
「那姓裘的狗頭,由哪裡學來『彤管點穴法』?」
她似乎不肯相信,再以一手按在靈音童子胸前,一手探進他的腰眼,點點頭道:「一點也不錯呀,彤管點穴,難道別家也會……」
靈音童子睜著一對火紅的眼睛,在幽暗的夜色里,看出對方長相很美,不像是淫邪的婦女,但由她自說的話意,卻真夠令人擔心,暗忖:「好姑娘先解了穴道再說吧。」
在這時候,猛覺兩股寒流由少女的掌心湧進心坎和腰眼,頓時遍體清涼,舒適之極。
那兩股寒流一衝再沖,靈音童子忍不住身子猛顫,好像星斗在轉。天地在轉。經過好一陣子,才覺兩股寒流合而為一,沿著脊髓直上腦門,通行周身經絡還歸氣海,不禁噴出一口熱氣。
白衣少女輕笑一聲道:「你說話呀,噴氣幹什麼?」
靈音童子慌抬起身一揖道:「多謝姑娘解救,請受小可一拜。」
白衣少女連連搖手道:「休拜了,我有很多話要問哩,坐下來說。」
靈音童子見對方還坐在石上,自己站著不雅,也坐了下來,含笑道:「姑娘要問何事?」
白衣少女沉吟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可賤姓靈音,名童子。」
「靈音童子?……我叫陳含英。……唔。這個不要緊,你被什麼人點了穴道?」
靈音童子猛記起對方曾說「難道別家也會」的話,暗忖這「彤管點穴法」可能是玉簫郎君獨門手法,而眼前這位少女可能與玉簫郎君關係非淺,不禁有點猶豫起來。
然而,心念一轉,又覺得穴道還是對方解的,哪能存什麼顧忌,坦然道:「姑娘可知道玉簫郎君這個名字?」
陳含英茫然搖頭道:「什麼玉簫郎君,可是方才那姓裘的?」
靈音童子暗忖對方可能沒有走過江湖,所以連「玉簫郎君」這樣大名的邪魔,三十年的黑道巨魁都不知道,但她為什麼一看便知「彤管點穴」,口氣里又露出是獨門手法?心想說了也是白費工夫,但對方於已有恩,又不能不說,輕輕搖頭道:「姓襲的只是玉簫郎君的弟子,未必就練成彤管點穴法。」
「唔。」陳含英點頭道:「我也覺得十分奇怪,那姓裘的武藝並不太高,而且手裡又沒有簫管之類,怎能施展彤管點穴?」她頓了一頓,續道:「方才你身上十分發燙,可是有病?」
靈音童子苦笑一聲道:「不是病,只因中了一枚『陰陽子母釘』蘊毒還在身上,聽說凡逢『子』『午』這兩個時辰,必定要發熱發冷。」
陳含英星眸閃亮,笑道:「這不要緊,我媽最會治病,你可肯和我回家去?」
若能治好這條病根,除去體內的蘊毒,靈音童子怎能說是不願,但此時惦記著姜薇薇和龍逢江,只好搖頭道:「多謝姑娘關心,小可還得先尋回兩位朋友。」
陳含英微覺悵然,輕嘆一聲道:「你對友熱情,我也不便攔你。不過,你那位姓龍的朋友決不會敗,也無須替他擔心,另一位是誰?」
靈音童子道:「他名叫姜薇薇,綽號九音孫子。」
「唔,他的武藝行么?」
「比小可精妙得多了。」一提及姜薇薇,靈音童子更忍不住由衷讚許。
陳含笑笑道:「像你這樣的人品,交的朋友自然得好的啦,肯不肯帶我去認識一下?」
靈音童子真猜不著這位姑娘存有何種心意,但想起交友並不怕多,帶她去也未嘗不可,頓即喜形於色道:「姑娘如果沒有急事,我們就一道走。」
「啊。」陳含英好像忽然記起還有正事,失聲笑道:「不行我幾乎忘了……」
她這一聲尖叫,在夜閑人靜的幽谷敢要遠傳數時,忽有人在谷外叫道:「師傅,這裡還藏有人。」
那正是裘全勝的聲音,由他口氣里,當知玉簫郎君也同時來了,靈音童子悚然一驚,急道:「玉簫郎君來了,姑娘你趕快走。」
陳含英淡淡一笑道:「你別替我擔心,我正要問那廝由何處學來『彤管點穴』的手法。」
武林上最忌諱的是盜竊別人的獨門武學,陳含英發覺有人會使「彤管點穴」的手法,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靈音童子自是不便攔阻。但對方是三十年前,與紫笛神君齊名的黑道巨魁,又不得不替她擔心。
靈音童子怕她不知厲害,急介面道:「玉簫郎君是三十年前黑道巨魁,淫兇惡極,下手絕不留情,姑娘你快走。」
陳含英沒有答話,兩條黑影已先後進谷,在前面的正是裘全勝,敢情已看見陳含英的白衣身影,立即歡呼道:「師傅,那女的就在這裡。」
玉簫郎君哈哈笑道:「今夜還有點艷福,這女的不算太丑。」
陳含英一見二人進谷,立即和靈音童子並肩而立,聞言俏臉通紅,厲聲道:「你這廝是什麼人?」
玉簫郎君向二人瞥了一眼,微哎一聲道:「彤管點穴,居然被你沖解,你是何人門下?」
陳含英冷笑道:「姑娘正要問你在那裡偷學彤管點穴法。」
玉簫郎君縱聲大笑道:「本郎君『彤管點穴』天下無雙,是你俏姑娘偷本郎君的……」
「住口!」陳含英嬌叱道:「你使什麼兵刃,使出來我看看。」
玉簫郎君笑吟吟道:「你兇巴巴幹什麼,小美人過一會再凶也還不遲。」
靈音童子聽這魔頭話語雙關,忍不住心頭火起,喝道:「玉簫郎君,虧你是三十年前現眼人物,居然說出這種話來,到底要不要臉?」
玉簫郎君悠然一笑道:「誰不知本郎君是老少咸宜,你小子難道還不肯死這條心,將美人送給本郎君,換你一條賤命?」
陳含英氣得嬌軀一顫,厲喝一聲:「賊子你敢過來!」
「有何不敢?」玉簫郎君自恃藝精功厚,臉浮淫笑,搖擺上前。
陳含英一看對方那付淫相!心下又羞又恨,不待玉簫郎君來到,一聲嬌叱,身子離地躍高丈余,一雙玉掌幻出幾十圈掌影由空中罩落。
「咦——」玉簫郎君胸色微凝,猛一吸真氣,全身暴退丈余,然後抱臂揮出。
啪啪……一陣掌勁交擊脆響,兩道人影一分。
陳含英借勁倒縱,落回石上,縴手一指,喝道:「你到底是誰?」
「玉簫郎君。」玉簫郎君仍然笑吟吟若無其事地回答。
陳含英粉臉通紅,厲聲道:「你從何處得來一招『天王托塔』?」
玉簫郎君淫笑一聲道:「本郎君獨創的『天王托塔』,還須問由何處到來?」
靈音童子旁觀者清,在玉簫郎君硬接陳含英凌空下擊掌勢時,看見雙方每一掌都印得不差毫釐,分明是同一淵源的掌法,已是十分驚訝。再聽玉簫郎君說這一招「天王托塔」是自創的是掌法,不禁駭然暗忖,莫非又來一個不認得親女的「靈音老君」?
但那陳含英可不作這種念頭,一聽玉簫郎君說是自創,更是面目俱寒,一探衣袖,拔出一枝長不盈尺的短管,冷笑道:「你自創的掌法,可認得姑娘這枝鳳管?」
玉簫郎君一陣狂笑道:「小小一枝『鳳管』何足希奇,本郎君家裡多著哩。」
靈音童子極留心玉簫郎君的神情,卻看不出對方有絲毫詫異之色,好像早已知道陳含英要有什麼舉動,暗忖:玉簫郎君若是這少女的尊長,看見亮出足夠證明身份的奇門兵刃,怎地這樣從容?
然而,陳含英見對方輕視手上這枝「鳳管」,更如氣忿,把鳳管連揮三次,發出三聲震人心弦的聲音,玉容微變,厲聲道:「你再不招認由何處偷學,姑娘的絕藝就教你死在鳳管十六調之下。」
玉策郎君大笑道:「俏嬌娃,言重了,本郎君的十六調,幾時又被你學了去?」
陳含英恨聲一咬銀牙,回顧靈音童子道:「我一奏起鳳管十六調,十丈內里氣能夠傷人,你快退出十丈,以棉布把耳孔塞緊。」
靈音童子暗自好笑道:「這真是見鬼,一枝南管也值得這樣窮吹。但心下也感激這姑娘一番好意。」笑吟吟道:「小可自幼就喜練音律,姑娘勿須顧忌。」
陳含英蛾眉微蹙道:「鳳管十六調一吹奏起來,你就會著迷了,還不快走?」
靈音童子搖頭笑道:「不會的,姑娘你盡可放心。」
玉簫郎君卻在陳含英叮嚀靈音童子的時候,也著裘全勝退後,取出玉簫,笑道:「小美人,你奏十六調,我奏鳳來儀,你我可先打個賭。」
陳含英一驚道:「你會奏鳳來儀?」
玉簫郎君笑吟吟道:「美嬌娥為何失驚,會奏鳳來儀也希奇么?」
陳含英將鳳管橫在胸前,沉聲道:「你由那裡學到鳳來儀,快說。」
靈音童子暗自忖著,追命三弄笛是紫笛神君的絕學,二十四路鳳來儀是玉簫郎君的絕學,西天佛吟是靈音老君藉以橫行江湖的魔音。眼前這位姑娘能以一支碧玉南管和吹奏什麼「鳳管十六調」,不知又是誰的獨創樂章!如果這些奇妙的音律不用以殺人,開個音樂大會豈不是好?
然而,眼前這位姑娘的武學和音學俱已被玉簫郎君識破,說到打賭,倒是令人擔心……。靈音童子一想到陳含英可能會敗,急道:「姑娘千萬別和那淫魔打賭,把人擒下來問好了。」
這一聲「淫魔」,頓令陳含英聯想到玉簫郎君不懷好意,不禁俏臉艷紅。玉簫郎君被揭穿心事,也氣得哼了一聲道:「小子!你要不要再嘗一下彤管點穴?」
靈音童子有腳雖不便於行,但一見陳含英地使用南管吹奏音律傷人,已是成竹在胸,微笑道:「你準備後事就是,何必多貧口舌?」
陳含英回眸一笑道:「你真不怕么?」
靈音童子輕輕點頭。
玉簫郎君眼見靈音童子對陳含英恁地關心,妒火大發,怨聲道:「靈音小子,你滾下來!」
靈音童子暗提「小劫奇功」,冷漠地說:「淫魔,你再敢在上前,靈音某一掌就送你的命。」
玉簫郎君曾和靈音童子打過一場,知道彼此功力不相上下,當時只是欺他行動不便,才由他身後進襲成功,既有陳含笑在他身旁,這種優勢已失,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嘿嘿乾笑道:「本郎君正要你二人成為一對同命鴛鴦,何必和你單獨交手。」
靈音童子道:「你休辱這位姑娘。」
陳含英輕笑道:「他愛說,就由他說去,我要吹奏絕調了。」
話落,鳳管已奏上芳唇,一縷細若柔絲的聲音透管而出,剎那間,彷彿幻成一張絕大的蛛網隨風飄蕩,只要任何東西一觸及網絲,立被沾緊不能脫身。
「黔驢之技。」玉簫郎君淡淡地一笑,然後將玉簫湊近唇邊。
陳含英回顧靈音童子一眼,見他微笑點頭,情知無凝,忽然面容一肅,顯得庄麗無比,管調也變作慷慨激昂,好像是千軍爭戰,萬馬奔騰震得空谷嗡嗡作響。
靈音童子暗忖這種管調,和一級琴音大致相等。
玉簫郎君原是停簫唇邊,並不吹奏,待陳含英管調一變,他也微微怔神,提起真氣,吹奏玉簫。
一聲裂帛之音響起,南管的聲音已被簫聲壓下。
然而,陳含英忽將南管離唇一揮,「嗡——」的一聲立即又壓倒簫聲,隨即奏起一種尖細之間地,彷彿有千萬枝利箭向外激射。
玉策郎君臉色微凝,一陣聲激的簫聲像錢塘的海潮乍涌,源源不絕而來。
陳含英神情大變,南管頻揮,管調也頻頻變換。
裘全勝好像抵抗不住住管搏聲之音,緩緩向谷口移步。
在這時候,靈音童子若追上前,撲殺這位辱姐仇人,當然十分容易,但他已聽出陳含英在功力上略遜於玉簫郎君,而且南管只有十六調,玉簫卻有二十四路,恐怕這位好心的姑娘落在淫魔之手,只得守護在她的身旁,眼巴巴看著仇人越走越遠。
演奏還沒有多久,但因雙方迅速變調,簫聲管聲已混為一體。
陳含英腳尖不住地一動,臉色顯得有點蒼白。
玉簫郎君玉簫吹奏不停;腳下卻往複橫移,身形直在陳含英前面晃動。
「四級!」靈音童子心裡暗呼,也同時想到若突然發掌擊去。玉簫郎君必定死於非命。但是,玉簫南管同一源流,二人的武學也彼此相通,到底裡面還有何等因果存在?玉簫郎君一代淫魔,也許像野鶴一樣生蛋不認你,陳含英恰是玉簫郎君之女,將來一知真相,豈不哀痛欲絕?
靈音童子一想到搏鬥中二人可能大有淵源,立即收起行兇的意念,只想如何保障這好心的姑娘安然脫險。
驀地,一聲嘹亮的笛音划空而來,居然凌駕簫管的聲音。
靈音童子不覺輕吁一聲:「追命三弄笛!」
若果不是紫笛神君的追命笛音,還有誰能以笛音凌駕玉簫君之上?
一道高大的身影由谷口出現,隨著笛音漸漸迫近。然後停在十丈開外吹奏起來。
靈音童子見來人是紫笛神君,心下大悅,但因對方正在凝神奏笛,不便出聲招呼。玉簫郎君一聽笛音尖銳激昂,神色大變,急也吹起一串串凄厲之音相抗。
「叮!」一聲響,陳含英功力不足,在簫笛搏擊之下,心頭一顫,手中鳳管竟跌落石上,嬌軀往後一仰。
靈音童子大吃一驚,急一把奪過鳳管,扶她躺在自己膝上,布起逆氣大法,將氣功護定兩人,立即吹起鳳管。
同是一枝鳳管,但演奏的巧妙各有不同。
靈音童子吹出「鏘鏘鏘鏘」像鐵琴彈奏之聲,暈倒的陳含笑立即清醒過來,發覺自己枕在他的膝上,不禁粉臉一紅,再聽他吹奏也極奇妙的琴音,更是驚訝地「噫」一聲道:「你也會吹?」
靈音童子見她已醒,在逆氣大法和小劫奇功護衛之下,不會被簫笛的音律傷害,停管微笑道:「姑娘覺得身體怎樣?」
陳含英羞澀地笑道:「方才心頭好像忽然炸開,現在已經好了,可是你把我救過來的?」
靈音童子搖搖頭道:「是你這枝鳳管救你。」
陳含英詫道:「鳳管救我,它怎麼會救?」
靈音童子見他一臉茫然之色,不禁失笑道:「是我吹起鳳營救你,但若沒有這枝鳳管,我想救也無能為力。」
「唔。」陳含英向他投了深情的一眼,幽幽道:「那吹笛的是誰?」
「紫笛神君。……」靈音童子才回答得一句,忽聞崖頂上傳來「鏘——」一聲琴音,自己的護身罡氣竟然震了一下,不禁駭然叫起一聲:「不好!」
然而,陳含英那知厲害,見靈音童子吃驚,反覺奇怪道:「你怎麼怕起琴音來?」
敢情她因靈音童子能以管音救人,認為藝業高不可及。靈音童子著急道:「那彈琴的是靈音老君,這番可就糟了,看來什麼神君郎君都難逃一命。新近來,江湖上傳出兩句辟音神咒,你有沒聽過?」
陳含英見他臉色凝重,也吃驚地坐了起來,搖頭道:「什麼神咒?」
靈音童子附耳低聲道:「尺工乙尺六,六尺乙工尺。只要專心意志不停地暗念這兩句咒語,靈音老君的琴音就不能傷人。」
「唔,這個容易記。尺工乙尺六,六尺乙工尺。……」陳含笑念了幾遍,嫵媚地笑道:「奇怪,一念起神咒,果然聽不到聲音。」
靈音童子淡淡地一笑道:「你這隻鳳管,肯不肯借我用?」
陳含英點點頭道:「鳳管雖是我的,但若不是你把我救醒,什麼全都完了,算起來該是你的,但你用它幹什麼?」
靈音童子道:「靈音老君並非小可,那玉簫郎君和紫笛神君一定敵不過他,我想利用鳳管吹奏梵音,助他二人一調。」
陳含英急道:「玉簫郎君該死,千萬不要幫他。」
靈音童子失笑道:「這個不行,我還沒有練到擇物而施的境界,先趕走那天魔要緊,我一吹奏起來,你千萬不可停了念咒。」
「我要聽吹哩。」陳含英在逆氣大法和小劫奇功護衛之下,後面搏擊正烈的音律對她沒多少影響,竟不知生死就在俄頃,還想一聆靈音童子吹奏的「妙音」。
靈音童子大為著急道:「以後還有機會再聽好了,今夜絕對不行。」
自從崖頂那一聲琴音之後,一縷琴音立即幻作一張音網,布滿這座幽谷。那琴音雖細若柔絲,卻是極富沾著力。崖下對岸的一笛一簫,竟像著了鬼迷,也跟著琴音吹奏起來。
靈音童子一聽笛律吹奏頃向魔音,情知二人已經著迷,趕忙封官按羽,提足真氣,吹出一聲裂帛似的長嘯。
這一聲長嘯大凡非響,鳳管的音聲一起,頓時把琴、笛、簫三種音調一齊壓倒。但聞這一聲先如裂帛,后若龍吟,「洪洪」的聲音里,表現出無比的威嚴,大有君臨萬邦的氣慨。
紫笛神君只是和玉簫郎君以音律博斗中,忽然遇上靈音老君的琴音而被沾著,這時忽聞異聲,正如啟聵琅振聾,霍地清醒過來。他當然不知道吹風管的人是誰,但已不聞那迷人的琴音,心頭大悅,一陣慷慨激昂的笛調,配合鳳管重霄。
玉簫郎君正在暗驚紫笛神君的功力,忽被琴音加入,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跟著琴調吹簫,待聽鳳管一聲長鳴,也立刻一驚而醒,急忙吹簫抗拒。
靈音老君已將一簫一笛製得入迷,不料忽有人以鳳管破去曲調,心頭恨極,陰森森他冷笑道:「何方高人,敢於本天尊作對?」
他撫的是琴,所以能夠手在彈,還空得出口來說話。
但崖下三人吹奏的是管樂,不用口是不行,無法多長一張嘴巴回答他。
靈音童子聽惡師已彈出六級琴音,紫笛神君的笛聲被壓得細若遊絲,隨時可斷,更加不敢停止吹奏。
一曲鳳管未終,管聲已漫空繚繞,幾乎與琴音不相上下,而且大把琴音排出谷外之勢。
靈音老君身在崖頂,萬萬想不到自己的「徒弟」以鳳管阻止殺人,只道谷中另有隱者,而且彈出六級琴音,仍未能將管音制壓下去,又驚又怒地咯咯怪笑道:「誰在崖下吹鳳管,再不報出姓名,本天尊就要彈出『滅魄消魂絕音』。」
話聲中,琴音如飛雹齊落,七級音律已經彈出。
靈音童子鳳管之音和天魔琴音在空中激蕩,護身罡氣也受到極大震動,急提氣吹奏,改變音律。
鳳管吹來,細如一縷流泉由千高崖泄下,幻成飛瀑四濺,八音天尊的琴音雖以萬鈞之勢衝來,但一遇上飛瀑水珠,頓又消滅了不少威勢,然後消然化去。
陳含英在鳳管音律與罡氣護衛之下,加上自己念念有詞,什麼聲音都聽不進耳膜,但見靈音童子臉上變化萬千,指尖急劇地在鳳管音孔上顫動,不禁好奇地停一停口,那知才一停頓,琴音立即穿耳而入。
頓時五內奔騰,頭腹暴漲,叫出一聲:「不好!」向靈音童子懷裡倒下。
靈音老君陰森森笑道:「本天魔以手彈琴,倒可看你以口吹簫的人能支持多久。」
靈音童子因陳含英一倒,心頭一震,幾乎停了吹奏,再聽天魔發言恫嚇,也知道口吹耗氣太多,最後終不免敗落。
然而,目下四人俱被琴音所困,雖說裡面的玉簫郎君屬於淫邪巨魁,死不足惜,但琴音殺人,可說是玉石俱焚,連帶紫笛神君也要遭禍,自己那能停止吹奏,獨善其身?
他原可以背起陳含英逃遁,但不能不顧慮到紫笛神君。俊目向她臉上一移,見她已面色發紅,身上顫動不已,情知只被琴音所一迷,急急一轉管調,吹出解救暈迷的「冬冬冬」三聲。
果然此音一發,「嗯——」一聲輕嘆,陳含英立即轉醒過來。但這三聲救人的管音,也立使靈音老君有了警覺。
只聽他傑傑怪笑道:「本天尊以為誰在崖下,原來是你這叛逆之徒!」
他已知道靈音童子在崖下為敵,琴調一轉,「滅魄消魂絕音」也由指間彈出。
幽谷里頓時風雨雷鳴,殺氣四起,山崖搖搖欲倒。
靈音童子駭然變色,急蹲下身子,示意陳含英爬上背脊。那知陳含英卻面現笑容,提高嗓子唱出那兩句辟音神咒。
「尺工乙尺六,六尺乙工尺……」
女聲尖音響遍全谷,與琴音激蕩起來,「滅魂消魄之音」雖是威力無窮,也被阻遏在幽谷上空。
紫笛神君想是被她這「神咒」提醒,也一轉笛調,往複吹出兩句「神咒」。
玉簫郎君也一轉簫聲,要在這兩句奇音勝過笛聲,是以竟如一支銳箭,騰騰射向空中。
霎時間,笛聲、簫聲、人聲,彼此爭沖。
靈音童子早由天音寺學習到以琴抗琴的方法,並已練成小劫奇功,縱是不吹鳳管,也不致即傷在天魔的琴音之下。耳聽滿山滿谷儘是「尺工乙尺六,六尺乙工尺……」知道「滅魂消魄絕音」,暫難突破神咒之音,但怕山崖倒坍下來,各人將被壓死,急忙一停鳳管,挽起陳含英就走。
陳含英怔了一下,但也知必有原因,嘴裡不住地「念咒」,卻是跟他徐徐移走。
靈音童子把她的手勾在自己的彎臂里,吹起鳳管,走到紫笛神君面前,輕說一聲:「前輩快起!」
紫笛神君微微一愕,不覺停了吹笛,靈音老君的「絕音」立即乘隙攻下,震得他五臟奔騰。
靈音童子面色一凝,急忙吹起「冬冬冬」三聲解音,拖起紫笛神君向谷外飛奔。
驀地,崩天裂地一聲巨響,百丈高崖果然倒坍下來。
巨石如星丸墜落,碎泥、草木漫空飛舞。
靈音老君停琴大笑道:「靈音童子,且看老夫手段如何?」
靈音童子三人雖走得快,仍被斷枝碎石打中身上,要命的是腿傷甫愈,又被碎石撞中,禁不住句前一傾,幾乎摔倒,急忙悄聲道:「魔王料我們已死,先離險地再說。」
陳含英知他行動不便,嬌軀一轉,把他背在背上,招呼紫笛神君向谷口奔去。
那知剛達谷口,忽見白影一晃,一道儒裝身影已擋在路上,隨聞冷森森道喝一聲:「給我站住!」
紫笛神君在三十年前已是武林第一高手,除了笛音在先天上制不下琴音,其他藝業豈在八音天魔之下?這時聞聲縱步,一眨眼已衝到靈音老君眼前,竹笛揮起,一片紫光,疾卷過去,哈哈笑道:「惡魔,你死定了!」
他雖認不得靈音老君的真面目,但由對方的冷峻聲音聽來,已知決不有錯。靈音老君不料來人身法恁地迅速,一下被逼近身前,施展不了琴音,只得飄身疾退。
「哪裡走?」紫笛神君何等功力,一見靈音老君未戰先退,鐵琴尚掛在脅下,情知要取出一段距離才好發魔音,暴喝聲中,一走又欺了上去,右手一揮,紫笛神君舉起驚心動魄的響聲,笛風銳利如刀,向天魔身上掃去。
鐵琴雖造過無數殺孽,但利於遠而不利於近。竹笛雖遜於鐵琴,卻是利於近而不利於遠,竹笛神君自知本身弱點,極力接近天魔,奮揮竹笛。由得天魔身懷異術,被迫得回頭就走,冷森森喝道:「老兒可想死?」
紫笛神君呵可大笑道:「惡魔敢停下來接老夫一招!」
靈音老君藝業原比各派掌門高出一線,縱令紫笛神君藝業高絕,也不致於連一招都接不下來,但若停身接招,必受圍攻,那時脫身不得,沒奈何冷哼一聲,展起輕功,流矢一般奔去。
紫笛神君知道被天魔取得足夠的距離,必定彈琴傷人,亦走亦趨,緊緊追趕,揚聲招呼道:「靈音小哥,香兒到處尋你。」
陳含英背著靈音童子,眼看一走一追,頃刻間己隱身在夜暮里,深深地吐了上口氣,笑道:「小俠,那老兒說的香兒是誰?」
靈音童子道:「他的孫女兒。」
陳含英失笑道:「你和他的孫女兒很要好吧?」
靈音童子怎能回答,輕嘆一聲道:「讓我自己下來走吧。」
陳含英猛覺自己是個黃花少女,卻把個男人背來背去,心頭一羞,急將他放下來,含羞道:「你能走嗎?」
靈音童子點點頭道:「慢慢走總是可以的,你我去看玉簫郎君到底怎麼樣了?」
陳含英輕嗔道:「看他幹什麼,方才他辱我還不夠?」
靈音童子一想不錯,若不是玉簫郎君纏著陳含英,怎會招來紫笛神君和靈音老君?但再一尋思,又笑笑道:「他若還活著,那倒也罷了,若他已死,他手裡那枝玉笛倒是抵擋靈音老君的利器。」
「唔。」陳含英輕輕點頭,勾著他的臂彎,又走回幽谷。
然而,原來各人以音律廝拼之地,這時已被崩坍的崖石覆蓋,填成一片崎嶇不平的新地,那還有個人影?
陳含英驚得心頭一顫道:「厲害的琴音,哪有什麼郎君,必定是死了。」
靈音童子嘆息道:「玉簫郎君多行不義,死了並不足惜,但不該死在靈音老君琴音之下。」
陳含英笑道:「我知道的太少了,什麼玉簫、紫笛、七音,我一個也不認識!你可肯告訴我?」
靈音童子將鳳管伸往她手上,笑道:「姑娘且收回……」
「不。」陳含英搖頭道:「你留著用,我還可以向媽要一枝。」
「伯母在那裡?」
「你先把那幾個人告訴你,再帶你去見我媽。」
靈音童子挂念著九音孫子,恨不得回去尋找,但又不忍傷這位患難的好心姑娘,只好將靈音老君與自己的關係自己和紫笛神君認識的經過簡略告知,順便提起九音孫子姜薇薇共同抵禦老魔,后受陰陽子母釘所傷,以致被玉簫郎君點中穴道等情。
陳含英十分留神他說的每一句話,不覺東方即白,起身笑笑道:「好吧!帶你去見我媽。」
靈音童子問道:「很遠嗎?」
陳含英沉吟道:「大概要走三天。」
靈音童子劍眉緊皺道:「不行了,跟你走了三天,薇弟往那裡找我?」
陳含英道:「聽你說薇弟武藝那樣高絕,他還怕什麼,跟我去見媽,必定有你好處。」
靈音童子苦笑道:「小可並不希望有什麼好處,今日相助之情,將來定當報答……」
陳含英不待話畢,已經「呸」一聲道:「開口就是報答,要你送我回去都不肯。」
靈音童子搖頭道:「不是不肯,只因薇弟找不到我,一定急得不得了,無論如何也得先回原處,也許他還在原處等著哩。」
他那知被擄之後,又發生不少的事。陳含英也同樣不知,但知他為友熱情,自己無話可駁,撅著嘴道:「我陪你走一趟,找到你薇弟,總該跟我回家了。」
靈音童子正色道:「姑娘盛情可感,小弟卻不敢耽擱姑娘回家的時間,使令堂失望。」
陳含英輕輕一嘆道:「你倒是一個好人,但此時腿傷不便走路,再遇強敵怎麼得了?我只是回家省親,假期也有一個月,先陪你走一趟,耽擱不了多少時候。」
靈音童子見他意真情切,不忍違拗,由她護送一程,看看日將晌午,忽然渾身打個冷顫,不覺脫口叫起一聲「不好。」
陳含英驀地一驚道:「你又怎麼了,可是傷毒發作?」
就在這兩句話的時間,靈音童子已臉色驟變,周身冰冷。
陳含英又驚又急,毫不猶豫地把他往背上一背,展開腳程疾走。
這時,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要找一處歇息的地方把靈音童子安頓下來,多拔幾床錦被給他蓋著發汗,那知才走數里之遙,忽見一道紅衣纖影迎面走來,眨眨眼間已到了近前,原來是一位十八九歲的紅衣少女。
那紅衣少女目向陳含英一掠,目光獨及他在她背上的靈音童子,頓時臉色一沉,掛著去路,此道:「把人放下來。」
陳含英一怔道:「你是什麼人,為甚擋我的路?」
紅衣少女柳眉一豎,喝道:「教你放下,你就放下。」
陳含英薄慍道:「你好端端的要我放人,這人又不是你的。」
紅衣少女俏臉微紅道:「你可要討打?」
陳含英也是身懷絕藝的少女,那吃得下這一口氣,冷笑一聲道:「你這賤脾要討野食,也得先看是什麼人,我陳含英豈是怕你?」
紅衣少女被她說要討野食,俏臉羞得比山上的槐花還紅,叱一聲:「打!」紅影一晃,一掌已摑向她的臉頰。
陳含英一手扶在靈音童子身後,只剩一隻手能夠揮動。見來勢又疾又猛,趕忙一閃身軀,飄開數尺,喝道:「賤卑且慢,我放人下來再和你打。」
紅衣少女「哼」了一聲,叉腰叱道:「怕你不成?」
陳含英忍著怒氣,把靈音童子放在地上,抽出那支鳳管,忽見紅影一晃,一陣疾風已卷向身前,沒奈何只得飄開丈許,卻見紅衣少女已笑聲盈盈,把靈音童子擋在身後,氣極之下,也不多加思考,怒叱道:「你這賤卑要不要臉?」
紅衣少女拔劍一揮,撒出一蓬寒光,冷冷道:「憑你也配說這話,快把解藥交出來。」
陳含英見對方恁地神情,心下也明白幾分,卻是吃不下這口悶氣,暗忖這樣一付丫頭相,又有什麼了不起,索性冷笑道:「什麼解藥,你有本事就自己解。」
紅衣少女叫她一激,一聲怒哼,身隨劍走,一枝寶劍撒開幾朵劍花,疾如風雨齊來,爭向陳含英身前涌到。
陳含英見對方起手二招已是怎地精奇,不敢忽視,連退丈余,才猛振玉腕揮開鳳管,「嗚」一聲長鳴,鳳管已幻出一屏銀霞,把身前護得風雨難透,綻開笑臉,徐徐說道:「小丫頭,休得發急,姐姐教你幾招。」
紅衣少女冷哼一聲,施出家傳劍法,劍光繚繞,把陳含英罩在中間怨聲道:「你不交出解藥,我三十招內就要你死。」
「不見得。」陳含英索性逗她發急,將鳳管嚴密封住門口,好整以暇地笑道:「小丫頭,姐姐一時死不了,只怕姓靈音的倒是死定了。」
紅衣少女氣得粉臉通紅,一連攻出十幾劍。
然而,陳含英只守不攻,從容含笑,見招破招,鳳管被勁風吹得「嗚嗚」作響,頃刻間空谷迴響,風生八面。
靈音童子身中「陰陽子母釘」,餘毒未除,一交午時就要發冷,一交子時就要發熱,但時辰一過,立即蘇醒過來。
他原以內功熬煉,初時已熬了個不少時候,直到熬不下來,才被冷氣攻心,暈厥過去。陳含英將他背走數里,又把他放在烈日之下,經過一陣廝鬥的時候,毒性已過,悠悠醒轉,但聞異聲震耳,急時眼一看,不禁驚奇道:「你們趕快住手!」
紅衣少女一聽他發聲說話,虛封一劍,退到他身邊,喜孜孜道:「你怎地不用解藥就醒了?」
陳含英笑道:「就因你凶霸……」
紅衣少女回頭叱道:「誰和你說!」
靈音童子一見兩人這般情景,心知出於誤會,急道:「郎姑娘,你和陳姑娘敢情是誤會了,彼此不該為敵。」
原來紅衣少女正是紫笛神君的孫女郎香琴,見靈音童子被人背在背上飛跑,以為陳含英定是使用什麼迷藥,將人迷擄,才要逼令對方拿出解藥,這時聽說不該為敵,一時還沒明白過來,怔了一怔道:「你不是她用藥迷的么?」
陳含英禁不住粉臉飛起兩朵紅雲,輕「呸」一聲:「該死!」
靈音童子撐起上軀,笑道:「郎姑娘,我是傷毒未除,虧得陳姑娘相救。」
「啊。」郎香琴強顏苦笑道:「陳姐姐,對不起了,我差點沒把你一劍斬了。」
陳含英又好氣,又好笑道:「小丫頭,你一劍斬我不了。」
「哼,我真正厲害的劍法還沒出籠。」
靈音童子早知紫笛神君一手奇詭無比的劍法,在三十年前已經威鎮江湖,當然也會傳給這位孫女,微微笑道:「夠了,也不必出籠了,令祖追趕老魔去了,你要不要去找?」
郎香琴驚道:「我爺爺獨自追那魔王?」
靈音童子點點頭道:「若以武藝和功力來說,老魔一定不敵令祖。……」
郎香琴笑起來道:「琴音已不能傷人了,尺工乙尺六,六尺乙工尺,已經傳遍江湖,那魔王必定處處碰壁。」
陳含英插口嘆道:「小妹子還是去助令祖才好,昨夜我們幾個人合斗那老魔,也念這幾句咒語,但幾乎被崖崩壓死。」
郎香琴一聽陳含英催走,心頭便自不悅,一對星眸盯在靈音童子臉上,好像要徵求他的意見。
靈音童子心知這位姑娘對自己深情款款,而李嬌嬌更是恩重如山,只好暗自嘆息,輕輕含首道:「昨夜確是驚險萬分,老魔的琴音雖未震得死人,但震得山崩地裂,若不是逃得快,只怕已埋骨在石下,當時有一位玉簫郎君和他的惡弟子裘全勝就不知去向,也許已經死了。」
郎香琴妙目乍轉,忽然笑起來道:「真是這樣,我也不用愁了。」
陳含英微愕道:「只怕老魔會引令祖往山崖之下。」
郎香琴搖頭道:「你這小妹那知我爺爺聰明絕頂,昨夜眼見琴音震憾山崖,豈有再去送死。」
陳含英知她故意把自己稱為小妹妹,好報復「小丫頭」三字之怨,只好笑笑作罷。
靈音童子微微一嘆道:「郎姑娘說得也有理,令祖決不再立於危崖之下,但天魔奸計勝人一籌,若同拚死,令祖為救武林人物牲命,未必不捨命相陪,一時大意便會上當。」
郎香琴回頭一想,這也十分可能,不禁一蹙娥眉道:「爺爺追趕老魔往什麼方向?」
二人走了大半天,已不知轉過多少曲折,哪還記得紫笛神君和靈音老君所去的方向,只得指出夜來廝拚的幽谷的大概位置。
即香琴想了半晌,搖搖頭道:「這樣說來,不去找也罷,你們往那裡,讓不讓我護送?」
「歡迎,歡迎。」陳含英趕忙介面道:「我要帶靈音相公去見我媽,看看誰能治他這條命根,你來恰多一個人照顧。」
一經過幾次挫折,耽誤了不少時間,靈音童子明知回習藝的地方,未必就見九音孫子,但仍堅持先回去看看,直到第二天清晨回到和姜薇薇分手的樹林,果然毫無所獲,不禁悵然。
二女全知他心懸至友,不好催促他離開,索性提議獵些鳥獸,吃了再走。當下由郎香琴守護,陳含英自去行獵。
郎香琴待陳含英走遠,忽然深情地望靈音童子一眼,幽幽道:「靈音哥哥,李姑娘已經迴轉師門,你知不知道?」
靈音童子吃了一驚道:「她為什麼回去,不再管天魔的事了?」
郎香琴道:「她被岳外雙仙正義間言順地數說一頓,說她無論如何也是靈音老君的女兒,不能因替母親報仇就把生父殺了,這當頭棒把她由夢裡喝醒,於是地迴轉師門,也許不再下山了。」
靈音童子聽罷,一聲長嘆。
郎香琴注視他臉上半晌,幽嘆道:「你很難過是不是?」
李嬌嬌對她有三次救命之恩,他早就認為恩重如山,情深如海,忽然迴轉師門,今後隔山迢迢,魚雁難通,這個人情之債不知幾時才能報償,誰說他不難過!
然而,李嬌嬌是靈音老君的女兒,當初已經決心殺父為母報仇,若真行此許逆的事,可說是天地人間的大惡,將被人類摒棄,自己恨無良法勸她回頭,難得岳外雙仙給你當頭一棒,把她推出罪惡的深淵,難過之間又感覺幾分安慰。
靈音童子本有捨身當喇嘛的誓言,只因李嬌嬌情深意重,以致難於捨棄,於今心目中的情人不再下山,自己還有什麼值得留戀?
聽到郎香琴這麼一問,不禁惘然道:「李姑娘能回師門是好極了,我也可以當和尚去了。」
「當和尚?」郎香琴吃驚地張大了眼睛。
靈音童子點點頭道:「我答應過天音寺的主持,又在龍樹菩薩尊前發誓,事畢之後便回天音寺當小喇嘛,豈能擅自悔改。」
郎香琴聽得芳容改色,凄然道:「靈音哥哥,這事怎能答應?」
靈音童子見這位姑娘恁地多情,心下也覺凄然。如果李嬌嬌不退出江湖,自己未必就真正能去當喇嘛,也許待結合生子之後,當喇嘛也不為遲。然而,李嬌嬌那樣一位多情多義的姑娘,已因家事傷心而去,自己那還有有興緻續這半縷柔情。
當下點頭嘆道:「如果不答應將來充任喇嘛,不但學不到西天佛吟,而且還被治擅學絕藝之罪,若被斬去十指,那還能夠與惡魔作對,制止他造無邊殺孽?」
自郎香琴和靈音童子在天音寺外分手,就沒有機會單獨交談,那知此次重逢,靈音童子竟是滿嘴「和尚」、「喇嘛」,再三無法勸轉!氣得一撅櫻唇道:「你當時要去當和尚,偏又把腰帶託人送給我幹什麼?」
她毫不猶豫地從腰間抽出靈音童子當年的贈予之物,眼眶不禁一紅,也幾乎凄然淚下。
靈音童子猛覺這位姑娘竟誤會了當時的意思,把腰帶當作訂婚證物,而且隨身攜帶。要想明說是對方詳解,哪怕她傷心欲絕?
出於無奈,只好苦笑道:「當時我正在受鞠,恐怕你和爺爺恃強硬闖,只好將腰帶為證,那知不久之後,天音寺的護法長老即逼我立誓為僧!」
郎香琴氣得要哭,恨聲道:「你要當和尚,只怕還有人不答應吧?」
「對,我就不答應。」話聲中,陳含英攜有兩隻雉雞,笑吟吟而出。
郎香琴不防對方已躲在暗處偷聽,羞得臉紅到頸,「哼」一聲道:「你呀!還不夠格!」
靈音童子也覺奇怪道:「我要當和尚也有這麼多困難,有誰不肯答應?」
郎香琴把那條腰帶盤成一卷握在手上,徐徐道:「你到底是裝糊塗,還是真不知道?」
靈音童子詫道:「這就奇了,我有什麼要裝假的?」
郎香琴輕輕一笑道:「你要當和尚,不該先問九音孫子肯不肯?」
「啊!」靈音童子恍然大悟,不禁叫出聲來。
郎香琴順手將腰帶放進百寶囊里,綻開笑臉,道:「是吧,你得問過她吧?」
靈音童子點點頭道:「不錯,薇弟一定有兩全之策。」
郎香琴聽他仍然把九音孫子當作「薇弟」,忍不住吃吃嬌笑,卻把靈音童子笑的摸不著頭腦,詫異地問道:「難道不是?」
「當然是啊。」郎香琴回了一句,轉向陳含英道:「輪到你們說吧,我再打只雉雞來。」
「你我一隻就夠了。」陳含英一把拖住郎香琴,不讓她走。
接著又道:「吃飽了就請二人到我家去,我媽對她腳上的傷勢也許能有幫助。」
郎香琴揚著臉道:「你媽是誰?」
靈音童子也沒向對方問過家世,同詳急切盼望她說出。
陳含英淡淡一笑道:「我媽外號『雪鴻夫人』,……」
「咦——」郎香琴不待話畢,已失聲叫道:「可是雪鴻女俠陳雁冰?」
陳含笑笑道:「你也知道她老人家的綽號?」
雪鴻女俠陳雁冰在二十多年前還在少年時代,卻已行俠江湖,艷名遠播,邪正兩派多少人神顛倒,卻未能一親芳澤,但她卻如曇花一現,突然匿跡銷聲,誰不知究竟是生是死,不料眼前這位陳含英卻是她的女兒,郎香琴習武世家,聽過陳雁冰一段往事,那得不大感詫異?
靈音童子雖然是家學淵源,但他父親「風雨劍」並沒多少名頭,且避居處河西四鎮,除非江湖上大有名氣的宗派掌門,才傳到他耳里,所以聽到雪鴻女俠陳雁冰,絲毫不覺驚異,惟有母親姓陳,女兒也姓陳,倒使他怔了一下,旋即聯想李嬌嬌的身世,也釋然一笑道:「說起來還是我見聞寡陋,不知伯母久享盛名。」
「你當然不知道羅。」郎香琴吃吃嬌笑,將雪鴻少俠當年的行事,渲染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聽得陳含英眉飛色舞,忽然話鋒一轉,面向陳含英笑道:「你爹是誰?」
她本是性格朗爽的少女,胸無城府,所以有此一問,那知道這一問,可把一個有說有笑的陳含英間得神色黯淡,輕輕的搖頭說一聲:「我不知道。」
這話答得就夠奇怪,任何一個人不能說只有母親,沒有父親,縱令他父親死得早,甚至於他是個遺腹子,做母親的也該將丈夫的姓名告訴孩子才是。陳含笑這一聲「不知道」,頓教靈音童子如墮五里霧中,暗忖:「李嬌嬌的父親殺妻,她自己不肯承認靈音老君是父,這血脈相傳,她到底還是有個父親。」眼前的陳含英連父親是誰都說不知道,除非她的母親十分淫蕩,生張熟魏,夜夜春宵,不知是誰播種,否則如此回答?
郎香琴更是詫異得張大眼睛,接著問道:「有這樣怪事,你爹是誰都不知道。」
陳含英搖頭道:「真的不知道,你也別問了吧。」
郎香琴「嗤」一聲冷笑道:「連父親都不知道的人,在世上幹嗎?回去問你媽再來吧。」
靈音童子急道:「郎姑娘怎能這樣說,陳姑娘是好人。」
「哼!」郎香琴猛一頓腳,奔進樹林,立即傳出冰冷的聲音道:「好人?不知道父親的人,不配和我同列,她不走,我走。」
靈音童子不料郎香琴把一個人的身世看得這樣重要,又不能舍下陳含英去追她回來,急得連聲高呼:「郎姑娘先回來再說……」
陳含英恨得淚流滿面,扔下已摘毛洗凈的雉雞,咬牙道:「你走,我先走!」
她重重一跺腳,也穿林出去。
一個熱鬧的場面,頃刻間就剩靈音童子一人。
陳含英被人看不起,賭氣走了。郎香琴不知何故,也不見回來。靈音童子獨自尋思,面對著兩隻沾滿污泥爛葉的山雞,一種凄惶之情頓時湧起。……
當然,陳含英應該有個父親的,但她父親是誰?做母親的為何不將她父親的名字告知?縱令她父親是萬惡之徒,也該有個姓名才是……
也想了半晌,忽想到雪鴻俠女羞將丈夫姓名告知兒女,可能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另一個可能是丈夫的尊長或娘家尊長的孽業,以致羞於啟齒……
除了這些理由,他再也想不出什麼原因使一個女人不對兒女說出丈夫姓名,教她兒女對父親起一種懦慕之思。
陳含英是無辜的,罪過應該落在他母親身上,而他卻須承受世上給她冷漠與無情的打擊。
難道一個鼎鼎大名的雪鴻女俠,竟是這樣荒淫無恥?還是另有苦衷?
他憐憫陳含英的身世,覺得郎香琴做得有點過份,長嘆一聲,拾回兩隻山雞,待找枝葉把它烤熟,那知身上一轉,即見背後的地面留有一張紙片,拿過來一看,原來是以炭筆寫成「陳丫頭哭哭啼啼,怕她尋死,我暗跟她去了。」等十七個字。
這當然是郎香琴留得短箋,也能猜想她可能故意激使陳含英回家問個明白,免致多遭輕視。
靈音童子看畢短箋,順手收進袋裡,情知有那郎香琴暗中跟去,陳含英決死不了,也許還可以一同去看雪鴻女俠,暫時不會回來。當下搜尋枯枝,生起火來,把兩隻山雞烤熟來吃,不覺已是日影西移。
驀地,林里有個鴻亮的聲音道:「這林里有人烤肉。」
在荒山寒林,聞香驚怪不足以為奇,但靈音童子聽出來人口音並不陌生,趕忙招呼道:「是那一位同道在外面,不妨進來共享。」
「呵呵……」
一陣洪亮的笑聲響起,三條人影飄然人林。
靈音童子聽得對方笑聲震耳,急忙起身恭迎,那知一看來的三人,不覺大感意外。
原來進林的三人,全是一襲僧衣,年紀在五六十歲之間的老僧,走在前面一人正是曾經由天山無垠庄敗走的慧光禪師。同行二僧目光炯炯,顯然也是內家高手。
慧光禪師想也大感突然,先怔了一下,這才敞聲大笑道:「好小子,原來是你。」
靈音童子見來人有慧光禪師在內,情知難以善罷,索性豁了下來.微微一笑道:「不錯,正是靈音某。不知大師有何指教?」
慧光禪師縱聲大笑道:「靈音童子,你不必故作縱容,須知你今日畢命於此地。」
靈音童子還剩大半隻山雞沒有吃,從容撕下一條雞腿納入口中,淡淡地笑道:「靈音某以為有俗客要求,才請他共享,既是大師戒葷茹素,也不必客氣了。人生自古誰無死,靈音某還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只想請教這二位大師法號,諒必不會見怪吧?」
慧光禪師打量靈音童子一眼,嘿嘿兩聲道:「這一位是自號善元大師,這一位是無緣寺九指大師,你小子生也不晚,死還獲見高僧金面!」
「善元」、「九指」是江湖上的著名的凶僧,竟和少林派長老慧光禪師走在一路,靈音童子暗自吃驚,略舉半揖道:「原來是『沙門二……』」他待將江湖上奉贈給二僧的綽號——沙門二惡——叫出,猛覺自己傷后不便,對付一個慧光禪師還算勉強,若激出三人圍攻,那就非糟不可,只得頓了一下,才續說一個「僧」字。
善元僧嘿一聲冷笑道:「姓靈音的休在洒家面前賣乖,不知爾要說出『沙門二惡』。」
九指僧冷冷一笑道:「師兄就領他這一份人情也好,何必和他費勁。」
二僧一唱一和,惹得靈音童子心火大發,狠狠地把雉雞連吃幾口。
慧光禪師嘿嘿冷笑道:「小子你要做飽死鬼就一口吃完,本禪師懶得等候。」
靈音童子靈機一動,反口問道:「你這位大禪師是幹什麼來的?」
慧光禪師上前一步,目放凶光喝道:「小子你管得著嗎?」
九指僧又冷冷一笑道:「師兄告訴他何妨,難道還怕跑得了?」
慧光禪師楞了一下,旋即語冷如冰道:「靈音小子,你拉長耳朵聽著,本禪師奉靈音老君之命,請二位老禪師出山,擔任天音教僧軍統領,半年後就要西征,把天音寺那伙禿驢一網打盡。」
靈音童子不禁縱聲大笑道:「好計策,好計策,可惜你這統領還在做清秋大夢。」
慧光禪師怒道:「你說什麼?」
靈音童子猜想這位少林長老必定不知靈音老君已兵敗逃遁,被紫笛神君追得不知去向的事,打算把這誤人歧途的長老規勸過來,微微笑道:「老禪師意欲擔任天音教僧軍統領,靈音某先請問你,靈音老君今在何方?」
慧光禪師昂然道:「告訴你幹什麼?」靈音童子道:「方才我說你在做夢,果然長夢未醒,告訴你吧,由這裡上崖進洞,就是靈音老君舊巢,也是我練成琴藝的所在。但靈音老君被九音孫子和我打得逃之夭夭,再被紫笛神君逐得不知去向。你若不棄邪歸正,重返少林好好修心養性,只怕靈音老君未死,你已先自不活。」
慧光禪師被說得臉色瞬息數變,冷笑道:「誰聽你這小子花言巧語?」
靈音童子正色道:「禪師相信與否,與靈音某毫無關係,言盡於此,請便罷。」
他盡了婉勸的責任,由得對方自行領悟回頭,說過之後,舉步便走。
「站住!」隨著這聲暴喝,慧光禪師僧袍一飄,已攔在他的前面,冷笑道:「小子你想走?」
靈音童子徐徐道:「禪師還有何事?」
慧光禪師臉色叫沉,昂然道:「姑且不論你說得是真是假,先留下命再走。」
靈音童子笑道:「禪師能說出個道理來,靈音某一顆頭顱,也何妨奉送。」
慧光禪師厲聲道:「天山無垠庄外之恨,本派第二十七代掌門人——慧生方丈——之仇,你小子還記得不記得?」
兩年前,靈音童子家破人亡,跑遍五大門派沒人肯予收錄,結果誤投靈音老君之門,學成琴藝,奉師命取少林第二十七代掌門——慧生大師——首級。雖然達成師命,卻和少林派結下一段冤讎。待由天音寺回到天山,恰遇慧光三長老和少林弟子奉命取天山派十個人頭,他為了保護天山一脈,又掌傷慧林禪師擒下慧果,查愛平趁火打劫,殺死少林弟子,這樣大的事情,哪能說記不得?
靈音童子見對方以這兩件事為理由,不禁失聲笑道:「不錯,那是兩樁大事,但靈音某殺慧生方丈,乃是迫於師命,正與禪師奉命征天山相同,罪不在我。」
慧光禪師冷哼一聲道:「罪不在你,難道在我不成,我等雖然西征,還未殺半個天山弟子。」
靈音童子笑道:「你沒殺到天山弟子,是因為力量不足,並不是不想殺!當時還排出什麼『小周天』陣勢,為的又是什麼?算了吧,慧生大師的事,日後我自有交代。」
慧光禪師寒臉喝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有什麼日後交代,你可是怕死?」
靈音童子被對方擋住去路,「沙門二惡」各據一方,情知萬難走脫,目光向「二惡」一掠,轉向慧光禪夢研笑道:「少林長老諒不致請外人幫手吧?」
九指僧「嘿」一聲乾笑道:「少林長老為的報仇,洒家為的是替天尊除你這判逆。」
靈音童子怒道:「你當甘心從惡?」
善元僧由側面欺上一步,冷冷道:「你不束手就縛,還要洒家費事么?」
靈音童子自知腿傷不便,若被對方聯手夾擊,萬難倖免,二僧在江湖上已是惡名遠播,也毋須和他鬥口,冷哼一聲,將手裡的雞骨猛向善元僧擲去。
雖然他一腿受傷,行動不便,但功力並未因而退滅,雞骨離手,竟如一支疾箭射向善元僧身前。
「沙門二惡」原是無惡不作的大盜,後來被正派剿滅他的手下人,才迫不得已逃匿為僧,正派高手雖知他未必能改過從善,但剃度之後總算有個表示,暫時饒他一命,隱晦十年後的「二惡」既敢東山再起,應命充任靈音僧軍統率,自有過人之能,豈會傷在一根雞骨之下?
但見他彷彿毫不經意,直到那雞骨相距不及半尺,才暴喝一聲:「還你!」隧即一彈中指,竟把雞骨彈得倒飛回頭,向靈音童子右眼射到。
靈音童子不料善元僧的藝業比慧光禪師還要精奇,趕忙一偏後腳,避過那根雞骨,掌勢一斜,又向善元僧劈去。
「你找錯人。」慧光禪師身隨聲起,一掌化去靈音童子劈向善元僧的掌勁,有掌一伸,護向他的小腹。
這化勁發招幾乎是同一時間,靈音童子但覺對方掌形一閃,掌勁已沾衣,急虛封一掌,一步後撤,又退往一株樹后。
三人料不到他忽然退走,竟被逃出丈余。慧光禪師怒吼一聲,一步追上,雙掌齊施,一股剛猛絕倫的掌勁已向他背後罩落。
靈音童子自知腿上吃虧,那肯和對方硬拼?待那掌勁指衣,忽然斜身一掠,又雙往另一株大樹後面。
「轟」一聲巨響,慧光禪師一掌沒劈中人,卻劈在一株大樹上,震得枝搖葉落,獵獵生風,見靈音童子利用林木躲蔽,分明逃遁,更是咆哮如雷,飛步疾追。
善元僧微感詫異道:「這小子功力不弱,為什麼一味逃跑?」
九指僧嘿嘿笑道:「師兄可看見他是蹶子?」
靈音童子借林木擋住慧光禪師由身後追趕,卻聽三僧分由前面兩側一喝一和,情知二惡僧繞過前面擋路,無論如何也逃不到隱秘的地方,索性打下拼一個就少一個的主意,提足真力,忽然一轉身軀,暴喝一聲:「接招!」
慧光禪師認定對方膽怯圖逃,前面還有自己的同黨擋路,不料困獸猶鬥,震人心魄的喝聲入耳,那無與倫比的掌勁已排山倒海涌到身前。
他急著追趕靈音童子,已來不及收勢走避,只得提足掌勁一封。
雙方掌勁接在一起,頓時暴出「轟」的一聲巨響。
慧光禪師倉卒接掌,勁道打了折扣,吃這一掌震得身子倒飛,撞在一株樹上。
靈音童子雖然一掌把強敵擊退,但自己因一腿著力,勁道同樣難提十足,竟被霍得一個筋斗,倒翻射上一根樹枝。
「沙門二惡」原以為靈音童子要逃,所以先繞過前面等候,不料他忽然回身發招,竟把一個少林長老震飛,大喝一聲,雙雙撲上。
靈音童子才定一定神,即見人影撲到,「格」的一聲,懸身的樹枝首先被對方掌勁劈斷,連人翻落地面。
這時,他已知對付這伙不可理喻的兇徒,除了拚命,怎麼都說不通。腳尖剛著地面,立即再度騰身,掌影翻飛,向二惡僧身前疾沖。
「九指師兄,你看慧光怎麼了,這蹶小子由我來收拾就行。」善元僧一面接招,一面催促九指僧照顧慧光禪師。
其實慧光禪師因發勁得快,雖被震飛,並未受傷,高呼道:「貧僧無妨,先收拾這惡小子再說。」
話聲中,奮身再撲,竟和二僧聯手——以三打一。
靈音童子背倚一株大樹,少去一面顧慮,對於三方面的進攻,奮臂揮掌,格、沖、勾、變化萬千,三僧雖然兇猛如虎,一時也近身不得。
九指僧打得性起,一聲長嘯,躍上樹枝喝道:「靈音小子,你多照顧腦袋。」
靈音童子擋得地面進攻,已幾乎筋疲力盡,被敵人登上樹枝,自己的屏障盡失,更是駭然失色。
但在這時候,卻有人介面輕罵道:「真討厭,不好好的打,偏就鬼叫鬼叫幹嗎?」
靈音童子一聽那人口音,直如拾到一顆明珠,大喜叫道:「薇弟快來!」
聲過處,那人輕「呸」一聲道:「不害羞,誰是你的薇弟?」
這就奇怪,分明是九音孫子姜薇薇的口音,怎又說不是?靈音童子微微一楞,九指僧一聲暴喝,九縷銳風已當頭罩到。
「討厭!」這一聲嬌叱傳來,眼前亂晃,但聞「嘩嘩」幾聲輕響,三僧全已退出一丈開外,靈音童子身側忽多了一位紫衣少女。
靈音童子本來已覺銳風臨頭,身前又被強敵阻擋,無路可逃,只能一收胸腹,打算過樹榦的另一面,那知但覺香風撲鼻,強敵一齊退後,回頭叫看那紫衣少女,不禁又是一楞。
原來這位紫衣少女身材、面貌、衣著,沒有一處不和姜薇薇相同,連那嬌怯怯,喜孜孜的神情也完全一樣。若不是個女的,他真要再叫一聲「薇弟」。
紫衣少女恰也回頭看他一眼,俏臉上泛起兩朵紅暈,微微撇嘴道:「你不找人打架,盡看著人幹嗎?」
靈音童子發現自己失神,也不好意思地紅起俊臉,訥訥道:「謝謝姑娘援手,小可並不想打架,是他們欺人過甚。」
紫衣少女「唔」了一聲,懸膽般的瑤鼻微微一皺,輕笑道:「我早就看見啦,要不是那少個指頭的禿驢鬼叫,我才不出來管。」
九指僧凌空一擊,又疾又狠,不料被對方輕易破去,而且這少女竟以至柔的勁道,將慧光和善元的掌勁同時化開,自己枉在江湖上行走多年,還看不出是何等來歷,所以不敢冒昧,此時被嘲笑少一個指頭,忍不住發起凶性,狂笑道:「丫頭,只怕你管不了吧。」
紫衣少女瞧都不瞧他一眼,轉向身旁的靈音童子道:「你打不過,就儘快走,我看這伙禿驢想怎麼的?」
眼前這三位老僧全具有極高的藝業和響噹噹的名頭,豈容一位年方破瓜的少女恁地輕視?善元僧臉色一沉,目放凶光盈尺,厲聲道:「賤脾,你是何人門下?」
紫衣少女又回顧靈音童子道:「你怎麼還不走?」
靈音童子急道:「小可不敢連累姑娘,還是由我自己動手好了。」
「哼!」紫衣少女又一摸鼻子,徐徐道:「我既插手出頭,就是不怕什麼連累,這裡用不著你。」
她不知存著什麼意思,一味要把靈音童子轟走,敵方三僧見她全不理會,真氣得面目俱寒。九指僧哈哈狂笑道:「賤婢你也太狂了,若不看在你這付艷臉上,就……」
紫衣少女真是艷極美極,但一聽到九指僧出言不遜,也不待對方話畢,舌綻春雷地一聲嬌叱道:「你就先死。」
僵見她身影一晃,已欺出前面半丈。九指僧見她來勢迅速,急一步倒退丈余,恰被一株大樹擋著,這才彈出九縷指風射向她的身前。
靈音童子雖知紫衣少女藝業極高,只因關心過甚,不由得叫起一聲:「當心。」也單腳一跳,落往她的身側,同時舉掌向九指僧劈去。
然而,靈音童子掌勁才發,紫衣少婦已經右袖一揮,一股袖風卷得爛葉飛舞,無聲無息的化去九指僧的指勁,連帶靈音童子那股掌風也被卷得形影俱無,又見她一摸鼻子,恨聲道:「你再不走,我就讓你一個人打。」
靈音童子還未答話,慧光禪師一聲暴喝,首先欺上。沙門二惡也相互招呼一聲,一涌而到。
這三人,身未到,掌先發,掌影像三座屏風,排山倒海由三面湧來。
靈音童子想退也不成了,身子略伸,施出小劫奇功掌勁,向衝來自己身前的善元僧猛劈。
「啪啪啪……」一陣陣勁交擊聲響起,隨即聞慧光禪師一聲尖呼。
靈音童子背向紫衣少女,和善元僧才交換十幾掌,彼此都勢均力敵,聞聲側目看去,即見慧光禪師退往一株大樹旁邊,右臂已斷了一截,血流滿地。急道:「姑娘不要殺。」
「殺禿驢!」紫衣少女手裡握有一柄精光四射的短劍,衣影一飄,又落到九指僧面前,分心點落。
九指僧見這位姑娘下手心自己還狠,慧光禪師一掌未到她胸前,即被削去一截右臂,也已拔了戒刀在手,見劍尖已經近胸,急將戒刀揮出一片寒光。
然而,紫衣少女手持短劍,卻不削向戒刀,身子微斜,纖腰微擺,猛喝一聲:「著!」但見霞光一閃,九指僧又一聲慘呼,一步搶退。
「卟」一聲響,戒刀落在爛泥上面,刀柄被四指握緊。
這真是一劍一個,兩劍一雙。和靈音童子交手的善元僧怕第三個就要輪到自己,喝一聲「走!」即向密林奔去。
紫衣少女嬌叱一聲,身影穿林疾追。
靈音童子急叫道:「姑娘謹防暗算,不要追了。」
然而,呼聲甫落,密林里已傳出一聲慘叫,隨即見紫衣少女飛步而到,一眼瞥見九指僧和慧光禪師已形影俱無,又一抽鼻子,輕叱道:「你怎麼把人放走了?」
靈音童子見她繃緊臉皮,恰像九音孫子,只得苦笑一聲道:「他們受傷逃去,何必趕盡殺絕。」
紫衣少女哼一聲道:「我就是要殺盡和尚。……」
九音孫子曾說要殺和尚,這位紫衣少女也說要殺盡和尚,而且二人面貌,體型,表情,聲音,服飾完全相同,靈音童子忍不住向她手上那枝小劍瞥了一眼,不覺失聲笑道:「薇弟,果然,是你。」
原來紫衣少女那枝小劍長不到一尺,寬不到一寸,霞光激灧,耀目生輝,除卻姜薇薇曾有一柄,那有這樣湊巧連使用的兵刃也完全相同?
紫衣少女艷臉微紅,輕呸一聲道:「你怪呀,誰是你的薇弟?」
靈音童子驚疑莫定,擦擦眼睛,詫道:「你不是九音孫子姜薇薇?」
「咦——」紫衣少女面現喜色道:「你認識我哥哥?」靈音童子大奇,但由對方把姜薇薇稱為「哥哥」一事看來,當然是不會同一人,自己也不禁臉皮微熱,尷尬地笑道:「原來姑娘是我薇弟的妹妹,怪不得這樣相似。」
紫衣少女把小劍收回袖中,甜甜地笑道:「他爭著要做哥哥,說不定我還是他的姊姊。」
靈音童子奇道:「姑娘這話由何說起?」
紫衣少女笑道:「你真笨,我和他是同胞下地的呀!」
「啊!」
孿生兄弟姊妹,面貌多半相似得無瑕可尋,靈音童子再也不能懷疑,笑起來道:「你兄妹長得太像了,姑娘可肯將芳名告知?」
紫衣少女點點頭道:「我叫姜紅薇,號為十音姑娘。」
靈音童子吃驚道:「十音?……比你哥哥還多一音?」
「希奇么?」姜紅薇吃吃笑道:「比他多一音,又被他爭了大的去,快告訴我,你和我哥哥要不要好?」
「好極了,我們比親兄弟還好。」
「唔,這樣說來,你也是我的靈音哥哥啦?」
「我當得起這個哥哥么?」
這對少年男女雖是頭一次見面,但彼此都和九音孫子姜薇薇有密切關係,說起來並不陌生,款款而談,不消多少時候已顯得十分親切。
姜紅薇問起靈音童子的傷勢,問起他的朋友,問他和姜薇薇的友誼……不覺林外日影橫斜,林里漸漸幽暗。
一陣歸鴉在林梢撅叫,她似乎微微一驚,沉吟道:「靈音哥哥你要去那裡?」
靈音童子一怔道:「我本是來這裡留言給薇弟,然後和陳姑娘去她家裡,看看有無良藥治好膝傷的餘毒,不料陳姑娘被郎姑娘氣走,這時變成沒去處了。」
姜紅薇輕笑道:「你認識的姑娘倒也不少哇,要沒一個人跟著你,怕你不在一年裡面認識三百六十五個。」
靈音童子俊臉微紅道:「說也奇怪,我和薇弟一起走的時候,竟是半個也遇不上。」
姜紅薇笑道:「莫非我哥哥替你把人轟走了?好吧,我先問問你,要不要在這裡等我哥哥,還是先往別處?」
靈音童子沉吟道:「我沒有別處可去,不如就在崖上的洞里等他兩天。」
「你獨自等候?」姜紅薇亮著眼睛,像兩粒星星照在他臉上。
靈音童子點點頭。
姜紅薇道:「半夜裡毒勢發作起來,誰照顧你?」
「那只是發一個時辰的熱,我已熬過了兩夜,覺得不十分要緊。」
「要是我哥哥不來呢?」
「等到三天不來,我便往天音寺去了。」
「去天音寺?」姜紅薇詫道:「當真去當和尚?」
靈音童子搖頭苦笑道:「當和尚是將來的事,目下最要緊的是要告訴他們準備,因靈音老君既有意訓練什麼『僧軍』作為西征天音寺的力量,這計劃總有實現的一天,那伙喇嘛死絕,也沒誰逼我當和尚了。」
姜紅薇一吐丁香舌,扮個鬼臉,笑道:「好大的理由,方才若殺了那三個賊禿,天魔還往哪裡尋找僧軍統領,你也何必多這一場跋涉?」
靈音童子見她說得不無道理,緘默一會,才道:「我覺得多這一聲跋涉是必要的。如果殺了天魔的僧軍統領就認為他會罷手,那是絕不可能。天魔行事和常人不同,他說過要做就是要做,決無更改的餘地。」
姜紅薇一縮瑤鼻,撇嘴道:「算你的對吧。我是來尋哥哥的,又不是要尋你抬杠子,告訴你,睡在洞里被人封住洞口就是死路,不如睡在樹枝丫上安穩。我要走了。」
靈音童子愕然道:「薇妹要去那裡?」
「去找哥哥呀,難道要我陪你?」
「不敢。」
「敢也不行。」姜紅薇說走就走,話落,已走個形影俱杳。
靈音童子悵然若失,望著她走去的方向,只見林木掩映,看不出多遠,又不便循跡追去,半晌過後才輕嘆一聲,找一處高樹丫枝,端坐調息。
一輪明月漸漸升高,暑氣全消,清空如洗。
驀地——
遠處有個清脆的聲音道:「妹妹,你說靈音兄躲在那裡?」
「誰知道他在那裡,不如叫叫看。」這話好像另一人說,但聲音卻和另一人完全相同。
「奇怪,他莫非藏回洞裡面?」
「不會,他那獃頭獃腦,諒也不敢。」
靈音童子靜坐的時候,半里之內的落葉聲音也難逃出聽覺,何況二人說話的聲音十分響亮?但他一聽口音,已知是九音孫子和十音姑娘,這對兄妹沒有半點差異可讓別人看破,是以欲由聲音里分辨出來,才據息傾聽,不料竟被姜紅薇說他獃頭呆胸,忍不住笑起來道:「薇妹,我才不呆。」
聲過處,遠處「噗」一聲笑道:「哥哥,你說他呆不呆?」
「不呆,敢情是裝呆。」
靈音童子聽來音是兩人說話的口氣,但口音仍然完全相同,忍不住又叫道:「薇弟薇妹,快來讓我看看。」
「妹妹,咱們去給他看看。」
「呸,我才不去,你自己去好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走了。」
靈音童子大急,連縱帶攀,登上樹梢,叫道:「薇妹休走。」
但是叫自由他叫,姜紅薇一聲不響地走了。月光之下,一道纖小的身影飄然而來,笑嘻嘻道:「靈音兄可是急著要找我妹妹?」
靈音童子一看來人雖著有一件紫衣,因為少年裝束,知是姜薇薇無疑,俊臉微熟,訕訕地笑道。「薇弟,你果然來了。你那妹妹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她怎麼突然就走了。」
姜薇薇笑道:「走了就走了,她也許會回來,也許不回來,你是不是很想念她?」
靈音童子臉皮烘熱,急道:「我只是問問吧,三更半夜,她一人獨自走路,能不會讓人擔心?」
姜薇薇教靈音童子坐回原處,自己也找個丫枝坐下,神秘地笑笑道:「我妹妹好不好?」
「好。」靈音童子不明白他問的意思,據實回答,接著又道:「聰明、頑皮、美麗、坦直,和你完全一樣。」
姜薇薇輕「呸」一聲道:「我就長得不美,若和我一樣,那就難看極了。……唔,你願不願意……」
靈音童子見他頓住話頭,詫道:「怎麼不說下去了?」
姜薇薇輕輕笑道:「我妹妹什麼都對我說了,她很喜歡你,不知你喜歡不喜歡她。」
靈音童子明白了,長喟一聲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喜歡她,但也能當是自己的小妹來看待。」
姜薇薇恨聲道:「你經了什麼滄海,誰是巫山,誰是雲?」
靈音童子但見幾條纖影在眼帘中晃動,分不出是誰,只好輕輕一嘆道:「我反正是要當和尚……」
姜薇薇「呸」一聲打斷他的話頭,道:「又是當和尚,當了和尚,把你那情深誼重的李姑娘放往那裡?」
一說到李嬌嬌,靈音童子頓覺黯然,嘆息道:「她這一輩子也許不再下山了。」
「郎姑娘呢?」姜薇薇好像一定要逼出他一句真心話。
靈音童子笑道:「你要是喜歡她,我可替你做個媒。」
「呸!」姜薇薇臉紅了,輕聲罵道:「我要來幹嗎,又不當觀音菩薩來供奉。」
靈音童子失聲道:「你一輩子不娶妻了?」
姜薇薇恨聲道:「不說這個了,你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
靈音童子驚道:「薇弟,你怎麼這樣說我?」
姜薇薇「哼」一聲道:「可不是嗎?郎姑娘對你那樣好,她還保留有你一根腰帶,分明是以身相許,你卻要把她送給別人,那還有個心肝么?」
靈音童子急道:「薇弟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把當年贈腰帶的事重說一遍,接著又道:「你我情逾兄弟,誼如同胞,但我自知今生……」
「夠了,夠了。」姜薇薇趕忙打所他的話頭道:「你喜歡我還是喜歡郎姑娘?」
靈音童子被這話問得一楞,半晌才道:「這是不能比較的,我還沒遇上像你這樣一位知己。至於郎姑娘,因為她是女的,應該另當別論。」
姜薇薇幽幽一嘆道:「要是我也是個女的呢?」
靈音童子毫不猶豫道:「你當然又比郎姑娘好得多了,可惜你不是。」
姜薇薇「唉」一聲笑道:「怪不得我妹妹說你獃頭獃腦,也不想想看,你喜歡我,而我妹妹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你怎又不喜歡她?」